龐余亮
不如嫁個種田郎
洗洗腳,同上床
——歌謠
還沒到四點鐘,巧香的手就往床邊探,可抓了一手空,明明昨晚上放在床頭柜上的。巧香一驚,抬起身,繼續(xù)探,終于找到了,摸出了衣服的正面反面前面后面,在黑暗中套好。剛想起身,發(fā)現(xiàn)身子有點奇怪,一驚,猛扯那垂在床邊的電燈線。光剛炸開,又被巧香扯掉了。不得了,她竟然沒有穿褲頭,再摸了摸,屁股下面還墊著一塊毛巾!這時余水的呼嚕就不失時機地響了起來??隙ㄊ沁@家伙!巧香剛想罵,還是忍住了。不知道這個家伙哪里來的力氣,兒子學(xué)兵就在今天做親,昨晚上他們一起忙到十二點多鐘才上床,他是怎么時候爬到自己身上的?巧香坐在床頭想了一會兒,怎么也想不起她是什么時候睡熟的。這個家伙肯定是趁著自己睡熟的時候做的。真是畜生!巧香很想把余水拖起來,甩他兩個耳光再說,可余水睡得太死,巧香有點不忍心。過去他總是貪個不夠,人家說如虎如狼,可余水不是如虎如狼,簡直是如豬,他幾乎每天都要啃上一口。即使大忙季節(jié)也是這樣,巧香怕他身體吃不消,委婉地勸余水,可余水說,你摸摸!你摸摸!不是我想,而是它想呢,你要可憐它呢。巧香只好“可憐”他。學(xué)兵剛生下那幾個月,可把余水憋壞了。小學(xué)兵沒有斷奶,余水就走火了一次。幾年后,小學(xué)兵大了,睡到小床上去了,巧香又上了節(jié)育環(huán),余水貪得更歡了。只要巧香把身體往余水身邊靠近一點,余水就會把巧香的身體扳過來。有時候,巧香也不滿意自己發(fā)出的聲音,沮喪地想,真是嫁什么是什么,嫁了頭公豬,自己也變成母豬了?,F(xiàn)在算起來,余水已有一個月不往她身上爬了,可能是看到兒子定親,他也忍不住了。難怪人家要鬧扒灰公公呢,男人吶,都不是個東西。
但巧香還是委屈,她呆呆地靠在枕頭上,不想找褲頭,不想起床。外面似乎有一個女人在哭,快要哭成大悲調(diào)了。巧香聽得出來,那哭泣的女人肯定是小王莊的,小王莊的女人天生就會唱淮劇的大悲調(diào)。當(dāng)年巧香從劉家莊嫁過來,她很快學(xué)會了說小王莊的話,但怎么也不會大悲調(diào),巧香就反復(fù)聽淮戲《秦香蓮》,不聽包公,也不聽陳世美,只聽秦香蓮的大悲調(diào),最后把唱片機都燒壞了。大悲調(diào)像朵濕漉漉的雨云,大悲調(diào)唱多久,她的魂就會跟著高高低低地飄多久。
可余水的呼嚕高一陣低一陣的,怎么也聽不清外面女人的哭了,巧香捏住余水的鼻子,不讓他打呼嚕。鼻子是被捏住了,可他的嘴巴又張開了,喉嚨里發(fā)出的呼嚕更是難聽,像一頭豬。實在沒有辦法,巧香松開手,只好在討厭的呼嚕聲中努力捕捉那大悲調(diào)的出處。是隔壁的小翠嗎?有十幾天沒見到她了,前天巧香還替她家長滿蟲子的稻田打了農(nóng)藥??捎植惶袷切〈?,她哭起來,那大悲調(diào)根本不用喇叭,小王莊每一個角落都能聽到。又像弟媳婦巧鎖家里的聲音,是巧鎖家里的嗎?她是不是被巧鎖打了?人家說男人是貓,女人是鼠??稍诘艿芗?,巧鎖家里的是貓,而弟弟巧鎖和娘是老鼠。巧鎖真是扶不上墻的阿斗,好像離開了巧鎖家里的,就找不到女人似的。巧鎖家里的訓(xùn)斥娘的時候,他竟然不敢放一個屁,就這樣的男人,怎么可能打他的寶貝疙瘩?
巧香再次睜開眼,心口頓時虛虛的,夜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心里的東西似乎被誰搬光了。她剛才打瞌睡了嗎?她是不是錯過了麻姑的殺豬聲了,那可是小王莊的定時鐘。她一直沒聽到呢。麻姑是不是今天不殺豬了?今天是不是星期天?星期天信耶穌的麻姑可要做禮拜的,要是今天麻姑不殺豬的話,那刀頭肉到哪里去弄?昨天她去過麻姑家,麻姑正好睡午覺,而麻銅匠正在磨殺豬刀。麻銅匠說,放心吧,你麻姑一起床,我就跟她說,刀頭肉歸你巧香,到時候生了大孫子,紅蛋要多送我?guī)讉€。當(dāng)時巧香心里還是有點不踏實,想等到麻姑午覺醒來,可她要忙著去請香,還要買帶有鳳凰底紋的紅紙,事情太多了。余水在忙,她也在忙,半個月前就開始忙了,可還是沒有忙完。自從小望的日子定下來,巧香就感到諸事不順。記性差了,連覺也不行了,原來她是逮住枕頭就睡,可現(xiàn)在她的頭腦不聽她的話了,明明困得很,就是睡不著。莊上人說輕巧話,說巧香睡不著是歡喜過頭了,是歡喜出來的毛病,應(yīng)該找親家去看病,反正現(xiàn)在她看病不要錢了。和張先生做親,親家公就是醫(yī)生,親家公看親家母的病,說什么也不可能要錢的。再說了,張先生可是全莊腰包最鼓的。可張先生就張美娜一個獨生女,張先生的錢遲早還不是學(xué)兵和張美娜的。巧香不喜歡這樣的輿論,她說,我們家可沒有窮得讓兒子做上門女婿。余水不讓巧香這樣說。人嘴兩張皮,閑話會傳到親家公那邊的。巧香說,讓他們做廣告好了,我是不怕的。余水說,你巧香是天不怕,地不怕,可現(xiàn)在水都漫了三畝田了,不是小望日子都定下來了嗎?巧香聽出了話外音,余水是叫她不要既得罪了兒媳婦,又得罪了兒子。巧香是住了口,可那些話在巧香頭腦里說著,說個不停,白天說,晚上也說,巧香只好在床上貼燒餅。余水說她得了操心病,勸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總不可能管他一輩子吧。巧香實在咽不下那口氣,為了阻止學(xué)兵和張美娜做親,巧香暗鬧和明鬧過好幾次。莊上人說不清楚巧香暗鬧過幾次,可明鬧的事,莊上人都講得清清楚楚的。算上砸摩托車的那次,應(yīng)該是小鬧過三次,大鬧過二次,徹底把巧香的好形象破壞掉了。那可是經(jīng)過支書表揚過的,支書王學(xué)軍說,不會罵人的巧香,可是小王莊最文明的女人,最像女教師的女人。全莊人都知道王學(xué)軍的表揚,但小王莊的女人才不學(xué)巧香的文鬧,文鬧只對余水有用,對自家的男人一點用也沒有。對自家的男人最好是上吊投河喝農(nóng)藥摳臉皮抓卵蛋那種武鬧。文鬧只是毛毛雨?;蛘咧皇欠帕艘粋€輕巧屁。說到底,巧香還不像小王莊的女人,不會哭大悲調(diào),又不會武鬧,每次她要和余水斗爭了,只是悶在床上光睡覺不說話。實行三不主義,不燒飯,不洗衣服,也不吃飯。如果加上晚上不再“可憐”余水,應(yīng)該是四不。那一次,為了讓已經(jīng)一天不吃飯的巧香張口,余水動用了多少手段,可巧香就死咬住一點,只要學(xué)兵不和那個張美娜談戀愛,她就吃飯。余水不是沒有勸說過兒子,別看學(xué)兵平時像一個小綿羊,在戀愛這個事件上,學(xué)兵比他媽媽巧香還犟頭。真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巧香文鬧的那幾次,余水像夾在受氣板里的老鼠一樣,進不是,退也不是。有幾次,他剛把“小王莊最文明的女人”這面旗幟扛出來,結(jié)果呢,巧香瘋了,大冬天就光著腳往外走,而她前面就是沒有蓋子的河。那時巧香也算是文鬧,但已接近武鬧了,威武得很,可現(xiàn)在呢,統(tǒng)統(tǒng)成了小王莊人的話柄了。
莊東頭的豬叫聲響起來了,一個激靈,巧香的腦子完全清爽了。巧香再怎么鬧,也得服從兒子,為兒子定小望,為兒子忙小望,她巧香認(rèn)了,自己受點別人的唾沫沒什么。待小望的日子真的來了,她真差點錯過頭一件大事了,真是千算萬算,算不過一個瞌睡啊!
豬還在小王莊的上空吼著,既急促,又高亢,聽得出來,麻姑的手藝不賴。巧香耳朵邊的
大悲調(diào)走了。巧香索性把燈拉亮,找到被余水褪在一邊的褲頭,套上,下床,快速地洗漱完畢??戳艘幌络姡x肉上案板還有點時間呢,就順便剝了一袋桂圓。脫了殼的桂圓肉有點粘手,巧香剝了一會兒,就把手指放到嘴巴里吮。桂圓是張美娜家送過來的,學(xué)兵說讓媽媽吃,可巧香舍不得,還是放在小望上給客人吃。用錢的地方多著呢,能省一筆就是一筆。
剝完那些桂圓,余水也起床了,對巧香說,還是我去吧。巧香盯著余水看,仿佛要在他臉上看出什么似的。余水被巧香看得有點發(fā)窘,估計他也想到了昨晚上做的事了,臉盡力避了過去。巧香搖了搖頭,找了一把掃帚,把桂圓殼嘩啦嘩啦地掃了,倒到灶房里,可以添上一把火的。余水總是說她發(fā)財不是這樣發(fā)法。說到發(fā)財兩個字,巧香總是讓著余水,話說多了,余水就會繞到出去打工上了。巧香也有巧香的軟肋。
外面黑得很,巧香一腳跨出去,身體猛然一怔,像是掉進了一個窟窿里。巧香定定神,不用電筒,她也能走的,嫁到小王莊二十年了,小王莊的旮旮旯旯她都熟悉的。拐過了小學(xué)的那條巷子,就會看到麻姑家的汽油燈了。在麻姑家,是女人殺豬,男人做銅匠。這些年來,銅匠生意早沒有用了,麻姑就憑著那把殺豬刀,給三個女兒砌了三幢樓房,娶了三房女婿,真算是小王莊的女中豪杰了,麻銅匠只能替她磨刀了。麻姑的肉案擺在余海家的對面,估計現(xiàn)在那爿肉應(yīng)該熱氣騰騰地擺在肉案上了。麻姑總是把汽油燈里的氣打得特別的足,耀眼,亮堂。在那么亮堂的汽油燈下,麻姑的刀頭肉會切得很順,一刀就結(jié)束,干脆,利索。也只能是一刀,一刀才能順。
巧香三步跨做兩步,走過了小學(xué)那條巷子,麻姑在肉案前汽油燈下呆著,可麻姑并不像以前那樣搓著黃金結(jié),而是縮籠著棉衣袖子在打瞌睡?;蚴瞧蜔舻牧Φ啦蛔懔?,或是麻姑本身就應(yīng)該老了,打瞌睡的麻姑有點像一個無家可歸的老乞丐。三個女兒和女婿現(xiàn)在都和她鬧翻了,寧愿在外面打工,也不愿意回來住她的樓房。
可巧香沒有看到掛在汽油燈下的那刀頭肉!再看那躺在肉案上的豬肉,豬身真的少了一截,像是剛才被人偷去了,躺在那缺口處的是麻銅匠磨的殺豬刀。
巧香把麻姑搖醒,麻姑噴出滿口的煙臭,說,你這個丫頭,兒子都那么大了,還毛手毛腳的,我正在火車上呢,站了那么久,剛搶到位置,正想好好歇歇,你就把我拖起來了。巧香說,麻叔昨天沒跟你說啊?麻姑說,他說了。巧香說,好麻姑,我家的刀頭肉呢?麻姑說,不是給你們了嗎?巧香說,在哪里?麻姑說,剛才你親家母取走了。巧香問,誰?誰?麻姑說,張師娘啊!巧香說,你怎么給她?上茅缸也有先來后到的吧。麻姑說,你怎么能怪我?你們不是兒女親家嗎?一個兒,一個女,都是一家人,合在一起敬菩薩不是一樣?
不一樣!巧香叫了起來,怎么會一樣?我哪里不曉得,我們?nèi)瞬缓?,錢也不狠!
巧香吼完就走了,走得比來的時候更快,連麻姑在后面連聲叫她也沒有聽見。頭腦里仿佛閃過一把雪亮的殺豬刀,正是這把殺豬刀,割斷了哭了一晚上的那女人的喉嚨。
家里的電燈還亮著,桌上的一碗桂圓肉也沒有放到碗櫥里。這甜東西最惹蒼蠅了,余水也不管管。再找找,余水居然又倚在床上打瞌睡了!巧香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一下把余水身上的被子掀開了。余水說,你不想睡覺,為什么不讓別人睡覺?待會兒我還要挑水呢。巧香一把就拽住了余水的圓領(lǐng)衫,很輕易地就把余水抓起來了,巧香的眼神完全就像拿著殺豬刀的麻姑,似乎正在考慮從余水身上哪一塊下手。挑什么水?你昨天晚上往我身上爬怎么有力氣啊?余水聽懂了巧香的意思,趕緊說,鬧什么鬧,今天可是學(xué)兵小望!提到小望,巧香把手一松,余水就重重地落在床上,頭還碰到了床檔。余水剛想發(fā)火,巧香卻抹起了眼淚,邊抹邊說,不望了!憑什么?憑什么欺人?我們家是兒子,他們家是女兒,到我們家小望,又不是到他們家小望,憑什么?
余水捂著頭蹦起來,說要去找麻姑理論。巧香不讓他去,說,你去也沒有用,你去了,那豬身上就多長一塊肉了?憑什么?你說憑什么?抬頭看人,低頭斫肉,我還以為她麻姑不怕人,現(xiàn)在也曉得她怕人狠,誰人狠,她就怕誰,誰的錢狠,她就怕誰,她的眼睛里只有錢,難怪她女兒女婿不喜歡她……巧香的話沒有說得下去,余水捂住了她的嘴巴,可巧香還要說,臉漲得通紅,在余水的手后面嗚嗚嗚地叫著。余水見樣,趕緊松開手,巧香依舊哭,但話音小了許多,也有點聽不清楚了,不知道她在罵誰。余水聽了一會兒,還是聽清楚了,巧香是在罵他們都是騙子,大家都在騙她!外面的人騙她!家里的人也在騙她!巧香哭得像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女孩。當(dāng)初巧香為對象的事和兒子繃著,表面上的余水是做了中間人,既不站在巧香這邊,也不站在學(xué)兵這邊。余水不表態(tài),但實際采用了拖延術(shù)。在任何事件上,拖延術(shù)總是有效的,拖到最后,巧香的三不主義自動取消了,她受不了余水把衣服當(dāng)做稻草在揉,把飯當(dāng)做豬食在做。二十年了,家里家外一把手的巧香自以為管住了他們,可她失敗了,學(xué)兵和張美娜好上了。她想退一步,湖水里煮湖魚,糊里糊涂地結(jié)婚算了??蓮埣移岢?,糊里糊涂地結(jié)婚可不行,結(jié)婚之前必須望親。在望親這個問題上,張家一點也沒有讓步的余地。經(jīng)過媒人玉榮來往兩家磋商,張家給了支書娘子玉榮一個面子,他們在大望和小望上作了讓步,不再做興師動眾的大望,只做小范圍的小望。
外面的天色漸漸地淺了,余水?dāng)Q了一個手巾把給巧香,巧香沒有接,掉到了地上。余水把手巾揀起來,甩了幾下,說,你哭吧,哭吧,兒子的好日子,你就知道哭!
