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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就好

2008-09-10 07:22
當代 2008年3期

焦 沖

焦沖 男,1983年出生,河北人,現(xiàn)在北京。此篇為作者的處女作。

暮色壓境,社區(qū)門口的小型夜市像蒸饅頭似的漸漸擴大膨脹起來。天一黑,城管隊“辛辛苦苦”的工作人員開著車各回各的鴿籠了。那些沒有衛(wèi)生許可證和營業(yè)執(zhí)照的小商販像老鼠一樣從附近的墻角旮旯聚攏到這塊消費人群密度相對較高的場地。他們大多推著裝有鍋碗瓢盆的破板車,有烤肉串烤馕的,有炸臭豆腐炸香腸的,還有賣麻辣燙的,搞得本來就不寬敞的過道更加擁擠,到處煙熏火燎,一陣風吹來即刻火星四濺。每次周領(lǐng)男穿行于此都會無端地想起活著和吃飯,對這些居無定所拖家?guī)Э诘娜藗兂錆M了憐憫。她覺得那不是廉價的同情,她經(jīng)歷過生活的動蕩和艱辛,知道提心吊膽做生意是什么滋味。雖說現(xiàn)在算是熬出頭脫離了苦海,但她仍會時不時地想起當初在溫飽線上奮力掙扎的日子。許是為了把不忘本落到實處,每天下班她都會買上一張涼皮或者兩個包子當做晚餐。這時候她會想起某些明星的所謂慈善募捐或者拍賣,她覺得自己比他們強得多,同情一個人的基礎(chǔ)是要理解他,否則你的同情只能傷害他的自尊。不過越來越多的人們已經(jīng)把自尊拋到了后腦勺。今天路過時她沒有買,那個賣涼皮的陜西婦女對她浮上一個討好的笑容,她嘴角一彎,回笑道,今兒吃過了。

到單元門口時,她習(xí)慣性地仰著脖子看了一眼五樓,黑的,看來常志佳還沒回來。周領(lǐng)男掏出鑰匙,打開樓門,樓道里一片漆黑。各家各戶的電視聲炒菜聲水流聲透過墻壁和防盜門在樓道里混合著,像一群黑暗中的困獸屢次突圍不成便哀號叫囂起來,祈求或者威脅誰還給它們自由。身體自由有什么用呢,她想自己每天來去自由,除了月球想到哪兒只要有時間都可以去,但是心靈呢,始終原地踏步,來回轉(zhuǎn)著圈圈。朝九晚五的生活讓她想起小時候那些拉磨的小毛驢,它們的眼睛被人蒙了布,不管它走上多少圈,總歸走不出那個既定的圓。她覺得自己就像那頭驢終日來往于公司和住處,驢為的是卸磨后的一把玉米,而她為的是一沓摸起來手感頗佳的鈔票。她跟常志佳這樣說時,常志佳嘿嘿兩聲,半天才說,還是做人好啊,賺了錢想要什么就買什么,不像驢還得看主人臉色,心情好就給點,不好的時候還沒準挨抽。周領(lǐng)男哭笑不得,真想罵他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偏偏他的胳膊腿上沒一塊像樣的肌肉,只好給了他一個無藥可救的表情。

面對黑暗,一般人可能干咳幾聲或者跺上幾腳讓燈亮起來,可周領(lǐng)男沒這個習(xí)慣。她的習(xí)慣是把彎成拱形的食指含在嘴里,指尖抵住舌尖,氣運丹田,猛打口哨。今天也不例外,嘀——嗚——,婉轉(zhuǎn)悠長的哨聲順著樓梯蜿蜒而上,樓道里頓時溢滿黃燦燦的燈光。心情好的時候,她會很有成就感地笑笑,再鏗鏘有力地往上爬去。不過今天她沒笑,晚上和向暉吃過飯,從“匯膳樓”出來以后她就感覺被一股莫名的情緒纏繞著、籠罩著,良久揮之不去。她能肯定那不是憂傷,她已經(jīng)很久不知憂傷為何物了,當然更不用提開心和幸福。一切與感情有關(guān)的東西好像知道她的心房是塊重兵把守的禁地,因此不敢造次,免得自討苦吃,只是遠遠地觀望,甚至灰溜溜地逃跑。

客廳臥室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燈被她玩游戲似的次第打開,雖然已是九月中旬,可還是那么炎熱,走到哪里哪里都像蒸籠,不得不打開所有能打開的窗戶。拉上臥室的窗簾,她換了一身松散打扮到廚房點著了燃氣熱水器?;⒘鞒龅乃畡傋儫?,她發(fā)現(xiàn)沐浴液一滴都擠不出來了,只好披了浴巾到床下找那塊買來就一直沒用的激爽香皂。翻騰半天,最終在一個落滿浮塵的馬甲袋里找到了,此刻她身上的水珠早被蒸發(fā)得了無蹤跡了。路過客廳時,她把電視打開了,不看也要打開,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拿遙控器時,余光掃到茶幾上放著的車票,拈過一看才想起是自己晚上打車的報銷憑證,當然她沒地方報銷,便隨手扔了出去。剛走兩步,想起什么似的又回頭從地上撿了起來,她想不能讓常志佳看到,否則少不了說上幾句沒必要的廢話。上面印著“53元”的車票被她揉成小小的紙鬮隨著水流不情愿地鉆進了下水道。

他們居住的小區(qū)在回龍觀,而她的公司在西直門附近,坐城鐵還要一個多小時才能到。有好幾次她晚了二十多分鐘,為此經(jīng)理私下里還找過她,說是少睡幾分鐘懶覺什么都有了。為了不再遲到,一旦起來晚了她就打的。常志佳第一次在茶幾上看見車票時,先是一愣,然后抓起來,看清數(shù)額,把頭轉(zhuǎn)向周領(lǐng)男,問道,你的?他的口氣就像手握證據(jù)的嚴師在問一個屢次犯錯的學(xué)生。周領(lǐng)男點點頭,說,今天我出門時都快八點一刻了,坐城鐵一準兒遲到。常志佳聞聽,一臉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像是有氣沒地方撒硬憋回去一樣。他長出一口氣才說,六里橋遠不遠,我還每天擠公交車呢,你就不能早點起床,一個懶覺能值五十多塊錢嗎?周領(lǐng)男沒反駁他,只是慢條斯理地陳述事實:遲到一樣會罰款,可能比打車費少點。她根本不在乎這幾個錢,五十塊不過是她日工資的四分之一。她覺得自己有資本打車上班,就算天天打車,一個月賺的錢也足夠自己花,你常志佳有什么權(quán)利管東管西,跟個碎嘴婆似的。是不是所有過起日子來的男人都會變得精打細算呢?她記得兩人沒同居以前,常志佳對日常開銷根本沒有計劃,連錢包都沒有,一大把零的整的摻和著裝在褲兜里,甚至揉搓得皺皺巴巴。現(xiàn)在倒好,不光備了錢夾子,把鈔票按照面額大小整齊地碼放其內(nèi),而且做起了賬,大到數(shù)碼相機加濕器小到洗衣粉牙膏,一筆筆記得非常清楚。有時候她看著好笑,就說,花都花了,記它有什么用?常志佳便以鄭重其事的口吻說,當然有用,一筆筆記下來就知道下個月什么東西該買,哪樣不該買了,免得不必要的浪費。衣食住行咱們都得有個切實計劃,除特殊情況外,誰都不能超支。國慶還有過年回家買東西也得控制著點,明年我們結(jié)婚得花一筆,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那花銷更大了,都是你想不到的——本來他還想說下去,周領(lǐng)男故意把門撞得山響,一下子他就打住了。

勞動節(jié)結(jié)婚是他們原本打算好的,準確地說是常志佳先有了結(jié)婚的想法,后來又跟周領(lǐng)男商量了很長時間才有了統(tǒng)一的意見。周領(lǐng)男是無所謂的,她覺得結(jié)不結(jié)婚都一樣,三年的同居生活早讓她提前領(lǐng)略了婚姻殿堂內(nèi)的擺設(shè)、氛圍以及生活秩序。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她的生活也不會別有洞天,不領(lǐng)結(jié)婚證,依舊日復(fù)一日地往前趕,最終趕到結(jié)婚那天。

人算不如天算,清明節(jié)時常志佳勞碌了一輩子的爺爺突然駕鶴西游,恰好他的家鄉(xiāng)有守孝的習(xí)俗,所以他們的結(jié)婚日期被延遲到了明年的勞動節(jié)。老人家的去世著實讓常志佳郁悶了一陣子,早不死晚不死為什么偏偏這個節(jié)骨眼死,難道是故意跟我過不去?他想起小時候爺爺就不喜歡他,常拿煙袋鍋敲他的腦袋,因為他調(diào)皮搗蛋??磥砭退闼懒艘惨N乙话眩媸且稽c念想都不留,常志佳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老爺子的死起初并沒在周領(lǐng)男心里留下什么,因為她根本沒見過這個老人,葬禮也沒去。直到和向暉在業(yè)務(wù)酒會上碰面,她忽然對老頭的死有了感覺——死得好,死得真是時候。如果老頭沒死或者在他們結(jié)婚以后再死的話,一切就都晚了,所以她還得感謝這個未曾而有生之年永遠也不會謀面的老者。

洗完澡涼爽了許多,她摁了幾下遙控器沒找到吸引她的節(jié)目,便關(guān)掉電視來到陽臺上吹吹風。這幢樓在小區(qū)最里一排,前面是一片廣闊的城中村,穿過這片平房區(qū)就是城鐵站,她不止一次在睡夢中聽到列車與鐵軌摩擦?xí)r發(fā)出的聲音,渾實而鈍重,像是由地獄傳來的。由于前面沒有障礙物,穿堂風竟然有些猛烈,她一邊趁著風梳頭,一邊看夜景。當初選擇在這里買房除了考慮到便宜外,還有一點就是小區(qū)里栽滿了法國梧桐。在北京很少看見這種樹,而她喜歡這種樹,這是一種浪漫而多情的植物,連名字都充滿誘惑,讓她想起江南,想起那段美好時光。她低頭朝著梧桐樹看過去,卻發(fā)現(xiàn)一對情侶正在樹影斑駁處親昵??此麄兊囊路蛡€頭好像是高中生,女的扎了一條馬尾辮背對著周領(lǐng)男的目光,平頭男孩比女孩高出許多,一張模糊的臉龐洋溢著青春和稚氣,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忽然他們就抱在一起了。應(yīng)該是緊緊的,男孩的半截赤膊像韁繩似的勒住女孩的后背,胳膊下面的衣服褶皺呈現(xiàn)不均勻的密實。周領(lǐng)男想他們肯定是要分離一段時間了,也沒準是正處在熱戀中的一次極其平常的道別,那真是一日不見便如隔三秋啊。

周領(lǐng)男正看得出神,防盜門哐啷響了一下,接著是木門吱扭了一聲,隨即便是皮鞋根和木質(zhì)地板親密接觸發(fā)出來的嗒嗒聲。嗒嗒聲在門口躑躅了一下,繼續(xù)響起來,接著是水流撞擊水面的飽滿而響亮的聲音,然后是抽水馬桶的聲音。通過聲音她就能判斷常志佳回來了,關(guān)上門后去了衛(wèi)生間小便,小便時衛(wèi)生間的門沒有關(guān),否則聲音不會那么清晰,跟在耳邊似的。她告訴他好多次要把門關(guān)上,可他就是不放在心上,他的論調(diào)是做都做過了,看看還會不好意思嗎?周領(lǐng)男今天沒有去客廳,她知道一會兒他就會來找她的,她繼續(xù)觀察那對高中生。他們已經(jīng)接吻了,吻得異常洶涌,但每個小動作比如轉(zhuǎn)一下頭或者移動一下手臂卻又透著無盡的體貼和溫柔,好像在為對方著想一樣。周領(lǐng)男聚精會神地看著,直看得口干舌燥,心跳加快,終于不好意思而轉(zhuǎn)過了身。一轉(zhuǎn)身正好撞在常志佳懷里,顯然常志佳也看見了,二話沒說他就親上了周領(lǐng)男,并且急不可待地把她扔在了床上。說實話,周領(lǐng)男還沒吻夠,不只是這次,記不清從哪次開始常志佳便不再把時間花在接吻上了,很多時候甚至不接吻,省略諸多前戲直奔主題。每次做完,他們的上衣只是皺巴了一點,完全不像干過事兒的樣子。周領(lǐng)男記得很久以前就開始不脫上衣了,常志佳總說省事省時,好像做愛不過是屈從生理需要的一項性任務(wù)而已,也是有捷徑可尋的。他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而她不知道慢了多少拍,往往她感覺漸入佳境時,他卻結(jié)束了,躺在床上像夏天午后的狗一樣喘著粗氣。今天如果不是看見中學(xué)生接吻的話,他肯定也想不起來吻我的,難道說我們已經(jīng)到了這個份上?她聽說過有些結(jié)婚久了的夫妻靠著看A片挑起做愛的興致,一想到這兒她就覺得泄氣和惡心,欲望瞬間化為烏有,驟然覺得生活很失敗。她一把推開常志佳,整理起睡衣來。常志佳正在興頭上,生給憋了回去,但火氣是壓不回去了,他理直氣壯地質(zhì)問,怎么回事啊,你?周領(lǐng)男用懨懨的口氣說,今天我不想做。說完又覺得有點沖,馬上又補了一句,再說了你還沒洗澡呢!后面這句多余的話起了反作用,常志佳又不是傻瓜,他感覺像是走在大街上忽然被人抽了臉一樣。火氣明顯比剛才更旺一籌,他丟下一句“不做就不做,誰稀罕呢”便摔門而退??蛷d里響起很大的聲音,在熟悉的女聲說完“好迪真好”以后,李玟冒充智者的口吻道出了廣告的真諦——大家好才是真的好。那意思很明顯,大家都用好迪不就可以大家好了嗎,因此周領(lǐng)男從來不買好迪。她可不想被糊弄,其實她也知道不被它糊弄,也會上另外一家的當,總之處處都是漩渦,防不勝防。

周領(lǐng)男很是煩躁,喝了一袋牛奶又刷了牙便帶上臥室的門睡覺了,關(guān)門的時候她握住了鎖,猶豫半天還是沒有擰上,她想愛進不進,管他呢。牛奶的確有利于睡眠,加上她今天身心俱累,不一會兒便睡著了。半夜時恍惚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手正在雙人床的另外一半上呈尋找狀劃拉著,平整的床單起了好幾道褶子,遂感到又羞又惱。借著天光穿上鞋,躡手躡腳來到客廳,沒有發(fā)現(xiàn)常志佳,廚房和廁所的門敞開著,里面都沒人。隔壁臥室的門卻緊閉著,周領(lǐng)男又是一陣臊得慌,心想媽的常志佳,你既然來真格的,那就看誰有耐力,看誰先上誰的床,老子還怕你不成!回房便把門鎖結(jié)結(jié)實實地擰上了。

向暉沒看見周領(lǐng)男之前,對她并沒抱多大希望。他是她的客戶,已經(jīng)兩年多了,第一次打電話就比較談得來,于是便喜歡上和這個女孩通話了。不久又在QQ和MSN上加了好友,零零星星的對話算起來幾乎每天都要談上兩個多小時。因此他知道了很多關(guān)于她的東西,比如她是來自呼和浩特的滿族人,在家里排行老大,父母給她起這樣的名字是為了要男孩。后來周領(lǐng)男告訴向暉老天趁了父母的心愿,她有兩個雙胞胎弟弟,所以賺錢少的時候她不輕易回家,因為一買東西就是雙份。向暉覺得周領(lǐng)男是一個性格豪爽的相處起來使人愉快的女孩,聽似大大咧咧的言談中卻透著精細之處,說話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際上字里行間都是火候,據(jù)他判斷那是擁有一定社會閱歷才能得到的,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他不止一次讓她把照片傳過來看看,但她總是以各種理由推托,后來他便直接問她為什么不傳,她回答自己很丑,怕嚇壞了他。實際上他也這么想過,男人嘛,除了同性戀誰不會對異性的相貌敏感呢。不管男人女人,不好色的人肯定不是真實的人,向暉一直這樣認為。起先他猜測周領(lǐng)男可能確實難看或者平庸,不值一看,也有可能她很漂亮不愿意讓除了男友以外的男人有非分之想。在那次業(yè)務(wù)酒會還沒正式開始之前,向暉感覺自己回到了高考之后等待通知書的日子,他多希望事實是自己兩種猜想中的后者啊,那樣說不定他就能讓時光倒流,回到自己的青澀年華呢。當然他并不是對類似小兒科那種膩歪歪的感情有特殊癖好,只是覺得他應(yīng)該有一次稱心如意毫無功利性的戀愛。

