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供職于大同文聯(lián)。1984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出版有多部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集。短篇小說《上邊》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
1
王嫂真是走運,殺那頭叫驢的時候,誰也沒想到會有運氣降臨到她的頭上。
王嫂最早是雇人殺牛,后來她在縣城里租了房子,說城里也不對,是靠近城里的地方,那房子就在城墻下,院子很大,一進院子左手是一間小房,里邊放著亂七八糟的東西。往里走是三間破破爛爛的正房,王嫂就和王連民住中間那間,兒子出外打工有五年多了,而且還想著要出國打工,所以除了過年很少有時間回來。王連民病了兩年,現(xiàn)在是什么活兒都不能做,只能隔著窗子看別人做這做那,只能看自己女人忙進來忙出去,只能閉著眼想像自己一次次去蘇州和杭州旅游。王嫂進城后就不再雇人殺牛而是改了殺驢,城里人現(xiàn)在好像忽然都喜歡上了吃驢肉,再說殺牛的時候??偸强?,讓王嫂心里越來越怕。所以王嫂現(xiàn)在改殺驢了。離王嫂家不遠的地方,就在美力賓館旁邊就有一家驢肉燒餅鋪,離美力賓館不遠的五中那塊兒,還有一家,除了這兩家驢肉燒餅鋪天天要向王嫂定驢肉外,還有好幾家飯店也天天向王嫂定驢肉。那些牲口販子,都是王連民家的老主顧,會定期給王嫂送注定要到另一個世界里去旅行的牲口。
那頭驢,說來也沒什么特殊處,只是老了,太老了,牲口老了的結(jié)果就是難免挨一刀。那頭驢給牲口販子劉明學(xué)牽了來,由于長年干活兒,驢身上有的地方連毛都沒了,肩胛那地方,驢大腿靠胯那地方,驢脖子那地方,都沒毛了。王嫂看著它可憐,還給它抖了些黑豆,這頭老叫驢像是有心思,嘴慢慢慢慢地嚼,眼睛卻不知道在斜視什么。等到這頭老叫驢給俊生放倒剝皮開膛的時候,旁邊的人都吃驚地叫起來,一個圓滾滾的什么東西,像個足球,一下子,從熱氣騰騰的驢肚子里滾了出來。天剛剛下了點兒小雪,那東西在雪地上簡直是黑乎乎的,好像還在跳,還在冒汽,有人以為是驢心,在旁邊叫了起來:
“驢心蹦出來啦?好大的驢心!”
“什么雞巴眼!看好了再說!”俊生說。
人們都看清楚了,那不是驢心,但人們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
“保不準(zhǔn),王嫂你這回要發(fā)了!”
俊生慢慢蹲下來,伸出手指觸觸這個圓滾滾的肉球,說這也許是個正經(jīng)東西,說自己殺了無數(shù)牲口,見過牛黃也見過狗寶,就是還沒見過驢肚子里滾出這么個玩意兒。俊生用手指按按那個肉球,那肉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俊生抬起臉來:“要不,切開?看看?”
這時候,王連民在屋里急著“嘭嘭嘭嘭”敲玻璃,他要自己女人馬上把那東西抱進屋里,說“那還敢切,切了也許就壞了,不能切”!
王嫂取了個塑料盆子,肉球的味道可真沖,腥里巴嘰的讓王嫂一陣一陣想作嘔。王嫂把大肉球用盆端進家,放在了炕上。
“好家伙?!蓖踹B民也被那大肉球嚇了一跳,說驢身上怎么會長出這種東西?
“開膛的時候它自個兒就蹦出來了?!蓖跎┱f會不會是個胎?
“那是頭叫驢?!笨∩诤筮吀诉M來,說叫驢就他媽一根鞭!
“牛黃是啥樣?”王連民說這會不會是驢黃?
“牛黃哪有這么大,要這么大牛黃那可發(fā)老了!”俊生說這么一大塊牛黃要比這么一大塊金子都值錢,俊生說他只聽過牛黃,沒聽過驢黃。
“會是個啥呢?”王嫂說這玩意好像是在驢肚里誰跟誰都不挨,一下子就滾了出來。
“可不是,它在驢肚子里邊跟誰都不挨。心啊肝啊什么的你想把它摘出來還得用刀子分來分去,這家伙可好,自己做主一滾就出來了?!笨∩f這真是個怪事。
“它在驢肚里跟誰都不挨?”王連民說。
“要連著還得用刀分它,它自個兒就滾出來了。”俊生說。
“這到底是個啥東西?”王嫂說味兒可不怎么好聞,是不是比魚都腥?
“反正不是個胎?!笨∩f,說這大肉球也許剁巴剁巴能包餃子。
“我看像是肉。”王連民說。
“當(dāng)然是肉,連骨頭都沒有,純?nèi)狻!笨∩f這下子一個月的餃子餡兒都夠了。
“不會是個癌吧,驢長癌了?”王連民又用手指觸觸大肉球,對王嫂說。
“不是吧?”王嫂說。
這天晚上,王連民和王嫂睡得很晚,從驢肚里滾出來的那個大肉球讓他們興奮得了不得,屋子里,那股子血腥氣是越來越濃,到后來,王嫂不得不把它放在了外邊,用一個大黑塑料袋子把這個肉球掛在了拴牲口的柱子上。外邊下著雪,城墻上白花花的,天是暗紅的。
“千萬掛好了。”王連民說可別讓老趙的貓叼了去。
“你放心,已經(jīng)掛好了。”王嫂說。
“我想我應(yīng)該吃了它?!蓖踹B民對自己女人說。
“你吃什么不好,家里還有塊兒驢板腸?!蓖跎┱f。
“我吃了它,也許我的病就好了?”王連民說。
“要是吃壞了呢?”王嫂說你怎么只往好處想,一下子吃完蛋了呢?我給你兒子再從哪兒找你這么個爹!爹可是個好東西,爹是花錢買不來的好東西!
“爹?他媽的!我覺得這肉球才是個好東西,誰跟誰都不挨,自己一下子滾出來,這是個寶貝,老天送給我的寶貝。”王連民說。
“但愿它是個好東西。”王嫂說,“我看它也像是個好東西”。
這天夜里因為外邊下著雪,遠遠近近一片寧靜,只有檐頭上的積雪時不時往下掉的時候發(fā)出“卟”的一聲,又“卟”的一聲。王連民和他女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才睡著,天就這么慢慢亮了,隔壁做豆腐腦的老趙起來了,去挑水了,不停地咳嗽著,桶“吱呀吱呀”叫著,還有就是腳踩在雪上的“咯吱咯吱”聲。
“雪下得肯定不淺?!蓖踹B民醒來了,和每天醒來時的感覺一樣,他覺得渾身都在疼,他捶捶自己的腰,這邊,那邊,那邊,這邊,一邊捶一邊又小聲說“雪肯定夠半尺深”。王連民估計自己女人這時也已經(jīng)醒了,他摸摸那邊,想不到那邊被窩早空了。王嫂早已經(jīng)出去了,到院子里去看那個肉球,那肉球有些上凍了,有些硬,用手指按上去“咯吱、咯吱”響,感覺里邊是沙沙的,像是放了不少細沙子在里邊。
王嫂怕肉球給凍壞了,她要把它摘下來拿進屋。
“別往下摘它,也許有人知道那是個啥東西?!蓖踹B民隔著窗在屋里說話了,說多讓人們看看,多讓人們看看有好處,不讓人們看咱們也許一輩子也不知道它是個啥怪東西。
“凍不壞吧?”王嫂在外邊說,說掛在外邊可別讓它凍壞了。
“肉這種東西只有捂壞的,你多會兒聽說還有凍壞的?”王連民在屋里說,說要壞就讓它壞在我肚里好了,我遲早要吃了它,我看到它第一眼就想吃它了,我遲早要吃了它,要不就把它切開看看到底是啥東西。是不是一塊大肥肉?