巧香不哭了,但也不理睬余水。好一會兒,兩個人就這么坐著,好像是兩個等待天亮的旅客。
忽然有人在外面叫巧香,見巧香沒有答應(yīng),那人又叫余水的名字,余水只好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余水拎著刀頭肉進來了,原來是麻銅匠送刀頭肉來了。按照風(fēng)俗,拎著肉可以進自己家,但不能進別人的家。麻銅匠只好站在外面叫,麻銅匠說是剛剛特地到鄰莊均的,他還聲明是麻姑叫他騎自行車去的。巧香問余水怎么不叫麻銅匠進來喝口水,余水說,你剛才還罵人家呢。巧香不說話了,走到房間里,裁了一片紅紙,貼在刀頭肉上面,敬在家神柜上。等余水刷完牙洗完臉,她叫他點了炷香,點燃一對紅燭,紅紙粘住的魚也敬在了家神柜上。家里的感覺立即不一樣了,喜氣一下子洋溢出來了。余水見狀,輕松地拍了拍手,對巧香說,還要我做什么?你盡管吩咐我。巧香說,我怎么敢吩咐你?余水說,我怎么不聽話了?你叫我向東,我不敢向西,你叫我和學(xué)兵不出去打工,我就不出去打工,你不是還想把我扣在你的褲帶上嗎?
炷香上彌漫開的煙霧把巧香的眼睛糊住了。余水總是對她說,你看人家余糧,都發(fā)了大財了。你看人家余果,都把老婆孩子帶到城里去享福了,我可比他聰明得多。對余水的理由,巧香總是找那些去城里混得不好的、甚至很慘
的事例反駁。余水不同意這樣的反駁,他說巧香只看到壞的,而看不到好的。巧香就說他只看到好的而看不到壞的。余水說他肯定不會是最壞的,最好讓他試一試??刹还苡嗨趺凑f,巧香就是不松口,巧香說過,余水你前腳跨出院門出去打工,我后腳就喝農(nóng)藥,一了百了,讓你安心在城里找個小老婆。巧香的死腦筋就這樣嚇住了余水。巧香不承認(rèn)自己是死腦筋,出去的人要么不出去,一旦出去了,就會上癮的,到那時,她總是一個人,一個人還叫家嗎?她鬧得最厲害的時候,余水的一句話就把她擊垮了。
余水說,你不讓我們出去,現(xiàn)在不出去的好處都來了。余水說得很平淡,可巧香總覺得他有點陰陽怪氣。
天說亮就亮了,余水拿著長柄勺,說是要去田里,還叫巧香注意一下家神柜上的燭火。巧香冷冷地看著余水,余水解釋說,反正時間還早呢,可以提前澆一下青菜水的。
余水帶著自己的影子慌里慌張地躥走了。當(dāng)年他一口氣讀到初中畢業(yè),如果不是成分不好,被王學(xué)軍把高中的名額占過去,余水肯定會上高中的。每當(dāng)說到這些,巧香就不讓他說,余水就不說。余水很聽巧香的話,好日子是說不來的,是做來的。他們種了十畝棉花田和二畝稻田。別人家種了五畝棉花就不得了了,而余水不一樣,他舍得花力氣,對待田里的莊稼,心比頭發(fā)還細。可余水這次出去根本就不是為了澆青菜水,但巧香沒有點破,澆青菜水只是借口,自從不許他出去,余水就像賭氣似的,總是找著借口不想單獨和她呆在一起。
巧香收拾好碗筷,洗了手,來到堂屋家神柜前。那對燭火齊整得很,像兩個拜年的小孩,既可愛,又可親。巧香剛想笑,再看那貼著紅紙的富貴肉,真正是嚇了一跳,上面多了一個窟窿!再一看,不是窟窿,只是紅燭的影子!
巧香的手被燭火撩得隱隱的疼,有點像待嫁的那晚上了。她在紅燭下飛針走線,那針總是咬她的手指。待她低頭咬斷了線頭,抬起頭,兒子學(xué)兵都二十歲了。婆婆去世得早,公公則是在學(xué)兵五歲時癱在床上的,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那一段時間,幾乎每隔幾天,水碼頭上的人就會看到下游的巧香,正用木權(quán)叉著裹著穢物的床單在水里使勁地淘。看不出她臉上有什么哀怨的表情,小學(xué)兵就背在她身后逮蒼蠅玩。公公在床上屙,在床上尿,一共有五年,跟在巧香后面的學(xué)兵就練成了逮蒼蠅的能手。再后來,學(xué)兵背著書包上學(xué)了,公公才走了。公公臨終前抓著余水的手,臉卻朝著巧香,反復(fù)說著一句話,我到下面去,會保佑你們發(fā)大財!
公公走了十五年了,余水和巧香都有白頭發(fā)了,他們沒有發(fā)大財,可房子翻建過了,學(xué)兵也長大了,長高了,從一個喜歡捉蒼蠅的小孩子變成了說話嗡聲嗡氣的大小子,站起來比他爸爸還高半個頭。學(xué)兵早就忘了逮蒼蠅了,可現(xiàn)在竟然把一只大“蒼蠅”給逮回來了。
巧香推開兒子的房間,一股鞋臭差點撞倒了她。學(xué)兵用被子捂著頭,卻伸出了腳。這雙大腳,特別吃鞋子,巧香的針線快,可沒有兒子的腳長得快。后來學(xué)兵提出了抗議,不再穿媽媽做的鞋,而要時髦,偏要像隔壁學(xué)新那樣,穿那既悶?zāi)_又容易臭腳的旅游鞋。巧香不同意,可學(xué)兵悶聲悶氣地抗議,不去上學(xué),也不肯吃飯,沒有辦法,只好依了他,買了和學(xué)新一模一樣的旅游鞋。后來每到放學(xué),家里都會因?qū)W兵的臭腳而又回到了公公癱在床上的時光。巧香只好給學(xué)兵立法三章,回到家,必須洗腳換襪子穿布鞋,否則,她就把那茅缸一樣的鞋子扔到茅缸里去。
巧香打開了窗子,掀開了被子,對學(xué)兵說,起來了,起來了,今天可是你的大事,起來幫我拾豆腐去。學(xué)兵嘴巴里嘟囔了幾句,說有點冷。巧香說,還冷呢,都臭死了,也不知道那個張美娜嫌不嫌你腳臭?
提到張美娜,學(xué)兵一下子躍了起來,開始穿衣服,說,她還嫌我呢,她的腳比我還臭。
巧香既想罵又想笑,將來兩個人臭在一起,肯定要把蚊子蒼蠅全部熏死了。巧香實在不想讓自己再想象下去。走出學(xué)兵的房間,發(fā)現(xiàn)那燭火搖晃得厲害,她又趕緊回頭,把學(xué)兵房間的窗子關(guān)上。學(xué)兵嘟噥了一句,一會兒開,一會兒關(guān),真是沒事做了。巧香說,你嫌我煩,今天我為誰忙啊。學(xué)兵回了一句,我們又沒有叫你們忙,是你們大人自己要忙。沒頭沒腦的學(xué)兵說完了,還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
巧香哽在了那里,進也不是,出也不是,直到學(xué)兵打著哈欠跟她要拾豆腐的錢,她才緩過神來,說,等你成家了,我看你跟誰要錢。
學(xué)兵說,當(dāng)然還是跟你要。巧香唬著臉說,為什么?做了親,你應(yīng)該跟你婆娘要去。學(xué)兵做鬼臉?biāo)频纳炝松焐囝^,搶過巧香手上的錢就往外跑。
早點回來!家里有很多事呢!巧香連忙喊,可學(xué)兵早不見了。
巧香續(xù)了一支香,又檢查了回給張家的盒子禮,這幾份給長輩的盒子禮是不能漏一項的。學(xué)兵不管這,余水也不會管,只有她一個人窮忙。有一次,聽到巧香埋怨,余水說,你自己愿意忙唄。巧香當(dāng)然不能讓余水說閑話,總是說,我就是愿意忙,你有什么辦法呢?余水哈哈一笑,天下到哪里去找一個女無賴,我們家就有一個。巧香很生氣,說,你再這樣的話,我就罵你了。余水哈哈一笑,你罵啊,罵啊,我還沒有聽到你罵過人呢。
巧香的確是不會罵人,小王莊的人都知道這一點。不然支書也不會那樣表揚她??汕上悴⒉皇菑男〔粫R人,有一次,巧香的娘過來,余水就趁機問了丈母娘,巧香的娘笑著說,她小時候啊,特別會罵人,罵得比誰都兇,可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就不會罵人了。余水就更奇怪了,時不時地問巧香,你為什么就不會罵人了呢?可巧香不答,她不想告訴他,聽?wèi){余水怎么問,也不回答。
小巧香曾是劉家莊最會罵人的小女孩,什么臟話粗話到了她的嘴巴里就像是炒黃豆一樣,一顆顆地蹦出來。被罵的人曖昧地說,你剛才罵的是什么你懂不懂?小巧香回答得很干脆,說,你管我懂不懂,我就是罵你!被罵的人悻悻地說,小丫頭,你這么兇,小心將來嫁不出去。小巧香又是黃豆蠶豆般地一番罵,她說她才不嫁人呢。有一天,小巧香最好的伙伴小翠找到婆家了,再后來,小眼睛的五丫也說到婆家了。小巧香嘴巴里不說什么,可心里結(jié)結(jié)實實地傷了自尊。那條通向臟話粗話的喉嚨就這樣被她死死地堵上了。本來,那個說話快、干活快、罵人也快的小黃毛丫頭早在巧香的頭腦里睡著了。余水一提,巧香就想起了那個手背上有凍瘡斑的小黃毛丫頭,她現(xiàn)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灶房里都是昨天去城里采購的菜,該水發(fā)的水發(fā)了,該油煎的油煎了,這些都是她忙的。只有那些要等廚師和幫廚的人做的活她沒有做。幫廚的人早幾天就說好了,她們都不是巧香上門請的,都是她們主動過來請戰(zhàn)的。余水夸巧香人緣好,其實不是她巧香人緣好,好人緣都是平時換工換來的。人家有事,哪一次她巧香不是主動上門,忙里忙外,晚上回到家里,真是累得直喘。余水總是說她太積極了,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幫廚嘛,馬虎馬虎,說得過去就行了,又不評優(yōu)秀。巧香才不打這個小算盤,做
到人家的幫廚,談不上人心換人心,人工換人工總是行的吧。余水后來看出門道了,巧香其實是有心思的,她想跟那些廚師偷幾手。
一切都檢查妥當(dāng)了,巧香眼皮有點木,她想歇一會,再起來做事??善ü梢宦湎拢燮ぞ筒宦犜挼剞抢铝?。說來也怪,她的眼皮一閉上,那哇啦哇啦的警車就過來了,巧香知道是來抓學(xué)新的??射D著手銬的學(xué)新指著她家說,不是他一個人的事,還有學(xué)兵。巧香剛想爭辯,可警察不聽,非把剛拾回豆腐的學(xué)兵給銬走了。學(xué)兵連豆腐碗都沒有來得及給巧香,碎豆腐灑了一地。張先生指著地上的碎豆腐問巧香,你看看,它像什么?巧香不解地問,像什么?張先生說,你真是很笨,像腦漿嘛,腦漿就像碎豆腐!
學(xué)兵!學(xué)兵!巧香哭喊著,頓時醒了過來。燭火還安靜得像兩個拜年的小孩,在家神柜上跳舞。她長舒了一口氣。學(xué)新已被警察抓走兩個月了,學(xué)兵沒有被抓,他是拿著錢拾豆腐去了。吃豆腐頭一個富,芋頭燒豆腐,會遇好人??汕上氵€不相信,把手指銜到嘴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疼!
巧香徹底被這個夢嚇懵了,前額發(fā)麻,后腦發(fā)冷,耳朵里盡是小翠的大悲調(diào)。每次被男人打了之后,鼻青眼腫的小翠什么事也不做,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坐在自家的臺階上,張口就來,用大悲調(diào)哭,高亢地訴說她比天高比海深的苦。女人們也不勸,入了魔似的圍在那里聽,小翠似乎在演戲,而她們是觀眾,隨著大悲調(diào)的起伏,吁嘆,揩鼻涕,抹眼淚。等小翠數(shù)完了,她會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來,繼續(xù)為剛才打她的余江做飯,仿佛她沒有被打過似的。巧香真是搞不懂小翠,小翠的臉上分明洋溢出:幸福。有幾次,巧香趁小翠心情好,說要跟小翠學(xué)大悲調(diào)。小翠看著巧香,像看著怪物似的,說,巧香啊,不是我瞧不起你,你什么時候把大悲調(diào)學(xué)會了,太陽就從西邊出來了。小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莊上人都說,余水前世里打了幾輩子光棍了,這輩子特別疼女人,簡直把巧香都疼上天了。有人說,晚上巧香的叫聲高了點,興頭上的余水也會心疼,停下來不做。再說,巧香不會罵人,而唱大悲調(diào)必須先大罵一場,大罵是大悲調(diào)的熱場,尤其是男的那話女的那話,往深處說,往最為直接的動作上說,臟話成了大悲調(diào)的開場鑼,罵得越熱火,越痛快,那喉嚨就張得越開。你說說,男人不會打,女人不會罵,這樣的女人怎么會大悲調(diào)?
巧香又靜聽了一下,她以為還在為兒子跑的小翠回來了,可大悲調(diào)聽不見了。巧香想,看來耳朵出毛病了。學(xué)新是余江和小翠的兒子,算起來是學(xué)兵的堂弟。今年春節(jié),巧香遇到小翠,談起了兩個小孩的個子,都像大男人了。后來又談到了兩個人將來的婚事。巧香說,將來學(xué)兵結(jié)婚,請你家學(xué)新做伴郎。小翠接著說,學(xué)新做新郎,就請你家學(xué)兵做伴郎。巧香說,萬一,兩個人一起結(jié)婚呢。小翠說,不可能吧,學(xué)新可比學(xué)兵小一歲呢。巧香說,這可說不準(zhǔn),萬一呢,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是我們那個時候了,真是說不準(zhǔn)。巧香的這句話把小翠逗得哈哈大笑。
可沒有萬一了,那一次,去上海打工的學(xué)新突然回家來,全身的泥水,像是在地里和什么人打架似的。后來才知道,學(xué)新前幾天就回來了,沒有敢回家,躲在棉花田里,餓了就啃棉花桃。后來,他實在不想吃棉花桃了,就竄回家里,對媽媽說,他餓死了,他要吃黃燒餅。小翠真的就去燒餅爐那里做了五只黃燒餅。剛用衣角捧回來,學(xué)新還沒有咬上一口,一大幫警察就沖進來了??蓱z的學(xué)新,一口黃燒餅也沒有吃上,就被銬走了。支書王學(xué)軍說,人家警察早就來了,都埋伏了兩天兩夜了,學(xué)新和一個江西人在上海殺了一個老太太!