向暉大學(xué)時有過兩三次戀愛史,其中不乏浪漫溫馨的感人細節(jié),但由于種種原因最后皆以分手告終。他學(xué)的是冶金專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了機關(guān)從底層開始做起,為了爬得快些,無師自通地掌握了溜須拍馬的本領(lǐng),對象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那老頭對這個跑前跑后卻毫無怨言反而熱情高漲的青年感到十分滿意,后來得知他的父母都在農(nóng)村,便有意撮合他與自己的女兒結(jié)為連理。他想為自己的晚年找到相對忠誠的倚靠,老伴走得早了些,而他膝下無兒,只能靠女兒和女婿了。老人的女兒并不好看,但也不難看,沒什么能耐,是個站柜臺的。向暉是不滿意的,但考慮到可以成為老頭的女婿,說不定不久的將來就能頂替他的坑,然后超越它,繼而青云直上,于是他妥協(xié)了。為了能夠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夭壬线@塊石頭,他和老頭的女兒蘇小悠交往了還不到一年就結(jié)了婚。讓他沒想到的是婚后不到三個月,老頭突發(fā)腦溢血,人事不省住了醫(yī)院。對向暉來說,老頭還沒施展應(yīng)有的價值,在醫(yī)院耗了半個月就趕著跟閻王爺報道去了,于是一個平庸的女人和毫無前程的工作擺在了他面前。更可氣的是蘇小悠這時候偏偏懷了孕,當時他一門心思想讓她打掉,然后找個機會跟她離婚。但在他沒說之前,蘇小悠出示了一張金額不菲的存折,并且交到了他的手里,說,從此你就是當家人了,我覺得有資金你能干出一番事業(yè)。她的目光柔情而堅定,是要托付一生的意思。向暉再次妥協(xié)了。

他果斷辭職,做起了鋼材生意,開始先是“搬磚頭”地小打小鬧,由于缺乏經(jīng)驗,對行情的變化把握不好,沒怎么賺錢,但也沒賠錢。跟頭一旦跌得多了,他就長了教訓(xùn),時間一長自然掌握了鋼市變化的基本規(guī)律,跟鋼廠也懂得怎樣周旋了,于是從第三年便開始盈利。好運來了是擋也擋不住的,九三到九四年間鋼鐵價格飆升是誰也沒料到的,但實實在在地成就了一批暴發(fā)戶。算起來,向暉也是其中一員,但他不喜歡別人這樣叫他,便想方設(shè)法證明自己的能力。從鋼鐵業(yè)逐漸轉(zhuǎn)向房地產(chǎn)開發(fā)和服裝行業(yè),錢是賺了不少,但他和蘇小悠的感情卻隨著鈔票越碼越高而愈加看不清楚對方。本來他便瞧不上蘇小悠,雖說那幾年的磨合期也確實讓他感到了什么是相濡以沫,然而患難與共的日子一過,兩個人都變了。蘇小悠早早地自動下崗帶起了孩子,孩子大了,她就成了有錢有閑的富婆,平日里除了打麻將就是東家西家地扯閑篇。有兩三次她們賭博時還被抓了正著,害得向暉不得不跟幾個根本瞧不上眼的警察說好話,花了一大筆錢才把她弄出來。

那次蘇小悠好像也知道自己錯了,坐在車里看著冷冰冰的向暉一言不發(fā)。向暉也不說話,到了家里關(guān)上門,他才說出一句憋了半天的話,以后不準你再賭博了,丟人現(xiàn)眼,再被抓就讓你在監(jiān)獄里蹲上幾年,這個家里不需要你。蘇小悠輕蔑地盯著他,一陣哂笑,然后慢聲細語地說,現(xiàn)在當然不需要我了,當初沒有我,你能有今天?這是他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平常吵架時蘇小悠總要最后才表達這個意思,今天倒是開門見山。向暉一聽這句話便會啞口無言,他真的無話可說。有時他覺得人在年輕時千萬不能走錯棋,否則接下來的漫長之路也許直到死都被當初的一步棋冥冥中控制著,在某些特殊時刻它們竟然里應(yīng)外合。就像那些靠著三級片成名的“星星們”,不管后來怎樣光明正大地閃耀,觀眾們最先想起的印象最深刻的依然是他們早期一脫成名的經(jīng)典鏡頭。蘇小悠抓住了向暉的“七寸”,在他要求離婚時,她坐在窗臺上以死相逼,后來就真的跳了下去。因為是二樓,坐骨和腿骨受了點傷,不太嚴重,康復(fù)后向暉就再也不敢提離婚了,賭博他也懶得管了。他害怕她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兒子也和他產(chǎn)生芥蒂,那樣他就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兒子長得像他,棱角分明的臉,清澈的眼睛,眉宇間的英氣勢不可擋,他想兒子長大后不知要讓多少女人成為怨婦呢。今年兒子要上高中了,他決定讓兒子到北京最好的高中去學(xué)習(xí),不管將來做什么一定要讓他成為卓越的人。本來是要坐飛機的,臨走時他又改變了計劃,他自己開車去送兒子,主要是平常沒時間跟兒子好好相處,他相信旅行是最能讓心靈靠近的途徑。走走停停了兩天,他們到了北京。到學(xué)校辦好相關(guān)手續(xù),安置好兒子,兒子很懂事地在宿舍樓門口跟他說再見。然后他心滿意足地回到酒店,準備后天去參加周領(lǐng)男他們公司主辦的業(yè)務(wù)酒會。

第一次看見周領(lǐng)男,她像個明星笑意盈盈地朝他款款走來。并不是說她長得像明星,而是一種氣質(zhì),氣質(zhì)是什么向暉也說不清,他覺得那是一種只可意會無法言喻的東西。他幾乎是看呆了,眼神粘在她身上,揪扯不下也閉不上眼睛,直到她向他介紹她身邊的女孩時,他才回過神來。他對那個叫做葉琳的女孩問好,然后跟她握手,跟她一握手才想起還沒跟周領(lǐng)男握手,于是又把手伸向周領(lǐng)男。周領(lǐng)男很驚訝地說,握過了呀!一看向暉伸出來的手,她情不自禁地又握了一下,邊握邊笑著說,再握一下也無妨,我決定從今往后不洗手了。聽到的人都笑起來,向暉很想說洗就洗吧,從今往后一天跟你握一次還不行,話到嘴邊又覺得太露骨,畢竟是第一次見面,可別把人家小姑娘嚇跑了。吃飯時周領(lǐng)男就坐在他旁邊,陪著他喝酒。那天的白酒是古井貢,他喝慣了五糧液和茅臺,平日里這些酒連聞都懶得聞,但因為是周領(lǐng)男敬酒,再難喝的酒此時也不知有多香。人們是開會來的,沒有人多喝酒,只是多吃菜,像向暉這樣喝半斤就算多的了。周領(lǐng)男陪著他也喝了差不多半斤,兩個人都沒醉,向暉本來有點暈乎,睡了一個午覺便感覺沒事了,暗中給周領(lǐng)男的酒量豎起了大拇指。他很少見過這樣年輕漂亮而且還能喝酒的女孩,最主要的是他看出來她對自己還是很有好感的。對著鏡子梳頭時,他不禁打量起自己來,眼角的魚尾紋已經(jīng)很明顯了,好在額頭和臉頰依然光潔,也沒有呈現(xiàn)那種預(yù)兆老化的土豆皮似的黃色。讓他臉色不好的是發(fā)現(xiàn)了幾根白發(fā),后來他想今年都四十歲了,還不該有白頭發(fā)嗎?很正常嘛!雖然這樣想,他還是把長在明處的那幾根忍著小痛而內(nèi)心歡喜著拔了下來。

向暉對身體和容顏的保養(yǎng)從三十歲那年才開始,那時候他的生活水平已經(jīng)處于中上層,完全有基礎(chǔ)享受更好的物質(zhì)待遇。雖然免不了跟客戶喝酒,山珍海味的吃了不少,但因為心里存著一個心愿,而身體正是這個心愿能實現(xiàn)的前提,于是不管嚴寒酷暑他都要堅持鍛煉。國內(nèi)沒有健身房時,他在小區(qū)旁跑步,定期游泳,到白云山登山。因此身材保持得很好,除了腰部不可避免地有了少許贅肉,其他重點部位依然蓬勃如初??雌饋硭葘嶋H年齡年輕許多,難怪第二次到學(xué)??磧鹤訒r,兒子的同學(xué)以為他是兒子的大哥呢。這話不管發(fā)自內(nèi)心還是恭維奉承,他聽起來都挺高興,那樣多年心愿實現(xiàn)的可能性便又大了一截。

他知道女人是永遠不會知足的動物,男人有錢只能擁有她們的身體,只有無窮的魅力和真心實意才能征服女人,讓她貼心貼肺地跟你好。在他看來,魅力包括很多東西,諸如氣質(zhì)金錢學(xué)識涵養(yǎng)相貌還有性能力等等。人無完人,他知道這一點,但他盡力去做,利用本身的物質(zhì)優(yōu)勢不斷充實自己,比如他經(jīng)常看書,用心地看,而不是像某些大款做做樣子而已。除了蘇小悠,他的確還有幾個女人,但都在暗處,基本上沒有人知道。說實話他至今還沒遇到一見鐘情的女人,直到周領(lǐng)男出現(xiàn)在他面前。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他知道時候到了,一種酷似初戀的味道逐漸從單一的味蕾蔓延到全身的所有神經(jīng)。充分調(diào)動起了他的熱情,令他不由自主地要全力以赴,單等大腦一聲號令,便如飛蛾般奮不顧身地撲向火焰,他要讓自己熊熊燃燒,他期待著一場愛情的鏖戰(zhàn),哪怕遍體鱗傷。

可能是睡得比平時早了一些,周領(lǐng)男醒來時一看手機才七點,比她的正常起床時間早了半個鐘頭。她習(xí)慣性地把手機設(shè)成振動,這樣放在褲兜里,來電了只有自己知道。她可不想跟葉琳似的,在開會時讓手機突兀地響起一陣虎嘯馬嘶,挨經(jīng)理的白眼。她躺在床上豎著耳朵聽了一下隔壁臥室的動靜,什么都沒聽到,窗外倒是有不太真切的鳥叫,不過一聽就是關(guān)在籠子里的那種,透著粉飾太平的意味。她以為常志佳還沒醒,于是坐起來,屁股轉(zhuǎn)了個直角,兩只腳準確地鉆進拖鞋,奔向衛(wèi)生間。洗漱完畢,她瞟了一眼常志佳的臥室,一時傻眼了,門大開著,里面沒有活物。有那么一刻她以為常志佳出了意外,然后像個偵探似的走進了臥室,一眼看見他的拖鞋放在床邊,便放心了。再看床單中間稍微凹下去的部分明顯就是常志佳壓出來的,由人形推測他的睡眠質(zhì)量相當不錯,看不出翻身的痕跡,那就是說他根本不在意昨晚的事情,也就不在乎她以及他們的感情。周領(lǐng)男進行完細致的推理后,臉色凝重地換好行頭下了樓。

她走得很沖,好像跟誰賭氣似的。在早點攤買了一杯豆?jié){,喝了幾口,拍了拍自己的臉。憑什么他犯了錯誤要我生悶氣懲罰自己呢,想通了,她的臉舒展了許多。拐上公路,她站在人行道邊想攔一輛出租車。還沒招手,一輛香檳金色的威馳停在了她面前,她垂下眼簾一看,居然是向暉。向暉把頭伸出窗外,對她說,上來吧,我送你去公司。她受寵若驚地打開車門,彎腰前又往遠處茫然地掃了一眼,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

她關(guān)好車門,車子就往前走了。車廂里的溫度正合適,早晨的橙色陽光透過車窗在座位和他們的身上不安分地閃爍著。忽然一陣淡淡的花香飄進了她的鼻孔,她抬起目光,流水一樣漫射一番,發(fā)現(xiàn)方向盤的右前方放著三朵盛開的玉簪花。潔白的花瓣呈喇叭狀包圍著淡黃的花蕊,她了解這種花,一般都是傍晚盛開,一見陽光就會收起花瓣,像被人踩癟了的喇叭。而眼前的這三朵卻張力十足,毫無羞色地敞開著。她心中不明,便問他,你從哪兒弄來的花兒?真好看!

等你半天沒來,我便到附近的公園轉(zhuǎn)了一下,見它們開得正好,我就采了三朵。

什么?你那么早,來干什么呀?不會是等我吧?她估計采到開成這樣的玉簪花最晚也要在六點之前,難道他那么早就來等我了,忍不住用猜測的解嘲口吻問他。她盡量裝成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氣,那樣不管答案與否,彼此得以避免能夠想見的尷尬。

嗯,我五點就過來了。他波瀾不驚地陳述道,聽起來就像他是她的專屬司機,這樣做全在情理之中,是分內(nèi)之事。

他從反光鏡里看到周領(lǐng)男的眼睛亮了一下。他隨即一笑,含著否定的意思。然后他又態(tài)度無比端正地解釋起來。他說昨天晚上跟她吃過飯沒一會兒,接到了一個朋友的電話,然后就去看朋友。聊到很晚,便住了下來,誰知他卻擇席了,結(jié)果很早起來想回酒店補覺。出門一看才發(fā)現(xiàn)離她住的地方不遠。本來是要回去的,誰知卻鬼使神差地開到了她住的小區(qū)門口。

周領(lǐng)男聽完他的解釋,諱莫如深地一笑,心想這謊話說得真好,明明是謊話卻叫人不得不信,她裝傻似的噢了一聲。

向暉當然是在撒謊,自從知道周領(lǐng)男的住址后,他就一直想著要親自來一趟。那天晚上,周領(lǐng)男堅持不讓他送,但他一直在后邊跟著她坐的那輛出租車。弄清路線后,他又反復(fù)走了好幾遍,加足了汽油,一大早就來小區(qū)附近徘徊著。他覺得不管做什么事只要心誠并且堅持不懈,一定有成功的一天,戀愛也是如此,不下番功夫豈能得到甜蜜和幸福。

車開得挺快,正是上班高峰期,車不少,他得時刻注意著,因此不能總跟周領(lǐng)男說話。其間他接了一個電話,好像是生意上的事情,征求他的意見。周領(lǐng)男聽他說,那就劃給他們吧,先去銀行貸一些,一會兒我再聯(lián)系一下朱總,看他那邊能不能先拿出兩百萬。說完,他關(guān)了手機。

她問,怎么關(guān)機了,有重要事兒找不到你怎么辦?

向暉說,沒關(guān)系,還有十來分鐘你就到了,到時候我再開機。跟你在一塊兒,我覺得接電話很不禮貌,再者都是公司的爛事,挺煩的。

賺錢還煩啊?

