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七

1

孩子——他們以前對我相當(dāng)于活動的、會哭會笑的玩具，或一只胖滾滾小狗，可愛，有閑情時逗弄一二，在其眼淚和排泄物到來之前，趕緊易手。

自從一個秋天。

不期然，確知一個孩子將到來，怔在當(dāng)?shù)?，疑似幻聽。眼淚隨即奪眶，我怔在當(dāng)?shù)?，撥電話給遠方媽媽，我說我在醫(yī)院——哽咽在這里把她嚇倒，她驚慌地以為我查出某項絕癥。

薄薄的化驗單告示著一個小生命的造訪：這生命此刻也許不及一張紙片份量，但卻讓一個女人，一個家庭的歷史從此豐富重疊。如女人簡貞說的，“為妻為母，就生物學(xué)角度，本無特殊之處；但放在個人生命史視之，真是好一陣驚濤!”。

身體最深處，有個孩子，他在那里，幼小如粒種籽，一縷羽毛，他屏聲靜氣，像專心玩“藏貓貓”的孩子。

對這個生命的來到我一無所知。去上海野生動物園玩，騎馬場，他建議騎幾圈馬，我猶豫了一下，不想騎，于是他乘馬飛奔而去——如果我去騎了，那么猛烈的顛簸不知會有什么后果，想起，他便說，“幸好!那天你真明智”。

走在路上，上海秋天的陽光晴好，一切如常，但世界變了!行人，天空，建筑，推著三輪賣鹽水花生的小販……鞋跟不算高，但我擔(dān)心它會否細了，高了，不適于支撐一個小生命。剛才在醫(yī)院，醫(yī)生在我身后喊，哎，別走那么快啊!慢點!我在走廊站住，邁開腳，小心翼翼，深一腳淺一腳，不知哪一種力度與步態(tài)最適合墊托起一顆小小的，夢一般脆薄的種籽。

晚上看張曼玉的《清潔》，她飾一名吸毒的搖滾歌手，在獄中度過6個月后，她決定從前夫父母那里爭取回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但她必須有份正當(dāng)職業(yè)。一個這樣的女人要顛覆金屬一般堅硬蓬亂的生活可想有多難!但為能和兒子在一起，她想要一切重新來過。片尾，她戴著耳機錄歌，一首很慢，很動人的歌，一顆潔凈的、有愛的心才能唱好的歌。

張曼玉憑此角色獲第57屆戛納電影節(jié)最佳女演員獎，過去，我可能不會喜歡這類片子，甚至沒耐心看完，張在里面也不及她其余角色美，40歲女人的行色匆匆，匆匆且沒整出個名堂，日子像洗碗池里堆著的碗碟，亂七八糟。但此片中的她卻有種各式嫵媚旗袍不及的質(zhì)感：她燙發(fā)，挎著大包穿過馬路，像標(biāo)準(zhǔn)婦人，一個孩子灌注了她的生活，用他的笑，小小的面孔與眼淚，使她成了株柔韌植物，根須鍥進日子的墻縫石壁，牢牢的。此時，她和生活才真正長在了一處。

她領(lǐng)他去動物園(動物顯示出和孩子一塊看才能看出的種種妙趣)，她想偷偷帶他去舊金山，盡管她自己的生活都疲于對付。和兒子一起上路——這是比毒品更令一個女人執(zhí)迷的信念，讓她無畏，充滿奔頭，再紛亂的日子也就此有了頭緒與依傍。

最弱小的東西總藏著最不可想象的力。像課本中學(xué)到的那顆小草種籽，它的破土居然把塊巨石推下了山崖!

對麥當(dāng)娜有了別樣敬意，這個“曾極盡挑逗和性感之能事而在娛樂圈刮起‘物質(zhì)風(fēng)暴的女人”，因為做了母親，她成為一個完全用不著高跟鞋，哄孩子們睡覺，為他們寫童話書《英倫玫瑰》的溫暖女人。

——春天，不是從滿山遍野的花朵開始的，確切地，是從一聲鳥啼，一條小蛇的懶腰，一棵柳樹輕輕的癢開始。

2

孩子成了我們最常談?wù)摰脑掝}。去醫(yī)院上專家孕產(chǎn)課，發(fā)的手冊說十二周的寶寶有9厘米，飯桌上家人談?wù)撈疬@個長度，先生比了下筷子，“半根筷子這么長吧”。爸爸說哪有，我握起拳正好十厘米，也就我一個拳頭那么大!