學(xué)新被抓后,小翠不吃不喝,巧香怎么勸她也沒有用。支書娘子玉榮說,小翠得哭,不哭會出事的,她哭出來就有用了。巧香繼續(xù)勸,都把自己的眼淚勸出來了,小翠還是啞巴一般,倒是經(jīng)常用拳頭說話的余江眼淚鼻涕一大把地哭。玉榮到底是支書娘子,見的世面多,提醒說,現(xiàn)在哭有什么用,要跑的,不跑哪里救得出來。玉榮的話一下子提醒了小翠,小翠起來了,抓米做飯,巧香想幫忙,小翠很客氣地回絕了。巧香還是不放心,后來,看到小翠家的煙囪冒出的煙,很平靜的樣子,巧香的一顆心落下來了。小翠就是比她強多了,學(xué)新被抓,她還沒有緩過神來呢,聽到家里的電話鈴響,心都跳得嘭嘭的。學(xué)新和學(xué)兵共一個老祖宗,小翠和巧香都是從劉家莊嫁過來的,余江和余水又是從小和尿泥長大的。用玉榮的話說,這兩家的是連襟加妯娌。當(dāng)初,學(xué)新說要去上海打工,學(xué)兵也要跟著去,還得到了余水的支持,如果不是巧香堅決的話,這次警察抓走的肯定不是學(xué)新一個人了。
巧香那時可真不容易,在家里,完全是以一對二。余水好說,可學(xué)兵不好說話了。巧香堅持不松口,學(xué)兵索性不和媽媽說話了,不肯下田,整天在莊上游蕩,還在余海店門口的“大世界”學(xué)了打麻將,學(xué)了抽煙。余水急得要命,父子倆慪上了氣。余水怪巧香,現(xiàn)在好了,養(yǎng)了一個廢物,與其養(yǎng)了這樣一個廢物,還不如放他出去闖一闖。巧香說,不要你說,我眼睛沒有瞎,學(xué)兵將來會怎么樣,我看得見!學(xué)兵保證說,只要讓他出去,他就不打麻將,也不抽煙。巧香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我什么時候死了,你們就什么時候出去。
巧香心里被那個壞夢賭得慌,想找一根木頭轉(zhuǎn)移噩夢,可怎么也找不到一根完整的木頭,但還是找到了一段余水從舊防洪堤上挖過來的樹根。巧香對著樹根吐了好幾口唾沫,這是轉(zhuǎn)移噩夢的法術(shù)。吐完了,巧香依舊在罵自己,兒子的好日子,她竟然做了一個壞夢!突然,外面?zhèn)鱽硪魂嚹ν熊嚨穆曇?,巧香的頭腦一下子清爽了,壞夢其實就是從摩托車開始的。
當(dāng)初,喜歡機器的余水提出,他要買輛摩托車,巧香反對,說要么就買山地車,要么買電動車,既省錢又安全。余水說電動車更貴,又不好帶人。摩托車可以帶一家人呢。當(dāng)時學(xué)兵早被余水統(tǒng)戰(zhàn)過去了,巧香只好答應(yīng)了。摩托車剛剛到家,余水一有空,他就把車身擦得锃亮,帶著學(xué)兵在莊上兜風(fēng),真是弄得雞飛狗跳。巧香說,人家有小汽車的,也沒有你們這么顯擺。學(xué)兵說,就顯擺,我們比小汽車好。為了這摩托車,學(xué)兵還和學(xué)新打過一架,學(xué)兵說學(xué)新在上面劃了一道痕了,叫學(xué)新賠。巧香說,賠什么賠,都是一家人呢。學(xué)兵答應(yīng)不賠了,可有很長時間沒有和學(xué)新說話。可為了學(xué)兵談戀愛的事,寶貝摩托車還是被巧香生生砸掉了。學(xué)兵是個老實頭,能主動談戀愛,找對象,巧香應(yīng)該高興才是,可學(xué)兵偏偏談了同學(xué)張美娜。莊上人都說是張美娜先逗學(xué)兵的,她叫學(xué)兵陪她學(xué)摩托車。張美娜家有摩托車,是全莊最早的摩托車??蓮埫滥染拖矚g用學(xué)兵家的車。張美娜實在是太笨了,摩托車跌了幾次,學(xué)兵心疼,怕回家挨罵,可張美娜一句“死相”,就把學(xué)兵擺平了,繼續(xù)鞍前馬后地做張美娜的跟屁蟲。
但巧香不曉得兒子的事,直到莊上人為學(xué)兵的事鬧巧香,說她有眼光,要吃他們家的喜糖,巧香這才知道學(xué)兵的事。她把這事告訴余水,余水也堅決不同意。門不當(dāng),戶不對,人家
有錢,做醫(yī)生的,哪一天不賺上個幾百塊,你看看張醫(yī)生家的大房子,簡直比王學(xué)軍家的還氣派。再說,張先生的口碑一向不好,作風(fēng)不好,就圖一點藥片,莊上有很多女人和他好。張美娜的媽媽作風(fēng)也不好,和支書王學(xué)軍好了幾年了。還有一個,張家就一個獨女,將來成了親,生個小孩肯定得姓張。這樣的話,學(xué)兵這個兒子等于白養(yǎng)了。巧香和余水嘰咕了幾個晚上,終于商量好了,由余水跟兒子談。那一天,余水跟兒子還沒有說上一句,就被學(xué)兵一句話頂?shù)筋^了,你瞎操什么心?人家明天就定親了。余水這才發(fā)現(xiàn)兒子潦倒得很,頭發(fā)亂成了草,眼圈都落下去了,不用說了,人家定親了,對象并不是兒子。余水心疼地想,怎么不先看看兒子再說呢?
張美娜當(dāng)時的對象是鄉(xiāng)里翟助理的兒子,媒人是支書王學(xué)軍。望親那天,張醫(yī)生家的鞭炮把一莊人的耳朵都炸閉了氣。只有余水一家聽不見,他們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大大的,學(xué)兵像呆子一樣坐在電視前,在這么大的噪音中,余水還是聽到了兒子心中的嘆息。
還沒有一年,張美娜的這個對象就吹掉了。玉榮說是翟助理家先提出吹的。張醫(yī)生說,是他看不上那個小翟,簡直是一個繡花枕頭,他就一個女兒,怎么可能把女兒往火坑里推呢?張先生還說,助理,只是做小二子的官,既不是什么大官,又不會做一輩子。
巧香聽到這消息后,剛想告訴余水,余水根本就不聽,反而對她發(fā)火,說她養(yǎng)了一個好兒子。弄得巧香云里霧里的,再三問了,余水才說他看到學(xué)兵被張美娜帶到另一個莊去看淮劇了,兩個人共騎著摩托車,不是學(xué)兵帶張美娜,而是張美娜帶學(xué)兵,坐在后座上的學(xué)兵害羞得頭都不敢抬,像一個犯人。余水說,你的寶貝兒子真賤啊,我就是去買一個四川姑娘,也不能惹這個花大姐啊。巧香說,回來你打他,打斷他的腿,看他敢不敢再去。余水當(dāng)天晚上就把門關(guān)得緊緊的,他不想讓學(xué)兵回來了,可門還是被巧香悄悄開了。他當(dāng)時是知道的,不過他假裝睡著了。
第二天,余水想找學(xué)兵算賬,可兒子比他起得更早。學(xué)兵正在天井里弄摩托車,滿手的油污。余水很奇怪,兒子為什么積極起來了?再一看,兒子的額頭上、胳臂上全是傷痕,像是開在油污之間的花朵似的。被拆得東一塊西一攤的摩托車也全是新鮮的傷痕。巧香想問為什么,被余水拉住了。余水笑著對巧香說,昨天晚上演的肯定是斗公雞,你看不出來啊,你寶貝兒子吃癟子了!巧香心疼得很,其實余水也心疼的,但他沒有問兒子是怎么被打的,這個小公雞,吃吃癟子也好,長長見識開開竅。
余水的判斷是對的,自從被人打了之后,學(xué)兵再不是原來被張美娜叫來喚去的小公雞了。有一次,巧香好像是無意中和余水說起張先生的丫頭如何如何,說完了,她想看看正坐在電視機前的學(xué)兵的反應(yīng),學(xué)兵頭也不回地說,你以為我在乎她?一塊破抹布,還提她干什么?那個晚上,巧香和余水結(jié)結(jié)實實地睡了一個好覺。
可他們就睡了那一個好覺,余下的日子就再也沒有睡好。沒有過幾天,學(xué)兵的魂又被張美娜勾走了,巧香還沒來得及生氣,外面就傳說學(xué)兵去陪張美娜打胎了。再后來,張家就把學(xué)兵叫過去,把話攤開了:要談,請你們大人來談;如果不談,現(xiàn)在就不準(zhǔn)再來往了。
學(xué)兵回家把張家的話學(xué)嘴學(xué)舌地說了一遍,巧香立即說不去。學(xué)兵就犟在那里,似乎她不去,學(xué)兵就不答應(yīng)。巧香真的氣瘋了,當(dāng)晚就用斧頭把惹禍的摩托車砸成了一攤廢鐵,汽油灑了一地。余水說,你砸不動的,那是日本的機器。巧香說,我砸的就是你這個日本鬼子!余水見勸不行,就嚇?biāo)?,汽油要爆炸的。聽了余水這話,巧香反而砸得更歡了,爆炸了好,炸得個天翻地覆,炸了個一干二凈??汕上阍伊税胩欤篷R哈沒有完全被砸散,也沒有爆炸,但車已不成樣子了。學(xué)兵也不服氣,第二天不吃飯,也不起床,蒙著頭像是在床上坐月子。
過去總是余水和學(xué)兵鬧,可那幾天,是巧香和兒子鬧,余水在做中間人。巧香對兒子不滿,對余水也不滿,說余水是“四人幫”,兩面三刀。余水就苦笑,說,平時我說兒子要出去,現(xiàn)在好了,他打麻將,抽煙,又要找婆娘,你替他煩吧。余水還說,兒子想找一個人管他,有什么不好?可巧香的頭腦里,全是學(xué)兵當(dāng)初說的“破抹布”和“二水子”。
后來兒子當(dāng)著余水的面承認(rèn)了,張美娜是替他打過胎的。余水告訴巧香,巧香沒話說了。余水說,也好,找一個本莊的,將來帶新娘子可以不用車不用船了。巧香賭氣地說,我倒寧愿去租架飛機!
余水是和兒子學(xué)兵一起回來的,兒子和余水一樣高,兩個人站在一起,像是弟兄兩個似的。本來在院子里,巧香聽到他們父子倆有說有笑的,可一進院門,笑聲的閥門就像是一同關(guān)上了,都不笑了,也不說話了,像是剛做了虧心事似的,迅速地分開來。巧香把頭扭了過去,既然他們存心想瞞,她還不想知道呢。
余水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把盛豆腐的方便袋遞到巧香手里。巧香頓時明白了,父子倆剛剛做了交換了,本來是余水扛著的長柄勺,后來換到學(xué)兵的肩上了,難怪剛才她看著有點別扭。巧香接過了豆腐袋,余水還在傻笑,還給自己獎勵了一支煙,美滋滋地抽了一口,再吐出來。巧香說,就給你一點甜頭,你的骨頭就輕了?余水沒有說話,又抽了一口。
煙在余水的手指間一點點縮短,巧香的眼神有點恍惚,就用手背扶住了額頭,余水問她怎么啦?巧香說,沒有什么,可能是起早了。余水說,還說我骨頭輕呢,也不知道誰的骨頭輕。余水一邊說著,一邊把煙遞到巧香的嘴邊,說,來一口,提提神。
巧香順勢抽了一口,就這么被嗆著了??粗?,余水就嘿嘿地笑,說,怎么樣?有精神了吧,早上叫你多睡一會兒,你就是不聽!
什么聽不聽?巧香說,我睡不著,有什么辦法?你馬上去一下余江家,昨天下午我去過,可他們還沒有回來,真是可憐,如果他們昨天晚上回來了,今天就過來喝杯酒。余水說,可能沒有回來,他們還在為學(xué)新跑呢。巧香說,萬一他們昨天晚上回來了呢?余水一口氣把煙抽盡了,扔掉煙頭,出門到余江家去了。
巧香看余水走了,就想去問學(xué)兵,想吃稀飯還是吃方便面,今天做大事,早上吃好了,中午還不知道等到什么時候呢。
巧香是在穿衣鏡前找到學(xué)兵的,他正在服侍他的頭發(fā),巧香問他吃什么。學(xué)兵說,我不餓,我得到她家去一趟。巧香問干什么?學(xué)兵不耐煩地說,還能干什么,她叫我陪她去做頭。
來幫廚的秀娣是第一個到的,一坐下來她就給芋頭去皮,根本沒要巧香指揮她,好像要給巧香拿表現(xiàn)似的,弄得巧香很不好意思。接著是王英、有紅也過來了。這三人中,除了秀娣,其他兩個人的工,巧香都換過工的。巧香要弄早飯給她們吃,可她們都說吃過了。秀娣問巧香,余水哪里去了?巧香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有紅就鬧笑說,還念著人家余水啊,當(dāng)著人家正宮娘娘問老公,也不怕人家吃醋,再說了,你想做人家的偏房,公子都小望了,你有沒有準(zhǔn)備松腰包?
被搶白了一頓的秀娣想去揪有紅的臉。有
紅迅速地躲到巧香的后面,叫巧香救她,巧香并沒有動靜。有紅笑巧香,真是沒良心的東西,人家可是為了你才打抱不平的。巧香說,你又不是女支書,能有什么不平讓你打。
提到支書兩字,秀娣笑了起來,王英也跟著笑,有紅的臉就掛不住了,巧香肯定是拿她和王學(xué)軍好過說事。雖然過去幾年了,可有紅就怕人說起,正窘著,余水回來了,有紅就大叫,余水,你還管不管了?你的大婆娘和小婆娘一起欺負(fù)我!
巧香連忙說,快把床上的那套衣服換上。有紅接著說,換好了,正好來見你的小婆娘!余水一看是這幾個女人鬧戲,連忙就鉆到屋子里了,丟下巧香和秀娣她們。秀娣先是不鬧了,蹲下來揀菠菜。有紅繼續(xù)追問秀娣,你是在做樣子吧,你真的不怕正宮娘娘嗎?