賺什么錢啊,最近又投資了一個樓盤,正是燒錢的時候,收錢還早著呢。停頓了一下他又說,哎,你說錢多了有什么好呢,除了生活質(zhì)量比一般人強點兒我真感覺不到其他方面的優(yōu)越,滿眼看見的都是虛偽,人啊事啊都不真實了。

怎么突然說起這話來了,我看你對賺錢樂此不疲啊,剛才那個電話說到底還不是為了賺錢!再說了,那何止是強點兒啊,簡直天堂和地獄的差別,你一天的消費夠他們滋潤地活上好幾個月。她說著,隨手指了指路邊一座還未封頂?shù)拇髽牵诰G色防護網(wǎng)里忙來忙去的幾個民工像是中國版的蜘蛛俠。

呵呵,太夸張了,在你眼里我的生活就那么奢華呀,你可能不明白,上賊船容易下來難啊,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向暉歪頭看了一眼民工,沒什么觸動地繼續(xù)說。

那倒是,窮富都有逃不出的圈子和一件接一件的麻煩事。不過現(xiàn)在的中國還是窮人多,所以還是做發(fā)財夢的人多,像你這樣的大富翁想想都孤單,能有幾個人跟你說心里話?大部分在你身邊的不管是間接還是直接的,說穿了都是因為你的財富。當然有個幸福的家庭就夠了,至少你兒子你老婆對你是真的。

那你呢,是不是我如果不跟你簽單子,你就不會再理我了。

那倒不會,我只是不會給你提供信息了,你交的錢是信息費,跟咱們的交情沒有關(guān)系。

向暉一聽這話,心里暖暖的,他堅信這是真話,由衷的附和,對,咱們的交情金錢無法衡量。

本來周領(lǐng)男想在公司附近停下來,然后走過去,她不想讓同事看見。但兩人的談興一時高漲,棋逢對手似的一句接一句,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到了公司樓下。周領(lǐng)男跟他道聲再見,鉆了出來,剛把車門關(guān)上,就見葉琳從對面跑了過來。連呼哧帶喘的把半個腦袋伸進車窗,跟向暉打招呼,你開車送領(lǐng)男來的呀?一股小籠包的味道劈頭蓋臉撲向向暉,他悄悄翕動著鼻翼,故意把腦袋伸出來,為的是讓葉琳直起身來。目的達到后他說,不是,正好碰上,捎她一段,我先回去了,你們上去吧。葉琳又道了一聲拜拜,轉(zhuǎn)過身三步并作兩步緊走到周領(lǐng)男身旁。

他追你了,是嗎?葉琳歪著頭問她。

什么呀,別胡說,我在地鐵站下車才碰上他的,非得讓我坐。周領(lǐng)男習(xí)慣了葉琳說話辦事不經(jīng)過大腦的毛病,她很自然地截斷了葉琳的猜想。

雖然葉琳到公司還不夠三個月,但她們卻成為了最好的朋友。有些心事她也愿意跟她說,比如回憶或者初戀什么的,不過關(guān)于自己正處的男朋友她是輕易不跟別人說的。周領(lǐng)男覺得女人相處得好也是有分寸的,如果超越了這個界限,密友馬上變成宿敵。換個角度講,男人最好別把比自己強的人帶回家,那跟引狼入室差不多,多少事實證明最有可能讓男人戴綠帽的人正是他最好的朋友,就是這個道理。所以跟向暉的這件事絕對不能讓葉琳知道,不是怕她一時說漏嘴,因為她并不在乎流言蜚語。但是如果能夠防止事情發(fā)生的話,沒人愿意自尋煩惱。

稍頃,她又加了一句,別跟任何人說啊,這可是沒影的事兒,而且關(guān)系到我的名聲。

知道了,我不過是開個玩笑嘛!葉琳癡癡地笑道。

真拿你沒辦法,光會拿我尋開心。

周領(lǐng)男覺得和葉琳相處起來非常融洽,但公司的大部分同事都不屑與葉琳為伍,他們看不上葉琳。周領(lǐng)男聽過他們在背地里議論葉琳,有說她從小在后爸的淫威下長大,早就不是黃花閨女了,而且得過自閉癥,心理有問題,要不然說出的話怎么會傻乎乎的呢;還有的說她發(fā)過高燒,結(jié)果把腦袋燒壞了,所以現(xiàn)在看起來有點二。周領(lǐng)男知道,葉琳確實連那種明擺著得罪人的話想都不想便會說出來,用通俗的話說就是缺項電,但她終究是善良的,一點害人妨人的心都沒有,比那些勾心斗角的人強多了。她有后爸不假,但據(jù)周領(lǐng)男所知,葉琳是跟外婆長大的,跟那個后爸基本扯不上關(guān)系。她沒交過男朋友這也是真的,至少在她跟周領(lǐng)男交往時期內(nèi),周領(lǐng)男沒見過她跟哪個男孩密切來往過,但這又能說明什么呢?有些人就是愛猜測別人,閑得舌頭疼,總是胡說八道。那次是在公司樓下的飯廳,連周領(lǐng)男自己也不知道哪來的火氣,她把面前的不銹鋼飯盒連同剩下的米飯和菜湯全部甩到了那堆擠眉弄眼的嘴臉前,喝道,你們不要臉,人家還要臉呢!隨后揚長而去。由于這件事,經(jīng)理在公司例會上嚴重批評了周領(lǐng)男,并且罰了她兩百塊錢,以示警戒。其實是做給別人看的,周領(lǐng)男是公司的老員工,她的成長史就是公司的成長史,和經(jīng)理不知混得有多熟。但礙于那么多員工在場,不得不有一個看起來公正的說法。背地里經(jīng)理非要塞給周領(lǐng)男兩百塊錢不可,她說什么都不要,最后經(jīng)理在她那個月的獎金里多加了兩百塊。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葉琳跟周領(lǐng)男好得像親姐妹一樣,在公司里總是形影不離。事實上她們長得一點兒都不像,應(yīng)該說都屬于漂亮的人,各有千秋,是沒有辦法分出高下的。普遍的看法是葉琳缺少了周領(lǐng)男身上的靈性,而且略顯單純,就是那股傻勁兒給鬧的。所以即使她的眉眼再怎么好看,也不曾顧盼流連的生動過,不曾發(fā)揮過它們對男人應(yīng)有的作用。幾個長相不如她的女孩都覺得上帝空給了她一副好皮囊,浪費了青春好年華,老天爺可真是瞎了狗眼。

周領(lǐng)男不讓葉琳瞎想,她自己卻在上升的電梯里浮想聯(lián)翩。連葉琳都看得出向暉在追她,她怎么可能感覺不到他步步緊逼的攻勢呢?誠然,他比常志佳好得太多,當然,也不能這么說,她對他了解得實在不多。那怎么說呢,他跟常志佳也許根本不具有可比性。他給她的感覺是似曾相識的,是期盼已久的,是一見如故的,也是頗具新鮮感的。他能讓她想起以前那段美好而純粹的時光,能讓她想起“愛情”這個被現(xiàn)代人用濫了但在她心里依然純潔高尚不容褻瀆的字眼。

常志佳現(xiàn)在能夠讓她想起的只有親情,很多時候她看見他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都覺得他跟自己的父母或者弟弟們沒有什么區(qū)別,都是一家人。他們之間的生活正在日似一日地靠近她跟家人在一起的日常畫面,唯一不同的是她和他可以做愛,可以嘴對嘴地親吻,可以把舌頭伸向彼此的口腔進行纏綿。不過后來只剩下做愛了,當然這幾天以及往后的一段日子連愛都做不成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話,明年的勞動節(jié)一過,他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又可以做愛了。因而她覺得婚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血緣、性愛和亂倫的衍生物——

想什么呢,電話響半天了也不接?葉琳拍了一下發(fā)呆的周領(lǐng)男,她才回過神來接起了電話。

晚上下班,周領(lǐng)男和葉琳一起走出大廈門口。葉琳說,你怎么走,坐地鐵還是打的?哦,對了,你有專車,我怎么給忘了!周領(lǐng)男佯裝生氣地白了她一眼,其實快下班時她就想到向暉有可能來接她,要不要坐他的車一直困擾著她。所幸,她們倆走出很遠也沒看出哪輛車有免費載客的意思。到天橋時,葉琳跟她道了再見去對面等公交車,周領(lǐng)男望著葉琳的玲瓏背影消失在下班的人潮中,才轉(zhuǎn)身向地鐵站走去。突然間,一份失落和惆悵像蟲子似的在她體內(nèi)愈加有力地啃噬起來。難道是因為他沒來接她?得了吧,還以為自己是十七八歲的小女生啊,想想都要酸掉牙。她胡亂地收拾起不清不楚的難過,走進了售票廳。

有幾個買票的人排著隊,她剛接了隊伍的尾巴就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回頭一看正是向暉。那一刻真是喜憂參半,她的眼淚差點流下來,剛才埋下去的情緒咣的一下抬了頭。她一絲一毫的變化都沒逃脫向暉深情的眼睛,他輕輕地摟了一下她的后背,是鼓勵是慰藉更是惺惺相惜。語言對于心有靈犀的人來說真是多余而蒼白的,哪里比得了兩顆黑眼仁之間默默地對視。他們看出了彼此內(nèi)心如出一轍的百轉(zhuǎn)千回,感受到彼此相似的渴望與壓制,正在理解和承受著彼此毫無二致的瞻前顧后與煎熬。

向暉的大手像一張溫軟而牢不可破的網(wǎng),緊緊地近乎瘋狂地網(wǎng)住了她汗?jié)竦氖终啤?/p>

常志佳跟平常一樣四仰八叉地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兩條腿伸得筆直,鞋跟垂直于地面,不時抖動幾下。防盜門一響,他條件反射似的收起腿,仔細一聽卻是對門的回家了,片刻他又恢復(fù)了原狀。他換了幾個頻道,都沒興趣看,后來直接播到了中央二臺。經(jīng)濟半小時正在進行,說明現(xiàn)在十點多了,這個節(jié)目是他每天必看的,因為和工作有關(guān)。他在一家網(wǎng)站做經(jīng)濟欄目的采編,整天跟宏觀政策啦GDP啦這些東西打交道,經(jīng)濟半小時對他工作能力的提高很有實際作用。忽悠客戶時完全可以照搬主持人和專家的觀點,讓對方佩服得五體投地。

今天他卻有點心不在焉,心想都十點多了,她怎么還不回來,不會出什么事吧。又坐了幾分鐘,他閉了電視鎖上門下了樓,往地鐵口那邊溜達著。穿過門口的夜市,拐進了城中村的一條窄小街道。這條街上有好幾家矮小的發(fā)廊,門面千篇一律的花里胡哨。玻璃門里的布置雖然簡陋,卻透著曖昧的情調(diào),那是因為幾個打扮艷麗的女孩在里面隨意地散發(fā)著青春和欲望的氣息。

他點了一根煙,琢磨著周領(lǐng)男突然拒絕他的原因。其實他很少有時間像今晚這樣緊鎖雙眉地去思考他們之間是否存在危機。他知道周領(lǐng)男喜愛幻想,對很多事愛琢磨,挺平常的一個現(xiàn)象她也要想出個子丑寅卯來。當初追她的時候,他已經(jīng)認識到這一點,那時他覺得女孩多愁善感是天生的,女人的心總要比男人復(fù)雜得多,纖細而敏感才是可愛之處,否則像男人一樣粗獷直白還愛個什么勁?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很多時候他根本不知道周領(lǐng)男在想什么,或是對她思考的東西感到茫然無措。原來他以為隨著年齡的增長還有長時間的相處,她會變得實際起來,逐漸懂得生活并不是幻想的道理,與他共同創(chuàng)建并且享受美好的人生?,F(xiàn)在看起來他又錯了,即使他們有了屬于自己的空間、安定的日子和欣欣向榮的前程,她依然還有不滿足的地方。他承認由于工作太累,做起愛來多少有些敷衍,但那又有多大關(guān)系,哪個男人能保證每次都有排山倒海的激情呢?非要中途退場,做到半截喊停,還擺出一副臭臉,要知道人家死囚臨刑前還要吃個飽飯呢,何況一個性致勃勃的正常男人,真是越想越懊喪。他覺得世間的一切變化都如日落月起般自然,誰也反抗不了,事物總是從量變到質(zhì)變的。做愛也是如此,戀愛時洶涌猛烈是應(yīng)該的,它是愛情的潤滑劑……

常志佳站在周領(lǐng)男回家必經(jīng)的路口運用唯物主義哲學(xué)理論闡釋自己心中的性與愛。他把身體重量放在一條腿上,另外一只腳尖在地上得意地畫著圈圈。正想著回頭用這套理論給周領(lǐng)男洗洗腦子的時候,一抬頭發(fā)現(xiàn)周領(lǐng)男從馬路對面的一輛轎車里鉆了出來。她關(guān)車門的時候,向暉也下了車,小跑著繞了一圈站到她對面,跟她親密地說著什么。常志佳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此舉的結(jié)果是把周領(lǐng)男和向暉看得更清楚了,但還是沒聽清他們在說什么。一股火氣從常志佳的胸中騰地燃燒起來,身上好像剛剛浸了汽油,火勢越燒越大越燒越起勁,直燒得他五臟俱焚體無完膚。他往前走了幾步,一輛面包車幾乎擦著他的襯衫前襟呼嘯而過,立馬嚇出他一身冷汗。他停住腳步,抹抹額頭的汗反倒突然冷靜下來,隨即穩(wěn)住了神兒。為了出口氣丟了性命真是不值得,他慨嘆完定睛再看時,周領(lǐng)男和那輛轎車都不見了。他往家的方向張望,惡狠狠的目光輕而易舉地捉到了周領(lǐng)男的背影。他朝著那個曾經(jīng)癡迷過摟抱過一寸一寸撫摸過的背影冷笑幾聲后,如同莽撞少年般向前狂奔而去,他超過她三百多米后拐到了馬路對面,氣喘吁吁地盯著漸漸清晰的周領(lǐng)男。這時候一個含糖量挺高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大哥,要按摩嗎?他扭頭一看,自己正站在一家發(fā)廊門口,剛才發(fā)聲的女孩在霓虹燈下還有幾分姿色。他想都沒想,便蠻橫地說不要。女孩不屑地抿抿嘴,白他一眼正欲轉(zhuǎn)身,常志佳突然搶在她前面把玻璃門開到最大限度。他抓著把手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說,就這樣放著!說完坐在了靠著門口的椅子上,女孩問他要不要到按摩床上去。他沒好氣地說只按上半身就行,歪過腦袋,眼睛盯著門外的街道,他很明白這是負氣之舉。女孩見他兇巴巴的,只好乖乖地按摩起來,力道比平時大了許多,報復(fù)似的,也許她不懂力是相互作用的。

也就二三分鐘過后,周領(lǐng)男的側(cè)影出現(xiàn)在玻璃門外。常志佳聲色俱厲地大喝一聲——周領(lǐng)男!周領(lǐng)男和那個按摩女孩都被他嚇了一跳,女孩往后蹦了一大步,心有余悸地盯著常志佳的腦袋。周領(lǐng)男差點兒一個趔趄,當她的目光尋到聲音的源頭時,女孩正在嘗試繼續(xù)為常志佳服務(wù),白嫩的手有力地抓著他的雙肩。周領(lǐng)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向來循規(guī)蹈矩安分守己近乎古董的常志佳怎么會走進這種平常讓他唾棄鄙視的地方?這種自甘墮落的行徑分明是做給她看的,難道他想用這種方法刺激她嗎?真是愚蠢至極!她本想走進發(fā)廊,腳尖觸到門檻時,突然止住腳步,好像再往前一步就是懸崖,也好像要跟他劃清界限似的。她怒視著常志佳,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眼神里含著怒其不爭的悲哀和失望至極,眼睛漸漸晶瑩而飽滿時,她扭頭走了。在她看來,情感的挫折、生活的坎坷對任何一個心智健全的人來說都可以成為一蹶不振的理由,反之也可以成為努力奮斗重塑自我的契機,那完全要看個體本身是選擇自暴自棄還是奮發(fā)圖強。剛才的一幕她是多么不愿看到啊,她沒想到常志佳原來是這樣一個操蛋的男人。想到和他同居了三年她便覺得可悲可氣可笑,莫非當初自己真是瞎了眼?