“你天天有驢板腸吃你該知足了?!蓖跎┒逯_從外邊進來了,說一頭驢身上也就那么一副驢板腸,多金貴的東西,要不,你吃顆藥再睡會兒,今天收驢皮的說好要來。
“不睡了,外邊雪下得不淺吧?”王連民說路不好走收驢皮的也許不會來了。
“驢皮又漲價了?!蓖跎┱f現(xiàn)在有不少人拿馬皮當(dāng)驢皮賣。
上午九點多的時候,收驢皮的沒來,俊生卻頂著雪興沖沖地來了,俊生進了屋,把狗皮領(lǐng)子放下來,上邊的雪已經(jīng)化成了點點水珠兒,他又把皮帽子摘下來,把上邊的雪打了打。王連民和王嫂都看著俊生,他們覺著俊生和往常不一樣,像是有什么好事。但愿那好事與那個大肉球有關(guān)。王連民不敢問,他看著俊生。
“有好事了!”俊生果然說。
“什么好事?”王連民說俊生你說說有什么好事。
“我打聽清了?!笨∩荒樀纳裆衩孛?,他說他已經(jīng)打聽清了。
“打聽清什么?”王連民是明知故問。
“你和嫂子的好事!”俊生說。
“我和你嫂子天天都在等好事,可好事就是不來?!蓖踹B民說。
“你猜那大肉球是啥東西?”俊生說。
“啥東西?”王連民說。
“你猜?”俊生說。
“我他媽咋能猜得出。”王連民說俊生你別裝神弄鬼,你快說。
“那肉球要比牛黃還貴,比狗寶還貴?!笨∩÷曊f。
“什么東西還能比過牛黃?”王嫂吃了一驚,馬上不灌水了,把水壺放到一邊去,過去宰牛的時候,她一直都巴望能碰到牛黃,有一次她在一頭牛的肝兒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黃黃的硬塊兒,她可高興壞了,后來一打聽,她又失望了,那些黃黃的硬塊兒只不過是牛肚子里最最常見的結(jié)石。
“是驢沙,驢沙可比牛黃少見得多!”俊生小聲說。
“驢沙,驢——沙?”王嫂沒聽說過這種東西。
“嫂子你們這下子要發(fā)了,那東西就是驢沙!”俊生小聲說,朝外看看,說那東西怎么能掛在外邊,快把它收起來,把院子門關(guān)好,從今天開始什么也別干了,也別讓人們亂進來,那可是值錢的正經(jīng)東西。
“可以說是最最值錢的東西?!笨∩终f。
王連民朝外看了看,說驢沙是治什么病的?保不準(zhǔn)就是治我這病的:“我先切他媽一塊兒吃吃看,這可是老天送給我的禮物!”
“可千萬別亂動,那是個正經(jīng)東西,一千頭驢里邊也出不了一個!”俊生伸出一個指頭,“也許一萬頭驢里邊都出不了一個!一萬頭!”
“你說這東西叫什么?——驢沙?”王連民說。
“對,驢沙?!笨∩f。
“哪個‘沙?”王連民說。
“管它是哪個‘沙,反正要比金沙都貴——”俊生說恐怕花兩三萬塊錢在市上都不可能買到這種東西。
“兩三萬?你說兩三萬?你說兩三萬在市上都買不到?”王連民大吃了一驚,“這么說我能去蘇州和杭州看看了?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有錢可是個好事!有錢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錢是個讓人高興的東西,錢他媽比爹媽都親。”
“弄好了,連給你兒子娶媳婦的錢都有了。”俊生說,想想,又小聲說:“弄不好,也許會出大事!”
“你什么意思?”王連民問俊生。
“什么意思還用我說,就看你們的福氣伏得住伏不住?!笨∩f小心別人打它的主意,它可太珍貴了,是寶貝中的寶貝,這下可了不得啦。
“想不到還真是個寶貝?!蓖踹B民看著王嫂。
“我一眼就看出是個寶貝!”王嫂說那頭老驢也許就是咱們家的財神,殺驢那天,灶火里的火比哪天都旺,財神可來了。
“快把它取進來!”王連民說從現(xiàn)在開始可不能再掛在外邊了。
“取進來咱們再好好兒看看。”俊生也說。
2
風(fēng)聲不知道是怎么傳出去的,這天中午,有兩個年輕人“咯吱咯吱”踩著雪順著小胡同找到了王嫂家,小胡同里的雪可真深,一腳下去一個洞,一腳下去一個洞。外邊一敲門,王嫂和王連民就嚇了一跳,他們兩口子正在研究那個大肉球。外邊一敲門,他們就趕緊把那大肉球收了起來。這兩個年輕人一個矮一點一個高一點,矮一點的那個嘴癟癟的,笑起來挺好看,高一點兒的那個眼睛總是瞇瞇的不怎么愛說話,總是在抽煙。這兩個年輕人說他們是報社記者,他們開門見山,說他們來是想看看那個從驢肚子里滾出來的那個大肉球。
“聽說一下子從驢肚里滾出那么個大家伙?”
“是啊——”王嫂說。
“聽說是千年難遇!”
“是啊——”
“聽說要比牛黃都貴重?”
“——”王嫂看看王連民,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王嫂一開始是跟他們站在院子里說話,院子里的雪晃得讓人睜不開眼。后來才把他們帶到屋里來。王嫂拿不準(zhǔn)給不給他們看那個從驢肚里滾出來的肉球,她拿不準(zhǔn)這兩個年輕人到底是不是記者。“要真是記者呢?”王連民說:“要真是記者那可是好事,人家可以把這個肉球宣傳出去,比如拍個照片登在報上?!蓖跎┮踹B民拿個主意,要是假記者呢?是讓他們進來還是不讓他們進來?王連民說:“他們裝假不裝假又拿不走咱們的驢沙,他們要拍照片就讓他們拍,這事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只要你把肉球放好,放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讓誰也找不到它?!?/p>
“那就讓他們進來?”王嫂說。
“進來進來。”王連民說。
“進來吧,進來吧。”王嫂把那兩個自稱是記者的年輕人讓到了屋里。
這兩個年輕人在屋外“砰砰砰砰”跺了好一陣鞋上的雪。
王嫂把那兩個記者讓進屋里的真實想法是不想讓這兩個年輕記者知道驢沙在什么地方放著。她對這兩個年輕記者說你們在家里等等,我去取那個肉球回來,“肉球不在家,在別處放著?!蓖跎┨貏e強調(diào)了這一點。王嫂還真把頭巾圍好出去了一趟,出了院子,她去了西邊,她去找俊生,她對俊生說:“有人來家里了,差不多的時候你就過去一下,我也拿不準(zhǔn)他們是好人壞人。要是壞人我怕王連民一個人對付不了?!蓖跎目∩抢锬昧艘粋€空塑料袋子,又往空塑料袋子里塞了一個去年秋天的圓白菜,猛地一看,就好像里邊放了個大肉球。王嫂從外邊回來的時候先去了一下一進院子左手邊的那間小房,那個肉球在小房里的一個缸里放著,上邊還壓著張爛臭了的牛皮,她一顆心“怦怦”亂跳,她把肉球拿了出來,肉球冰涼冰涼的,這讓她心里很不安,她把肉球放在了塑料袋子里邊,順手又從地上抄了一鏟子煤塊兒。
“取回來了,取回來了?!?/p>
王嫂跺跺腳從外邊進來了,她先把煤塊兒加在爐子里。
“我順手從小南房取鏟子煤,你待會兒就不用再出去了。”
王嫂這話她其實是對這兩個記者說的,讓他們相信她順便去小南房只不過是去取了一鏟煤塊兒,讓他們相信那個大肉球真是在外邊放著。
“這東西怎么叫‘驢沙?”
矮一點的記者看著王嫂一層一層地往開解那個塑料袋子,說自己當(dāng)記者這么多年來是第一次聽說“驢沙”這個名詞,這可太新鮮了,這種新鮮事現(xiàn)在可不多。
“這東西多見不多見?”矮一點兒的記者問王連民。
“多見就是工地上的黃沙了?!蓖踹B民說。
王嫂把最后一層塑料袋子解開了,那肉球的腥氣猛地沖了出來,然后才慢慢在屋子里彌漫開??偸遣[著眼的記者這時也湊過來,用手指小心翼翼觸了觸這個肉球,還把手指放在矮個子記者鼻子下讓他聞了聞。
“真腥!”
“還不就是個血團子?”矮個子記者說。
“這是驢沙!”王連民有點兒不高興了。
“想不到驢沙是這樣?!卑珎€子記者對總是瞇著眼的記者說。
總是瞇著眼的記者說他以前也沒聽過有這種東西,他也以為是一堆沙子樣的東西,不過在想像中是金光閃閃,即使不是金光閃閃也會銀光閃閃,或者干脆像一堆碎鉆石。
“想不到原來是個大肉球!”總是瞇著眼的記者說。
矮個子記者把手湊近那個大肉團的時候王連民一直看著他,王連民很怕這個記者從口袋里猛然掏出把小刀來,然后再在肉球上割一下子。所以王連民有些緊張。總是瞇著眼的記者伸出手指觸肉球的時候也引起了王連民好一陣子的緊張,自從俊生告訴他驢沙要比牛黃都金貴之后,王連民的心里一直緊張著,大白天躺在那里甚至都睡不著覺,總覺著南邊的那個小房里有動靜,這讓王嫂很擔(dān)心,這才僅僅一兩天,要是時間長了,王嫂擔(dān)心王連民會把身體搞得更壞。那個矮個子記者準(zhǔn)備拍照的時候王連民心里就更緊張了,因為矮個子記者提出了一個要求,那就是為了拍的照片更好看一些,他要求把肉球放在案板上,他要求把塑料袋子都取開。王嫂把塑料袋子都取開后這個矮個子記者又說這間屋的光線太暗,雖然開了燈,但光線還是太暗:
“外邊光線好,可不可以放到外邊去拍?”