秀娣被有紅鬧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巧香想,有紅肯定知道上次她和余水鬧那個二手機的事了。余水這個賤骨頭,居然沒有和她商量,把秀娣男人掉過水里的二手機買回來了。巧香用一把剪刀對著余水,要么她死,要么就把余水的那話剪掉。余水只好退掉了,巧香還是不讓余水近身,余水求了好幾次,后來巧香有保留地原諒了余水。
巧香也把一院子的鬧笑丟在了身后,進了堂屋。換了一套西裝的余水正在續(xù)上第二對紅燭,紅燭搖曳下的余水有點陌生,像當(dāng)年的新郎倌。巧香問,香煙夠不夠?不夠再去余海家拿幾條。余水沒有說話,用擱在家神柜上的筷子夾去了剛冒出來的一只燈花。巧香繼續(xù)說,你聽,有紅在拿秀娣開玩笑呢。
余水依舊不說話,巧香上前去把余水的西裝后擺理了一下,可怎么理也不像學(xué)兵穿西裝那樣妥帖,巧香后來明白了,是余水的背有點駝了。
巧香的手就停在了余水的背上,而院子里的說笑聲一浪一浪地傳過來,巧香知道這些婆娘,嘴巴不停,手也不會停的,就像當(dāng)年在生產(chǎn)隊插秧一樣,一邊鬧著,一邊插著秧,很快的,五畝水田插完了,再后來,十畝水田插完了,一大片水田插完了,太陽還沒有升高呢。
余水當(dāng)年是和秀娣好過,可秀娣家嫌余水成分高。后來巧香嫁過來,生了學(xué)兵,余水還打算把學(xué)兵和秀娣的大女兒做娃娃親。巧香差點答應(yīng)了,后來小翠點了她一下,她才如夢初醒,堅決不同意了。余水后來覺察到了巧香不高興了,很自覺地遠離秀娣家了。學(xué)兵和張美娜鬧得最厲害的時候,巧香還想過當(dāng)初余水的設(shè)想,可秀娣的大女兒早早與人家訂了婚期了。
巧香一直都懷疑余水和秀娣好過,每一次問,余水都不承認(rèn)。巧香帶有誘供性質(zhì)地說,有過就是有過,這世界上,哪個男人沒有十個八個的,別以為我不讓。余水口不透風(fēng)地說,還十個八個呢,有你我就滿足了,再說……她沒有你香。巧香心里還是沒有底,不過她不再追問了,說了聲,我是不怕她的,我告訴你,我永遠是大的,她只能是小的。
望親席的大廚師是余水做主請的,而功臣就是“小婆娘”秀娣。余水說是秀娣的袁表叔,來頭相當(dāng)?shù)拇?,余水還說,要不是秀娣上門去請,袁表叔就不肯來的。袁表叔實在太忙了,當(dāng)初他可是在公社食堂里給公社書記燒飯的,后面的人家都排了幾個星期下去了,看在秀娣的面子上,袁表叔推掉了一個人家,又讓自己的徒弟去了另一家,這才把到余水家做廚師的事定下來。聽余水這樣說,巧香可以想象,小王莊的人將來會如何說起這次小望的菜。余水還說,你不是想學(xué)廚藝的嗎?這下得好好地拜一下師了,正好把手藝提高一下。
事件定下來的那天晚上,巧香用身體好好“慰勞”了余水,余水手藝好,巧香的手藝更好,余水一連吃了兩頓。得了意想不到收獲的余水很快就睡著了。巧香卻睡不著,她有點恨余水,余水請的廚師居然要和秀娣商量。她也有點恨自己,余水肯定以為她的“慰勞”是沒有其他私心的,她還是有私心的,她是在探余水的底,余水說不定會趁著這機會“慰勞”秀娣,兩個人一旦死灰復(fù)燃,到時候再救火,就來不及了。從晚上的表現(xiàn)來看,余水好像沒有慰勞過秀娣。別看巧香話不多,總是一臉的笑,可她心里總是一是一,二是二。對男人,嘴巴上要松一點,而心里一定要緊一點,必須要亮起一盞紅燈,決不讓黃鼠狼來偷走一根雞毛。余水這個家伙,別看他表面上聽話,只要秀娣一個媚眼,拍一個肩膀,他的賤骨頭就軟掉了。
那個袁表叔到底是在公社食堂上過班的人,他答應(yīng)九點鐘到,果真就是九點鐘到。巧香聽到了秀娣的稱呼,就走了出來,她生怕有紅還在瘋鬧,可見了生人,大嗓門的有紅卻啞巴了,低頭做著事。
秀娣把袁表叔介紹給余水,余水給了袁表叔一包南京煙(工錢是說好了的,一天兩百),還叫了一聲袁表叔,袁表叔推托了一下,還是受下了,笑著看余水身后的巧香,亮出了嘴巴里的金牙齒。
巧香就被那金牙齒射中了!巧香想,上當(dāng)了!上余水的當(dāng)了!上秀娣的當(dāng)了!在這個所謂的袁表叔沒有來之前,巧香想過多次廚師袁表叔,可怎么也沒有想到是這個金牙齒。
巧香見過這個袁表叔,當(dāng)初他還叫袁律師。當(dāng)初經(jīng)過玉榮的指點,要找人。小翠后來找到人了,說那個人叫袁律師。小翠說,袁律師很有本事的,有硬關(guān)系,他認(rèn)識上頭很多說得到話的人。小翠說,本來他很忙,可看在她哭得可憐,袁律師答應(yīng)了,可他說只做中間人,給她找一個大律師幫學(xué)新打官司。巧香說,他有沒有說要用多少錢?小翠說,袁律師說了,人家可是正規(guī)律師,用不了多少錢。再說,人家肯幫忙,要是不幫忙,想用錢還沒有地方用呢。過了一陣子,小翠很高興地告訴巧香,袁律師說了,學(xué)新頂多屬于從犯,只要找到人,用點錢,說不定學(xué)新馬上就回來了。巧香一直沒有見過袁律師長得怎么樣,但自從知道了袁律師,好消息是一個一個地傳來,巧香真替小翠高興。后來有一天,小翠跟巧香借雞蛋,說是要燒蛋茶給客人吃。巧香去幫小翠燒火,她從灶房的窗戶中看到了袁律師,袁律師的身邊還有一個戴眼鏡的大胖子。小翠悄悄告訴巧香,說那個胖子是大律師,很厲害的,他把十五個已經(jīng)判死刑的人都改判有期徒刑了。要不是那個袁律師說了許多好話,人家都不愿意為學(xué)新辯護呢。小翠當(dāng)時說得很高興,可再后來,小翠回家就少了,好消息就更少了,小翠和余江幾乎整天在外面亂跑?,F(xiàn)在,這個袁律師,怎么又變成袁表叔了,還變成巧香家的廚師了,真是想想也有點滑稽。
巧香定了定神,可臉上還是笑瞇瞇的。她跟著余水叫了一聲袁表叔,袁表叔的金牙齒笑得更燦爛了?;氐簦€是不回?巧香頭都要炸了,如果現(xiàn)在就回掉的話,將來肯定是小王莊的下酒菜。再說,余水的面子就沒有了,余水的面子沒有了,他肯定會出去的。都怪秀娣這個黃鼠狼,當(dāng)初這個什么“袁律師”,肯定也是秀娣介紹給小翠的。其實也怪自己的,她當(dāng)時只顧回家請巧鎖和巧鎖家里的過來吃學(xué)兵小望的酒,也就放手讓余水請廚師,她哪里想到余水竟然和秀娣合起來騙她!
袁表叔去換廚師服了。巧香回過頭看秀娣,秀娣還在向有紅她們介紹袁表叔出奇的廚藝??吹角上?,秀娣討好地笑了一下,巧香沒有
像往常那樣回報一臉的笑,而是把笑收起來,臉別了過去,心想,我倒要看一看,他究竟會不會做廚師,如果不會,就立即回掉他,然后自己上陣,幫了那么多次廚,她肯定會挺得過去的。
巧香感到虛虛的,頭腦里的東西又被人搬走了。這時,換過廚師服的袁表叔出來了,穿上雪白廚師服的他還真是有點像廚師。他對巧香說,女老板,給我派一個下手。
袁表叔的聲音很大,金牙齒一閃一閃的。巧香注意到了秀娣滿臉失落的樣子。按理說,秀娣理所當(dāng)然是袁表叔的下手,可袁表叔偏偏沒有點她的名字,反而跟她要一個下手。想到這,巧香的頭不暈了,說,袁表叔,你是廚師,你做主,你看中誰了,你就把誰當(dāng)下手。
袁表叔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副雪白的袖套,一邊套一邊說,我聽秀娣說過了,你也有一副好手藝的,可你今天要做婆婆了,分不過身來,看來只有勞駕這個嫂子了。
袁表叔手指的好像是王英,可站起來的偏偏是有紅。巧香想,也許自己看錯了。有紅說,袁表叔,那我就不客氣了,到時候,你可別怪我把大廚師的手藝偷過來。袁表叔還沒有說什么,秀娣叫了起來,有紅,你亂了輩分了,我長你一輩呢,你應(yīng)該叫他表爺爺。
你別聽她的,袁表叔哈哈一笑,說,我又不是小王莊的,你就叫我袁表叔,你還小,肯定沒有看過《紅燈記》,《紅燈記》中大辮子的李鐵梅唱過,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袁表叔說到哪里,金牙齒的光芒就閃爍到哪里,氣氛一下子輕松起來了。
有紅跟著袁表叔到了灶房里備冷盤去了。其他人各就各位。有紅時不時地出來傳達廚師的命令,比如蔥要剝多少根,蒜頭剝多少顆,秀娣的臉色越來越尷尬,但沒有人可以安慰她。
余水家倆口子,在堂屋里進進出出地忙著,一個整理桌凳,一個整理碗筷。小望的隊伍到了,他們都要喝茶的,說好的四桌人,就得準(zhǔn)備四桌的茶食,除了巧香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桂圓紅棗茶,還得準(zhǔn)備一些干貨,水果糖、巧克力、開心果、旺旺禮包什么的。現(xiàn)在幾塊糖、幾片云片糕已經(jīng)不能打發(fā)了。余水看著巧香冷著臉,問道,是不是又沒有精神了?要不要再抽上一口煙?巧香白了他一眼,心里想,等我去灶房里看過了再說。
巧香去灶房里取放茶點的碗碟,首先領(lǐng)略到了袁表叔的刀工。袁表叔不像在切牛肉,而是和牛肉打架,有些牛肉在袁表叔的手下變成了塊狀,有些牛肉在袁表叔的手下變成了條狀。巧香假裝贊嘆了一句,切得不錯嘛。袁表叔聽懂了,很不自然地說,是你女老板買的牛肉好啊,有些人家買的牛肉表面看是牛肉,可是漿過化學(xué)膠了,好切是好切,但是對人身體不好。
巧香還沒有說什么,有紅就接過了話頭,說,袁表叔你不知道啊,她可是我們莊上有名的“不虧本”。袁表叔聽了這話,高聲地說,那好啊,我們可以合作了,開家宴公司,你負(fù)責(zé)預(yù)算和采購,我負(fù)責(zé)聯(lián)絡(luò)和烹飪。有紅來興趣了,連忙湊上來說,那我呢,袁表叔,那我呢?袁表叔又把金牙齒閃向有紅說,當(dāng)然有你啦。有紅立即樂滋滋地對巧香說,巧香姐,那我們以后就是同一個公司了,你可要多照顧我些啊。
巧香有點后悔答應(yīng)讓有紅幫廚,她敷衍了幾句,退了出來,眼睛似乎被袁表叔的金牙齒漏出來的金光閃花了,有點模糊。如果小翠在這里,袁表叔應(yīng)該說什么呢?
巧香頭腦里想著小翠的事,連迎面過來的媒人玉榮都沒有看清楚,要不是玉榮躲得快,兩個人就撞在一起了。
嚇了一跳的玉榮說,巧香啊,快活得沒處抓癢了,我不是說你,可你開玩笑也不能這樣開啊,你要做奶奶了,得拿出點奶奶的樣子,不要總是一副燒火丫頭楊排風(fēng)的樣子。
玉榮是來向巧香透露張家這次小望的真實人數(shù),加上媒人一共是三桌人,不是昨天說的四桌人。玉榮解釋說,主要因為不是農(nóng)閑,大家都很忙,有些親戚就沒有到,比如美娜的姨夫,今天就得去上海。玉榮說,現(xiàn)在的人啊,除了老家不好,其他地方都好,都到城里去了,每次我們家王學(xué)軍開會,把全莊老老少少的全部捋起來,也沒有當(dāng)年的一半勞力多。
對于這次小望的人數(shù),張家變得很快,當(dāng)初提出小望,張家說的是六桌人。那是按照當(dāng)初張家和翟助理家做親的六桌的模子剝的,可就幾天的工夫,從六桌減為五桌,再后來是四桌,直到縮水為三桌。玉榮說了許多理由,巧香想,你還有一個理由沒有說出來,一個姑娘家,已搞過一次小望了,再搞一次小望,這個姑娘好意思,可吃過小望酒的人總是不好意思再吃第二次的。
玉榮你放心,巧香說,沒工夫來的親戚禮也備好了。
得到了準(zhǔn)信,玉榮就屁顛屁顛地走了。支書娘子就是支書娘子。當(dāng)初巧香砸摩托車的事被張家知道之后,張家的口氣就硬了起來,當(dāng)晚就傳出話來,不許學(xué)兵到美娜家去,還說,如果學(xué)兵走到張家一步,當(dāng)心學(xué)兵的狗腿。巧香本來還有點心軟,可聽到“狗腿”這個詞,她也硬起來,對學(xué)兵說出狠話,叫學(xué)兵在張美娜和爸爸媽媽之間做一個單項選擇。學(xué)兵不說話,把房門關(guān)得死死的。巧香氣得直拍學(xué)兵的房門,恨不得用斧頭把房門劈了,余水勸她,她就罵余水。余水見她鬧得不行,小聲提醒道,你真是忘了,上個月買的農(nóng)藥放在什么地方了?巧香想起來了,軟了下來,收住了哭罵,就睡到東房的床上了。再后來,余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學(xué)兵勸起來,叫兒子端著紅棗茶請她喝,巧香拒絕了一次,就不拒絕了。來勸她的玉榮有一句話說到她心里了,玉榮說,巧香啊,你再跟你兒子賭氣,他可也是你兒子。一遭折騰之后,巧香和余水想直接去張家談兒女的事,可張家根本不接招。后來,張家放出口風(fēng)來了,必須要找一個有福人做媒人。巧香說,小王莊誰是有福人啊?余水說,玉榮啊。巧香說,玉榮哪里像是有福之人啊?余水說,人家當(dāng)然有福,有福才做到支書娘子的。余水的話說得不錯,找到玉榮,一切迎刃而解。張家答應(yīng)了這件親事,巧香高興不起來。余水以為她還在生學(xué)兵的氣,其實不是,巧香總是覺得,張家和玉榮合計做了一個籠子,然后叫他們家往里面鉆。
袁表叔在灶房里面的笑聲一陣一陣地傳出來,巧香的頭就更疼了,剛剛鉆過一個籠子,現(xiàn)在余水又和秀娣合做了一個籠子,逼著她一個人鉆進去。
袁表叔出來了,剛才還雪白的廚師服上都是油斑點,真像一條斑點狗,他似乎在對大家做廣告:我是廚師。余水拍馬屁拍得快,上去趕緊給袁表叔點了一支煙。
袁表叔抽了半支煙后,有紅出來了,臉上紅撲撲的,沒有和袁表叔打招呼,也沒有和余水打招呼,來到了巧香身邊,說,巧香姐,讓我跟王英換工吧,我不好說,說了秀娣面子上不好看。巧香不解地看著有紅,有紅指著正在剝栗子的王英說,她不是不能剖魚嗎?我換她剖魚。
巧香更不懂了,王英的確是不能剖魚,可也不至于就讓她剖魚啊,剖魚有秀娣呢。再說了,有紅今天穿得就不像剖魚的樣子,單穿著羊毛衫,怎么可能剖魚啊,分明是剛才發(fā)生什么事了,看袁表叔那個樣子,就是一個經(jīng)常“走夜路”的人。
那邊袁表叔還在和余水說笑著什么。巧香努力地憋住氣,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有紅的話,說,余水有一件做農(nóng)活的外套,如果你不嫌難看,就穿著它剖魚。巧香說這話,其實是想驗有紅的,沒想到有紅竟然答應(yīng)了,說,衣服在哪里?你不嫌棄我嫌棄什么?我倒想沾沾你家男人的靈氣呢。巧香說,他有什么靈氣,他根本就是一個笨蛋。有紅說,你這么嫌棄他,我們換換?巧香罵道,你真是不害臊。有紅說,誰不害臊?學(xué)兵是怎么生下來的?是誰三年坐了三個小月子?還小王莊最文明的女人呢,還女教師呢。
巧香不想說話,可有紅越說越得意了。秀娣湊過來,問她們在說什么笑話。巧香指著有紅說,她說要拜你袁表叔為師。秀娣說,哎呀,袁表叔說了,他從來不帶女徒弟。巧香說,看不出他倒是挺封建的呢。
巧香帶著有紅到屋子里取衣服,學(xué)兵正在房間里一邊吃葵花子一邊看電視,巧香注意了一下學(xué)兵,學(xué)兵還小呢,可他今天就小望了,他肯定不知道媽媽心里的苦。也不知道巧鎖來不了。巧香的頭一陣一陣地疼,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件余水的舊衣服。
有紅穿了余水的衣服出來,并沒有急著剖魚,而是跑到秀娣面前,很夸張地說,娘子,認(rèn)識不認(rèn)識?秀娣其實早看出來了,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一只騷狐貍!有紅鼻子哼了一聲,是狐貍,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狐貍。秀娣亮出手中的一把刀,說,再說,再說,我就把你剜下來喂狗。
巧香曉得秀娣當(dāng)真了,心情竟然好了許多,就大聲宣布說,快十點鐘了,王英,你去灶房給袁表叔做下手,剖魚由有紅剖。
王英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又到水桶邊舀了一茶缸水,仔細地洗了手,進灶房了。見她進了灶房,袁表叔也跟著進了灶房。王英和有紅不一樣,有紅像一個傻大姐,可她命好,嫁了一個好人家,第一年就生了胖兒子,早早完成了任務(wù)。王英偏偏命苦,她有兩個妹妹,可父親偏偏定下她在家里招女婿。婚后父親就生了病,病了三四年,把家里都用空了,終于走了。王英為了還債拼命地做生意,先是養(yǎng)雞,可遭到了雞瘟。后來養(yǎng)魚,第一年有點小賺,可到了第二年,偏偏發(fā)了大水,王英和她招女婿的男人日夜守在了魚塘上,可大水還是漫過了王英家的魚塘的壩口??粗切┌氪蟮聂~紛紛逃離的時候,王英要往水里跳,被男人拉住了。六萬元的高利貸,一年的利息就是一萬八。王英幾次都想自殺,都是巧香上門去勸的,她還叫余水拿了一萬塊,借給了王英,可王英再也不能剖魚了,更不談要她吃魚了。
王英和小翠都對巧香說過,說她的命好,可她從不這樣認(rèn)為,每個人的命都有面子和里子。王英和小翠只看到了面子,沒有看到里子,學(xué)兵找了那樣一個姑娘,巧香的心口就是堵得慌,還不好和別人說,說什么好呢。
看電視的學(xué)兵出來了一趟,跑到院子外面看。巧香說,學(xué)兵,再打個電話給巧鎖舅舅,問他什么時候到?