周領(lǐng)男越想越氣,飛快的腳步全無章法,她的背影落在后面緊追不舍的常志佳眼里好像一個憤怒的競走訓(xùn)練者。常志佳被她的眼神嚇壞了,知道自己做得有些過了,于是愣了一會兒才跑出去追她。出來時按摩女抓住他的胳膊要錢,他氣咻咻地掏出錢包,找了半天沒有五塊的,只好丟下一張十塊的往前跑,心想叫她撿了個大便宜。他一直緊跟著周領(lǐng)男,像個不散的陰魂與她保持十來米的距離。他在猶豫著要不要追上去像以前那樣緊緊抱住她,任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他就是死賴著不撒手。直到她的力氣和心里的氣同時消耗得差不多時再整一套軟話趁熱打鐵溫存一番,于是大獲全勝。他預(yù)感到如果故技重施的話,很有可能于事無補,沒準還會火上澆油,越鬧越僵。在給發(fā)廊女錢時,他就后悔真不該逞一時之快,花冤枉錢不說,還自毀了多年純潔正派的好男人形象。本來在這場爭執(zhí)中,他處于有利地位,特別是欣賞了車前道別的場面以后,他更是勝券在握。誰知一沖動便稀里糊涂地揪出自己的小辮子送到了周領(lǐng)男手中,這叫什么事?。‰m然看到周領(lǐng)男憤怒和吃驚的表情時,他很是快慰了一番,但沉下來一想真是得不償失。

一路上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就那么矜持著,直到一前一后進了客廳,關(guān)好兩層門,才拉開交鋒的陣勢。周領(lǐng)男把皮包往沙發(fā)上一甩,先去衛(wèi)生間洗了一把臉,幾縷潤濕的頭發(fā)貼在額前,她也沒去管它們,一屁股坐下來。常志佳一回來就很隨意地陷進了沙發(fā)里,他面朝西,周領(lǐng)男面朝南,一律用余光可勁兒地掃射對方,同時也都掩飾著對彼此的關(guān)注。

還是周領(lǐng)男先開口了,她把左腿收到沙發(fā)上,雙手抱住左膝,身體最大限度地往后靠著,好像終于做了一個決定似的,臉色平靜地說,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吧!

常志佳把腰身從靠背上彈起來,不置可否地注視著周領(lǐng)男,然后低下頭,雙手交叉,兩只大拇指抵住窄小的腦門,最后問道,為什么?

周領(lǐng)男牽動嘴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這還用問嗎,咱倆心里都再清楚不過,別再自欺欺人了。

我不清楚,我一點兒都不清楚!常志佳想解釋自己為什么會去發(fā)廊,但卻不知如何開口。

我都看見了!周領(lǐng)男認為沒必要挑明彼此心知肚明的理由,她想給常志佳留一點面子,不想對他剛才的行為進行回顧和質(zhì)問。

我也看見了!常志佳忽然換了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盯著周領(lǐng)男的眼睛,注意著她的情緒。

是嗎,你看見什么了?她絲毫沒有回避常志佳灼熱的目光,那里面有一絲不易捕捉的痛苦正在氤氳。他理直氣壯的口氣引起了周領(lǐng)男的興趣,她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這幾天你上下班一直車接車送吧,沒猜錯的話,恐怕連晚餐也是免費的,而且都是你喜歡吃的韓國烤肉和法國牛排那些我不愿意帶你吃的破玩意,對嗎?他的眼神竟然近乎絕望。

沒想到啊,有點兒低估你了,真看不出還有偵探的潛質(zhì),不過你夸大事實了,這樣的生活剛剛一天而已。驚訝之情在周領(lǐng)男臉上還沒來得及全部展現(xiàn)就被一層如水的平靜覆蓋了,她甚至有意制造起調(diào)侃的輕松氛圍。

一天二十四小時,夠你們做好幾次呢!話一出口,常志佳自己也怔了一下,他不知道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是想說些狠毒解氣的話,可這句話完全言不由衷啊!

你注意點自己的措辭,不就是想知道我跟他到什么程度了嗎,我可以告訴你。周領(lǐng)男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讓它不合時宜地爆發(fā)。常志佳同樣在壓制著一觸即發(fā)的怒氣和沖動,卻啞口無言,只是嘴唇和喉結(jié)動了動,好像咽了一口唾沫。周領(lǐng)男迎著他慍色十足的臉,繼續(xù)心平氣和地說,我不想騙你,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愛上他了,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

常志佳徹底被激怒了,他猛地站起來,右手食指指著周領(lǐng)男的鼻尖,儼然一頭狂怒的野獸。他的聲音很大,卻沒有底氣,完全是空喊出來的。他吼道,不!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拿他刺激我,你看他有錢有事業(yè)還有你一直向往的假惺惺的紳士風度。我看出來了,你早就嫌棄我瞧不起我看我不順眼了,早想把我當塊兒沒用的抹布扔到垃圾桶里了,是不是,你不用搖頭,你就是這么想的?,F(xiàn)在你終于可以另棲高枝了是嗎,告訴你吧,他在玩你呢,用不了多長時間,熱乎勁兒一過,你們就得完蛋——

啪的一聲,常志佳的臉上猝不及防挨了周領(lǐng)男一個巴掌,胭脂色的指印在他半邊臉上云蒸霞蔚。周領(lǐng)男的手剛一落下就有了悔意,離開那張臉的手好像中了劇毒,也像被點了穴,僵在半空。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常志佳,他臉上盛開的花愈加飽滿起來,那雙摻雜著驚恐憤恨委屈的眼睛凜然地迎著她同樣復(fù)雜的目光。她看出了一種陌生,完全不同于大街上擦肩而過的陌生,它建立在爛熟的基礎(chǔ)之上,相遇是始作俑者,彼此的好感和錯覺成為幫兇。相對人的思維來說,時間就像彈力十足的皮筋,既可以拉得很長,也能搓在手心完全忽略掉。她和他的對視充其量不過十幾秒鐘,可她腦子里閃現(xiàn)的情景足夠剪輯成一部二十多集的電視劇。原來他們在一起時的難過難受難堪難忘的鏡頭毫無秩序地次第閃現(xiàn)。最后她發(fā)現(xiàn)面前的這個人的確變了,眼睛由清澈的喀納斯湖變成渾濁的護城河,腰桿從鉆天楊變種垂柳,小腹微微凸起,脖頸子和下巴比著賽貯存脂肪。如果說外在美感的流逝她還能諒解的話(畢竟沒人能抗拒自然力量),那她絕對忍受不了他的誤解。她想不到在他眼里,她竟然是那種見錢眼開始亂終棄的勢力女人。她一直以為自己吸引他的地方在于本身有意無意散發(fā)出來的與眾不同的魅力。可到頭來他還是把她當成了一個徹底的俗人,這太傷她的心和自尊了。這一巴掌的本意是要把他打醒,讓他意識到自己在胡說些什么,意識到對她的誤解。但從他眼神流露出來的光芒來看,他完全按照自己腦袋里一如既往的思維方式再次誤解了她的意圖。有一瞬間她想解釋一些東西,忽然一種對牛彈琴的疲倦感席卷了全身,每個細胞都像那只揚了半天的手一樣疲倦地顫栗起來,不由得她不放棄。

最初的分手目的已然達到,代價卻是他們從此反目成仇勢不兩立。到了這個份上,她有點破罐子破摔了,于是別過臉,甩甩胳膊,單方面結(jié)束了這場戰(zhàn)斗。可是他的目光像子彈一樣射穿了她的后背,射中了她的心臟。他說了一句話,你會后悔的,這句話的原動力仿佛來自絕境中的最后一線生機,像一句讖語提前守候在未來的路上等著她,著實讓她感到一陣心悸??墒撬终f了一句話,卻讓她如釋重負。他說,你以為我沒人要嗎,你等著,我會讓你遺憾的。聽了這句話,她忽然覺得自己勝利了,他的幼稚和意氣用事完全暴露了他的膚淺,想在我心里種下魔咒,再等幾十年吧,你常志佳的道行實在太淺了!

了卻了常志佳的牽絆,周領(lǐng)男好像一個被婚姻束縛了多年以后重獲自由單身的快樂女郎,不顧一切地囫圇扎進了向暉的懷抱。向暉恰似一張溫暖、舒適、柔軟、懂得疼惜睡眠者的床,充滿難以抵擋的誘惑,周領(lǐng)男總是輕而易舉地被他俘獲,像個沒有明天的人沉溺在最后的令其眩暈的激情中。那幾天他們儼然一對如膠似漆的熱戀情侶,除了工作和睡覺,一刻也不分離。周領(lǐng)男總是回去得很晚,無論常志佳在看電視或者在睡覺,她一律把他當透明。由于財產(chǎn)的分割問題暫時不能得到合理解決,他們還住在一起,表面上看起來像一對合租伙伴。最初,他們之間的氣氛是緊張和對立的,雖不至于劍拔弩張,卻也充滿著不可名狀的壓力。后來由于兩人照面時間越來越少(因為他們不管做什么事,都刻意躲避著對方,比如周領(lǐng)男在廁所時,常志佳也有便意,但他就是憋著不去,或者到樓下找公廁解決),于是此種壓力由于出現(xiàn)機會的寥寥無幾和注定的短命而自行消解,這時候的他們更像是一對太過熟悉彼此的啞巴,沒有什么可說,當然也說不出來。

這天是周五,再過一周就是國慶節(jié),向暉訂了周一的機票。公司那邊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去處理,昨天蘇小悠還給他打了手機,叫他快點回去,告誡他再不回去的話就永遠別回來了。向暉說,你以為我愿意回去怎么的,還不是因為公司在那邊,回去讓我看你的臭臉,聽你嘮叨嗎?本來他還想說兒子情人如今都在北京,他正考慮著把生意的重心逐漸轉(zhuǎn)移到北京,剩下她獨守一幢別墅,不,還有兩條既風騷又標致的騎士犬。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跟她斗嘴有什么勁兒呢,緣分已盡的人非要拴在一起,在別人面前裝成一個還算溫馨的家,究竟有什么用呢?他覺得蘇小悠可能是為了兒子著想吧,不想讓兒子在未成年階段經(jīng)歷對其心理乃至性情影響較大的事情。所以他才說服了蘇小悠讓兒子離開他們,提前獨立,這樣對兒子固然是個鍛煉,其實他主要考慮的還是自己,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將來的離婚進行得更加順利,讓蘇小悠失去不肯就范的重要理由。

還有一刻鐘周領(lǐng)男就要下班了。向暉的車停在大廈出口處的臨時停車場內(nèi),他打開車門抽出一顆軟中華,在手心里戳了幾下,然后才點著。他的動作透著一絲落寞和無聊,周領(lǐng)男認為那是一股傲氣,是一種沒落的貴族氣質(zhì)。他當時笑得夸張而放肆,他說自己家八輩兒貧農(nóng),哪來的貴族血統(tǒng)呢,無非是這么多年來獨善其身、修身養(yǎng)性所得。然后他就把自己持之以恒的鍛煉和保持寧靜致遠的修行心態(tài)跟她細致地講了出來??吹贸鰜?,她對他亦是處于著迷階段,無所顧忌的什么都說。她甚至把自己的初戀告訴了他,還說他跟她的初戀有著不可思議的相似氣質(zhì),她第一次看見他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她說的他都相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實和幸福。

他記得那天晚上吃過飯,他們開著車去兜風,去壓馬路。在她的指引下,他們來到一條一里多長的學(xué)院路上,路兩邊生長的不是北京常見的白楊和槐樹,而是法國梧桐,看起來年頭還不長,大部分枝葉依然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抱著團兒往上躥,少有旁逸斜出。路雖然不寬,但人和車都很少,可能和將近晚上十點的時間有關(guān)。他干脆把車停在路邊,擁她入懷,下巴蹭著她的天靈蓋,享受耳鬢廝磨的快感。她的頭發(fā)厚且柔軟,充滿彈性,他打趣道,你的頭發(fā)好像我家里那條查理王騎士犬的毛,觸感都是那么妙不可言,讓人愛不釋手。她嚶嚀一聲,兩只手從他巨掌的包裹里敏捷地抽出來,往上一揚,準確地貼住他的臉頰,假裝使勁兒搖撼著他的腦袋。他的嘴撅起來,沿著她的太陽穴一路下滑,急速轉(zhuǎn)彎,充滿索求地含住了兩片火熱的花瓣。他拼盡全力地吻著她,恨不得把她吸進去,一會兒霸道地包住她小巧的嘴,一會兒又將舌頭伸進溫暖的所在,津津有味地品嘗著渴慕已久的瓊漿。她完全陶醉在久違的甜蜜中,多年前的觸電感覺不期而至,莫名的興奮鼓勵著她在欲望中盡情地穿梭翱翔。

那天的吻真是銷魂啊,向暉把還有很長的煙頭扔在地上,碾了碾,咂吧咂吧嘴,回味似的。這時候,周領(lǐng)男小跑著過來了,她今天的穿著好像是花了心思的,不再是偏向西服樣式的職業(yè)套裝。腳上除去了高跟鞋,換做一雙黑軟皮無帶平底鞋,黑中透紅的燈芯絨長褲蓋住腳面,上身是一件又窄又小卻頗為合身的暗紅色秋季外套,V型領(lǐng)口處露出精致的鎖骨和一小塊白玉樣的酥胸。向暉直看得目瞪口呆,差點流出哈喇子,他情不自禁地感嘆著,真美!然后給她打開車門,她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熟練地鉆進了車。他又往大廈門口望了幾眼才開始倒車,很隨便地問她,今天跟屁蟲怎么沒來呀?

開始她懵了一下,隨即明白他指的是葉琳,便說,這兩天她好像有心事,我問她也不說。對了,以后不允許你管人家叫跟屁蟲,她挺有主見的,而且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還有主見啊,我看是個十三點。向暉并不識趣,一味陳述著自己的觀點。

看起來是有點那什么,接觸時間長了才會發(fā)現(xiàn)她的可愛之處。

長得倒是不錯,可惜呀!向暉欲說還休,他差點忘了身邊坐著周領(lǐng)男。

可惜什么?你又有什么想法?還真是個花蝴蝶!周領(lǐng)男半是褒揚半是嗔怒地拍拍他的腦袋。

他夸張的哎呀一聲,然后認真地說,沒遇到你以前我的確是只花蝴蝶,無論采什么花兒都是抱著玩玩的心態(tài),淺嘗輒止。但你跟她們不一樣,你是能改變我的人。

說得嚴重了,我可沒想過要改變你,我喜歡的就是現(xiàn)在的你,為什么要改變呢?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甚至離婚。

離婚?我可不想拆散別人的家庭,能快樂地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也不必強求。一個人的快樂是靠自己開拓和追求來的,而不是以破壞別人的幸福為代價。

你還真善良,不過我和我老婆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離婚對誰都將是一次新生。

對你來說可能是,但對你老婆來說無疑傷筋動骨。

你怎么向著她說話啊,奇了怪了!

女人的心是相通的,即使不能感同身受,我也可以換位思考。

像你這么心地善良的人可不多了!向暉自以為已經(jīng)很了解她,但她剛才的表現(xiàn)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好由衷地感嘆。他惦記著上午放進包里的那枚鉆戒,現(xiàn)在看來暫時還無用武之地,她沒想到周領(lǐng)男如此與眾不同。

車子經(jīng)過頤和園路還往西行駛,路燈亮起來。周領(lǐng)男心存疑惑,問他,咱們這是去哪兒???

暫時保密,等會兒你自然就知道了。

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就是為什么不買輛奔馳或者寶馬什么的,非要弄個威馳,有什么特殊原因嗎,還是你本來就是個偽大款,一直騙我呢?

呵呵,沒有人規(guī)定富人一定開寶馬奔馳吧,你知道威馳這款車是誰代言嗎?