“不行!”王連民大聲說,突然有些氣喘吁吁。
“外邊光線好,屋里太暗?!卑珎€子記者又說。
“不行?!蓖踹B民又說,說不行就不行,這東西怕見光。
矮個子記者好像被王連民嚇了一跳,就不再提出院子拍照的話,但他提出來要王連民和王嫂每人手里給拿一張白紙板,好給這個大肉球增加一點點光線。王連民想不到記者的提包里居然還會有白紙板,左一拉右一拉白紙板就變大了。這么一來,王連民的疑心就更大了,他盯著那個總是瞇著眼的記者,王連民的眼神傳達了一個意思:他怎么不拿白紙板?矮個子記者馬上看出了王連民的意思,他笑了笑,說小李還要打燈呢。
“他姓李。我姓王。”矮個子記者又對王連民說。
好在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兩個年輕記者拍完照片然后就走了,他們甚至都好像有些失望,他們的期望值太高了,他們希望看到金光閃閃的東西,或者是什么稀奇古怪會發(fā)出響聲的東西,他們想不到看到的只是一個腥乎乎的大肉球。但讓他們吃驚的是這個肉球真大,他們問了王嫂一句話,問這個大肉球有多重。這可把王嫂給問住了。
“不知道也沒關(guān)系?!卑珎€子記者說。
“我看就寫八九斤吧。”總是瞇著眼的記者說,“這家伙我看夠?!?/p>
“八九斤的大肉球也不算小了?!卑珎€子記者說。
這兩個年輕記者前腳一走,王嫂就馬上給這個大肉球稱分量。王連民家的院子里放著一臺臺秤,王嫂把臺秤上的雪掃了掃。
“好家伙,你猜猜?!蓖跎┰谕膺呅÷晫ξ堇镎f。
王連民隔窗子伸出了一只手。
“比這重?!蓖跎┬÷曊f。
王連民又伸出了一只手,共兩只手。
“比這還重。”王嫂又小聲說。
王連民興奮了起來,下了地?!罢f,多少?”
“十三斤!”王嫂小聲說。
“里邊會不會真是有金子?”
王連民這回要親自看看秤,說要是里邊沒金子怎么會這么重?他讓自己女人把那臺秤推進了屋,那個大肉球現(xiàn)在好像有了某種變化,有點玲瓏剔透的意思,好像是比剛從驢肚子里滾出來的時候好看多了,已經(jīng)變透亮了,看上去像一塊奇大的紫紅色瑪瑙。這個大肉球給放在了臺秤上,王連民把臺秤上的砣撥了撥,王連民相信了,王連民相信了還不說,他還想親自用手抱抱這個大肉球。結(jié)果是沾了兩手的血。王嫂轉(zhuǎn)身取手巾,再轉(zhuǎn)過身的時候吃了一驚,她看到王連民在大口大口舔手上肉球的血,舔了這只手再舔那只手。
“你干啥!你干啥!”王嫂說你也不嫌它腥!
“我遲早要把它吃了。”王連民說,“我感覺我吃了它病也許就會好了,因為這是個寶貝!”
這時候又有人在外邊敲門了,敲得很急,不是一個人敲,像是有許多人在敲。
“快去看看是誰?!蓖踹B民說。
王嫂把大肉球包好放在了柜子下邊,上邊又扣了一個盆子,然后出了屋,她站在院子里問了一聲,外邊敲門的原來是俊生,他怕王嫂這邊出什么事,還有另外一些熟人,是那些小販,賣肉的小販,驢沙的消息已經(jīng)在他們之間傳開了,他們都想來看看那個叫“驢沙”的大肉球,想開開眼。這讓王嫂很為難,她既不能說那肉球不在,又不能說不讓他們看,她又有些怪俊生,怪他不是一個人來,怪他帶那么多人來。她忙返身又進了屋,她讓王連民拿個主意。王連民的意思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變了,他的意思是這肉球不能再讓人們隨便看了:
“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那寶貝,看到的人越少越好?!?/p>
“人都在外邊呢?!蓖跎┱f。
“開門吧,你就說大肉球給記者拿走研究去了?!蓖踹B民對王嫂說。
王嫂去開了門,她對俊生和那些小販們說那肉球已經(jīng)被記者們拿走了,“剛拿走,他們要研究研究這個寶貝,據(jù)說一千年也出不了這么一個,所以他們拿走了,還打了條子?!钡沁@些上門要求看一眼肉球的小販們都好像對王嫂的話不怎么相信,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那肉球就是“驢沙”,他們知道“驢沙”有多么寶貴。他們還是擁擁擠擠進了屋,進了屋他們的眼睛又不老實,東看看西看看,他們覺得這屋子已經(jīng)不再是以前的屋子了,這屋子馬上就要放出光芒來了,不知是誰說的,說驢沙會閃閃發(fā)光,但他們注定是什么也看不到,但他們已經(jīng)感覺王嫂的屋子跟以前不一樣了。
小販哈小畢的話讓王連民一下子眉飛色舞起來,哈小畢說:
“聽說驢沙到了晚上都會放光,像夜明珠一樣!會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p>
“那好,今后連燈都不用點了。”王連民說。
“我們都還沒見過驢沙呢?!惫‘呎f牛黃他倒是見過。
“拿回來再說,拿回來再說,到時候還能不讓你們看?”王嫂在旁邊說,說大肉球很快就會拿回來,記者們還拍了照片,說要登在報紙上,一般的人可以在報紙上看看,但你們大伙兒都可以親眼看看真東西。王嫂嘴里這么說,但她的眼睛時不時要往一進門的柜子下邊溜一下,她還來不及把那個大肉球嚴(yán)嚴(yán)實實放起來,屋子里,那股子腥味是越來越重。老趙家的那只貓又出現(xiàn)了,在窗臺外邊把尾巴豎起老高,濃重的腥味讓它感到了無比的心煩。貓的樣子挺嚇人,尾巴不但豎起老高,而且憋得老粗。
“這一回,我們再跟王嫂你接肉可要照顧照顧我們。”哈小畢又轉(zhuǎn)過臉對王嫂說。他的話馬上被另一個小販打斷了,另一個小販說:“雞巴玩意兒你腦子里是不是有豆腐,王嫂發(fā)了還會再殺驢?就那個驢沙,你就天天坐在那里吃吧喝吧喝吧吃吧,缺錢花就弄一小塊兒下來賣賣,然后就再吃吧喝吧喝吧吃吧,錢花光了你就再弄下一小塊兒賣賣,那可是寶貝,一萬頭驢的肚子里也許都不會出這么一個?!?/p>
“好家伙,王哥王嫂熬出頭了,以后就吃吧喝吧!”不知誰把這句話重復(fù)了一遍。
俊生一直不說話,一直笑嘻嘻站在那里聽別人說話。
“王哥王嫂以后就只管吃吧喝吧,缺錢花就從驢沙上弄那么一小塊兒,弄一小塊兒我看就夠吃他媽一兩年。”不知誰又把這話重復(fù)了一遍。
小販們的話讓王連民和王嫂的心“怦怦”亂跳,他們互相看看,他們的目光是復(fù)雜的,興奮和害怕已經(jīng)緊緊交織在一起,想解也解不開。他們現(xiàn)在是既想讓人們知道這個驢肉球,又怕讓人們知道這個驢肉球,他們的心里簡直是火燒火燎。
“別人只能看報紙上的照片,但你們大伙兒都可以親眼看看真東西?!蓖跎┌堰@些人送出去了,“只要東西一拿回來就保證讓大伙兒看個夠。”
“知道的人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俊生走在最后,他在院子門口小聲對王嫂說,說他可能要帶人過來,因為已經(jīng)有人向他打聽過了,想買這東西,如果價錢合適就出手吧,你看看一傳十、十傳百有多快,好事有時候就是壞事,能出手就出手吧。
“好事有時候就是壞事?!笨∩终f。
俊生的話讓王嫂的心好一陣亂跳。
“可別讓好事變成了壞事?!笨∩终f。
王嫂張著嘴看著俊生,風(fēng)吹得她牙齒發(fā)疼,她把嘴捂住了。
3
第二天天快黑的時候,俊生果真在外邊敲門了,門敲得很輕,輕輕地敲,輕輕地敲。王嫂去開了門??∩砗蟾鴥蓚€人,其中的一個人還提著一個黑提包。打頭的是個大眼睛男人,穿著灰色的中山裝,笑瞇瞇的,看樣子不太像個好人,他身后邊的另外一個人臉兒紅紅的,紅紅的臉上有一個很尖銳的鼻子,這紅臉兒還梳了個油光光的小分頭,現(xiàn)在梳這種發(fā)式的人很少了,黑提包就提在他的手里。這兩個人的出現(xiàn)還是讓王連民和王嫂都嚇了一跳,這兩個人要王嫂把院門關(guān)好,然后就把話直接說了出來,那就是,他們想買那個大肉球,而且一開口就是三萬。
“三萬不少了?!贝笱劬δ腥苏f。
“嫂子。”俊生背著那兩個人悄悄對著王嫂伸出四個指頭。
“我們想收購那個大肉球?!贝笱劬δ腥苏f。
這兩個人都絕口不說“驢沙”,而是一口一個“大肉球”。
“三萬,怎么樣,那個大肉球?”大眼睛男人說。
“不少啦,一個肉球三萬塊錢?!毙》诸^跟上說。
“哥?!笨∩直持莾蓚€人悄悄對著王連民伸出四個指頭。
王連民看看王嫂,王嫂看看王連民,他們的興奮是一下子就達到了高峰,這讓他們自己都感到有些害怕,他們好像一直在做夢,夢忽然醒了,他們不太相信,覺得這還有些像夢,因為他們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果真有可能一下子掙到三萬,而且俊生還暗示他們要四個數(shù)。王連民忽然揮揮手讓王嫂去倒水,王嫂到外屋去倒水了,王嫂興奮得手腳有些不聽使喚,把水壺弄得“嘭嘭嘭嘭”響,又差點兒讓地上的爛塑料絆個跟頭。
“你說幾萬?”王連民對那個大眼睛男人說。
“三萬?!贝笱劬δ腥苏f。
“他想出三萬?”王連民對俊生說。
“是三萬?!笨∩f。
王連民的眼球轉(zhuǎn)了轉(zhuǎn):“可肉球不在家,已經(jīng)讓記者拿走研究去了?!蓖踹B民說這事俊生你又不是不知道,明天報紙就登出來了。
“不信你們問問俊生。”王連民對那兩個人說。
站在一旁的俊生對王連民說這兩個人都是自己人,“不行讓他們再加一點?!?/p>
“三萬可也太少了吧?”王連民的口氣是試試探探,“太少了吧?”