學(xué)兵沒有回答她,巧香又重復(fù)了一次,學(xué)兵顯得很是不耐煩。他肯定還記著上次巧鎖舅舅的仇,上次外婆過來,他看到了外婆頭上的傷口,那是舅媽打的。學(xué)兵很是生氣,后來巧鎖舅舅來了,巧香想把學(xué)兵支出去,可學(xué)兵就是不出去,直接責(zé)問巧鎖舅舅為什么要打外婆?巧鎖被外甥問得惱羞成怒,罵道,學(xué)兵,這話可不是你這個做小輩的問的。學(xué)兵說,你不要拿輩分壓人,外婆還是你媽媽呢。當(dāng)時余水踢了學(xué)兵一腳,可巧鎖的臉還是掛不住了,拂袖而去,再也沒有到這個姐姐家來過。為了這次小望,巧香親自回去過一次,想請兄弟來,可巧鎖家里的硬是冷著臉,收下了巧香給的禮物,沒有說來,也沒有說不來。
見學(xué)兵不理睬她,巧香臉上有點掛不住,聲音高了起來,連在屋子里看著燭火的余水都出來了,學(xué)兵依舊不回答媽媽的話。
見氣氛有點不對,秀娣開玩笑說,巧香,你也真是的,還沒有結(jié)婚呢,結(jié)婚才是舅舅上座呢,現(xiàn)在是小望,婆娘比舅舅重要呢。
秀娣的話把大家都惹笑了,學(xué)兵也笑了,忽然,他指著門外,小聲說,看,舅舅來了!
巧香一驚,真的以為是巧鎖來了,連忙向院子外面走去。剛走到門口,就有一個穿著中山裝的陌生人過來了,穿中山裝的人見到巧香就作揖,并且用怪異的語調(diào)說,大姐,沾沾光啊!巧香開始沒有聽懂,中山裝的男子又對她作了一次揖,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巧香明白了,是乞丐!
巧香感到血往頭頂上冒,一個趔趄,身子歪了下來,如果不是學(xué)兵反應(yīng)快,巧香就摔倒了。巧香拂開了學(xué)兵的手,學(xué)兵知道闖禍了,飛也似的躥回了堂屋。那乞丐繼續(xù)對巧香不屈不撓地作揖,大姐,沾沾光啊!
巧香狠狠地搡了乞丐一下,乞丐被搡得愣在那里。如果不是秀娣出來,給了乞丐一枚硬幣,后來的場面就難看了,因為小望的隊伍已從巷子拐彎處出現(xiàn)了。走在最前面的當(dāng)然是媒人玉榮。衣服已換過了,才一會兒工夫,她就換了兩套衣服,好像今天不是張美娜小望,而是她玉榮這個媒人自己小望。
小望的核心儀式就是把鴛鴦帖供到家神柜上,再放鞭炮敬菩薩。大紅的鴛鴦帖是昨天由余水填好的,填在上首的是學(xué)兵的生辰八字,還寫了一個上聯(lián):蘇才郭福。當(dāng)時媒人玉榮看了半天,有點看不懂,當(dāng)初王學(xué)軍給張美娜做媒的時候,翟助理家下的鴛鴦帖沒有這四個字。玉榮問余水那四個字后面是不是應(yīng)該填什么?余水點了點頭,認(rèn)可了她的猜測。玉榮拍著大腿說,難怪美娜上次沒有成,就因為沒有寫這幾個字。余水很是尷尬,巧香更是冷了臉。王學(xué)軍過來了,看了看鴛鴦帖,對玉榮說,你懂什么?老叔學(xué)問深呢,你得好好向他學(xué)。余水這才緩了過來。王學(xué)軍順驢下坡地說,老叔,能告訴我下聯(lián)寫什么嗎?余水說,有沒有紙筆?我寫給你。巧香想找紅紙,不管怎么樣,兒子的大事應(yīng)該用紅紙的。王學(xué)軍拿出手機,叫巧香不要找了,讓余水把兩個對聯(lián)全部報給他,余水一字一字地說,王學(xué)軍就一字一字地存在手機上。蘇才、郭福,姬子、彭年。余水報完了,王學(xué)軍也寫完了,余水又解釋了一下,蘇是蘇東坡,郭是郭子儀,姬是姬昌,彭是彭祖。王學(xué)軍哈哈一笑,合上手機說,都是祝福的話呢,老叔,你又給我上了一課。王學(xué)軍說完了,還瞅了巧香一眼,巧香躲開了。
在供鴛鴦帖之前,余水打開看了一下,鴛鴦帖上是按照余水當(dāng)初的設(shè)想來填寫的,學(xué)兵生辰八字的下首填的是張美娜的生辰八字。留下的那個下聯(lián)空白處也填上了:季子彭年。那個季字還重新描了一遍。余水想,還是錯了,當(dāng)初王學(xué)軍說話的時候,他就懷疑只會拍桌子的王學(xué)軍會不會寫那個姬字,現(xiàn)在果真錯了。
見余水愣在那里,巧香就湊過來問,是不是寫錯了?
余水似乎很不高興。巧香很想為袁表叔的事,和余水發(fā)作一次??梢惶ь^,余水的一小撮白發(fā)像是一堆白雪,堆在余水的腦勺后面。巧香生生地把那些話全部吞了下去。可過了一會兒,巧香發(fā)現(xiàn)剛才也把袁表叔的金牙齒吞下去了。那金牙齒就這么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她的心口。
巧香變了,動作和說話明顯遲緩了些,似
乎是在夢游,家里的事件和她沒有一點關(guān)系似的。要是陌生人,肯定會發(fā)現(xiàn)她的怠慢。而來小望的人大都是本莊人,并不計較巧香有什么怠慢的地方。平時巧香人緣不錯,她家的米放在什么壇子,綠豆放在什么壇子,她們都是一清二楚的。再說了,來進行小望第一道程序喝果子茶的人并不全。反正是喝茶,中午喝酒到就行了,沒有三桌人,大多是女將,連親家公張先生都沒有過來,張師娘來了。
喝茶畢竟不是喝酒,場面冷靜了許多,大家吃了一點茶食就散了,忙碌的人回家繼續(xù)忙,手癢的女將就留下來湊了一桌打麻將。
按照做事的步驟和程序,喝完茶之后,最忙的不是廚師,更不是幫廚的,而是跑廚的。跑廚的人手里都有余水寫的一份名單,每人包干負(fù)責(zé)約請幾個人。跑廚的人都是余水的死黨,過去小王莊跑廚的領(lǐng)袖是余水,現(xiàn)在余水家有事了,他帶的隊伍就成了他們家的主力軍了。跑廚的工作是這樣的,定在十二點開席,應(yīng)該是十一點半去請一次,十一點四十五分再請一次,到了快到十二點的時候,跑廚的人就這樣說了,快點,就差你一個了!到這時候,赴宴的人得趕緊出門,三步并作兩步,到了擺宴席的人家,步子得放下來,說是十二點開席,真正十二點半開席就不錯了。請吃請吃,千萬不能著急,誰著急誰就是好吃。
在想什么啊?有紅這么一叫,巧香這才從她的夢游狀態(tài)中醒了過來。巧香嚇了一跳,面前竟然是有紅滿手的魚血!巧香真正被嚇了一跳,吸進了滿肚子的魚腥氣,而魚腥氣又被卡在心口處的金牙齒擋了出來。
有紅見到麻將就走不動了,剛才聽到嘩啦嘩啦的麻將聲,她好不容易才完成剖魚工作,并沒有繼續(xù)糾纏巧香,她放過了取笑巧香,胡亂洗了手,歪去麻將桌邊相斜頭了。
巧香這才想到今天是做親呢,急忙在人群中尋找做親的兩位主角,學(xué)兵和張美娜。可一個也沒有找到。巧香自責(zé)起來,自己這是干什么呢?兒子是自己生的,能生他,就能養(yǎng)他;能養(yǎng)他,就能容忍他,誰叫他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呢。
在學(xué)兵的房間里,巧香找到了學(xué)兵,房間里還有張美娜和張師娘。原來他們都鉆到學(xué)兵的房間去了。巧香見了他們,退了出來,取了一些茶食擠進去。張美娜在張師娘的指揮下叫了她一聲,她低聲應(yīng)了。應(yīng)完了,巧香的頭有點暈,張美娜剛才叫她什么都沒有聽清楚,是叫的阿姨?還是叫的媽?巧香努力定住神,不再看張美娜了。學(xué)兵的房間和上午的時候不一樣了,有點陌生了,整齊多了,亮堂多了,還散發(fā)著香水的味道。
是學(xué)兵整理的,還是張美娜整理的呢?巧香想了一會兒,決定不想了。再說,張師娘在學(xué)兵房間里,學(xué)兵對丈母娘的態(tài)度明顯比對她熱情。
喜鵲尾子長一長,娶了婆娘不要娘。這是巧香小時候經(jīng)常說的一句民謠,現(xiàn)在就突然從她的嘴巴里冒出來了。巧香念完了,才覺得有點失態(tài),幸好她已經(jīng)從學(xué)兵的房間里退出來了,再加上打麻將的聲音,根本就沒有人聽到她在念叨什么。
麻將桌那邊,有紅已經(jīng)把別人擠掉了,正坐在桌子邊碼著麻將牌,還穿著余水的那件舊衣服,猛一看,就像是余水坐在那里打麻將。
灶房里外湯湯水水的熱起來了。巧香看到了秀娣,她真是巧香家當(dāng)做自己家忙了,站在幾只煤爐中間,忙著燒水,忙著沖水,一壺接一壺的。十幾個紅的綠的水瓶都站在笆斗里,笆斗里早被余水鋪上了稻草,像是水瓶們在開集體大會。
灶房里的袁表叔更忙,架勢有,就是有點笨拙,銅鏟把鍋快要鏟破了,簡直和鍋有仇似的。袁表叔還不能把握自己手重還是手輕,竟然都讓王英放鹽或者醬油。袁表叔還對自己的味覺沒有信心,每一道菜熱好時,袁表叔都要把那把銅鏟盛到王英的舌頭邊,等王英嘗完了,袁表叔的手也從王英的屁股上松開了。
又一只菜熱好了,一陣水蒸氣散盡之后,王英終于發(fā)現(xiàn)了正站在門口笑盈盈地看著她的巧香,王英把頭扭過去了,不敢看巧香。袁表叔很鎮(zhèn)定,把手里的那把銅鏟亮得高高的,對巧香說,好銅鏟啊,不多了。
巧香說是麻銅匠做的。袁表叔又揚了揚銅鏟,我不是問你誰做的?我是說鏟柄支得好。
是他們家余水支的,王英就搶著說出了答案,我們家也是請他支的,余水巧得很。
袁表叔對著銅鏟叫了一聲好,繼續(xù)和巧香討論那把銅鏟,好手藝!是你家老板支的嗎?
銅鏟在袁表叔的手里晃來晃去,銅質(zhì)的光芒比袁表叔的金牙齒更加明亮。余水的確很巧,他要出去也是這個理由,他說他會瓦工,會木工,會漆工,還會電工,出去不會吃虧的。余水說得不錯,有幾次巧香都想松口了,但最后她還是沒有松口。
用了幾兩銅?袁表叔似乎就看上這銅鏟了,我問你用了幾兩銅?袁表叔的第二句問話才讓巧香醒悟過來,立即說,七兩,是十六兩制的七兩,算起來,半斤不到。袁表叔感嘆了一聲,轉(zhuǎn)身對王英說,這個麻銅匠,就是喜歡用十六兩制,碰上換算不過來的人他就賺了。這個麻團,從小就精靈,學(xué)什么會什么,要不是臉上有麻子,他當(dāng)年都被帶到部隊上去了。
巧香不知道袁表叔為什么要詆毀麻銅匠。世界上有些事還是不問的好。巧香聽有紅說過麻姑的二丫頭不像麻銅匠,袁表叔這么一說,就觸動巧香的一根心事了,麻姑的二丫頭的眉眼有點像袁表叔呢。
巧香突然覺得這個袁表叔有意思了。
跑廚的人負(fù)責(zé),來的人就齊。屬于張家的隊伍來了,余水家這邊的人也來了。喜氣洋洋的余水站在門口遞煙,打招呼,很像一個大干部。細心的他早在前一天晚上把每一桌的人名都用紅紙寫了,放在桌上,這可是城里人的做法,不像其他人家,是主人安排座次。也許是第一次接觸,大家都新鮮得很,紛紛說余水真是一個逸當(dāng)?shù)娜恕?/p>
接替余水守著燭火的巧香一邊聽著大家的贊美,一邊大哥大嫂的叫著她叫得著的人,叫他們早點坐下來。新砌的堂屋可以放六張桌子。正好男方女方各三桌。女方張家的,是負(fù)責(zé)“望”的,這望的意思有,看看男方家究竟怎么樣?究竟和這方的女兒合不合?男方余水家的,是負(fù)責(zé)接待和為男方說好話的。其實這才是形式主義呢,都到了小望了,親事有七八成了,誰還能再提什么關(guān)鍵性的意見呢。兩大陣營實質(zhì)的區(qū)別,是甜酒和苦酒之分,女方張家的親戚今天吃的是不掏錢的甜酒,而男方王家親戚吃的可是得松腰包付見面禮的苦酒。
巧香有幾次看見學(xué)兵像老鼠出洞一樣,從房間里探出頭來,掃視了一下,又把頭縮回去了??隙ㄊ菑埫滥冉兴鰜砜吹?,真是沒出息,還沒有結(jié)婚,就被女人管住了。
快到十二點的時候,吵鬧聲慢慢地靜下來了,今天最重要的角色王學(xué)軍和張先生來了。接著,張美娜的母親也在學(xué)兵和張美娜護送下出場了。王學(xué)軍調(diào)侃了一句,余水叔真是養(yǎng)了一個好兒子啊,拍起丈母娘的馬屁國際一流。王學(xué)軍剛說完,玉榮跟了一句,哪里是國際一流,簡直是宇宙一流嘛。
學(xué)兵被鬧得滿臉通紅。余水湊到學(xué)兵耳朵邊說,呆在這里做什么,去告訴秀娣姨娘,準(zhǔn)備開席了。學(xué)兵聽了指令,像是得了解脫,飛快地
拽著張美娜向外走去。
人基本上全了。松腰包的和不松腰包的兩方都顯得很輕松,紛紛和余水開起了玩笑。即使還沒有到鬧扒灰公的份上,可到了小望,的確也該鬧了。鬧是氣氛,也是情分,有些人家平時和鄰居緣分不對,想人家鬧人家還不鬧呢。松腰包的人,都是有心理準(zhǔn)備的,也是禮尚往來的,由人家“應(yīng)”過的,現(xiàn)在該“應(yīng)”人家了。也許是掏了錢,松腰包的這方比那些不松腰包的人鬧得更兇。堂屋里像一個快要演戲前的劇場了,家神柜前的燭火人來瘋似的,搖曳不停,巧香的心也隨著那燭火搖曳不定。巧鎖應(yīng)該坐的那一桌上座還空著,巧鎖是舅舅,張美娜惟一的舅爺爺,可這個舅爺爺偏偏到現(xiàn)在還沒有到。巧鎖應(yīng)該不會來了,巧香著急地想,余水應(yīng)該把那個空給填起來。余水像是知道她的心事似的,很快把另外兩個長輩安排去了上座。
巧香哎!巧香哎!有人在叫她,可巧香沒有聽見似的,傻傻地想著什么。直到余水大聲叫了一聲,巧香才醒悟過來,是張師娘在叫她呢。玉榮很不滿意張師娘的叫法,說,還叫巧香呢,應(yīng)該叫親家母!親家母!玉榮夸張地把“親家母”這個詞拿腔拿調(diào)地說了一遍,很多人笑得直用筷子敲著桌子,敲著面前的冷盤碟子。
大戲真的就要開場了。余水和巧香并不知道戲怎么演,玉榮主動站了出來做導(dǎo)演,她先是把巧香和余水拉到站在王學(xué)軍的左邊,又把張師娘和張先生安排在王學(xué)軍的右邊。她像開會一樣宣布說,大家說一說,我安排得對不對?玉榮的話明顯是挑撥大家的,果真,她的話音剛落,有紅就先叫了起來,不對!