當然知道,樸樹嘛,那首“Colorful Days”有段時間差不多被唱爛了。

我敢打賭,他的歌永遠也唱不爛,太純了,有股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

真沒想到你會喜歡他的歌,怨不得你總是一臉憂郁呢,原來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失望,不過理想主義者都這樣。

沒遇見你之前,我的確對生活充滿失望,整天就知道賺錢。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的生命因為有了你的陪伴而變得精彩和絢爛。

別說了,酸掉牙了,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來了,現(xiàn)在說你呢!

我有什么好說的,你看看窗外,是不是快到香山了!

周領(lǐng)男額頭貼著車窗玻璃,仔細觀察著窗外,試圖尋找一些標志性的建筑來說明此刻身在何處。公路兩邊黑糊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燈火倒是有,但好像隔了很遠,顯得那么不真實。她有點兒害怕地問他,這是去香山的路嗎,怎么什么都看不到,你不會走錯了吧?說完,她往他身上靠緊了一些,臉頰貼在他的胳膊上。他騰出一只手摟摟她的后背,安慰似的,然后胸有成竹地說,再拐一個彎肯定柳暗花明,別擔心,我對這一帶很熟。

向暉說得沒錯,正是疑無路的時刻車子一拐便上了一條煙火氣息很濃的“人間道”。又往前行了幾分鐘,周領(lǐng)男看見了植物園的招牌,接著眼前一片開闊,燈火璀璨,往高處看去正是香山黑糊糊藍幽幽的模糊輪廓。汽車直接開進了香山飯店,向暉在上午已經(jīng)預(yù)訂了座位和房間。燭光晚餐,幽幽紅燭兩邊的人兒脈脈含情地對視著,仿佛剛剛認識一樣,還沒進餐已然沒了食欲,它被更強烈的一種欲望覆蓋吞噬了。飯畢,周領(lǐng)男提議出去走走,如果能到公園去看看更好,不過恐怕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向暉叫來領(lǐng)班問詢此事,領(lǐng)班笑著說好辦,他叫來一個服務(wù)生。兩人跟在服務(wù)生后面,先是進了香山別墅,再穿過幾間青磚老房,最后邁過一個月亮門后眼前豁然開朗。他們道過謝,服務(wù)生知趣地轉(zhuǎn)身欲往回走,向暉叫住他,遞給他一張五十的票子。周領(lǐng)男揶揄他,有錢沒處花了是不是,擺什么譜啊?他笑而不答。

滿園幽靜,古木參天,一切隱沒在夜色中。距離紅葉節(jié)還有一段時間,再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清園,因此他們相互依偎著走了十多分鐘,也沒看見半個人。最后兩人坐在了靜翠湖邊的石頭上,這里更加寧靜更加怡然。農(nóng)歷已過十五,月亮不知何時爬過了對面的山頂,缺了一大半,不過由于天氣甚好,另一半的清影隱約可見,天空也是藍得如洗。月光瀉在半個湖面上,閃耀著皎潔的碎銀似的波光。他們擁抱著不斷接吻,鉚足了勁兒,不到窒息不停下,好像要把這一輩子的吻都在今夜接完。周領(lǐng)男很清楚自己和他是沒有明天的,有句歌詞唱得多好——依依不舍愛過的人往往有緣沒有分。對于那些真心相愛而最終勞燕分飛的情人來說,有緣無分可能是最恰當和無奈的沒用的撫慰。真相永遠殘忍,美好總是短暫。他像一頭猛獸,急不可待地抱起她,向著園外走去。她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從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就期待著這一天,現(xiàn)在終于來了。

他們分手是在周一早上,跟往常一樣,他開車送她到公司。一切都跟平常無恙,可她心里全然不是那樣。時間過得那么快,當他的車絕塵而去,丟下她在清晨的路邊踽踽獨行時,她終于抑制不住地哭起來了。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無助的黃昏,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滿肚子的委屈和傷心無處發(fā)泄。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在身邊,這種感覺是那么熟悉,又是如此必然,仿佛從一個醉人的美夢中剛剛醒來,夢中的一切即使是真的,都已不在。這種疼痛幾乎是無法避免的,她像一個毒癮發(fā)作的人,不可遏制地想和他在一起。但她能做的只是給他打個電話,聽聽他的聲音,一聽到他的聲音她就釋懷了,滿腔哀怨頓時化為烏有。已經(jīng)不是小姑娘了,這么不理智還行,她拼命壓制著內(nèi)心激蕩的暗涌,表面平靜地過日子。她期待著“十一”快點到來,因為她手中有一張他給她的機票,就是那天飛往廣州的。

“十一”前兩天的中午,葉琳告訴周領(lǐng)男說她已經(jīng)辭職要回老家去了。晚上兩人一起吃飯,算是給她餞行,席間喝了很多酒,兩個人似醉非醉,說了一大堆知心話。葉琳說她母親生了急病,而且很嚴重,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她這個“貼心小棉襖”該是發(fā)揮作用的時候了。周領(lǐng)男問她,那個男人怎么不照顧,憑什么要你趕回去,耽誤你的前程,其實你也可以請個長假,你媽病好了就可以再回來上班。葉琳搖頭,無所謂的失望模樣,灌了一口啤酒說,算了吧,這里也沒男人喜歡我,我還是回去照顧媽媽了,然后好歹找個人嫁了算了。周領(lǐng)男知道這是她的痛處,不忍提及,就安慰著她,慢慢來總能碰上中意你的人,找到屬于你的幸福。葉琳苦笑,不行啊,我早就沒有信心了,自從那件事以后我就知道在這里不管呆上多長時間也是一無所獲。她說的是剛來公司不久的一次聚餐,那次她喝高了,不知不覺把自己差點被后爸強奸的事講了出來,弄得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結(jié)果那些本來還對她垂涎的男人全都避而遠之,謠言隨之不脛而走,如果不是周領(lǐng)男及時出來壓陣,說不定她早就卷著鋪蓋走人了。她大徹大悟地總結(jié)著,喝酒誤事?。≈茴I(lǐng)男早被她的悲傷感染了,迷糊糊地灌著自己,眼角一直濕癢著。葉琳邊喝邊說,你知道嗎,不怕你笑話,我來北京就是為了換個環(huán)境,找個配得上的好男人死心塌地天昏地暗地愛他一回。長這么大,我還沒談過一次戀愛呢,都怪那個畜生,他壞了我的名聲,家里的那些媒婆都把我當成二手貨,給我介紹的對象不是缺胳膊斷腿就是傻子白癡,真是氣死我了。為什么好好的一個黃花閨女,要受那份閑氣呢,我那個迂腐的媽還勸我任命呢,呸,傻子才認命呢,我肯定會找到好男人的,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呀?她醉醺醺地摟著周領(lǐng)男追問。周領(lǐng)男大著舌頭,是啊,是啊,你這么漂亮,肯定有人愛,不追你是他們沒眼光,是他們的損失,趕明兒我追你,我們倆談戀愛,哈哈哈……

和周領(lǐng)男分手的最初幾天里,常志佳憋著一股火,每天晚上與她合作“表演默片”時總是擺著一副別人欠了他幾十萬的模樣。其實,他并沒有抓住周領(lǐng)男跟別的男人一起廝混的確鑿證據(jù),那天夜里撞見的一幕確實能說明一些問題,只是當時他把問題想像得過于嚴重了,以致造成無法挽回的局面。以前他們并不是沒鬧過分手,不過每次都以不了了之作結(jié),為此他還有過感言——我們是一對歡喜冤家,命中注定誰也離不開誰的,不管風水怎么轉(zhuǎn),到頭來我們總要在一起。的確,記不清多少次小打小鬧全部應(yīng)驗了他的判斷,因此漸漸地,他對日常爭吵更習(xí)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不管怎么折騰都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誰也跑不了。包括這一次分手事件,開始幾天他還抱著僥幸的心態(tài),認為過不了幾天就能轉(zhuǎn)入正軌,所以絲毫沒有發(fā)出任何求和信號,他始終認為自己是正確的。直到上周末接連三個晚上周領(lǐng)男夜不歸宿,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很想給她打個手機,好幾次翻到手機上的電話目錄,最終沒有摁下?lián)芡?。通了說什么呢,問她在哪兒,不用問他都能想像周領(lǐng)男一定梗著脖子用拒他千里之外的口吻說“你管不著”,然后不由分說掛掉電話。這樣的羞辱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了,可不能一味一竅不通地墨守成規(guī)了。技巧的創(chuàng)新亟須解決,不過他苦思冥想也沒考慮到從哪兒入手。媽的,還有半年多就要結(jié)婚了,現(xiàn)在卻鬧分手,這叫什么事兒啊,他在心里罵著自己。

那天他的話說得過分了,現(xiàn)在想來越是過分越是決絕,周領(lǐng)男越是愛聽啊,她心里早就有了分手的打算,說不定車前的道別一幕是故意做給我常志佳看的,為的就是讓我極度生氣,然后一時沖動說出那種傷人至深的話,如此一來分手也就變得順理成章。如果我對她一直很好,說不定她會不好意思提出分手,就算提出也是充滿內(nèi)疚的,現(xiàn)在倒好,中計了,被人耍了。常志佳心想,這小娘們心夠毒的,損招一出讓人防不勝防。他兀自咒罵著,偌大的房間里空蕩蕩的,他不自覺地罵出了聲,尖細的聲音擲地有聲,讓人想起窮兇極惡的面孔,他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那聲音令他感到陌生和惡心,即使對一個不安好心的外人,他也沒有如此痛恨過,難道已經(jīng)不愛她了嗎?不對,按道理來講應(yīng)該是有多愛就有多恨,看來我以前對她的愛真是比黑夜還要深,無邊無際,摸不到頭緒,所以今天才會毫無顧忌地罵將起來,我對她的愛和恨簡直可以令自己動容,為什么就抓不住她的心呢?我常志佳不管是做男友還是做丈夫,哪塊不都是盡職盡責,稱得上是干一行愛一行,為什么你周領(lǐng)男就永不滿足呢,挑肥揀瘦,這山望著那山高,把我當成活王八耍來耍去,你心里就不愧疚嗎?

平心而論,常志佳確實算一個優(yōu)秀的不可多得的男人,尤其是在當今這個男人普遍浮躁貪饞的時代里。一表人才不說,光是對女人踏踏實實從一而終的那個勁頭就有很多男人比不了。他從不耽于幻想,努力工作,對生活充滿熱情,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他都能坦然接受,用周領(lǐng)男的話說是逆來順受。更可貴之處在于他從不招蜂引蝶,嚴格恪守心中圣潔的道德準則,誓死不做對不起周領(lǐng)男的事情。如果說火車正常運行還有出軌的時候,那他就是一列例外的火車,從出廠到報廢,永遠與一對軌道發(fā)生摩擦,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

其實,在常志佳身邊并不缺少對他有意思的女孩。但公司里的人大多知道他已是有了主兒的草,加之他頑固不化一本正經(jīng)的處事原則,便很少有人在他身上浪費時間和感情了,因此除了周領(lǐng)男,他甚至連一個說話的知心朋友都沒有。直到那天,一個女孩打響了他的手機。他認識這個女孩,也屬于“北漂族”,相識緣于工作上的業(yè)務(wù)聯(lián)系。那是一個多月前,他接到了這個女孩的電話,她說需要一份華中地區(qū)的區(qū)域經(jīng)濟報告,問他能否提供,收費如何。憑著工作經(jīng)驗,常志佳一聽就覺得這個客戶沒戲,于是不冷不熱地給她報了價格和文件大綱。讓他納悶的是女孩怎么知道他的手機號,后來他問她,她說是一個同行給她推薦的,但她所說的那個同行常志佳一點印象也沒有。更沒想到女孩聽完他的報價和提綱后深表滿意,立即表示見面詳談。以前常志佳也跟一些客戶見過面,但他總認為還是在電話里說話比較方便,討價還價也不會臉紅。但女孩堅持見面再談,她的笑聲風鈴似的從電話線里傳過來,開玩笑似的說,難不成你以為我是女流氓,會把你吃了,我的意思是想把這個報告做得更實用一些,大家都是為了工作嘛!話說到這份上,常志佳如果再推辭就太不近人情了,于是有了第一次見面。

那次是女孩請客,在一間叫做“啡色”的咖啡屋。女孩漂亮、時尚,一雙三白眼猶如兩潭清水,不時漾著波光。水波碰到常志佳的眼睛,常志佳視而不見,他覺得女孩太大膽了,明擺著調(diào)情嘛!那雙眼睛雖然漂亮,但沒給他留下多少好印象,他記得相書上記載這種黑眼仁左下右三不靠的眼睛命中注定是克夫的,就算不克死,她的男人也不會發(fā)達。雖說相書上的話不能相信,但他依舊心有余悸,況且那時他和周領(lǐng)男的感情沒有絲毫裂痕,于是對女孩毫不避諱的愛慕之情裝傻充愣。那次合作沒有談妥,可能是女孩下的套,以此來要求跟他見面,事實證明常志佳的推斷是正確的。此后,女孩每周都會給他打一次電話,明著談合作,實里總是打聽他有無時間去吃飯或者喝杯咖啡。有了前車之鑒,常志佳心安理得地推拖著,他想也許女孩過幾天就會泄氣的。這次他猜錯了,女孩不僅愈發(fā)執(zhí)著,而且明目張膽起來,一上來就問他是否喜歡她。于是常志佳明確地告訴她自己有女朋友了,讓她以后不要再打騷擾電話。女孩好像很生氣還有點傷心,怏怏不快的聲音傳過來,知道了,大白癡!自我感覺超好的常志佳掛掉電話后松了一口氣,懷著得了便宜賣乖的心情想,原來被人追也是一件麻煩事!