“價錢是不是還可以搞搞?”俊生看看那兩個人,又轉(zhuǎn)過臉對王連生說這都是自己人,不是自己人他也不會帶他們來,價錢好說。
“是是是。”這兩個人說。
“這種東西到了美國也許都找不到,你們就適當(dāng)再加加?”俊生又對那兩個人說。
“可以可以?!边@兩個人說只要你俊生說話。
王連民心里有數(shù)了,他對俊生說:“再說東西也不在呀。”
“都是自己人。”俊生說既進這屋就沒外人。
王連民說上午記者來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連生哥你看你?!笨∩f那東西還能隨便給記者拿走?那又不是個土豆。
“什么話?”王連民說咱們是啥關(guān)系?我還能對你說瞎話?記者打的條兒還在呢,記者正兒八經(jīng)打了條兒了。
“還打了條兒?”俊生說。
“當(dāng)然得打條兒?!蓖踹B民說不信讓你嫂子拿給你看。
“是打了條兒了。”一直站在旁邊的王嫂說。
王連民的意思很明確,既不說賣,又不說不賣。這就是王連民的聰明,王連民雖然腎臟壞了,可腦子還挺好使。王連民對俊生說:
“我又不懂這東西的行情,要真賣也要靠你張羅?!?/p>
“我這不是已經(jīng)把人帶來了嗎?”俊生說。
“東西送回來再說。”王連民說有你俊生做中人,價錢也好說。
“那兩個記者可靠不可靠?”俊生說現(xiàn)在的騙子要比正經(jīng)人多,一有機會,正經(jīng)人也馬上會變成騙子,只要一有機會。
“記者說照片今天就登報了。”王連民說。
就在這天晚上,有人想出三萬買那個驢肉球的事很快就傳了出去,把這話傳出去的不是俊生而是王嫂自己,一是她興奮得了不得,不說憋得不行,弄不好也許會憋出病。二是王連民想了又想要她把這個價說出去,既然有人肯出三萬,既然下午隨俊生來的那兩個人一開口就是三萬,那這個驢肉球肯定不僅僅值三萬,也許要值幾十個三萬,也許幾百個三萬也不止。這天天黑以后王嫂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她假裝上房夠劈柴把那個驢肉球用繩子吊在了另一間空屋的煙囪里,沒人知道王嫂的這個秘密,她有重要的東西都習(xí)慣吊在這個空屋子的煙囪里,再精的人也想不到那驢肉球會被人吊在那個黑咕隆咚的地方。王嫂甚至把錢包裹包裹都吊在那間空屋的煙囪里,那間空屋早就不生火了。
“你晚上就好好兒睡覺吧,這下子萬無一失?!蓖跎ν踹B民說。
“耗子會不會上去?”王連民還是不放心。
“耗子去那地方做什么?”王嫂讓王連民不要胡思亂想。
“老趙家的貓會不會下去?”王連民又說。
“不會吧,煙囪直上直下的?!蓖跎┱f除非那貓會飛檐走壁。
這一晚上,王連民兩口子還是沒睡好。他們既然睡不著,就合計賣了驢沙該做些什么。一是給兒子把媳婦娶了,這是天經(jīng)地義,二是再給他們自己買一套房子,這也是天經(jīng)地義,說到后來王連民不說話了,王連民有王連民的心思,他忽然覺得很傷心!王連民知道自己就這身體也活不了多少年,眼瞅著從天上掉下這么個寶貝,自己又不可能享受它,這讓人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操他媽的大肉球,怎么這會兒才來?”王連民說。
“什么事情都有個定數(shù)?!蓖跎┱f。
“我太難受了。”王連民說。
“你哪兒難受?”王嫂說。
“我心里難受?!蓖踹B民說。
“你怎么心里難受了,這么好的事都朝咱們來了?!蓖跎┱f。
“我要把它劈兩份兒,我和你一人分一份兒!”王連民說,想想又說:“劈兩份不對,要劈成三份兒,你兒子也必須有一份兒,你們怎么賣怎么花我不管,我要去蘇州和杭州旅游!我不能白活一輩子?!?/p>
“我看你是在村里教書教出魔來了?!蓖跎┱f。
“蘇州杭州!”王連民說。
“蘇州杭州怎么啦,我看不如吃了喝了好?!蓖跎┱f。
“我想了一輩子了?!蓖踹B民說。
“你聽,什么動靜?”王嫂忽然推了一把王連民,房頂上好像有動靜,仔細聽聽,這動靜又在墻頭那邊,旁邊院子里老趙家的那條狗叫了起來,狗一叫,那動靜又沒了。外頭沒了動靜,王連民又說話了:“操他媽,要不,那一份兒驢沙我就一口一口拌砂糖吃了它!把錢送給醫(yī)院也是個死,我吃了它也許還能把病治了,這是上天給我的禮物!上天讓我去蘇州杭州了!要是不去一趟,我就白在村里教了一輩子地理。”
“你聽?!蓖跎┯终f。
房頂上真的好像有動靜,但仔細聽又沒了。
“哪有動靜?明天打電話叫你兒子回來吧,這么大的事恐怕你我兩個人抵擋不了?!蓖踹B民說既然人們都知道了,說不定這會兒有多少人惦著它呢,說不定有多少人想偷它呢。說不定有多少人在打咱們的主意呢。
“你聽。”王嫂又說。
“動靜?哪有動靜,我怎么聽不到動靜?”王連民說。
“我看還是把它賣了好好兒買兩間房子吧?!蓖跎┱f沒動靜最好。
“買兩套,挨著,你兒子一套咱們一套?!蓖踹B民說。
“到時候咱們就不殺驢了,開個小飯店賣面條兒?!蓖跎┱f她已經(jīng)想好了,就去宋莊那邊開個小面館。宋莊在縣城的最北邊。
王連民不再說話,眼睛不停地眨巴眨巴。
“你想什么?”王嫂說。
“最重要的是大肉球別出事。王連民說。
這時候房頂上又好像有動靜了。王嫂和王連民都屏著氣,聽著。
4
這一晚上,王嫂是一晚上沒睡好,腦子是越來越亮,又好像是越來越糊涂,房頂上總好像有動靜,到了后來,是腦子里總好像有動靜。天快亮的時候,王嫂迷迷糊糊聽到了自己身邊有動靜,她摸了摸旁邊,王連民已經(jīng)不在了。王嫂趕忙穿衣下地出了院子。一晚上的北風(fēng),外邊地上的雪凍得又硬又脆,每走一步都“咯嘣咯嘣”響。王嫂不知道王連民去了什么地方,小南房里也不在,院門還插著,另外兩間空房里也沒有人。王嫂急了,她又進了屋里,她居然還拉開那個舊衣柜朝里邊看了看,柜子里怎么可能有人,王嫂就又到了院子里。
“王連民——”王嫂急了,小聲喊。
王連民竟然站在房子上,像個賊。
“你怎么在房上?快下來!你不要命了?”王嫂嚇了一跳
“小菊,那東西不在了?!蓖踹B民在房頂上小聲說。
“瞎說!”王嫂已經(jīng)爬上了梯子。
“不在啦——”王連民的聲音都變了。
“別開玩笑!”王嫂說。
“你看?!蓖踹B民說。
“你不許瞎說!”王嫂聲音也變了。
“你看!”王連民又說。
王嫂這才看清了王連民手里拿著那根木棍,木棍上有半截繩子,那是系裝大肉球的那個塑料袋子的。木棍上只有半截繩子,裝大肉球的塑料袋子卻不見了。
“你看你看?!蓖踹B民說。
“別開玩笑?!蓖跎┱f。
“誰開玩笑!”王連民說。
“連民你可別開玩笑?!蓖跎┑穆曇舳甲兞?。
“你看——”王連民說。
“怎么會不見啦?”王嫂已經(jīng)爬到了房頂上,這時天還沒全亮,周圍靜悄悄的,做豆腐腦兒的老趙家已經(jīng)生起了火,煙囪里冒著煙,因為沒風(fēng),那煙直直的像根白棍子。