臺子上擱著個玻璃瓶，是爸爸從浙江老家?guī)Щ氐碾缣}卜，一只只白生生的小蘿卜泡在里面，先生瞟一眼，順口說，“嗯，可能和那些蘿卜差不多”。這比喻讓我嚇一跳，浸泡在液體中的東西總有些駭人，雖然寶寶也的確是浸潤在羊水中。但我希望有關(guān)他的比喻是世上最美，最柔軟的，譬如花瓣，新剪的羊絨……，而不是腌蘿卜。

關(guān)于孩子的快樂多了，尷尬也多了。他的來臨與誕生讓我們驚訝而持續(xù)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無知，無知的程度足令我們臉紅羞愧!

在說自己的無知前，先拉個碩士女友墊背吧。預(yù)產(chǎn)期前13天，有個深夜，女友忽覺內(nèi)褲濕，換了條，過會兒，又濕了，她吃一驚：難不成兒時尿床的毛病又犯了?當(dāng)時她住在婆婆家，老公在外地出差，她敲婆婆的門，“媽，你出來下”。婆婆問怎么了，她難為情地說，“我，我……不知怎么尿褲子了”。婆婆一聽，一拍大腿“傻丫頭，是羊水破了!趕緊著上醫(yī)院!”，第二天中午一點半，她做了媽媽。

因著她學(xué)歷比我高，我再說自己的無知就有些可恃。有次聊到順產(chǎn)與剖腹產(chǎn)，我竟以為把肚子劃拉開，一個孩子就會生動呈現(xiàn)，我竟忘了孩子是住在宮腔里!家人痛心地說，希望你只是孕期智力下降，產(chǎn)后能盡快恢復(fù)。

31周做產(chǎn)檢，醫(yī)生按了左下腹，說寶寶的頭在那，我吃一驚，難道，他一直頭朝下地在肚子里嗎?我還以為他是以正面擁抱我的姿勢在體內(nèi)的!他總這么倒立著不難受嗎，我本擔(dān)心他在子宮里會悶，沒聲音，沒玩具，見不著花綠柳綠的景象——他再這么倒立著，真是太可憐見了。

我發(fā)現(xiàn)，我之前讀過的那些不算少的書，包括林林總總的名著竟和生育這門學(xué)科不屬一個體系，那些書并沒為我掃除關(guān)于生命誕生常識的盲區(qū)。這真令人窘迫，如同一個理論不及格，未取得資質(zhì)證書的人就要倉促上崗。當(dāng)然，我想有這些困惑和盲區(qū)的不止我一個。認(rèn)識位網(wǎng)名“唐僧”的男人，為迎接兒子“悟空”的誕生他寫了本有意思的“爸爸懷孕日記”，記敘了太太“八戒”的種種孕期“癥狀”。他說太太本來挺聰明的一人，化學(xué)專業(yè)本科生，知識面也比較寬廣，可孕后，她鬧出笑話種種，她不想剖腹產(chǎn)，因聽說日后坐飛機或飛船(她保不準(zhǔn)自己還有機會上火星)會令刀口迸裂，至于把錢算錯，時間弄錯，方向搞錯的情況更屢見不鮮。

此外，她還患有“孕期狂想及焦慮癥”：這點我亦深有體會，癥狀表現(xiàn)為過分操心孩子以后的生活、學(xué)習(xí)及其會否成為不良少年(少女)問題等——如今全球青少年性早熟，青春期本是條險象叢生之路，再加上此種風(fēng)氣，日后孩子會長成啥樣?女友笑，“你操心得可真夠遠!”，想想也是，不遮著掩著或者反比我們那會兒偷偷摸摸長大的好，那時父母對一切守口如瓶，諱莫如深，包括兒女的出處，那時我們基本都是自學(xué)成才，一不小心，就成了懵懂木材。

此外，擔(dān)心未來可能發(fā)生的一些社會問題。如環(huán)境問題，健康問題，擔(dān)心非典是否重來，以及禽流感在全球的蔓延態(tài)勢等。還有令我更憂心的是，我居住的地域會否有戰(zhàn)亂爆發(fā)(為此我具體想過上哪兒去逃難，如遇糧盡水涸，能否像魯濱遜一般擊卵取火，捕魚采果，展開自救)，還有，厄爾尼諾現(xiàn)象對地球壽命的影響(會否有一天突然所有冰山崩嘯成萬傾海水，吞沒世界)……，孩子讓女人一下胸懷壯大(不止是罩杯意義的)起來，對于災(zāi)難的想象力空前旺盛。

比以往，我更害怕看到與孩子有關(guān)的負面

消息，比如家庭暴力，意外傷害，害怕在街上看到流浪兒!那些孩子，他們的眼睛和身影讓人心碎?；疖囌荆以催^一個靠窗坐著的流浪男孩，八九歲，穿著過份大的舊襯衣，旅客紛涌進站，他扭頭一直看向窗外，那兒除了灰藍的天和煙囪，什么也望不見。他在想什么?他單薄的身影(因為身體與愛的營養(yǎng)雙重缺乏)和與年齡不相襯的秀氣而憂傷的眼睛讓我覺得此刻，所有的有朝向可去的人們都像在可恥地犯罪!用我們可把持的方向，手中鼓囊的旅行箱包和褲兜里的車票，無動于衷地犯罪。世界很大，但對這個身無一件行李的孩子，沒有別的，只是灰的天，黑的煙囪。