那次以后,女孩還真沒來過電話了,但會給他發(fā)一些內(nèi)容曖昧的短信。一看是她發(fā)來的,常志佳看都不看直接刪除,他害怕哪一天被周領(lǐng)男看見,那可真是百口莫辯。女孩沉寂了一段時間,在常志佳無助寂寞外加憤慨的時候,她的電話再次打來了。就跟知道常志佳失戀一樣,她的聲音一改往日的干脆利落,柔柔的像水流過一樣,也像棉花糖嚼在他嘴里,又甜又軟,充滿彈性。她不約他出來吃飯或者喝咖啡,只是聊著最近發(fā)生了哪些有趣的事情,問他心情好不好,儼然一個好久沒有聯(lián)系的紅顏知己。她的話在常志佳聽來竟是那么舒服,每個嘆息每個尾音每個笑聲都洋溢著恰到好處的溫情,像熨斗一樣在他毫無知覺的狀態(tài)下漸漸熨平了他內(nèi)心不斷起伏的褶皺。手機已經(jīng)關(guān)了,溫度還在,談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她的笑容和標志性的大眼睛卻突然間清晰起來。接連三天,女孩都在他快下班時給他打電話,兩個人聊上一會兒,然后心滿意足地掛機。這幾天,常志佳心里有什么東西發(fā)芽了,長得很快,由不得他控制。那天晚上,女孩再打電話來時,他感覺心里的那株東西已經(jīng)頂?shù)搅撕韲?,弄得喉嚨生疼,像扁桃體發(fā)炎似的,他大聲地說話以期緩解不適。女孩聽出了異樣,問他怎么回事,他急得出了一身汗,最后終于說出那句憋了許久的一句話,我們見個面好嗎?此話一出,疼痛變魔術(shù)般驟然消失。

常志佳和女孩的第二次見面還是在那間咖啡屋,女孩似乎對咖啡情有獨鐘。在常志佳看來,女孩似乎比上次瘦了很多,臉色也有點營養(yǎng)不良似的蒼白,只有笑容明媚如初。女孩一笑,常志佳不由得一陣心疼,心里話脫口而出,你生病了嗎,臉色真不好。女孩沒有回答,干練地為他點了一杯雀巢,先啜了一口自己的咖啡,才緩緩地說,沒什么大礙,前段時間鬧了一次腸胃炎,可能是在屋里圈得時間長了,沒曬太陽的緣故吧,怎么,你擔心了?她調(diào)皮地向常志佳拋了一個媚眼。他招架不住,笑意間竟然有一抹害羞,那表情是“求求你,饒了我吧”的意思。那天他們說得不多,常志佳本來有一肚子的疑問,見到女孩卻一個都想不起來了。他想女孩真是太純了,純得像一塊透明的冰,即使《十萬個為什么》的作者見到她恐怕也會毫無疑問的,因為不管是誰,都將毫無戒備和原則性地對她充滿信任。臨別時,女孩告訴了他自己的樓層和房間號,問他要不要上去坐坐,他覺得過于冒昧,便委婉地謝絕了。不過,女孩的住址他一字不差的記在了心底。

周領(lǐng)男初次坐飛機,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她的心早于飛機著陸之前抵達了向暉的身上。向暉如同一塊靈魂磁石,掏空了她的心不說,現(xiàn)在連她的血肉之軀也騰云駕霧以赴死的姿態(tài)飛奔而來。下了飛機,她打車直接來到向暉給她訂好的酒店。在車里她就忍不住給向暉打手機,奇怪的是卻關(guān)著機。在他們的交往中,這還是第一次,她完全出自本能地預(yù)感到這次旅行很有可能發(fā)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不好的事情,至于是些什么關(guān)于哪方面的,她一概不知,只是憑著先知先覺。掃興像一道詭異的光閃過以后,她的情緒也跟著下來了,好像在配合身體的位移一般,在云端時還是艷陽高照,一旦回歸地面即刻胡天飛雪。在酒店的房間里躺了一會兒,她又撥了一遍手機,還是關(guān)機,想著打他公司的電話,卻沒記下來,只好先去洗澡。

以往洗澡的時候,她都要一遍一遍地擦著鏡面上的水霧,得以欣賞自己近乎完美的胴體,這樣整個洗澡過程就在沾沾自喜的自戀中結(jié)束了。可是今天她一直心不在焉,只胡亂擦了一遍就任其愈加模糊起來。鏡面上的水霧漸漸變厚,仿若她的心被向暉罩上了一層不透明的物質(zhì),叫她不再靈光,對一切感情失去了辨別能力。單等有一天她沖破阻礙看清真相,而那時她本身已是千瘡百孔,就像蒸氣消失后的鏡面,一片淋漓。擦干身子和頭發(fā),她閉著眼睛撥浪鼓似的搖了幾下腦袋,在心里說,但愿剛才的胡思亂想是多慮。她只披了一條浴巾便進了臥室,沒想到向暉居然坐在沙發(fā)上垂頭抽煙,一時有點驚訝和臉紅,但隨即泰然起來。想到剛才關(guān)機的事情,一股難平之氣涌上心頭,她的話里帶著幾分質(zhì)問,怎么關(guān)機了,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想干什么呀你?他慢騰騰地掐掉煙卷,抬起頭來,閃爍不定的目光不安地看著她,臉上努力浮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她的目光迎著他,瞬間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他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眼圈重而黑,眼角的細紋連帶顯現(xiàn)出來,血絲好似植物的藤蔓肆意伸向眼眶深處,下巴和腮幫下方猙獰著參差不齊的胡碴兒,他一下子老了許多。發(fā)生什么事了,你……周領(lǐng)男遲疑著,有些驚慌失措,她想不出世上還有什么事能讓他如此失魂落魄。他站起來,一把將她擁入懷中,竭盡全力抱著她,好像要把她嵌進自己身體里。他的手好像鷹爪,胳膊如同鎖鏈,那種摟抱叫她一時氣短,不禁咳嗽起來。她的不適反應(yīng)提醒了他,這才緩緩松開手臂,漠然地嘆了一口悠長的氣,仿佛溺水的人撲騰了半天終于意識到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木頭。

走,先給你接風洗塵,不要讓那些煩心的事擾亂我們。他示意她換套衣裳,隨他出門。

可是已經(jīng)擾亂了,如果把我當朋友,就請你如實相告,雖然極有可能我?guī)筒簧鲜裁疵?!周領(lǐng)男堅定的目光不容他再做敷衍,而她心里卻是忐忑不安,根本沒有心理準備去迎接一場看起來嚴重至極的天災(zāi)或者人禍。

咱們還是出去說吧,一邊吃一邊說。

算了吧,還是先說吧,你想讓我食不知味嗎?她將他按在沙發(fā)上,自己面對著他坐在床頭。

向暉不再堅持,認命似的用平靜但并不從容的口吻講起來,不時身臨其境一樣流露出相應(yīng)的表情,好像又經(jīng)歷了一遍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

陰謀像是一顆定時炸彈,際遇讓這顆蓄謀已久的炸彈在向暉從北京回到廣州的第四天突然爆炸了。事情出在他前期投資的那個樓盤上,連他在內(nèi),一共是四個合伙人。由于當時他在北京忙,根本無暇親自過問或者指揮這件事,再說了其中的兩個都是他合作過多次的老朋友了,所以很放心地把資金投了進去,規(guī)劃施工等一系列煩人的事就全權(quán)交給那三個合伙人操持。原本想著落得清靜,賺點省心的錢,誰成想其中的兩個合伙人早就勾結(jié)好了,就等著資金到位呢!開始幾天的熱火朝天大干快上全他媽的是蒙蔽人的假象,資金全部到位以后,那兩個合伙人便馬不停蹄地實施了安排周詳?shù)脑媱潯V苯亓水數(shù)卣f就是攜款潛逃,從警察的推斷來看,他們十之八九已經(jīng)到了泰國。所以要想追回那筆巨款,怕是沒指望了。這就意味著以向暉的名義投進去的八百多萬和砸狗的肉包子是一樣的命運。那可是八百多萬啊,幾乎是他全部身家資產(chǎn)。如果光是他自己的,那大不了認栽,痛定思痛一番后重整旗鼓,期待有朝一日東山再起??墒悄抢锍算y行的貸款外,還有三百多萬是從其他朋友那里借來的,也就是說他除了認栽還要即刻償還一筆不菲的債務(wù)。這件事對他來講應(yīng)該是前所未有的,以前的大風大浪再猛烈咬咬牙都能挺過去,這次的性質(zhì)與以往不同,它幾乎將他的基業(yè)連根拔起。事情一經(jīng)傳出,工地停工那是必然,主要是聞風而至的催債電話像一塊塊大石頭朝著正扒在井壁的向暉毫不留情地砸下來。一夜之間他比誰都深刻地體會到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逼得他不敢坐在辦公室,手機也多半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真是錢在人情在,錢一沒茶就涼啊,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嘆著,疲憊的聲音里透出無盡的滄桑和凄涼。

周領(lǐng)男聽完,許久一言不發(fā),只是坐到他身旁,左手摟著他的后背,臉頰貼在他的胸口上,右手隔著襯衣,充滿母性地摩挲著他的胸膛。她愛他,她自認為是那種義無反顧的愛,可是這種愛在現(xiàn)實面前竟是那么軟弱無力,根本不值得一提。她是多么想幫他渡過困境,讓他恢復(fù)到以前雄心勃勃春光燦爛的狀態(tài),如果能夠幫上忙,讓她干什么都可以。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無論她干什么(即使死)也幫不了他,最多只能說上幾句隔靴搔癢的話,所以她一句話也不想說。

他抓住了周領(lǐng)男的手說,走,咱們出去,我?guī)闳ブ榻匆咕啊B牭贸鰜?,他是強顏歡笑。

周領(lǐng)男不置可否,她機械地換了一套衣服,跟他出了酒店。買船票時,她說她來付錢,向暉擋住她掏錢的手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不要這樣可憐我,給我留點兒自尊吧!

江風依舊清爽,濤聲依舊令人陶醉,燈火依舊璀璨,只是船上的人沒了尋歡作樂的心情。周領(lǐng)男繃著一張臉,一切表情除了憂慮都是那么不自然,叉子有氣無力地扎進金槍魚沙拉里半天不動。向暉佯做生氣狀,叉起自己盤中的一塊牛排送到她嘴邊說,來,笑一個,不用為我擔心啦,你看我大禍臨頭都不害怕。

周領(lǐng)男臉上沒有任何變化,一抹陰霾固執(zhí)地罩在她臉上,好像不醞釀出一場大雨就決不甘心散場。其實,她一方面在擔心這件事,最主要的還是在盤算這件事對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有多大影響。不可能沒有影響,她知道,也許結(jié)局會提前到來。

他繼續(xù)說,我后悔告訴你這件事了,惹得你為我擔心,壞了你的大好心情,如果你再不高興起來的話,我會更加傷心的,真的,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命中注定有貴人相助,每次都能絕處逢生,一切都會過去的。笑笑好嗎?他像一個父親在耐心地哄著撒嬌的厭食女兒,叫她吃飯。

真的有辦法?周領(lǐng)男是抱著失望和多此一問的口吻說出這句話的,不過臉上的烏云還是人為地消散了不少。

有,你放心吧,這幾天我好好陪你就是了,把廣州逛個遍,其他的事兒暫時擱下,都快煩死我了。向暉說著為她寬心的話,卻遲遲不提解決問題的實際辦法。

當天晚上,開始時他們做的有些不上心,像是趕鴨子上架,激情無從迸發(fā)。后來他們無意中對視了一眼,霎時間都好像從彼此眼中汲取了能量似的,突然心照不宣地瘋狂起來。他像是要把她吃了一樣啃著她的嘴唇,她粉紅色的舌頭仿佛一尾靈活的小魚奮不顧身地探進他的口腔,全力以赴地糾纏著。房間里只開了一盞紫色的壁燈,因此每個人的身體包括眼神都被蒙了一層曖昧的朦朧的光芒。可是當兩個人的眼神碰觸的瞬間,那抹光暈不翼而飛,他們同時領(lǐng)悟了對方眼中的意味,那是瀕臨末日的最后激情,是要徹底拋棄現(xiàn)實的樊籬,蕩起欲望的雙槳劃向共同的彼岸,是一種甜美的絕望和正在進行的訣別。

十月四日上午,向暉把周領(lǐng)男帶到了一套高級的山水別墅里面。他們在二樓的落地窗前看著前面若隱若現(xiàn)的山頭和一潭碧水惆悵不已。他告訴她這套別墅本來是要給自己養(yǎng)老的,還沒老的時候是想把它當成周領(lǐng)男在廣州的居所。周領(lǐng)男笑著說,你以為養(yǎng)二奶呢,我可不是貪圖榮華富貴的人。他笑著說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然后沉思了一會兒又說,就是因為你不是那樣的人,我才更覺得對不住你,因為我根本拿不出什么具體的東西來表達我的感情。想想咱們認識到現(xiàn)在,除了一張機票,我甚至連把花都沒送過你,真是汗顏!周領(lǐng)男有點感動,更多的是因為聽出了生離死別的味道,禁不住潸然淚下,無遮無擋的眼淚猶如圓潤的珍珠啪嗒啪嗒落在腳面和地板上。見她哭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把她摟進懷里,嘴里喃喃地咕嘟著不清楚的話語。

下午,她便坐飛機回到了北京。在候機大廳里,她問他,我們還會再見面嗎?他很堅定地說,會,一定會。要安檢的時候,她的淚水如決堤的洪水再次奪眶而出,他緩緩地給她擦著眼淚,說,別哭了,再哭我也要忍不住了。相信我,我們的人生還那么長,再見面的機會一定還有很多,只要我們有勇氣,一定可以再見面的。你不用擔心我,這幾天我會把那套別墅低價賣出。回去安心工作吧,我希望你能好好的幸福地活著,因為我給你的真的很有限!他一直目送著她匆匆而去的背影,直到客機起飛。

周領(lǐng)男回到北京,走進自己的家,感到一陣陌生。這是自己的家嗎,她捫心自問。緊閉的窗子,窗臺和桌子上浮著一層塵土,廚衛(wèi)和兩個臥室的門像是遭了賊似的大敞著。看來國慶這段時間,常志佳可能回家了,她猜想著,腳步已邁向了他的臥室,看了看床底的箱子還在,衣櫥里的背包也在,這么說他應(yīng)該沒有回家,但同時他也沒在這里住。那他還有什么地方可去呢,跟同事旅游去了?不會的,他最瞧不上花錢買罪受了。管他呢,去哪兒都跟自己沒關(guān)系了,周領(lǐng)男想著想著就累了,于是打開臥室的窗戶,抖抖床單,和衣而臥。睡不著,一開始腦海里想的都是向暉,快樂的憂郁的興奮的好玩的,每個表情的他。不知何時,常志佳像塊礁石凸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他還沖著她笑,反復(fù)說著一句話,她豎起耳朵聽清了他說的話。他說,他在玩你呢,用不了多長時間,熱乎勁兒一過,你們就得完蛋——

她當然不會想到常志佳此刻正和“咖啡女孩”喝著咖啡,她更想不到的是當她和向暉在酒店肌膚相親時,常志佳和女孩的關(guān)系也有了長足進步,可以說邁上了一個嶄新的臺階,從而確立了他們之間的戀愛關(guān)系。

那天常志佳和女孩在西單、王府井轉(zhuǎn)了一圈,饕餮一番后又到天意市場買了一只和“女孩”差不多等高的毛絨猴子,女孩是屬猴的,她說這是一只女猴。自從和周領(lǐng)男鬧過分手以后,常志佳還沒如此快樂過。原本他和所有不愛逛街的男人一樣搞不明白女人為什么喜歡這項同時消耗體力和金錢的運動,但是有女孩在一起,他甘愿像個服了興奮劑的傻瓜一樣?xùn)|奔西顛,而且不惜血本請女孩吃了全聚德烤鴨。畢竟寂寞比金錢的流失要可怕得多,畢竟他是凡人一個,無聊感時常光顧,女孩能讓他找回熱戀的感覺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預(yù)感到今晚將不用再獨守漫漫長夜,欲望的饑渴可以馬上得到有效解決。女孩顯然也是有這個意思的,在樓下喝完咖啡后,窗外已是萬家燈火。女孩很認真地說,上來坐坐吧?他相信這是一句委婉的要求而不是客套的詢問,于是點頭說好,隨即跟她上了樓。一居室,雖然面積不大,布置得卻很溫馨。女孩將自己摔在床上,當他不存在似的躺了一會兒。一天的疲勞有所緩解以后,她站起來看著坐在沙發(fā)上的常志佳笑起來。常志佳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走到她跟前說,你笑什么?女孩什么都沒說,嘴唇準確地堵住了他半張的不解其味的嘴巴。那一刻,常志佳被點著了,他品嘗著女孩嘴巴里的味道,有著可可粉的熟悉香味。這個吻持續(xù)了很長時間,一會兒溫柔,一會兒霸道,一會兒帶著壓迫感,一會兒無比享受地放松。常志佳從來沒有吻過這么長的時間,當然指的是和周領(lǐng)男,至于為什么沒有過他還沒來得及深入思考就被接下來更加實在和強大的欲望淹沒了。