住在這一帶的人猛地聽到了王嫂尖銳的哭聲,王嫂的哭聲好像是從天上散布了下來,但她只哭了一聲,忽然又停了。王嫂不敢哭了,因為這時候?qū)嵲谑翘缌?,人們還都沒起呢,也沒人發(fā)現(xiàn)王嫂和她男人王連民都站在房頂兒上,這時候天還不怎么亮,灰蒙蒙的天邊青藍青藍的,像一塊深色的藍玻璃,只不過被后邊的光慢慢照亮了。
“你說對了,晚上有人上房了。”王連民說。
“會是誰呢?”王嫂的兩只手抖著,她看著手里的那根木棍,木棍上的半截繩子像是給刀子割斷的。
天還沒有大亮的時候,王嫂出現(xiàn)在了俊生的家里。
俊生還在花被窩兒里。王嫂的兩眼紅紅的。俊生覺得王嫂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睡得正好,瞌睡蟲還沒有離開他,王嫂一敲門,他就跳下地開了門,然后又跳上炕鉆進了被窩兒,他影影綽綽感覺是不是那個大肉球有了什么事,要不就是王連民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王連民出事了?”俊生說人就是不能太興奮,尤其像他那種病人。
“俊生?你說,那東西是不是你拿了?”王嫂站在那里問。
“一大早,地上冷,快脫了衣服進來?!笨∩鸦ū蛔恿瞄_了。
“是不是你?”王嫂又說。
“我怎么知道那東西在哪兒擱著,你不是說記者拿走去研究啦?”俊生說,腦子在一點一點變得清醒了,他給自己點了一支煙。
王嫂說:“俊生,我聞也能把它聞出來!”
“那你就聞吧,要不,你就先聞聞這里?”
俊生笑嘻嘻地把花被子再一次撩開,說你聞聞這里邊有什么味道?這味道最好聞了。俊生看看王嫂的臉,王嫂的臉色比剛才還難看,俊生不敢再開玩笑了,俊生說王嫂你別說聞不聞的,那大肉球要是放在密封的甕里或放在地窖里你就什么都聞不到。
王嫂忽然變得很可憐,她問俊生:“你這里不會有地窖吧?”
俊生說他準(zhǔn)備挖一個,“但還沒挖呢,有了老婆再說,或者,等王連民到了另一個世界再說?”
王嫂說:“俊生你不會埋怨我吧,我要看看你這里的缸?”
“你脫了衣服進來吧,還早呢?!笨∩f。
“我聞也要把它給聞出來?!蓖跎┰俅握f。
俊生對王嫂說:“看你的樣子那肉球不像是假丟了?!?/p>
王嫂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兒,把屋角那口缸看了看,缸里是兩雙俊生的舊鞋。
“不是開玩笑吧?真丟了?”俊生說。
“我一大早,我瘋了?”王嫂說。
“不過這種事,最好是說丟了,讓人們不再在心里打它的主意?!币驗槭裁茨??俊生說因為那是個寶貝,比牛黃貴一百倍的寶貝,所以必須要說謊,說謊是一種保護。
“你是不是真以為我瞎說?”
王嫂坐了下來,她頭有些暈,她不明白是誰在夜里上了房頂兒,又是怎么找著了放肉球的地方。肉球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那么大個肉球,是老天給自己降下來的寶貝,一下子從驢肚里滾了出來。兒子的婚事,房子,還有王連民看病的錢都要靠這個大肉球。王嫂要哭了。
“看你這樣,倒好像是真丟了?”
俊生坐了起來,他把王嫂拉過來,想要她坐下來,想要她把衣服脫了,他想做事,他身上,那地方已經(jīng)頂?shù)孟窀F杵,都有點疼了,是硬得發(fā)疼。他想讓王嫂給他解解疼。
“我想來想去就你能猜出那個地方?!蓖跎┌芽∩氖忠幌伦哟蜷_。
“我咋猜得出?”俊生停下了手。
“我對你說過,這地方,房頂兒上?!蓖跎┬÷曊f,用手指指指上邊。
“煙囪?”俊生張大了嘴,說你把那大肉球放煙囪里了?
“可現(xiàn)在不見了。”王嫂說那地方我放錢也沒丟過,三千兩千都放過,從來都沒丟過。
“我看根本就不會丟,你把我當(dāng)外人了吧?”
俊生開始穿衣服,把腿伸到棉褲褲筒里去,一蹬一蹬,伸進一只,再伸進一只,再一蹬一蹬,然后站起來把棉褲一提,然后再坐下來,下了地,把褲子提著,說:
“要是有條狼狗就好了,那肉球的味道可真太沖了,狼狗一到,誰也說不了假話。”
“狼狗?”王嫂說。
“你是不是哄我?你是不是把我當(dāng)外人啦?”俊生說要是真來條狼狗的話這假話就沒法兒說了,假話就要被戳穿了。
“我還能騙你,真丟了?!蓖跎┱f。
“我看不像?!笨∩f。
俊生叉開了腿,褲子還沒系,他“嘩嘩嘩嘩”往地上的塑料桶里撒尿,尿桶里浮著一層煙頭和瓜子皮。
5
俊生說的狼狗沒出現(xiàn),倒是有兩個警察這天下午出現(xiàn)在了王嫂的家里,這讓誰都想不到。這兩個警察一進院子就東看西看,其中的一個警察對王嫂一連提了好幾個問題:
“驢就是在這院殺的?”
“是?!蓖跎┱f。
“最近一共殺了幾頭驢?”
“就一頭?!蓖跎┱f。
“都是誰殺的驢?”
“俊生?!蓖跎┱f。
“花多少錢買的驢?”
“一千多吧?!蓖跎┱f。
“一千多是多少?多九百也是一千多,多五十也是一千多?!边@個警察說。
王嫂的心里忽然慌了起來,她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不知道自己殺驢殺的怎么連警察都
上了門。她覺得這也許和那個大肉球有關(guān),大肉球的丟失已經(jīng)讓她傷心極了,想不到警察又來了,警察到哪兒哪兒就沒好事,他們的鼻子聞到那個大肉球了。可惜那個大肉球不在了。
“就在這地兒殺驢?”問話的警察看到了殺驢的架子,架子上有黑色的血,還有毛,他把一根驢毛捏在了兩個指頭間,然后一吹。
“對?!蓖跎┱f。
“那頭驢也是在這地方殺的?”這個警察又問,看著別處。
“驢都在這地兒殺?!蓖跎┎恢谰煺f的“那頭驢”是什么意思。
這兩個警察忽然提出來要看看驢皮,那幾張驢皮還沒被收皮子的收走,都在一進院子的小南房擱著。王嫂就領(lǐng)這兩個警察去“嘩啦嘩啦”看驢皮,也不知道他們要看哪張驢皮,為什么要看驢皮,但王嫂更明確地覺著警察的出現(xiàn)可能和那個大肉球有關(guān)系,更明確地知道他們要看的是那張老驢皮,這就讓王嫂心里更慌。
“讓偷驢的來認一下?!逼渲械囊粋€警察說。
“讓他媽劉明眼這小子來看,這驢皮可真腥!”另一個警察說。
警察說的這個劉明眼很快就被帶來了,他在外邊的車上,王嫂認識這個劉明眼,王嫂跟他買過兩頭七老八十的牛。那兩個警察要劉明眼把驢皮好好認一認,其中的一個警察對王嫂說:“你別看劉明眼這家伙像個好人,其實是他偷了人家的驢,然后又把驢賣給了劉明學(xué),劉明學(xué)又把驢賣給了你,把賊贓賣給了你?!?/p>
“你買了賊贓了?!边@個警察對王嫂說,說賊贓現(xiàn)在是不是就剩下一張皮了?