如果，他是你的孩子，是不是還在玩具和游戲里歡笑?他的眼睛里映出的是不設(shè)防的暖，那抹暖是因著自小睡前聽的那些故事，“從前，王宮里住著位慈祥的老國王，他有一個最小也最美的女兒，在相鄰的城堡，有位俊秀的小王子……”這類好心腸的童話粉飾著這個世界，令他的夢更安心，夜里，你要起幾回替他掖好被角。而這個孩子，除了能掖緊陰影和饑?yán)?，他還能掖緊什么?世上最絕望的無助就是一個孩子無力負擔(dān)肩上濕沉的命運，成人最赤貧時，或許還能攀著信仰這根繩，向天祈拜，指望某一刻或來生收到上天片言只語的回執(zhí)，而一個孩子能寄望什么?信仰對他們只是夠不著，懸得高高的飄忽燈繩。只能像那個候車室窗邊的孩子，愣怔，小小的玻璃做的心碎成若干，最后變得冷且鋒利。

廣場轉(zhuǎn)角花壇。一個男人和一個十幾歲的流浪男孩，他們蜷隱在灌木陰影下，男人的身影像在脅迫，陰影中散發(fā)猥褻而臟的氣味。廣場對面是燈光明亮的“肯德基”，孩子在里面喝可樂，吃雞翅漢堡。

這是個被遺忘的角落。一個被遺忘與拋棄的孩子，在替充滿紕漏的世界擔(dān)罪。真希望有個干凈地方安置所有這些孩子!那里沒有殘酷兇險，沒有麻袋易拉罐沒有各種乞頭幫派，不會把那些本來透明而軟的心變成下墜的灰鉛!

網(wǎng)上，看到鄭州在推廣一種“類家庭”流浪兒童救助模式，由志愿者夫妻認(rèn)養(yǎng)看護他們，為其提供一個“家”。有對叫路金偉的小學(xué)教師夫妻把自己女兒放到父母家托養(yǎng)，做了5個陌生流浪兒的父母。還有個叫馮念恩的未婚女孩，自費收養(yǎng)了6個在重慶解放碑一帶流浪的兒童，雖然最終孩子們因為習(xí)慣了社會上的“自由”，跑得一個不剩。

——比以往任何時候，我更敬佩這些有愛的行動能力的人，因稀缺，他們的光尤顯可貴。盡管成效毫不樂觀，一根火柴劃不出天堂，他們的手至少傳遞了一縷暖。這縷光焰對有愛的孩子微不足道，對另些孩子卻模擬過春日花開。

因為一個小生命，我染上一種偏執(zhí)癥：對那些無助的，正遭受傷害的孩子，總?cè)滩蛔∠?，如果他是我的孩子……，酸楚席卷，我愈發(fā)害怕這塵世對孩子犯下的罪。那些孩子，是羅大佑所唱的一盞盞易碎的小燈籠。

3

慢。再沒比這段時日更慢的辰光，只除了在憶中遙遠的童年。

我看“天天飲食”，用鉛筆記下那些基本不會去實踐的菜式，看“夕陽紅”，看“家有妙招”——老年節(jié)目其實很好看啊，耐心，體貼，實用。不等人生夕陽開始紅，我就喜歡上這類節(jié)目。開始織件小毛衣，手藝拙劣，織得七零八落，分袖以及補漏洞等工作全由婆婆代勞。只為一種架式的紀(jì)念，還有記取柔軟羊毛線在手中纏纏繞繞的暖。

和媽媽逛菜場，為六七樣菜蔬可耗去一個上午，并且喜歡買那些帶殼的，需花時間擇的菜，比如豌豆，把胖胖的豆剝出，豌豆皮折個小角，將嫩的那層皮撕下，這過程和吃到清爽的青椒炒豌豆皮一樣令人愉悅。

時間還可用來煮話梅花生，倚著沙發(fā)翻《孽?；ā?，還想去買一本結(jié)實的大本子，用美麗的格子或碎花布做成封面，做本寶寶的“成長記事本”……，去年的這時候，我想我在干嗎，在上海徐家匯的某幢寫字樓里吃發(fā)甜的快餐，電腦開著，嗡嗡的電流，電話，郵件……讓人總有想抓狂的欲念。那種讓人心慌而茫然的抓狂，可能便是叫作“壓力”的時髦勞什子。