做愛對于雙方當事人來說,第一次往往是上乘之作,不管從質(zhì)量還是持續(xù)時間來講,那些后來單純依靠慣性而進行的N次性活動都是不能與其相提并論的。因為初次總是包含了美好、新鮮、沖動、渴望、爆發(fā)力等等這些在后來逐一失去的熱情元素。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兩個人都是沒有經(jīng)驗的新手,那就另當別論了。不過常志佳可以算老將了,他憑著多年積累的經(jīng)驗和許久沒有釋放的激情徹底征服了女孩,所以即使女孩還是第一次也沒影響質(zhì)量,相反,她的落紅是錦上添花,讓常志佳更加溫柔和體貼起來。常志佳真沒想到女孩已經(jīng)過了人生中的第二個本命年卻依然完好無損,他像買彩票中了大獎一樣興奮著,越做越勇。完事后,還不忘摟著女孩來一番溫存,輕輕咬著她的耳垂,女孩看起來非常累,也許身體本來就虛弱,不一會兒竟然進入了夢鄉(xiāng)。常志佳用無限憐惜的目光撫摸著女孩,她的身體很白,像是一灘月光靜靜地在床上休憩。很自然的,他想到了和女孩的未來,老大不小的年齡了,不管做什么事都會很自覺地考慮起現(xiàn)實中的意義。戀愛的直接目的只有結(jié)婚,然后生孩子,以期組建一個完整的家庭,完成人生里的首要任務(wù)。這次一定得慎而又慎,可不能馬馬虎虎行事了,不然的話煮熟的鴨子臨出鍋還得飛到別人盤子里,留給自己一身擇不完的鴨毛。他打算著再和女孩相處幾個月,如果沒有大問題,明年勞動節(jié)準時結(jié)婚,那時和周領(lǐng)男之間的財產(chǎn)問題也該徹底解決清楚了。

和女孩幾夜笙歌后,常志佳忍不住與其提起了結(jié)婚的事情。他實話實說,如果不是因為守孝,真想即刻和女孩結(jié)婚,語氣里充滿了對未來婚姻生活的美好憧憬。當時他們剛好做完事,女孩躺在他的胳膊上昏昏欲睡,一聽到他說婚姻,半瞇的眼睛忽然圓睜,好像受到驚嚇之后睡意全無。她一個鷂子翻身,嘴巴正好對著常志佳的腋窩,她一說話,他那濃重的腋毛就像風中的蘆葦蕩一樣來一陣群魔亂舞。她冷著臉說,誰說要和你結(jié)婚了?沒有半點撒嬌的味道。女孩強烈的反應(yīng)讓常志佳一時語塞,涎著臉不知所措,被女孩壓著的那只胳膊像蟲子似的蠕動了一下,他感到有些僵硬。女孩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不自然,白了他一眼,像是跟他解釋,卻又像自言自語。她說,我暫時還沒想過結(jié)婚,結(jié)婚干什么,現(xiàn)在這樣不是很好嗎?她一邊說著,一邊在常志佳那塊名不副實的胸肌旁信手涂鴉。常志佳以為女孩有一些需要長時間相處才能解開的心結(jié),便沒再多問,想著還是從長計議吧。其實,從開始交往,他就發(fā)現(xiàn)女孩有些怪異,很多行為和平常人不同,但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硌色,暫時可以稱其為個性吧。也許是讓周領(lǐng)男鬧的,他對個性突出的女孩已經(jīng)犯怵了,多少覺得她們是靠不住的,可女孩的處子之身又讓他打消了很多顧慮,還有什么比這個更具說服力呢?但現(xiàn)在女孩不羈的個性在結(jié)婚這件事上再次凸現(xiàn)出來,真叫他難以把握。

長假過后,常志佳和周領(lǐng)男繼續(xù)合作表演啞劇。與節(jié)前不同之處在于兩人有意無意間更加入戲,表情比之以前更加自然豐富隨意放松。節(jié)前的片斷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在演戲,有經(jīng)驗的觀眾很有可能猜出這兩個演員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夠熟悉對方,因此處處透著拘謹;而節(jié)后呢,他們的演技可以稱為爐火純青了,你根本看不出他們在演戲,那簡直就是失去了語言的生活。他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對方,不再因為對方的存在而緊張、放不開,說穿了他們心里的冷戰(zhàn)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依舊看不出誰有明顯的回心轉(zhuǎn)意,看不出誰甘心放下自尊做匹劣馬回去重啃那片再熟悉不過的草甸。

從廣州回來,周領(lǐng)男依舊想著向暉,但已經(jīng)很少跟他通話了,一方面他總是關(guān)機,不容易找,另外即使兩人偶爾接通電話也常常相對無言,誰都不知道說什么,長長的空白后只能選擇再見。如此這般,幾次哼哈下來,疲憊和失望不知不覺間打消了周領(lǐng)男的熱情。事已至此,她能有什么辦法呢,她早該知道會有這一天的,只是為什么來得這么快呢,她總覺得自己和向暉之間的愉快相處能持續(xù)很長很長,因為他們并沒有傷害任何人。

很多東西總是在失去時才顯示出其自身價值,常志佳在周領(lǐng)男眼里應(yīng)該就是這樣。從常志佳飽滿的精神狀態(tài)和不時洋溢的笑意來看,周領(lǐng)男十分肯定他是有相好的了,而且很有可能在長假期間已經(jīng)同居了。這小子還真行,不到一個月的功夫就把人家哄上床了,莫非是早就背著我勾搭人家了,周領(lǐng)男胡思亂想著。丟了的馬總是大的,每天晚上看見常志佳一副志得意滿的神情,她心里都會無端地爬上一絲醋意。同時對那個想像中的女孩充滿了好奇,她想有機會一定要一睹芳容。我是不是太賤了,那天周領(lǐng)男洗澡時兇狠地鄙視自己。她仰著頭,把開關(guān)開到最大,任水流直擊臉龐,微微的痛感叫她好受了一點。她暫時躲開水流,拿過香皂,在身上細致地涂抹著,恍惚中想起了在香山飯店的那幾個晚上。直抹得全身都是白色的香皂沫,她才罷手,再次站到了噴頭下面。啊的一聲,她不自覺地叫了起來,不知何時,水變得冰涼了。她下意識地關(guān)好開關(guān),抱起肩膀站到一邊瑟縮著。這時,常志佳敲了一下衛(wèi)生間的門,問她,怎么了,什么事?事實上,常志佳的語氣是很平常的,雖說有一點急切,但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來。不過他這句話還是差點讓周領(lǐng)男哭出來,她周身立刻暖洋洋熱烘烘起來,好像突然置身八月正午的陽光下。原來他還是關(guān)心我重視我的,她陷進了自以為是的幸福感中,聲帶變得孱弱無力,清了清嗓子才說,沒事,水涼了!他們用的燃氣熱水器有些老化了,這種問題以前也出現(xiàn)過。常志佳到廚房檢查了一下開關(guān),果然火已經(jīng)滅了,他便重新打著,在衛(wèi)生間門口停了幾秒鐘,張了幾次口,最終憋出一句話,又打著了!衛(wèi)生間的門上安裝的是一塊特殊的毛玻璃,從外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從里往外卻能看得比較清楚。因此,在門口稍稍猶豫的常志佳正好被周領(lǐng)男看在眼里,她頓時心頭一熱,信心大增。她突然承認了,承認了與向暉不過是心血來潮的一場夢而已,是夢就有醒的時候,而現(xiàn)在就是她清醒的時刻。

事情并沒有周領(lǐng)男想像得那么簡單和順利,生活自有它行進的規(guī)則,誰也不能預(yù)知下一秒將要發(fā)生什么。雖說兩人不約而同地暴露了內(nèi)心的想法,但那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即使是已有悔意的周領(lǐng)男也沒把全部心思放在重圓破鏡的可能性上。他們都明白那次的舉動不過是特殊情境下才生發(fā)的短暫行為,就算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明他們舊情難忘,但并不表示它會決定將來感情的走向,事實是那次以后他們依舊沒有說過一句話。

周領(lǐng)男在意的是那個女孩。如果說常志佳和那個女孩真合適的話,那她也許會酸酸地祝福他們吧,時過境遷,她已經(jīng)沒有選擇權(quán)。如果事情到最后依舊沒有轉(zhuǎn)機,她只能放手,然后一切重新開始。重新開始,哼,如果沒有失敗誰愿意重新開始呢,但凡有一分希望,誰都不會選擇從頭再來。眼見得常志佳每晚靠在沙發(fā)上興致高昂地收發(fā)短信,眉開眼笑的,有時可能是看到好玩的短信了,竟然不顧她在旁邊,由衷地開懷大笑。每當這時,周領(lǐng)男心里的不甘都會冉冉升起,但由于本來就理虧,僅有的底氣也變得細若游絲,因此這種不甘往往半途而廢,折騰半天不過化為顧影自憐。盡管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表面卻依舊裝作若無其事,她不想博取常志佳的同情,更不想依靠出賣自身的軟弱和無助來換得常志佳的憐憫與寬恕。

雖然不能準確詳盡地了解到周領(lǐng)男的情況,但從各種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常志佳可以肯定她是被人甩了。他覺得那些有錢人不過是花花公子感情的騙子、關(guān)鍵時候推卸責任逃之夭夭的敗類而已,用幾個臭錢把自己包裝得像個紳士,倚老賣老臉不紅心不跳的自詡成熟,還美其名曰男人四十一朵花。是花也是殘花,跟驢糞球似的外面光、敗絮其內(nèi)的玩意,一個個居心叵測。讓周領(lǐng)男嘗嘗苦頭也好,起碼她能深刻體會到平靜安逸的生活與一份穩(wěn)定的感情對凡人有多么重要,讓她明白自己不過是蕓蕓眾生的一個,不可能超出社會倫常來任性地選擇生活。常志佳一方面想給周領(lǐng)男點顏色看看,不想這么容易就給她臺階下;另外他跟咖啡女孩還在若即若離地聯(lián)系著,雖然這幾天沒有去她那兒過夜,但短信和電話一直不斷。或者,他現(xiàn)在所面臨的是一個難題,他實在想不出來應(yīng)該選擇哪個作為結(jié)婚對象。坦白地說,他覺得還是周領(lǐng)男更具操作性,首先他們之間有良好且長久的感情和生活基礎(chǔ),其次與周領(lǐng)男重歸于好,財產(chǎn)上就不存在變動,省卻分多分少的糾紛,唯一的疙瘩在于她背叛過他,這是不容忽視的,勢必對以后的婚姻生活產(chǎn)生副作用。不過話又說回來,他自己不是也出軌了嗎,雖說是在她的“感召”下,有著相對充足的理由,但畢竟做過了。所以說這件事不能再往后拖了,免得夜長夢多節(jié)外生枝,他感覺未來時間緊迫而任務(wù)艱巨。

周五晚上,常志佳和周領(lǐng)男正在看電視。他的手機響了,一看,是咖啡女孩。常志佳一邊拿起來接通,一邊走進了臥室。女孩用不容違抗的撒嬌口吻對他傳達命令,叫他過來坐坐,喝點咖啡。他當然知道坐坐的意思,本來臨下班時他們說好明天一起“坐坐”的,想不到女孩居然等不及了。他內(nèi)心一陣竊喜,原始欲望一閃,下體即刻荷槍實彈,恬不知恥地擺出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架勢。他連聲說好,答應(yīng)女孩馬上出發(fā),隨即掛機換了一身行頭,走出臥室。他不想讓周領(lǐng)男看出來他去赴約,即使她無權(quán)干涉,他也不想太過張揚,于是通過客廳時,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防盜門一撞,旋即腳底生風,他一口氣跑到了樓下。周領(lǐng)男站在陽臺上看他風風火火地朝著小區(qū)門口小跑而去。她坐不住了,馬上換了一雙平底鞋,決定跟蹤他,她要看看那個讓他神魂顛倒的女孩到底是何方神圣,有什么方法使這個對愛情幾乎已經(jīng)油鹽不進的家伙青春煥發(fā)熱情四濺。

小心翼翼地跑了一截路,她發(fā)現(xiàn)了常志佳,他正在大步流星地朝前走著,不時還跑上幾步。周領(lǐng)男跟在他后面,與其保持著六七十米的距離,像個專業(yè)的盯梢者,偶爾拿電線桿店門或者行人作為掩飾。不過她的掩飾基本屬于多此一舉,因為直到常志佳鉆進一輛出租車,頭也沒回一個。周領(lǐng)男隨后攔了一輛出租車,囑咐司機跟著常志佳乘坐的那輛。司機好像很愿意做這種帶點刺激性的生意,他操著地道的北京話說,得嘞,擎好吧您,保證跟不丟!周領(lǐng)男努努嘴,沒笑出來,她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調(diào)整著呼吸,一搓手才發(fā)現(xiàn)手心是汗津津的。司機好像洞察了一切似的,用頗有經(jīng)驗的口氣說,前面那輛富康里坐的是你男朋友,偷腥去了吧?周領(lǐng)男覺得司機的話多了,心里有些不快,眼睛盯著前面的車,一句話沒說。司機自覺沒趣,打開了廣播臺,正在放著一首歌曲。周領(lǐng)男側(cè)耳一聽,就聽出了是王菲懶洋洋的聲音,她唱道,白云蒼白色/藍天灰藍色/火車快跑了……

約莫半個小時后,常志佳從車里走了出來,他從窗口大方地把鈔票遞給司機,走近路邊的樓群。周領(lǐng)男付了車錢,一邊跟著常志佳一邊環(huán)顧四周,剛才只顧盯著目標,現(xiàn)在身處何地她還不清楚。常志佳拐進了“啡色”咖啡屋,周領(lǐng)男站在一棵銀杏樹后,盤算著要不要進去看看。不料,他又出來了,站在門口拿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她沒聽見說的是什么。他打完電話,朝著電動門走去,周領(lǐng)男走過咖啡屋時忽然停住了腳步,這里以前好像來過,但一時她倒想不起來了。

這時常志佳已經(jīng)進了小區(qū),她也跟著走了進來。小區(qū)里的綠化不錯,幾步就是一棵樹,越往里走她越感覺這里的樓群外觀和景致布局都那么似曾相識,但她實在想不起來何時來過這里。常志佳拐了兩三個彎,停在一個樓門前,他在門上摁了幾個數(shù)字,響起等待的門鈴聲。周領(lǐng)男躲在一輛轎車側(cè)面,探出腦袋正好看見他摁下的三個閃著亮光的鮮紅數(shù)字——502。502,周領(lǐng)男在心底情不自禁地重復(fù)著,差點叫出聲來,這三個數(shù)字像一把鑰匙開啟了她的記憶之門,剛才的一片模糊頓時變得清晰起來,并且有條有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記憶和依靠記憶而出的合理推測,怎么會是這樣呢,怎么可能呢,上帝捉弄起人來真是連眼都不眨。一瞬間她感覺眼前非常黑,比夜還要黑,是沒有生命的那種黑暗。但只是一瞬,隨即她便鎮(zhèn)靜下來了,此刻常志佳早已進去了。她來到門口,隨手摁了601,兩聲門鈴響過,一個陌生的中年男聲傳來,誰?周領(lǐng)男早就編好了,她不慌不忙地說,查水表的,我忘帶鑰匙了,麻煩您給開一下!男子嘟囔一句后,磕嗒一聲,門開了。

周領(lǐng)男放開腳步,很快爬到了五樓,站在502門前,她的手心又是濕乎乎的了。多么熟悉的門牌號啊,她記得這里是沒有防盜門的,門口放著一面破了邊的大衣鏡,鏡面上蒙了一層灰塵。在她猶豫以何種方式敲開房門時,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分外清晰,一聲緊趕一聲,節(jié)奏感十足,而且擂鼓似的鏗鏘有力。她抬起手又放下,然后再抬起再放下,如此反復(fù)幾次,最終她的手有氣無力地敲響了房門。門里沒有動靜,她加了一點勁兒再敲。這時熟悉的一個女生通過門板和墻壁傳過來了,誰呀?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里含著一絲不耐煩,仿佛正在進行的好事被打攪了一樣。她默不作聲,繼續(xù)敲門,剛才激動不安的臉此刻顯出冰冷的平靜。

門開了,撲入周領(lǐng)男眼簾的女人正是她猜測中的葉琳,那個曾經(jīng)她心目中的摯友,而站在她身后,半摟著她的那個男人是她曾經(jīng)由于一念之差而拋棄現(xiàn)在又意欲重拾的常志佳。周領(lǐng)男與門內(nèi)的兩個人對峙著,她如鯁在喉,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葉琳和常志佳也都冰封了一樣紋絲不動,用驚愕詫異愧疚冷漠嘲諷企求相互交織的復(fù)雜眼光審視著她??蛷d的燈光拐彎抹角地在周領(lǐng)男臉上朦朧地罩了一層,眼前的事實讓她徹底冷靜了,她覺得這真是一個絕好的諷刺,是命運對她的變本加厲的懲罰,讓她在同一時刻體驗愛情和友情背叛的奇異感覺。她怪不得誰,一切的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不想難堪的唯一選擇是堅持最初的選擇——一條道走到底。