“就這張?!眲⒚餮垡呀?jīng)認出了那張好多地方連毛都快要掉光了的驢皮。
警察還有些不放心,又讓劉明學(xué)也認一認,劉明學(xué)看了看說:“就是這頭驢,這地方,這地方,還有這地方,都老得沒毛了。”這兩個警察還有些不放心,又讓劉明眼和劉明學(xué)把另外幾張皮子又“嘩啦嘩啦”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了看。到了后來,俊生也讓給叫了來,警察讓他也幫著認一認,再后來,這兩個警察進了屋和王嫂說話。
“驢肉賣到哪兒了?”
“驢肉鋪,還有兩家飯店?!蓖跎┱f。
“驢下水呢?”
“也給五中那邊賣下水的收走了?!蓖跎┱f。
“驢頭呢?”
“也給收下水的拿走了。”王嫂說。
“一共賣了多少錢?”
王嫂在心里合計了一下,說:“皮還沒賣呢,一頭驢也就掙七八百吧。”
“還有呢?”
“還有就沒有了,就這些?!蓖跎┱f。
“驢肉是多少錢一斤?”
“三塊錢?!蓖跎┱f。
“那驢下水呢?”
“兩塊五毛?!蓖跎┱f。
“驢皮呢?”
“驢皮貴一點,藥廠里收給一百五?!蓖跎┱f。
“你想想,就這些?”
“沒別的?!蓖跎┬÷曊f驢鞭也賣不了幾個錢,給大肚子女人買了保胎去了,這個世界上大肚子女人可實在太多了,王嫂說她根本就想不出是哪個大肚子女人買的。
“那個‘大又球呢?”這個警察忽然提到了那個大肉球,這個警察的口音很怪。
“大肉球——”王嫂的心里就“怦怦”亂跳開了,臉馬上也跟著紅了,她還沒說那大肉球已經(jīng)給人偷了心里就已經(jīng)怕警察不相信她這話,這么一想臉就更紅了,這么一想她就更在心里生自己的氣。
“那個‘大又球呢?”警察又問,這個警察把“大肉球”叫做“大又球”。
“丟了?!蓖跎┬÷曊f。
這個警察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再大眼睛珠子也許就要掉出了來了,這個警察說是不是太湊巧了!“怎么會丟了?”
“真丟了?!蓖跎┱f。
“你放在什么地方就能丟了?”這個警察說誰都知道那是個寶貝,寶貝這東西也許會長翅膀?長翅膀飛了?它長幾個翅膀?翅膀上長了幾根毛?
王嫂不知道該怎么說了,看看坐在炕上的王連民,王連民不說話,在看他自己的指甲,顯得很平靜。
“丟了。”王連民說,說這里的治安不好,比宋莊那邊還亂。
“你們兩口子知道不知道凡是那頭驢身上的東西都是賊贓?”這個警察說,停停又說:“你們知道不知道凡是賊贓就得都追回來?”停停又說,這回口氣更硬了:
“不但是你們,飯店和驢肉鋪子賣驢肉的錢都得追回來!”
“追吧,追吧?!蓖跎┳炖镎f。
“對,是應(yīng)該追回來?!蓖踹B民也說。
“當(dāng)然!”這個警察大聲說。
王嫂帶著那兩個警察上了房,房頂上的積雪給太陽曬得軟軟的,踩上去連一點點聲音都沒有。上了房頂兒,王嫂呵呵手,她看到下邊有不少人都在朝這邊張望,人們一般很少看到警察上房頂兒。下邊的人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王嫂買了賊贓的事已經(jīng)被不少人知道了。這些人不但知道了王嫂買上了賊贓,而且知道了那個從驢身上滾出來的大肉球也要被警察當(dāng)作賊贓沒收,這讓不少人感到了幸災(zāi)樂禍。下邊的人越圍越多,說圍也不對,是停下腳步在那里仰著下巴朝上看,看王嫂和那兩個警察在房頂上做什么。王嫂看到了做豆腐腦的老趙,圍著臟里巴嘰的那么一條白布圍裙,也在下邊仰著臉朝這邊看,半張著嘴。
王嫂把那兩個警察帶到了那個煙囪旁,指了指,說那個驢肉球就放在這個煙囪里。
“放在這兒?”這兩個警察中的一個甚至把頭還探到煙囪里朝里邊看了看,里邊黑乎乎的:“這里邊怎么放東西?怎么會把東西放在這地方?不可能吧?是做熏肉?還是做臘腸?”
“就放在這兒?!蓖跎┯终f。
“放在這兒干啥?”
“怕丟唄?!蓖跎┬÷曊f。
“那怎么還丟了?不可能吧?”這個警察的口氣相當(dāng)嚴(yán)厲了。
王嫂答不上來了,她忽然有點想哭,她忽然有些恨那個從驢肚子里滾出來的大肉球,誰讓它在驢肚子里不好好兒待著,從驢肚子里滾出來給自己找這個麻煩,那大肉球,雖說是腥臭腥臭的,卻讓人想不到它要比牛黃都貴重,雖說是個肉球,卻又有個“驢沙”的好名字,雖說是個肉球,但看上去卻像個大瑪瑙。
“唉——”王嫂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
“你說你到底把那個‘大又球放在了什么地方?”警察又問了。
王嫂已經(jīng)坐在了房頂上的劈柴上,一股扎人的涼意已經(jīng)從下邊傳了上來。
“問題那是賊贓!”警察說。
“問題是它丟了?!蓖跎┱f,說誰知道它怎么就丟了?它丟了。
“你是怎么放的?”警察說。
“一根棍兒,一根繩兒,用繩子把塑料袋子綁好了,把木棍兒橫在煙囪口上。”王嫂說就這么,就這么。
“你比劃比劃。”警察說。
王嫂走到了煙囪跟前,“這么,這么,就這么,把棍兒別在這里,把袋子吊下去?!?/p>
“你就把賊贓放在了這里?”警察說。
“我不知道那是賊贓?!蓖跎┱f。
“先下去,咱們到地方再說!”警察說。
“到地方”這三個字讓王嫂嚇了一跳。
“到什么地方?”王嫂說。
“到了你就知道了?!本煺f。
“多帶上件衣服。”王連民對王嫂說。
從房頂上下來,王嫂跟著這兩個警察去了一個地方,這地方是一個小旅館,縣城東邊的小旅館,小旅館門口的白墻上寫了很大一個紅“茶”字,另一邊寫了一個很大的紅“煙”字。那兩個警察說這是一個大案件,所以為了辦這個案子特別在小旅館開了房間。那兩個警察又說這是一個大案件,要是報紙不登那張照片,要是人們不知道那個大肉球就是“驢沙”,這事還好解決,“現(xiàn)在幾乎是全世界的人們都知道了咱們雞東縣出了這么個寶,所以事情就沒那么簡單了,鬧大了。”
“整個雞東縣都跟它出名了。”警察說這件事想捂都捂不住,鬧太大了。
王嫂的心跳得“怦怦”的,她用一只手捂著自己胸口。
“我看那個‘大又球?qū)δ銇碚f實際上是個大麻煩?!边@個警察說。
“可它真丟了!”王嫂說誰放著好好兒的日子不過想惹麻煩。
“也許你能想起來它在什么地方?”這兩個警察說你就好好兒想想吧,這里也餓不著你,也不是你一個人,劉明眼、劉明學(xué)都在,讓他們陪著你想,想夠了再說,想起了再說,那么大個驢肉球,誰會相信它一下子就丟了?問題是那是賊贓,問題是那又不是一個小雞子兒。
“我可不知道那是賊贓?!蓖跎┱f那驢身上又沒寫這兩個字。
“我問你,你買這頭驢是不是要比一般的驢便宜得多?”警察說。
“沒呀?!蓖跎┱f都是一樣的價,一分也不少,要是便宜了我還不敢買呢,我也知道便宜沒好貨,啥東西才會便宜?
“無論你怎么說都是賊贓!”警察說起碼要判你個銷贓罪,要想戴罪立功你就把那個大肉球放在什么地方說出來。你說那大肉球給放在煙囪里,你怎么不說那大肉球給放在了澡堂子里?你以為警察都是三歲小孩兒?你干脆把我們警察用根繩兒拴著都放煙囪里吧!
“媽的!”