而現(xiàn)在，時間寬裕，我像個有家底的三代富農(nóng)，悠閑地坐在水邊，看光陰像被清水淘洗過的沙粒，澄靜，緩慢，小魚在其中游弋。

一個孩子使一切慢下來。沒什么可著急，就讓我落在世界和熟人們的后頭好了，如果能陪著一個孩子?xùn)|倒西歪，跌跌撞撞的步伐，落在后頭也是幸福，那樣更有空見識野花，重新認(rèn)識月亮，蹲下看以前不曾留意過的那些小人國事物。

上網(wǎng)瀏覽，那些婆婆媽媽聊孩子的論壇變得親切。還有，在一個叫“上善若水”的博客中看到一段話：

“我從來沒感到過無聊和寂寞，這些灰色的詞語似乎天生與我無緣，我覺得自己時時刻刻都是幸福的。”

“這幸福感來自我最最親愛的爸媽，媽媽是個美麗的女人，她聰明、能干、賢慧……老爸博學(xué)多才，廣交朋友。最重要的是，他們都善良、對人真誠、為人謙遜。他們給了我最好的家庭教育，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這幸福感來自我所有的親人長輩，對于我來說，家這個概念從來都不是三個人的小家，而是幾十個人的大家庭。這個大家庭團結(jié)友愛互助，那么多年從來沒吵過架紅過臉。他們疼愛我，關(guān)心我，卻從不溺愛我，我不是只被父母愛著，我是被一大群人愛著?！?/p>

“我生活在幸福的包圍里，我一直都覺得很滿足?！?/p>

是個念大學(xué)，準(zhǔn)備考研的女孩寫的，樸素的話讓人感動，多希望今后的孩子能像這女孩一樣感覺活著是件幸福的事!希望他能這樣評價他的父母。一個讓孩子有“幸福感”的父母多了不起啊，遠比培養(yǎng)了“有出息”的孩子的父母更讓人敬羨。

因為，你知道，活在這世上，獲得幸福感實在不是件容易事兒。

為孩子名字想破了頭，他建議給孩子取小名“悠悠”，希望他今后能過得悠然，悠遠，悠閑，一個女親戚聽了，第一反應(yīng)是“什么?叫憂憂?!”——請理解她的反應(yīng)，她剛送兒子去韓國念書，總算結(jié)束了長達數(shù)年的憂心之役。這數(shù)年里，她與好容易弄進重點高中、迷上泡網(wǎng)吧的兒子展開各種斗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熱戰(zhàn)冷戰(zhàn)不斷，她聽各種教育講座，向身邊“爭氣孩子”的父母虛心取經(jīng)，把《我的女兒在哈佛》之類書奉為枕邊圣經(jīng)，她從不打扮自己，但給兒子買七八百元一雙的“耐克”眼都不眨。她竭盡所能，殫精竭力，效果非但不盡人意，而且兒子后來和她幾乎成了一個屋檐下的冤家對頭，戰(zhàn)爭屢次升級，兒子甚至不愿和她同屋住……，謝天謝地!她總算把高考失利的兒子送去北京念了半年韓語后，為他辦妥各種手續(xù)，讓他去了韓國念書。

她和18歲兒子的關(guān)系在他去韓國后開始緩解，并向友好方向轉(zhuǎn)化，兒子表示今后還想學(xué)整形美容，因為這行市場前景廣闊，這就不僅使她長出一口氣了，幾乎欣慰到泣極，兒子總算懂事了!知道考慮“前途”這件性命攸關(guān)的隆重事了!當(dāng)然她還沒到最后松勁時，她折騰著想去韓國陪讀，正在網(wǎng)上報名學(xué)韓語，并以四十幾歲的年齡對韓劇產(chǎn)生了空前熱情，不僅知道金喜善，還知道裴勇俊。一切因為兒子。她看來是苦盡甘來了，可讓人覺著累心。這么些年，她除了“兒子她媽”這個角色，幾乎從沒有過自己，她工作，生活，賺錢，全為了兒子。

如果養(yǎng)育是這么場漫長心役，真不知該如何是好。還好，有其他朋友做其他類型，令人寬心的示例，比如深圳的女友趙，她嫁了個比她小4歲的東北男人。她說，她要孩子做個快樂的人，比如做個特會做菜的廚師，游走各地學(xué)廚藝，順帶用好手藝結(jié)交美麗姑娘。前幾天，得知她懷孕了，真為她高興，這世上就要多一個快樂廚師啦。

而我比她更早地迎來盛夏的果實。桃子，葡萄，西瓜……，當(dāng)這些多汁的水果迎來它們的本命季，散發(fā)出令人心醉的馥郁時，有一個孩子，他也即將從芬芳汁水里誕生。

說來，這個夏天一如往常，無非滴水見海的尋常日子，一樣充塞著噪音和尾氣，但只有我和我的家明白，這個夏天，它有著多么深刻而繾綣的不同。

責(zé)任編輯劉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