有紅的叫聲又尖又飄,像蜻蜓點水一樣,鬧笑的漣漪就這樣擴散開來。沒等有紅動手,也沒有等玉榮動手,就有人自動把巧香和張師娘換了一個位置,巧香被安排在張先生的身邊,張師娘則安排在余水的身邊。這四個人中,巧香是最不自然的,可她愈是扭捏,大家就愈是把她向張先生身上推??瓷先?,張先生一動不動,巧香動個不停。起哄聲,拍巴掌聲,敲桌子聲,敲碟子聲,簡直要把窘迫不已的巧香抬到半空中了。
王學(xué)軍就是在這熱鬧聲中開始了作為一村之長的講話。王學(xué)軍的前兩句很多人都沒有聽到,可后兩句話大家都聽到了,王學(xué)軍說,今天不是一對新人小望,是三對新人小望呢。
王學(xué)軍說了這幾句就停下來了,他是要等效果,果真,大家笑了起來,笑過一陣,場面又安靜下來了,有點像是老師要上課前的樣子。王學(xué)軍見預(yù)期效果到了,聲音大了起來,說了和諧社會的一些道理,和諧很重要,和諧很必要,現(xiàn)在張家和王家也響應(yīng)黨中央的號召,建立兩個家庭的和諧社會,大家都要向他們學(xué)習(xí)云云。
王學(xué)軍的話剛說完,有紅又叫起來,大支書啊,我們是大老粗,什么都不懂,你要告訴我們,什么是和諧啊?兩個人是先和啊,還是先諧啊?玉榮搶過話題說,有紅啊,你口口聲聲說你大老粗,你說說,你有多老?有多大?有多粗?
兩個女人就這樣唇槍舌劍地交鋒起來。王學(xué)軍笑瞇瞇地看看玉榮,再看看有紅,好像與他一點關(guān)系沒有似的。
這場熱鬧的開場戲是王英救場的,王英過來湊到有紅耳朵邊說了一句,有紅就走開了。巧香想,肯定是袁表叔的金牙齒救的場,這個袁表叔,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王學(xué)軍舉起了酒杯,說,剛才大家都聽了兩串小炮仗,炮仗響過了,現(xiàn)在我宣布今天的話題,恭喜兩對老新人,也恭喜一對小新人,合作愉快,共同構(gòu)建和諧社會!
大家都哈哈笑了,醒悟過來的玉榮指著王學(xué)軍說,去你媽的小炮仗,我是小炮仗,你就是大炮仗!
半天沒有說話的麻銅匠接過了話題,說,那當(dāng)然!大支書不是大炮仗,這個莊上誰也不可能是大炮仗!
大家哄笑得更厲害了,酒席的流水線開始了。
余水和巧香是主家,應(yīng)該要敬大家酒的。巧香不會喝酒,余水叫她在杯子里倒了一些白開水冒充酒。巧香不同意用白開水,做親怎么能用白開水?反正余水是真酒,自己就倒了一點可樂。
可令巧香想不到的是,他們到了王學(xué)軍這一桌碰釘子了,王學(xué)軍說,不公平,他是酒,而巧香是可樂。巧香說她不會喝酒,余水主動要求代巧香喝酒。可這方案在王學(xué)軍面前根本行不通,他一把奪過了余水的酒杯子,對余水說,怎么能代呢,將來你扒兒媳婦的灰,巧香還能代你?
余水被臊了個大紅臉,只好任由王學(xué)軍鬧巧香。王學(xué)軍對著巧香說,我就不相信勸不了你,我們的鄉(xiāng)書記都說了,我們小王莊其他方面的本事沒有,勸酒的本事可以算是全鄉(xiāng)一流。
可巧香任憑王學(xué)軍的起哄,就是不松口,大家都在看這兩個人的熱鬧,王學(xué)軍就差捏著巧香的脖子往她嘴巴里灌了。連余水都看不下去了,勸巧香就給大支書一點面子,喝點吧。王學(xué)軍也跟著說,這又不是甲胺磷,就是甲胺磷,也要給他做侄子的一點面子。
巧香又急又惱,她恨不得給余水一個耳光。正僵持著,玉榮站起來了,她給雙方做了裁判,王學(xué)軍是敬酒,喝一大杯,而巧香是被敬,可以只喝一小杯。玉榮找來了一只小杯子,余水想倒自己酒杯里的酒,王學(xué)軍不同意,主動把自己的酒倒?jié)M了小酒杯,瞇著眼睛對著巧香笑,說,巧香嬸子,這下,你逃不掉了。
巧香當(dāng)然逃不掉了,玉榮的小酒杯就遞到巧香的嘴邊。在大家的起哄聲中,巧香咬牙把那酒喝下去了,那酒像辣椒,又不像辣椒;像燙山芋,又不像燙山芋;有點像刀子在捅,巧香感到胃被一只拳頭捶了一下,眼淚就疼出來了,玉榮和王學(xué)軍的笑臉都模糊了。余水把那只可樂杯子遞過來,叫她過一過口。巧香有點迫不及待,猛灌了下去,可沒有想到的是,那可樂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可樂了,里面被誰摻了白酒!巧香感到耳朵烘騰起來,王學(xué)軍的笑聲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仨?。學(xué)兵快滿月的時候,余水到劉家莊送紅蛋,王學(xué)軍就過來了。他盯著巧香奶學(xué)兵的乳房,嗅著鼻子說,真香啊,難怪你叫巧香。巧香假裝不曉得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就說,大支書過來找余水吧?王學(xué)軍根本就不理她的問話,繼續(xù)挑逗地說,巧香,巧香,既巧又香,嬸子在娘家的巧,我早就聽說了。王學(xué)軍還說,村里研究過了,想讓巧香嬸子做婦女主任。巧香聽了,心里咯噔一聲,她早聽說王學(xué)軍雞巴一硬三代不問??汕上阏f她文化水平低。王學(xué)軍說,婦女工作對文化的要求不高,再說了,文化水平低可以在干中學(xué),在學(xué)中干。王學(xué)軍越說越露骨了,他不安分地?fù)ё×饲上?,說,你沒聽說過肥水不流外人田嗎。見王學(xué)軍的胳臂越摟越緊,巧香想喊,可不敢喊,她慌亂地掰著王學(xué)軍的指頭,掰完了這根指頭,那一根指頭又貼過來了。巧香提醒說,我可是你嬸子呢。王學(xué)軍說,嬸子是叫給別人聽的,可不是叫給我們聽的,我和你,一個公,一個母,就行了。巧香真想對睡在子孫桶里的學(xué)兵喊,為什么不哭啊?平時哭得都厲害的呢,可兒子似乎和支書做了同謀,睡得香甜。巧香又不敢叫,公公就在隔壁屋里的床上。那時巧香的喉嚨里全部是燒焦的稻草,想吐,吐不出來;想喊,喊不出來。王學(xué)軍的手像一條蛇一樣在游走,終于握住了巧香腫脹
的乳房,王學(xué)軍用力一擠,那奶水竟然毫無羞恥地噴到了地上,像剛剛傾倒掉的一碗米湯。
王學(xué)軍丟下的五十塊錢是送完紅蛋的余水發(fā)現(xiàn)的,是塞在小學(xué)兵的棉襖袖子里的。巧香真是后悔得要命,應(yīng)該檢查一下的,可當(dāng)時她只顧用煤球屎掃地上的奶水,掃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有很長時間,巧香一見到那綠色的五十塊錢,就仿佛看見那米湯似的奶水。更讓巧香難受的是,她明明有奶,可小學(xué)兵就是吸不到,餓得小學(xué)兵哇哇大哭,需要巧香用力擠,才能把奶喂到學(xué)兵的嘴巴里??芍灰檬?jǐn)D壓,那乳房就鉆心似的疼,喂一次奶,全身出的汗像是洗了一次澡。余水想請張先生過來看一看,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了。巧香堅決不讓,繼續(xù)喂。學(xué)兵越來越瘦了,余水只好去買牛奶粉、豆奶粉,或者米湯。偏偏巧香見不得那牛奶、米湯和豆奶之類的東西。余水不知道巧香得什么怪病了,只好背著巧香喂學(xué)兵。小學(xué)兵就這樣長大了,那羞辱和疼痛,巧香也慢慢忘記了。后來為了張美娜的事,學(xué)兵和巧香鬧得不可開交,巧香總是想到余水當(dāng)年喂學(xué)兵的事,孩子總是有奶便是娘,學(xué)兵之所以不跟她親,而跟余水親,根子就在余水的喂食上。更讓巧香想不通的是,兒子的事偏偏還和王學(xué)軍有關(guān),比如這次張家提出,雖然是現(xiàn)成媒,但媒人一定要請玉榮。玉榮是王學(xué)軍的婆娘,張先生的姘頭。張家的理由是玉榮福大。巧香對余水說,玉榮怎么看也不像是有福之人。余水說,玉榮福不大,可她怎么會做支書娘子呢?
巧香被王學(xué)軍鬧了酒,頭暈得更厲害了,她只好讓余水一個人去敬酒了。秀娣、有紅和王英輪流出現(xiàn)在端菜的隊伍中,她們變化了,變得意氣風(fēng)發(fā),口齒伶俐,似乎屋子里全是秀娣的、有紅的、王英的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男β?,她們的笑聲加上玉榮的笑聲,都像生蛋前的騷母雞,把巧香的腦子撞得生疼,她忍不住捂住了頭。
巧香想出去透一口氣,可擠不出去,每張桌都有叫她敬酒和敬她酒的人,巧香雖然不喝了,可她被那些人拉著,扯著,都要變成橡皮筋了,有人要把她拉長了,當(dāng)做橡皮筋來跳馬蘭花開二十一。巧香只好向家神柜那邊擠去,忽然有人把她拉坐下來了,是婦女主任王小琴。王小琴叫了她一聲奶奶,還塞了一只紅包給她。
本來王小琴是應(yīng)該放到村干部一桌的,可玉榮在桌上,就不好安排在那桌了,好在王小琴也不在意。王小琴送完人情,遞過一杯水,讓巧香喝點。巧香堅決地拒絕了。擠到家神柜前,不管怎么樣,今天是學(xué)兵的大事,還是要圖順?biāo)斓摹?/p>
續(xù)了一對紅燭后,巧香感到褲子口袋發(fā)燙得很,她低頭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什么火情,而是王小琴送的紅包發(fā)燙。婦女主任王小琴很客氣了,村干部吃喜酒,是不需要送人情的??赏跣∏俚腻X能要嗎?巧香想把這只紅包給扔掉,這可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紅包,這紅包是要送給張美娜的。怎么會是這樣?是不是該扔掉?巧香抬頭想請示家神柜上的毛主席。毛主席還是像過去那樣看著她,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表示不同意,眼睛里全是她看不懂的意思。毛主席像是前年砌新房的時候請回來的,學(xué)兵反對說太老土了。余水在這一點上沒有遷就兒子,堅決把毛主席的像給貼上了。
巧香只好把王小琴的紅包又塞褲子口袋里,瞟了一眼還在那邊敬酒的余水,看來余水肯定要醉了,應(yīng)該在飯前給他吃碗飯墊一下肚子的??汕上阆氩坏降氖?,只一會兒,王小琴已跑到余水身邊,而王小琴的這邊,是玉榮,兩個女人一起鬧余水,也沒有什么,可怎么兩個人鬧到一起了,真是黃鼠狼和雞一起過年了。當(dāng)年巧香不肯做婦女主任,換成張娟做了。張娟的婦女主任只做了五年,因為超生被免掉了。后任是小個子的劉文靜,劉文靜做了七八年之后,竟然得了乳腺癌,把兩個奶子都到城里割掉了。婦女主任自然不能做了。后來,小王莊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婦女主任,真正做婦女主任工作的是支書娘子玉榮。玉榮是想做的,可王學(xué)軍不同意,說這不符合干部任用的原則。再后來,王學(xué)軍用上了現(xiàn)在的婦女主任兼計生專干王小琴。都是王家的,可小王莊的王姓是分為東王和西王的。王學(xué)軍和余水這邊的王是東王,而王小琴那邊屬于西王。輩分是可以換算的,按輩分,王小琴叫王學(xué)軍伯伯,可偏偏王小琴就和王學(xué)軍好上了?,F(xiàn)在都年過三十了,還沒有嫁人。玉榮為了這和王學(xué)軍動刀動槍地鬧過幾次。玉榮說王小琴當(dāng)時在城里就做小姐的,本事大大的,現(xiàn)在回到小王莊又繼續(xù)做小姐了,每次莊里開會,哪里是開會,是一個一個地上,是躺在辦公桌上一個一個地接客。當(dāng)時玉榮到處說這件事,大家都喜歡聽,像是聽黃色故事,有人還從玉榮的話中知道了王小琴會很多技巧。弄得王小琴的計劃生育工作很難做下去。為了這個,王學(xué)軍把玉榮收拾了一通。玉榮被收拾的時候,哭著鬧著要到莊部先喝農(nóng)藥后上吊,死給王學(xué)軍看??蛇^了好幾天,玉榮既沒有喝農(nóng)藥,也沒有上吊,繼續(xù)做了支書娘子。王學(xué)軍在莊里的大喇叭里向大家說,一些人害了紅眼病,人家工作好了,做計劃生育專干了,可以拿勞保了,就眼紅了。王學(xué)軍說的某人,大家都曉得是玉榮。那幾年,玉榮還沒有和張先生好上,玉榮和王小琴兩個女人只要碰在一起,玉榮就撲上去,又打又咬。這幾年,玉榮和張先生好上了,她可能覺得和王學(xué)軍扯平了,既做了支書娘子,又做了張先生的姘頭,一個有權(quán),一個有錢,也就對王小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只是還不能同桌吃飯。王小琴也自覺,見了玉榮,繞著道走,支書王學(xué)軍的工作安穩(wěn)了許多。
玉榮給余水灌了一杯白酒,王小琴給余水灌了一杯白酒,而王學(xué)軍則在和張先生劃著拳。其他的人也在鬧著。做親這事就是要鬧,鬧得越兇,人氣就越旺,將來就越發(fā)。
巧香回過頭對著毛主席傻笑了一下,毛主席依舊是那慈祥的笑。
大菜時放的鞭炮響了。大菜是一碗紅燒肉,紅燒肉上桌,就表示酒席到了最高潮,主家放鞭炮后,客人才好到紅燒肉碗里動筷子。過去日子不好,有急不可待的小孩總是會破壞這個規(guī)矩,現(xiàn)在日子好了,往紅燒肉碗里伸筷子的已不多了。
放完小鞭的煙霧傳到屋子里,使得屋子里更加喜氣洋洋。巧香探著身子夾去了一朵燭花。夾完了之后,巧香一陣眩暈,她使勁咬住自己的舌頭,疼痛使得眩暈頓時消失了。在最熱鬧的一圈人中,巧香看見了玉榮拉著王學(xué)軍一起給張先生和張師娘敬酒。張師娘也是有本事,要是換了她,她肯定不吃這杯酒??蓮垘熌锊皇撬瑥埾壬膊皇怯嗨?。張先生比張師娘還矮一個頭,可他特別喜歡玩女人,傳說他總是給那些女人一次打兩針,一是真的針,一是他的肉針。玉榮不知道什么就被他打過了,也就迷上了張先生。有時候,玉榮還義務(wù)到張先生的診所義務(wù)幫助拔針或者護理,比張師娘還像師娘。
巧香想著應(yīng)該和余水去向張先生和張師娘敬酒,可她找不到余水了,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是不是喝多了?巧香想找學(xué)兵,也找不到,小畜生不曉得到什么地方去了。
擠到門口的巧香是在院子里看到學(xué)兵和張美娜的,他們像是在開會似的,而會場的中
心竟然是娘!娘牽著張美娜的手,巧香走過去,學(xué)兵就把紅紙條子纏著的幾百塊錢遞過來,說,外婆非要給。巧香接過來,順手塞到了張美娜的手里,張美娜不想要。正巧滿臉通紅的余水從門外跨進來,巧香大聲地說,是外婆和舅舅給你的,你收下!