王嫂張張嘴,眼淚終于從眼里流了出來,但她馬上用兩個手指把眼淚抹了。她現(xiàn)在簡直是痛恨那頭老叫驢了,她想起了那頭老叫驢吃東西時的樣子了,一邊嚼一邊斜視著什么地方。王嫂甚至覺得自己是做了一個噩夢,什么驢?什么驢沙?什么三萬塊錢?都是一個夢!好事對老百姓來說從來都只能是一個夢,真正降臨在老百姓身上的只有倒霉事。
這天晚上,王嫂在小旅館里睡著睡著忽然醒了,她聽見旁邊的房間里有人在喝酒,在說說笑笑,聽聲音很熟,像是那兩個警察,好像還有俊生,她影影綽綽聽見旁邊是在說大肉球的事,說要是真丟了誰也沒有辦法。再聽聽,說話的聲音又不太像是俊生,再聽呢,又是俊生。
“俊生怎么和他們在一起?”王嫂在心里想。
“俊生——”王嫂試探著小聲喊了一聲。
王嫂心想是不是俊生給自己找到關(guān)系了,是不是來說情來了。
“俊生——”王嫂又小聲喊了一聲。
“俊——生——”王嫂小聲喊。
這時外邊突然有人小聲說話了,說你喊俊生做什么,你把‘大又球趕快交出來!交出來你就可以回家了!
“丟了!丟了!丟了!”王嫂大聲叫了起來。
“喊什么喊!喊什么喊!喊什么喊!小點兒聲,現(xiàn)在是半夜!”這個警察說。
“我日你個大肉球的媽呀——”王嫂忍不住了。
外邊的警察倒笑了起來,說大肉球的媽就是那頭驢,操!寶貝怎么到了你們這種人手里!
6
王嫂給放回來是第五天的事,王連民到做豆腐腦的老趙那里借了兩千塊錢才交了罰款。王連民病了這么多年,能借錢的地方都給他借遍了,好一陣子,人們都躲著他,錢的事,他無論跟誰張口都借不到,想不到這一次他沒遭到拒絕。做豆腐腦的老趙還問他:“夠不夠?”,“還要不要?”,“誰都有個暫時手緊的時候。”人們對王連民的態(tài)度變了,好像不再怕他還不了。交罰款的時候,那兩個警察把王連民也問了一下,問過王嫂的話又再拿過來問了王連民一次。那個警察說這筆罰款沒把那個大肉球算在里邊,如果把那個大肉球折價也罰你一下,你想想?你想想該罰你多少,夠你受的!也許是幾十萬,或者是幾百萬!
“因為那是個寶貝!雞東縣的寶貝!全世界都知道了?!?/p>
“不知道?!蓖踹B民小聲說我只知道我自己活不多久了,我快完了。
“一千年也許都出不了一個的寶貝!”
“不知道。”王連民小聲說我也許只有幾年了,你們最好活上一千年。
“你敢說你不知道?你還當(dāng)教員呢?!?/p>
“真不知道,我是農(nóng)村教員。”王連民小聲說農(nóng)村教員知道個雞巴。
從那小旅館出來,王嫂的心情是灰溜溜的,她的心情是給那個大肉球弄得灰溜溜的。雪已經(jīng)化得差不多了,小胡同里現(xiàn)在到處都是泥泥水水,王嫂往回走的時候碰到了不少熟人,有些熟人還不知道那大肉球已經(jīng)不見了,還一個勁兒地追著問大肉球的事,問那個大肉球到了晚上閃閃發(fā)光的事,說要是那樣的話,晚上連燈泡子都不用點了,那要省多少電錢?掛在縣城廣場里算了!有些人已經(jīng)知道大肉球丟失的事,但還是攔住王嫂問大肉球的事,問大肉球是怎么丟的,怎么可能放在煙囪里?是不是給煙熏一熏好保存。
王嫂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回答這些熟人的問話,她用頭巾把臉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她加快了腳步,把王連民放在了后邊,一到家,她才忍不住放聲大哭。好一會兒,王連民才跟在她后邊氣喘吁吁進了家,對她說:
“對,你哭吧,讓人們都聽到你的哭聲才對。”
王嫂用婆娑的淚眼看著王連民,不知道王連民是什么意思。
“要不人們怎么會相信那大肉球已經(jīng)丟了?!蓖踹B民說。
王嫂倒不哭了,她看著王連民:“沒人知道大肉球放在那地方???怎么就會沒了呢?誰會知道?連俊生也不知道,俊生肯定不知道?!?/p>
“你敢說你上房的時候就沒人看到?”王連民說如果正好有人在下邊看見了呢?
“看見我上房也不見得會看見我往煙囪里放東西?!蓖跎┱f一般人根本就想不到那地方,那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誰沒事往房上看,沒事往房上看做什么?
“不好說?!蓖踹B民說光你知道個上房,怎么就敢說沒人往房上看。
“禍害!錢沒掙上倒貼進去兩千,禍害!”王嫂說。
“算了,就當(dāng)沒這回事?!蓖踹B民說。
王嫂在里邊的這幾天,王連民的身體和精神倒好像是一下子好多了,王嫂不在家的這五天里王連民自己給自己做飯吃,他還出去給自己買了藥,甚至還出去到宋莊那邊走了一趟,到那邊看了看房子。
“禍害!”王嫂又說。
“對,那是個禍害!”
王連民說咱們就別想它了,忘了它算了,我也不再想去蘇州杭州的事了,我沒事躺在家里閉著眼什么地方都去了,人只要閉著眼瞎想,想去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這是窮人的法子,窮人閉著眼睛連美國都能去。
“唉——”王嫂嘆了口氣,這口氣嘆得很深,是五臟六腑。
“就當(dāng)是做了場噩夢?!蓖踹B民說。
“禍害!”王嫂又說。
這天晚上,王連民和王嫂已經(jīng)睡下了,沒了大肉球,他們兩口子倒好像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王連民也不再翻過來翻過去地睡不著,王嫂“唉唉唉唉”地嘆了好一陣子氣,終于也很快睡著了,她雖然滿腦子都是大肉球,但她不再想外邊有什么動靜了,外邊有什么動靜也跟她無關(guān)了,外面的世界太大了,但跟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五天了,她沒好好睡過覺了,沒了大肉球她睡得倒很香甜。王連民沒王嫂睡得那么香,他在睡夢中不停地捶他的腰,這里,那里,那里,這里。睡下后不久他還又起來喝了一回藥,然后再躺下。再不停地捶腰,這里,那里,那里,這里。
后半夜的時候,院子里突然有了動靜,“嗵”的一聲,真是讓人害怕。有人從墻頭上跳進了院子,不是一個人,又“嗵”的一聲,又“嗵”的一聲,好像是好幾個人。
王連民和王嫂幾乎是同時被驚醒了。
王嫂一下子坐了起來,推推王連民,小聲說:
“連民,連民?!?/p>
王連民小聲說我聽見了,“院子里進人了?!?/p>
“要出事?!蓖跎┱f。
“小點兒聲?!蓖踹B民說看看他們想干什么。
“肯定又是為了大肉球?!蓖跎┱f。
“媽的!”王連民說。
從墻頭上跳進來的人這時已經(jīng)跑了過來在外邊敲門了。
“把門開開,把門開開。”外邊的人用很小的聲音說,“快開!他媽的快開!”
王嫂租的這處院子雖然破爛了,但門窗上都安著鐵條,外邊的人只能敲門。
“開門,開門。”外邊的人又說,他們的聲音很低。
“你們想干什么?”王連民在屋里說話了。
“把那個大肉球交出來,交出來?!蓖膺叺娜苏f。
“東西不在了?!蓖踹B民對外邊說。
“誰信你的話,你痛痛快快地給我們拿出來?!蓖膺叺娜苏f。這時有人已經(jīng)摸到了窗戶這邊,用手搖了搖窗上的鐵條。門那邊,也有人搖了搖門上的鐵條,王嫂聽到了鐵條上的“咯吱咯吱”聲。外邊的人開始用改錐擰鐵條上的螺絲,螺絲已經(jīng)銹住了,怎么也擰不動。
“給110打電話,快給110打電話?!?/p>
王嫂還是有主意,她飛快地穿好了衣服,下了地,用很大的聲音對王連民說,實際是說給外邊的人聽,王嫂的家里根本就沒有電話,因為她沒有閑錢交電話費。
“別喊!把東西交出來,把那個大肉球交出來!”外邊的人又說。
王嫂把屋里的燈打開了,不但打開了屋里的燈,而且還打開了外屋的燈,她一邊開燈一邊說:“再打,再給110打電話?!?/p>
“別喊,把東西交出來,把燈關(guān)了!”外邊的人又惡狠狠地說。
“打啊,快打?!蓖跎┱f。
“打通了打通了?!蓖踹B民說。
“快說,快說?!蓖跎┱f。
“110!110!”王連民說。
王嫂在窗臺上摸到了手電,她把手電從窗子里朝外照了出去,把手電朝外照出去的時候外邊的一個人又說了一句話,王嫂突然愣住了,外邊的聲音怎么那么熟,是熟人的聲音,起碼她聽過這個人說話,這個人的聲音她聽著太熟了,這個人把“大肉球”叫做“大又球”。王嫂突然想起來了,外邊說話的這個人會不會是那個警察?那個警察就把“大肉球”說成是“大又球”,警察怎么突然變成了劫賊呢?