常志佳的手從葉琳肩頭滑下去,他張張嘴,手插進褲兜,什么都沒說出來。當葉琳想說話時,周領(lǐng)男已經(jīng)轉(zhuǎn)身沖向了樓梯,她像個輕盈的球體順著樓梯疾速而下。她聽見葉琳的喊聲在巨大而封閉的樓道內(nèi)急切地回蕩著,像要努力叫回一種注定失去的東西。她的眼淚像陰了一整天終于在一聲炸雷的號令下瓢潑而至的大雨嘩嘩地披了一臉。她奔出小區(qū),不辨方向地一陣狂跑,直到實在跑不動了,直感覺肺要炸了,她才停下來踽踽獨行。情緒稍稍平靜下來后,她給向暉打了電話,通了卻一直沒人接聽。她罵了一句臟話,站在路邊等著出租車。上了出租車,她對司機簡短地說了一句到機場,發(fā)呆了幾分鐘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帶足錢,只好讓司機先到回龍觀小區(qū)。

向暉帶周領(lǐng)男看過的那套山水別墅終于在周領(lǐng)男回到北京后低價轉(zhuǎn)給了另外一個房產(chǎn)商。那個房產(chǎn)商對這套別墅覬覦許久,他很清楚向暉目前急需現(xiàn)金,真是一個大好的機會,因此在出價的分寸上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讓向暉能接受,又讓向暉賺不了幾個子兒。其實,這套別墅是三年前完全按照向暉自己的意思建造的,如果不是發(fā)生眼下的變故,說不定裝修完畢,這里就成了他和周領(lǐng)男幽會的絕佳地點?,F(xiàn)在倒好,自己還沒住過,卻賣給了別人,而且價格要比市價低了很多,沒辦法,誰讓正在這個缺錢的節(jié)骨眼上呢!出了這套別墅,的確還清了一大部分債款,但還有幾十萬的窟窿沒有堵上。很自然地,他想到了現(xiàn)在正住的那套十年前的別墅,但要賣掉這套別墅是有一定難度的,他料定蘇小悠不會痛快答應(yīng)。

果然,那天晚上他把這個意思單刀直入地跟蘇小悠表示以后,蘇小悠立時跟他翻了臉。她像一頭受到驚嚇的母獸,一下子從沙發(fā)上彈起來,瞪著一雙讓人駭然的圓眼。無聲無息的幾秒鐘過后,她無所顧忌地哭起來,臉上的淚水不多,但聲音里彌漫著一股悲慟,叫人聽了為之感到可憐。她一邊哭,一邊訴說著自從嫁給向暉以后所受過的委屈,以前的悲哀、傷心往事一股腦涌上來。陳谷子爛芝麻被她賦予了全新的悲傷主題,一件連著一件,排好隊一樣紛至沓來,讓向暉更加心煩意亂。向暉充滿厭惡地說,你又這樣哭頂什么用,不行就算了,大不了我把那幾家服裝店盤了,重新來過!蘇小悠像沒聽見他的話一樣,繼續(xù)動人地哭訴著,由于眼淚和感情都有了一定的消耗,這次她的口齒顯得清楚許多。她說,跟你這么多年,我得過什么好,你個忘恩負義的玩意,破產(chǎn)了才想起我來,你賣了這房子我們住哪去啊,兒子以后回家怎么辦?太平時候把我們忘得一干二凈,只顧著勾搭那些狐貍精,有本事你現(xiàn)在再去找她們,看看她們哪個跟我這么痛心,跟著你著急,恐怕一個個早沒影了,跑得比賊都快,現(xiàn)在你知道誰對你好了吧,你個敗家子負心漢……向暉坐在她對面硬著頭皮聽她嘮叨,她的濃妝早被淚水弄花了,一張臉條條道道的,非?;?。很久沒這樣近距離地端詳過她了,她的皮膚雖然保養(yǎng)得不錯,依舊有著粉面桃花的韻味,但這桃花瓣明顯已被生活的風雨侵蝕多日,不光少了初開的鮮艷,而且已有縱橫的細紋向人們昭示著年輪的印跡。本來他是想耐著性子把她哄好,讓她答應(yīng)這件事,然后可以還債不說,還能剩下一部分資金讓他東山再起。不過,他逐漸被她的哭泣感染了,想起近幾年來自己對她的冷漠和忽略,甚至歧視和打擊,他感到自責與愧疚。她說的沒錯,往日那些像蒼蠅一樣圍著他轉(zhuǎn)悠的狐朋狗友此刻連影子都見不著了,好像他這塊狗屎已被屎殼郎加工完畢,連吸引蒼蠅的能力都消失殆盡。患難見真心,老話說得好。當金錢在這個社會的領(lǐng)導(dǎo)能力越來越大時,一份真心不僅難得而且難以分辨。它像混雜在眾多魚目中的一顆不起眼的珍珠,只有歷經(jīng)磨煉,那些冒牌才會紛紛失去光彩,而這顆真心卻歷久彌新,散發(fā)著平凡而又持久的光芒。向暉到衛(wèi)生間拿過一條濕潤的毛巾給她擦起臉來,多少年了,這是他第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撫慰她。她躲閃幾下便不再堅持,任由他擺弄著她的頭和臉,那一刻她想如果以后的日子都這樣過下去,就算吃糠咽菜她也情愿。

周領(lǐng)男在周六上午依然沒有等到常志佳的電話,她想他是不會追來了,他們之間算是完了。葉琳的背叛起初讓她一陣心寒,她不著邊際地埋怨著她,她本來以為自己是恨她的,可是她反復(fù)追問的只有一句為什么會是這樣,對葉琳根本罵不上來,更不用提那些狠毒的詛咒了。她知道這不是因為自己善良,而是無可奈何和無能為力,代表著她已經(jīng)放棄了,事實上她早就成了出局的人。她沒想到葉琳的心眼會那么多,她是怎么找上常志佳的呢,自己甚至沒跟她提過男友的名字,是哪里出了問題呢?在去往廣州的客機上,周領(lǐng)男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有次她跟葉琳外出,由于自己的手機沒電了,她用葉琳的手機給常志佳收發(fā)了幾條短信,用完后她刪除了收到的短信,卻忘記刪除已發(fā)送的短信。她想也許是那次疏忽釀成了大錯,但究竟是否都屬于馬后炮,都已不再重要?,F(xiàn)在她只能到向暉那里尋找安慰,可這也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掉進了自己設(shè)置的漩渦,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竟然忘記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了。

下了飛機,她給向暉打手機。很快接通了,向暉的聲音傳過來,是領(lǐng)男啊,你怎么來了,我在家,過一會兒我就去找你!他的聲音里沒有驚詫和欣喜,好像謎底揭曉后的平淡,周領(lǐng)男慘然一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不該來。她在一家叫“滄浪亭”的茶館等他時,常志佳的電話打過來了。她猶豫半晌,還是接了。

常志佳說,領(lǐng)男,你在哪兒?

她沒回答,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什么事你說吧,開誠布公節(jié)省時間。

常志佳那邊沒聲音,好像在思考,然后他支支吾吾地說,我希望你回來,回到我身邊。

周領(lǐng)男一聽這話,就裝不下去了,心頭熱烘烘軟綿綿的,但她還是盡量平靜地問他,葉琳呢,你讓葉琳怎么辦?

你過來吧,咱們當面談,這事挺復(fù)雜的。常志佳的口氣非常莊重,甚至有點嚴肅。

那好,你讓我考慮一下,晚上我再給你電話。她說完就掛了,害怕常志佳聽出自己的哽咽。

向暉落座后,要了碧螺春。他說她氣色不好,不過依舊漂亮。她權(quán)當沒聽見,問他那件事怎么樣了。他說,辦得差不多了,如果你再晚兩天過來恐怕找不到我了,我馬上就要離開廣州了。

哦?這倒是她沒想到的,不過她不關(guān)心他要去哪兒,只隨口發(fā)出一聲似是而非的疑問。

兩套別墅都賣了,服裝店也盤了出去。我不想在城市里呆了,想回到河源老家,在那兒蓋一間房,包上幾十畝山地,種植火龍果。他沒說蘇小悠喜歡吃火龍果。

我還以為要隱居田園呢,原來還是野心勃勃。周領(lǐng)男抿了一口茶,感覺味道不如上次的好。

咳,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雄心壯志都已屬往昔,現(xiàn)在我只想過平平淡淡的日子,在外面混了這么多年,我已厭倦了。特別是前段時間,我每天夜里都想著一個地方,那就是我的老家,想著門前的那棵大榕樹,那條清澈的河。如果不是出現(xiàn)這次危機,我想我還會在商場上疲于奔命,直到哪一天倒下來。其實這未必是件壞事,得失隨緣順其自然有什么不好呢?

我還以為你要生如夏花般絢爛呢!周領(lǐng)男看到了窗外的那輛威馳。

我已經(jīng)絢爛過了,該享受的都享受過了,最重要的是我跟你不是濃烈地愛過嗎,我還不夠燦爛嗎,還有什么遺憾去安心等待凋謝呢?

向暉一副萬事看開的超然狀態(tài)讓周領(lǐng)男心灰意冷,好在他還承認他們愛過,承認那是愛,并不是一時的沖動,不是一場游戲一場夢。她又喝了一口茶,很涼,甚至冰牙根。她不想再喝了,她說,我一會兒要去深圳見另外一個客戶,麻煩你把我送到機場吧!

他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原來不是專門來看我的呀,好啊,我就再給你做回司機,怕是以后這種機會越來越少了。她笑笑,心想哪是少啊,是根本就不可能有了。

到了機場,她讓他回去,不用再停車送她了。她說的不是很堅決,以為他會跟著她到大廳。但他沒有,只是從車里鉆出來,問候式的擁抱了一下她,祝她好運。掩飾不住的失望爬上了她的臉,她看看他,頭也不回地走向大廳,她想就讓他瞪著眼睛目送吧。她到大廳門口時,玻璃門里那輛香檳金色威馳的影子正在往回倒,已經(jīng)倒得差不多了。她強忍著淚水沒有流出來,機械地走到售票口買了一張到北京的票。

給常志佳打電話時已是晚上八點多鐘。常志佳讓她到葉琳的住處來,她猶豫著沒說話,她暫時不想面對葉琳。常志佳等了幾秒鐘,又說,來吧,昨天葉琳下樓追你時,把腳給崴了,現(xiàn)在雖然好多了,但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告訴你。他的話柔中帶剛,有點半強迫的味道。她答應(yīng)他馬上過去。

三個人再見面,短暫的尷尬之后,還是有點窘迫。特別是周領(lǐng)男和葉琳之間,葉琳躺在床上,腳腕上抹了紅藥水,她看了葉琳一眼,最后坐在了離她較遠的一把圓凳上。常志佳看了看葉琳,他讓周領(lǐng)男坐到葉琳身邊去,然后走出了臥室,順便帶上了房門。周領(lǐng)男坐到了葉琳身邊才發(fā)現(xiàn)葉琳的臉色非常差,跟白紙似的,一股憐憫之情油然而生。這時葉琳抓住了她的手,眼里噙著淚水說,對不起,我不該搶你的男朋友。她的手很熱乎,很有勁兒,周領(lǐng)男沒說什么,只深深地凝視著她的眼睛,那意思是說不出來也不好說的意思。

葉琳欠了欠身,腦袋和上半截后背靠在枕頭上繼續(xù)說,你還記得那次你用我的手機給他發(fā)短信吧,其實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跟他聯(lián)系了。當然他并不知道我是你的同事,我是以客戶身份跟他靠近的,從頭到尾他一直蒙在鼓里,所以這件事你要怪也怪不到他頭上。起初,我只是想跟他保持著一種近乎朋友的關(guān)系,因為我真的不想破壞你們的感情,再說了他一點機會都沒給過我,他對你的忠誠既讓我羨慕又讓我嫉妒,更讓我感到內(nèi)疚,如果不是發(fā)生后來的事情,我想我就會退出了。后來,差不多一個月前我查出自己已是胃癌晚期,醫(yī)生說我也就還有幾個月的時間了。當時我差點沒暈過去,只是想著命運對我太殘酷無情太不公平了,為什么別人有好的身體好的工作還有好的男人來愛,可是我卻連一場平常的戀愛都沒有經(jīng)歷過,為什么我會活得這么沒有價值啊?!她的眼淚沒有掉下來,只是聲音變得渾濁緩慢起來。周領(lǐng)男攥住她的手,她終于理解了葉琳的苦衷,定定地看著她。葉琳接著說,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你跟向暉好上了,我就知道機會來了,我仔細地觀察著你和向暉的進展,然后給常志佳打電話,想探聽一下你們究竟怎么樣了。我沒想到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比我想像得還要糟糕,你們居然分手了,那時我也管不了什么忠誠道德了,全憑著內(nèi)心的欲望跟常志佳秘密交往起來,為此我還辭了職,騙了你。我不是故意要搶他的,我只是忍不住,你知道嗎,我不奢求你的原諒,因為我這樣做雖然對不起你,但是只有對不起你才能對得起我自己?,F(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只希望你們和好如初,我知道他是喜歡你的,即使他跟我在一起,他心里也一直在想著你,真的!

周領(lǐng)男靜靜地聽著,一句話也沒說。過了好久,她摸了摸葉琳瘦削的臉,說,你沒有錯,誰都有權(quán)利追求自己的愛,追求自己的幸福,這是一種本能。她哭了,她覺得眼前的這個女人實在太苦命了,她用最坦誠的心理解著她的所作所為,即使有些東西真的傷害了自己,但她自知是沒有資格計較的。然后她說,你打算怎么辦呢,你在哪家醫(yī)院檢查的,咱們還是到大醫(yī)院去看看吧!葉琳說,沒用的,我去的就是大醫(yī)院,而且我心里比誰都清楚,說實話,我現(xiàn)在一點遺憾也沒有了,青春里該經(jīng)歷的快樂我都有過了,只是太短暫了。這一陣我一直在想如果人死以后還有靈魂的話多好啊,那樣我就能看著你們還有我的親人們快樂而煩惱的生活了。等我的腿好以后,我想回家去,最后一段時間我想陪在我媽身邊,我不想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呆下去了。如果說我愛這個城市的話,那是因為遇見了你們,真的,我對你和他感激不盡,只是我沒有任何力量來感謝你們了……她可能太累了,說著說著竟然睡著了。周領(lǐng)男給她蓋好被子,走出了房間。

常志佳在陽臺上抽煙,周領(lǐng)男隔著窗玻璃見那猩紅的煙頭不斷明滅著,就像生活在有條不紊地繼續(xù)著一樣自然。她走過去,站在他后邊,看著遠處的樓群和千萬盞燈火像一條曲折連接起來的寬闊河流,不時閃現(xiàn)粼粼波光。他問,她睡著了?她回答,睡著了。她的聲音有些傷感。他掐滅煙頭,轉(zhuǎn)過身,對視著她。她覺得對面的這張臉熟悉而又陌生,是失而復(fù)得后的一種懷疑??粗难劬Γ难劬Υ丝套兊媚敲辞宄?,就像她第一次看見他讓她眩暈的眼神一樣,讓她想起一次冗長而甜蜜的睡眠??墒墙裉?,她哭了,淚水無聲地滑落下來,痛快而洶涌。他的兩只手抓著她的肩膀,無比溫柔地將她擁進懷里,問她,怎么了?她吸吸鼻子,說,沒事。他淡淡地笑道,沒事就好!

2006年暮春

知春路

責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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