見張美娜收下了,娘轉(zhuǎn)過來對巧香說,多俊俏的姑娘,皮膚白得就像王文娟!巧香知道娘喜歡越劇電影《紅樓夢》,最喜歡演林黛玉的王文娟。
娘說話的嘴唇有點抖,這些年,娘老了,就得了這種抖抖的病。其實娘剛才說謊了,巧鎖不來吃酒,也沒有送見面禮。剛才那五百塊中,巧香認(rèn)識其中的四張。家里的財權(quán)掌握在她手里的,每次她回去,都明里暗里的貼娘生活費。巧鎖家里的不孝順,巧香幾次都想去責(zé)問她和巧鎖,可每次都被娘勸了回去,娘說巧香不要管她。巧香要娘到小王莊來,和他們一起過,余水當(dāng)然同意,可娘拒絕了,說,將來你們兩個吵架怎么辦?我爬到樹上去,還是爬到河里去?巧香真的不能保證自己不和余水吵架。
滿臉通紅的余水從院子外回來了,倚在門框上看著丈母娘、巧香、學(xué)兵和張美娜,他肯定是喝多了,身上的新西裝都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巧香剛想問,秀娣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跟過來了,胳臂上搭的正是余水的新西裝,手里的餐巾紙正想向余水的嘴巴邊伸過去,看到了巧香,秀娣的手就停下來了,把餐巾紙塞到余水的手里,說,擦一擦!擦一擦!看你喝得那個樣子!
秀娣似乎有點做賊心虛,抬起頭向巧香解釋說,余水喝多了,吐掉了,應(yīng)該好多了,喝多了酒,就怕吐不出來。巧香不動聲色地說,是吐到茅缸里的,還是吐到豬圈里的?秀娣說,沒有,沒有,那種臟地方怎么能吐。巧香猛然推了學(xué)兵一把,說,你還不去謝謝秀娣姨娘,把你老子扶進來!
學(xué)兵上前把余水扶進來,坐到凳子上,張美娜也到灶房里倒了一碗開水,還放了紅糖。秀娣似乎今天多吃了糖果,說的都是甜果子話,她夸起了張美娜,直向巧香的娘夸她找了個又漂亮又孝順的外孫媳婦,巧香的娘被夸得很開心,笑得口水都流下了。秀娣又拉外婆到酒席上坐,巧香的娘說她正在吃齋呢。秀娣很是聰明,立即去灶房給外婆端來一碗飯,飯上加上了好幾塊紅燒肉。看到秀娣這樣子,巧香也就原諒了秀娣,說,秀娣姐,今天真虧了你!
秀娣想不到會被巧香夸獎,有點受不住,就對余水說,你看你看你婆娘,還有兒媳婦,天下找不到這樣的嫩婆婆,也找不到這樣的好兒媳婦。秀娣說完了,余水哈哈大笑,在余水放肆的笑聲中,秀娣轉(zhuǎn)過身,屁股一扭一扭的,到堂屋里湊熱鬧去了。
余水和秀娣肯定有過一腿的,時間可能就是上次她做小月子時。巧香套過余水好幾次話,可余水不上她的當(dāng),巧香甚至說出了“如果有的話她也會原諒”的話,可余水就是不承認(rèn)。當(dāng)事人不承認(rèn),這種事件是沒有辦法證明的,又沒有什么記號。巧香想,難怪余水管不住學(xué)兵,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柱不正倒下來。
酒桌進入尾聲了,該紅燒魚上桌了。魚到酒止,這是規(guī)矩。而高潮也來了,因為鬧酒過后就是鬧飯,該廚師和跑廚、幫廚的上場了。他們?nèi)ヴ[是要鬧點香煙,這時候鬧,成果會相當(dāng)?shù)拇?,一杯酒,一碗飯,不再是酒席開始的一支香煙了,而是一包香煙,再說,鬧一鬧,氣氛會達到今天的高潮。
袁表叔就這樣帶著他的女部下們進了堂屋。外婆卻不想看這熱鬧了,起身說要回去,說是今天曬棉花,要回去翻曬的。巧香推了推醉了酒的余水,說娘要回去了。可余水不醒,依在巧香的背上,像是撒嬌的樣子。巧香想發(fā)火,被娘阻止住了,說,他今天是做大事,應(yīng)該要喝的。娘說,你忙你的,你不要記恨巧鎖,他也沒有辦法。
巧香完全可以想象到巧鎖家里的樣子,母夜叉的樣子,還有膽小鬼巧鎖的樣子。當(dāng)初她就想上學(xué),可為了巧鎖,她只好停下來,全力供巧鎖讀書,可到了最后,巧鎖的書沒有讀上去,人也讀傻了,連話都不會說。巧鎖家里欺負(fù)他慣了,連娘都不敢說一聲。巧香去和巧鎖家里的理論,可巧鎖家里的把巧香罵得無法招架。巧鎖家里的還有一個殺手锏,回娘家。只要她一回娘家,巧鎖就尋死覓活。找到這樣的兒媳,娘真是受盡了苦頭。上一次,娘在巧香這里,碰到了麻姑,麻姑向她說了入耶穌教的事情,娘聽到人了耶穌教后,死了不用燒紙不要念經(jīng),娘悄悄和巧香說,她也想加入耶穌教。巧香一聽,劈頭就把娘批評了一頓。娘后來再也沒有和巧香說過入教的事。
巧香叫學(xué)兵和美娜去送送外婆。娘走了,巧香的背一松,后面的余水就倒在椅子上了,醒了過來,對巧香說,巧香,你要做婆婆了,也要做主任娘子了!巧香不明白,說,你喝多了吧,你還沒有做小組長呢。余水說,我現(xiàn)在已是小組長了,支書剛剛?cè)蚊?。余水掰著指頭說,剛才支書答應(yīng)我了,這次選鄉(xiāng)代表,我多出點力氣,下次村選舉給我一個副主任。余水像一個演說家,越說越興奮??汕上阍铰犜诫y受,一陣眩暈涌上來,她拼命地壓下去,可那致命的眩暈又涌上來,巧香后來就不知道了,頭腦里盡是那像米湯的奶水……過了好一會兒,巧香醒了,學(xué)兵、余水,還有張美娜都看著她,張美娜低聲地說,阿姨……我叫爸爸來吧……阿姨。
見媽媽眼睛還閉著,學(xué)兵就曉得媽媽意思了,對張美娜說,叫什么?小娜你剛才叫什么?張美娜的臉紅了,鼓了鼓嘴唇,終于沒有吐出一聲來。
巧香聽見堂屋里已像戲臺一樣進入最高潮了,吵鬧的,劃拳的,叫喊的,哄笑的,巧香的頭像是有個澡堂池,那么多人在說話,還發(fā)出嗡嗡嗡的回聲,但澡堂里的霧氣太大了,她看不清是誰在說話。
袁表叔燒菜不算在行,鬧酒卻是在行。堂屋里的酒席真正是到了高潮,在袁表叔指揮下,王英、有紅,還有秀娣,都成鬧酒和鬧飯的高手了。許多人不敢把碗口敞開吃了,只要一敞開吃,說不定背后就有人給你添飯,添上飯后,立即有人給你夾來魚頭或者肥肉,必須要吃下去的,這是喜宴,不吃下去是不作興的。如果你想求人代吃,必須要給喜錢。王英、秀娣、有紅可都是能吃飯的高手,當(dāng)然也是賺錢的高手了。至于袁表叔,則是賺香煙的高手。
袁表叔的一隊人馬是賺了,支書和張先生可是虧了,他們是鬧酒鬧飯的重點。有紅賺得最多,她都賺了不下五十塊了,而支書和張先生似乎也樂得讓她們賺,每次給的錢都是他們不老實地塞到有紅的脖子里、褲腰下,有一張十塊,支書王學(xué)軍是讓有紅用嘴巴從他的褲襠上銜起來的。這樣的戲真是非常有意思,玉榮也不惱,她笑得最厲害,還摟著張師娘的腰。
秀娣正在鬧張先生,張先生似乎不太喜歡和她鬧,張先生更看中王英,而王英正在追趕著即將要做扒灰公的余水。巧香不想看他們胡鬧,想找學(xué)兵,找了半天,看到學(xué)兵正在張美娜的身邊大笑,張美娜的嘴巴張得比狗洞還大。
都不是東西!巧香狠狠地罵了聲,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堂屋,去拿水果。到了灶屋里,果然那些水果盆還沒有準(zhǔn)備,巧香就七手八腳地準(zhǔn)備盆子,找到那只浸在水里的西瓜。這時袁表
叔領(lǐng)著他的女部下們笑嘻嘻地回來了,獨獨缺了秀娣。
袁表叔堅決不讓女老板巧香做事,可巧香說她現(xiàn)在又沒有事,還是分配一點任務(wù)給她,袁表叔就分配給她洗小番茄的任務(wù)。有紅似乎意猶未盡,講了王小琴被她鬧了支書幫她給錢的故事。有紅說,她鬧了三碗,支書就給了三次。有紅怕袁表叔聽不懂,問袁表叔,為什么我們支書要幫著婦女主任給錢?
袁表叔沒有回答,他正在切西瓜,刀工比牛肉切得好多了。剝香蕉的王英拎著一張香蕉皮,慢悠悠地說,為什么?就是這東西,一只皮夾子,多弄幾次,既不壞,又不破,還能夠舒服舒服。
王英說得一本正經(jīng)的,大家都聽懂了,哄笑起來。巧香也跟著笑。大家的眼淚都笑出來了,誰也想不到,從來不說笑話的王英會說這樣的話。袁表叔沒有笑。王英湊到袁表叔的面前,問他為什么不笑?袁表叔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剛才說了什么?再說與我聽聽,我也想笑一笑。王英指著有紅說,她說你是老流氓,想吃她的豆腐。袁表叔聽懂了,滿足地笑了。有紅反應(yīng)過來了,沖上來想揪王英的嘴巴,罵道,這個世界怎么不要變天啊,居然你也騷起來了,連嘴巴都作癢了,我來給你治一治。袁表叔聽?wèi){她們鬧,一點也不慌張,給西瓜片上一一點上牙簽,一邊點還一邊自言自語,女人要么不瘋,瘋起來就沒得治。
秀娣一臉春風(fēng)地進來,問她們鬧笑什么。大家都不肯告訴她,秀娣急了,抓住巧香問,她們到底說我什么?巧香笑著說,他們說你天下第一。秀娣問什么第一?王英說,還有什么第一,天下第一騷!
王英的話讓大家再次哄笑起來,秀娣就半真半假地糾纏住了王英,要王英交出人來,不交出人來,她和王英家并起來過。
王英一點也不怵秀娣,就一五一十地數(shù)了,從王學(xué)軍數(shù)起,數(shù)到張先生,數(shù)到了開店的余海,大老板余糧,拾荒貨的學(xué)美,當(dāng)然沒有漏掉余水。說到余水的時候,秀娣就撲到王英身上去了,兩個女人就在灶房里打成一團。
巧香的眼淚都笑出來了。
酒席結(jié)束了,巧香和余水都站在門口送親戚,該留紅包的,留下紅包,紅包是給余水家兒媳婦的見面禮。該拿小紅包的也拿走了小紅包,小紅包是給張先生家這邊親戚小孩的見面禮。兩份見面禮都是在表示,今天起王家和張家做親了。
新親戚們?nèi)齼蓛傻厣⒘恕T硎灏褞蛷N的分成兩拔,有紅和秀娣一拔,她們負(fù)責(zé)收拾出一桌,擦干凈了給張先生和王學(xué)軍他們打麻將。王英和袁表叔一拔,收拾出兩桌來,給下餐的人喝酒吃飯。這一桌是跑廚的五位,袁表叔和他的部下三位,還有巧香。一共九位,喝酒的五位,吃飯的四位。
巧香沒有吃,只是坐著旁邊看著他們吃。吃飯的三位吃得很快,吃完了,她們就為喝酒的五位忙。袁表叔徹底地把掌廚權(quán)給了王英,由王英負(fù)責(zé)熱菜,秀娣負(fù)責(zé)端菜,有紅又到麻將桌上邊了。
喝酒人很快變成了六位,多出的一位是剛才已坐過酒席的麻銅匠,他是一個喝慢酒的人,他能夠從早上喝到中午,也能從中午喝到晚上。袁表叔開始并沒有把加上來的麻銅匠放在眼里,他只是和那幾個跑廚的年輕人喝酒。
麻姑也過來了,她說是來拉麻銅匠回去的,可麻銅匠是喝了一兩酒就六親不認(rèn)的人,何況他已喝了不止半斤酒了。麻姑越是在桌邊勸說,麻銅匠就越是不想走。老倆口差點吵起來。巧香來勸麻姑,說,又不是沒酒,讓麻銅匠喝吧。其他人也這樣勸麻姑,麻姑只好聽大家的,站在一邊抽煙。
袁表叔就瞄上了麻銅匠,先是挑逗著四個年輕人和麻銅匠喝酒,麻銅匠應(yīng)戰(zhàn)了,可他根本就沒有想到,袁表叔的真正意圖是在后面呢。這個連麻姑都看出來了,可麻銅匠不聽。袁表叔在麻銅匠和年輕人斗酒之后,說了一句很輕佻的話,一下子把麻銅匠的斗志激上來了。袁表叔不緊不慢地取了兩只碗,命令年輕人在兩只碗里倒?jié)M了酒,讓麻銅匠先挑。
麻銅匠喝完了其中一碗酒,就明顯不行了,麻姑想扶他,卻被麻銅匠罵了一句粗話。麻銅匠歪歪扭扭地走了,很快就有一陣陣嘔吐聲傳過來。巧香跑出去。是麻銅匠吐了,麻銅匠吐完了,還對巧香笑,就往回家走了。巧香想,這笑可真是比哭還難看。
巧香回到院子里取了煤球屎和掃帚打掃,惡臭一陣又一陣向她的鼻孔里、嘴巴里、全身毛孔里兇猛地?fù)鋪?。巧香努力想著為公公洗臟床單的時光,可怎么想也沒有今天齷齪。
一輛摩托車轟隆轟隆地停在她的身邊,巧香抬頭一看,是張美娜和學(xué)兵,也就是說,是張美娜帶著學(xué)兵,學(xué)兵一臉滿足的樣子。巧香看了看那摩托車,真是日鬼了,這摩托車和那一天她用斧頭砸掉的一模一樣!
張美娜從車上下來了,進了院門,學(xué)兵把摩托車的火熄掉了,也想進院門。巧香叫住他,問摩托車是誰的,學(xué)兵說是美娜她爸爸買的,送給他做見面禮的。巧香說,你怎么不告訴我?學(xué)兵說他告訴爸爸了,還說你不相信你去問爸爸。學(xué)兵說完了,一臉不屑的樣子,進院門去了。
摩托車似乎還在轟響著??勺屑毬犅牐媸窍ɑ鹆?。正巧學(xué)兵出來拿東西,很是狐疑地看了看媽媽。巧香被兒子看得很是難受,嘴巴里又苦又澀,胸口一陣又一陣發(fā)緊。他們都在氣她!找張美娜就是為了氣她!小望也為了氣她!買一模一樣的摩托車更是為了氣她!
袁表叔最先看見了變了臉色的巧香,他還對她笑了一下,移出位置,讓巧香坐。巧香也就當(dāng)仁不讓,一屁股坐到了袁表叔的身邊。
一看袁表叔摸牌,就知道他是老手。麻姑站在袁表叔的后面看牌。支書、張先生身邊都有幾個女將在做守衛(wèi)。只有玉榮的身邊是余水,余水還在指揮她出什么牌。
王學(xué)軍原來是認(rèn)識袁表叔的,他沒有叫他袁表叔,而是叫他萬金油。王學(xué)軍說,你怎么不打快板了,來段快板吧。王學(xué)軍還向張師娘介紹說,這可是我們鄉(xiāng)有名的趙本山。張師娘有點故意地問道,你到底是萬金油,還是趙本山啊?袁表叔雞啄米一樣點頭說,都是,都是。玉榮說,那給我們來一段嘛,大家娛樂娛樂!袁表叔謙虛地說,沒有帶快板,等帶了快板再表演給支書看。
王學(xué)軍又問起了學(xué)新的事,看來他是知道袁表叔做律師的。一提到學(xué)新的事,袁表叔的眉頭就皺起來了,對王學(xué)軍大嘆苦經(jīng),說,你不曉得啊,大支書,他們騙了我!你知道的,學(xué)新,也就是你的本家兄弟,他真是傻得可愛,全都承認(rèn)了,是他干的,他承認(rèn)了,不是他干的,他也承認(rèn)了,你叫我的朋友怎么救他?
巧香越聽越覺得不是滋味,明明小翠告訴過她了,一切都包在袁律師身上了,連小翠結(jié)婚時買的金耳環(huán)都送給這個袁律師了。巧香看著他的金牙齒,仿佛他的金牙齒就是小翠的耳環(huán)做的。
袁表叔感覺到了巧香在看他,又回頭對巧香笑,故意把金牙齒亮給她看似的。袁表叔敢亮,可巧香卻不敢看,她想,再看下去,手就不聽她話了。她要把那顆可惡的金牙齒給掰下來。
巧香扶著桌子站起來,家里全是麻銅匠嘔吐的味道,可她管不了了。她沖到家神柜前,燭臺上的一對蠟燭中有一支燭不見了,只剩下一
灘紅蠟油,巧香想去捧,可怎么也捧不住。再一回頭,是誰把北邊的窗子開了,風(fēng)直往這邊刮。那蠟燭油滾燙滾燙的。巧香很想把蠟燭油聚攏起來,可她無法做到,只好去抓另一支蠟燭的燭火,那燭火倒是很安靜,在巧香的呼吸中躲閃著,她越想逮住它,它越是不聽話。巧香突然笑了一聲,說,我就不相信,老娘會抓不住你!
燭火像兔子一樣在她手里活蹦亂跳。巧香想握住它,可它還是從巧香的手縫中鉆出來,她想用另一只手圍堵它,但它實在太調(diào)皮了,徹底鉆出了巧香兩只手的包圍,消失了。
看著那熄掉的蠟燭,巧香呆住了,強烈的蠟油味直向她撲來,就像那輛摩托車。是的,就是那輛她砸掉的摩托車,在她頭里轟隆轟隆地開。學(xué)兵的摩托車撞傷了一個人,學(xué)兵被人追趕了,學(xué)兵被抓起來了。可余水卻和玉榮勾肩搭背地在打牌。巧香猛然向前撲去,可前面什么也沒有,跌跌撞撞的巧香喉嚨里還發(fā)出了一句話,什么東西!什么東西!
余水看到了巧香,他不知道巧香在干什么,只看見她東倒西歪的,仿佛在撲著什么。不像是在撲蒼蠅,也不像是在撲蚊子。余水后來感覺到了,巧香有點不正常,連碰倒了一張凳子也不曉得扶。余水躥過去,一把箍住了巧香,巧香掙扎了一番,沒有掙脫掉,只感到胸脯脹了起來,脹得生疼。那米湯一樣的奶水又在虛妄中鋪天蓋地地噴射出來。
都不是東西!都不是東西!巧香的眼神呆了,顛三倒四地說著,什么東西!什么東西!秀娣和有紅過來喊巧香,巧香回過頭,說的是同樣的話,什么東西!什么東西!王英、秀娣愣在了那里,平時巧香嘴巴里總是裝了一斤糖,見了誰就散糖,可今天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呢。什么東西?是誰也不是東西嗎?大家聽了,臉上都有點掛不住。
王學(xué)軍、袁表叔、玉榮和張先生他們都不打麻將了,都起來勸巧香,巧香也發(fā)現(xiàn)他們了,對他們劃了一個圈,說,什么東西!
王學(xué)軍哈哈一笑,摸出手中的一陣牌,是五條,亮到巧香的面前,問道,什么東西?巧香劈手就奪過了那張牌,依舊是那句話,還說得一字一頓的,什么東西!
王學(xué)軍一點不感到意外,反而哈哈大笑,說,巧香嬸子,我可是表揚過你的……巧香沒有等王學(xué)軍說完,推開了他,向外沖去,口中還是念著,什么東西!王學(xué)軍探不到巧香的底,慢慢地收住笑容,臉別了過去。
袁表叔最為沉著,站在門口,張開雙臂,想攔住巧香,巧香推了推袁表叔,可根本推不動。巧香站住了,叉著腰,指著袁表叔的鼻子,說,什么東西!袁表叔嘻皮笑臉地說,說說看,我是什么東西?巧香說,你到處都不是東西!騙子!騙子!袁表叔根本就不怕巧香說他是騙子,說,我是騙子!我不是東西!那你是不是東西?巧香回答得相當(dāng)?shù)母纱?,什么東西!
撞客了!撞客了!余水啊,巧香撞了你誰的魂了!麻姑反應(yīng)得快,她一口吐掉嘴巴里的香煙,像對待捆好的又逃脫的豬,一個箭步,沖過去一巴掌,巧香被摑倒了。
此時麻姑的長處發(fā)揮出來了,她像逮逃跑的豬樣把膝蓋頂上了巧香的胸脯,然后死死地按住了巧香的上肢,回過頭對余水說,余水啊,趕緊打她耳光,打重點!不要舍不得!
余水上前打了巧香一個耳光。麻姑很不滿意,說,女人火焰低,不打的話,那鬼不肯走!再打!再用點力,現(xiàn)在你不是打你婆娘,你是在打那個鬼!
巧香身上也許真是有鬼了,她不再是小王莊最文明的女人了?!痢痢?×××!說臟話的開關(guān)似乎被打開了。她像一只被抓住的螃蟹,臟話如泡沫似的,越吐越多,越罵越快,越罵越高。余水急忙去捂住巧香的嘴巴,不料,卻被巧香一口咬住了手指。巧香咬得很緊,余水發(fā)出了壓抑的喊叫聲。
在余水的喊叫和巧香的罵聲中,天就這樣暗下來了,墻角的晚飯花正爭先恐后地開放著,一朵朵小喇叭,等待著誰給它們開會講話。
巧香醒來了,身邊還有一個笑嘻嘻的麻姑。滿嘴巴煙臭味的麻姑俯在她的耳朵邊,像說悄悄話似的,你巧香真是好本事,都可以做大導(dǎo)演了,早就曉得自己得潔癖了,就找了個做醫(yī)生的親家公,暈倒了,也正好叫你親家公搶救。
巧香不說話,鼻孔里盡是晚飯花的香氣,她也不看站在一邊的學(xué)兵和張美娜,緊盯著在一旁的余水,余水躲閃著巧香的目光。
麻姑繼續(xù)說,你治你兒媳婦真有計策,一下子就叫她給你洗臉,給你喂桂圓紅棗茶。麻姑啰嗦得很,她自以為喉嚨很小,其實她的喉嚨很大,站在一邊的張美娜肯定聽見了,巧香也就裝著聽不見。在麻姑的暗示下,張美娜把熱手巾遞過來,巧香握住了熱手巾,也抓住了張美娜的手,握了一下,和張美娜對視著。張美娜大眼睛,高鼻子,皮膚白,長得真的很標(biāo)致,難怪兒子這么喜歡她。
張美娜被婆婆盯得不好意思,只好轉(zhuǎn)過頭去了,學(xué)兵大聲地說,美娜,替媽媽擦擦!張美娜聽了之后,用眼睛剜了學(xué)兵一眼,學(xué)兵不吱聲了。學(xué)兵是想在她面前擺一個樣子,其實根本裝不像的,兒子將來肯定是一個怕老婆的角色。人說外甥像舅,從這點上看,學(xué)兵真有點像巧鎖。巧香說,學(xué)兵,我已經(jīng)好了,你和美娜過去吃飯吧。
今晚是張先生家請客,請的是張美娜的媒人,支書王學(xué)軍和支書娘子玉榮。還有親家母親家公的,這是早說好了,可現(xiàn)在呢,撞了客的巧香不能去了,余水也不能去了,他要照顧巧香的。
聽著院子里的摩托車轟隆轟隆地響,麻姑還在噦嗦,巧香怕麻姑再說下去,下午的失態(tài)真的就成了她和麻姑聯(lián)合表演的一場戲了,立即指揮正在紅紙上抄寫禮單的余水拿香煙給麻姑,說,麻煩麻姑了,要拿一包好香煙。
余水拿出一包紅南京,塞給麻姑,麻姑很是不好意思。巧香說,麻叔現(xiàn)在怎么樣?巧香是想把她支回家,可麻姑根本就不想和她談麻銅匠,說,老東西見到酒就跑不動,不過他是文醉,睡一覺就好了。余水說,袁表叔的酒量大,一邊喝酒一邊出汗,真是了不得。提到袁表叔,麻姑就有點不自然了。巧香說,麻姑回去休息吧,明早還要殺豬呢。
家里只剩巧香和余水了。余水找出一張紅紙,在上面寫下今天人家送來的紅包。說是紅包,已是空的了。里面的錢都給了張美娜了,可名字和數(shù)目都要記下的,這是將來應(yīng)人家的依據(jù)。余水抄得很認(rèn)真,巧香就這么看著他,臉和紙都離得遠遠了,老了,都老了。
余水寫了一會兒,抬頭說,今天真熱鬧。巧香說,怎么不熱鬧?恐怕一個莊里的,能來的人都來了。余水說,當(dāng)然,大家都出去了。
巧香不說話了,她應(yīng)該讓余水和學(xué)兵出去闖一闖的。這個莊里,真是能來的都來了。很多人都出去了,成了空莊子了。也許,他們遲早是要出去的。
巧香起床了,收拾一會兒,忽然想起回禮的事,可現(xiàn)在小望的人都走光了,還談什么回禮?余水應(yīng)該說說這個事的,可余水沒有說,巧香也不想問了,肯定是秀娣替她做了這事,不要臉的,居然讓她當(dāng)了一回家了。
遠處仿佛傳來了猜拳聲,是不是張先生家的喝酒聲呢?不知道,隔得這么遠,說不定是電視里的聲音。余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又添上了一筆。巧香看到余水寫的是“余江壹佰”。巧香問,余江什么時候來的?余水說,他……他前幾天就給我了,我沒有告訴你。巧香不吱聲了,余水是在撒謊,但他做得對。
巧香摸出自己口袋里的紅包,那是灑金紅紙印刷的紅包,里面是嶄新的五百塊,還是連號的,是大人情了!余水問是誰的。巧香說她想不起來了。是誰送的呢?余水先是猜了王學(xué)軍,就像當(dāng)年塞在小學(xué)兵身邊的五十塊錢一樣??蓜偛磐鯇W(xué)軍的名字已登記過了,王學(xué)軍送了三百塊,是玉榮給的。
巧香說,不曉得怎么好呢?將來可是要應(yīng)人家的啊。余水叫巧香仔細看看,上面有沒有字?
紅包上沒有字,在燈光下,上面的一對鳳凰正振翅欲飛。余水說,一個是鳳,母的;一個是凰,公的。
放屁!巧香罵道,鳳凰就是鳳凰,不是公雞母雞!要是那樣,地上就全是鳳凰了。其實她剛才對余水撒謊了,可她不想說出來,王小琴送的紅包怎么可以給兒媳婦?兒媳婦將來是堅決不做婦女主任的。
余水問這五百塊怎么辦?巧香說,這五百塊就暫時不給他們了。余水想反對,可找不出反對的理由,只有記上五百塊這個數(shù)目,名字空在那里。
小王莊的夜越來越寂寞了,院子里的天地香都燃到最后了,有一顆漏網(wǎng)的鞭炮給點著了。炸完了之后,巧香感到一陣?yán)洹:鋈?,她聽到一陣像打雷一般的鞭炮聲從莊南邊傳過來,把巧香身體一震??筛蟮睦茁暰徒舆B在小王莊的上空爆炸開來,外面似乎被什么東西照亮了。巧香推開窗戶,她看到了五彩的煙花在空中散開來。這朵煙花沒有散盡,又一朵煙花迫不及待地升上了夜空,把最美麗的光芒亮給小王莊的人看。余水說,誰家這么有錢啊,放得這么高,外莊的人肯定也看得見的。巧香沒有說話,肯定是張美娜家在放煙花。很多人在向莊南邊奔過去??隙ㄊ侨タ磸埣业臒熁?,巧香想,放得這么高,說不定她媽媽也看得見的。
巧香忽然看到自己和余水的影子,他們真的一點也不爭氣,一會兒被煙花拉長了,一會兒壓扁了,又拉長了,又壓扁了。巧香很奇怪,自己怎么一點也不疼啊,一想到這,她突然捂住了嘴巴,大悲調(diào),不可抑制的大悲調(diào)浪潮一樣,從身體深處,拼命向外涌啊涌。
責(zé)任編輯楊劍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