王嫂大喊了起來,王嫂大喊的時候老趙那邊的狗也開始叫。
“110馬上就到,我知道你是誰了?!?/p>
“小點兒聲,別喊!小心我放一把火!”外邊的人說。
“我知道你是誰了,110馬上就要來了!”王嫂又說。
外邊的人不敢久留了,但他們畢竟不敢放火,只是“砰砰啪啪”把王嫂的窗玻璃和門玻璃砸碎了幾塊,有一個人甚至想從外邊伸進手來從里邊把門打開,但里邊的門插從外邊夠不著,外邊的人又把門上和窗子上的鐵條搖了搖,又朝屋里扔了幾塊磚頭,然后才從墻頭上跳出去了,腳步聲一路遠去了。
“走了。”王連民說。
“嚇?biāo)廊死??!蓖跎┮黄ü勺讼聛?,心已?jīng)跳到了嗓子那地方。
“趕快安個電話吧。”王連民喘得蹲了下來,王連民說咱們再沒錢也該安個電話了。
“我聽出來了?!蓖跎┪嬷乜谡f剛才外邊那個把“大肉球”叫做“大又球”的人,肯定就是那個警察,我聽出來了。
“哪個警察?”王連民說。
“就那個警察,上房頂兒的那個警察,——‘大又球?!蓖跎┱f。
“‘大又球?”王連民說。
“那個警察就是這個口音,肯定是那個警察?!蓖跎┱f。
“你是說他們串通了?”王連民說。
“你說會不會還有俊生?”王嫂說。
“不可能?!蓖踹B民說要是俊生偷了大肉球他們就不會來了。
“咱們買的那頭驢根本就不是賊贓!他們肯定是串通了!”王嫂說想不到那兩個警察是假的,是騙子,說咱們買了賊贓,騙了咱們兩千,咱們告他!
“我問你到什么地方告?”王連民說。
王嫂不說話了。
“咱們趕快先把窗子堵堵吧?!蓖踹B民說。
王嫂和王連民忽然又都屏住了氣。這時候又有人在院子外邊敲門了,一邊敲一邊小聲對院子里喊。聽聲音是做豆腐腦兒的老趙,“沒事吧王連民,沒事吧王嫂,你們沒事吧?”老趙在外邊說。除了老趙,外邊好像還有一個人,那個人是哈小畢,哈小畢也在外邊問:“沒事吧?沒事吧?啊,沒事吧?”
王嫂突然感到心里熱乎乎的,這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她抖抖索索出去開了院門,把老趙和哈小畢讓進來,她打著冷激靈,不停地打著冷激靈,牙齒也開始互相敲打,她捂著臉好不容易讓牙齒停下來,身子又抖了起來,她對老趙和哈小畢說:“咝咝咝咝,剛才有人跳墻進來了,咝咝咝咝,看看玻璃都打碎了,咝咝咝咝,還往屋里扔磚頭。咝咝咝咝、咝咝咝咝,真是嚇?biāo)廊死?,全是因為那個大肉球。咝咝咝咝、咝咝咝咝,我敢肯定剛才是那天的那個警察。咝咝咝咝,那是個假警察,咝咝咝咝,他一說話我就聽出來了,咝咝咝咝,他們肯定是串通好了,咝咝咝咝,還有劉明學(xué)和劉明眼,咝咝咝咝,他們還在謀算大肉球,咝咝咝咝,他們還不死心?!?/p>
“咝咝咝咝?!蓖跎├涞脺喩碇倍哙拢炖镏薄斑羞羞羞小背槔錃?。
老趙給王嫂倒了一杯開水要她喝。
“都是那個大肉球招的禍……”老趙說。
“是……”王嫂說。
“都是那個大肉球招的禍……”哈小畢也說。
“是。”王連民說。
“那個,肉球,是不是真丟了?”老趙忽然小聲對王連民說。
“丟了,真丟了?!蓖踹B民說。
“要是沒丟就趕快出手吧,放在手里是禍害。”老趙說。
王嫂忍不住小聲叫了起來:“丟啦,還有五張驢皮呢!他們還騙了我五張驢皮!”
“那大肉球要是沒丟就趕緊出手吧,要不可真要出事了。”老趙又說。
王嫂的嘴張得老大,她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她明白無論自己怎么說,人們都不會相信那個大肉球已經(jīng)丟了。
“老趙說得對,趕快出手吧,出事就不好了?!惫‘呉舱f。
王嫂的嘴張得更大了,她不“咝咝咝咝”了。
“丟了,真丟了——”
“我們也沒別的意思,我們是好意,趕快出手吧……”老趙小聲說那是個禍害。
“真丟啦——!”王嫂忍不住了。
許多人,都被王嫂這邊的動靜驚醒了,不少人從家里走了出來,圍了過來,這時都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老趙的老婆哆哆嗦嗦弄來了糨子,幫著王嫂往窗子上七糊八糊糊了一陣子報紙。夜里的氣溫太低了,報紙一糊上去很快就又掉了下來。后來人們又拿來了一些破麻袋,總算是釘在了窗子和門上。天快亮的時候外邊起風(fēng)了,風(fēng)把窗子上的麻袋吹得“夫——夫——”直響,像是有人在往屋里吹氣。
“驢肉球!”
天快亮的時候,王嫂忽然被王連民驚醒了,她不知道王連民是在說夢話還是醒著。
“你怎么啦?”王嫂說。
“驢肉球!”王連民攥住了王嫂的手,“嘿嘿嘿嘿”笑了起來。
因為屋子里冷,王連民和王嫂是在一個被子里,多少年了,他們很少在一個被子里睡覺了,這讓他們覺得彼此很親切。
“那是個禍害,別想它了。”王嫂說。
“對!”王連民說。
7
這天,報社的那兩個年輕人又來了,他們想再做一個深層次的報道,那個大肉球產(chǎn)生的新聞效果連他們自己都想不到。胡同里的雪已經(jīng)消化了,到處是泥濘一片。這兩個年輕記者在胡同里一跳一跳地走。他們是東一跳,西一跳,西一跳,東一跳,跳過一個一個泥水坑,他們終于跳到了王嫂的院門前。但是他們沒有見到王嫂和王連民,周圍的人們誰也不知道王嫂和王連民是什么時候搬走的,這讓人們很吃驚。王連民的院子里很亂,塑料袋,亂紙片,破瓶子,還有,點心盒子。還有,一個癟了的塑料皮球。還有,破麻袋。還有,立在那里殺驢的架子,架子上的那根鐵的橫杠已經(jīng)給人抽走了,立杠上還有一截繩子頭。
住在周圍的人們都沒聽到什么動靜。人們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王連民的兒子回來了,人們也沒聽到搬動?xùn)|西的動靜,但人們在早上的時候看到了車轍,兩道車轍。人們?nèi)绻@兩道車轍,也跟不出什么明堂,因為這兩道車轍一上路就和許多車轍混在了一起,路上到處是春天的爛泥。王連民和王嫂其實也沒多少家具可搬,兩個柜子,一張桌子,還有幾口鍋,還有那臺秤,還有兩個小缸,還有,就是幾個爛木頭箱子。王連民和王嫂沒回他們的村子,他們的村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村子了,地都賣給了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是村子里集體賣的。王嫂和王連民既然回不了村子,他們又在縣城的最北邊租了房子,那地方就是宋莊,那地方聚集了眾多的收破爛的鄉(xiāng)下人,那是破爛的世界,破爛一旦成了規(guī)模讓人看了也無法不激動,爛塑料,堆得像山。玻璃瓶,堆得像山。各種的廢鐵,堆得像山。在這個破爛世界的東邊,就是這個縣城的花園,里邊種了些杏樹,還有柳樹。
王連民這次租的屋子比殺驢那邊的屋子還小,東西都搬進去后屋子就顯得更小了。王連民對王嫂說這只是暫時性的,也許咱們很快就又要搬家了,再搬家,情況就和現(xiàn)在不一樣了,也許就要住樓房了。屋子雖小,但王嫂還是把屋子收拾了收拾,很快就收拾停當(dāng)了。那架縫紉機沒地方放,就只好放在了炕上。那幾個木頭箱子也沒地方放,也只好在炕上壘摞了起來。屋子雖然小,但總算收拾好了,日子還要過下去,因為搬到了新的地方,倒好像日子又要重新開始了。王嫂對王連民說咱們以后可不能再殺驢了,她要徹底忘掉那個大肉球,徹底忘掉那個從驢肚子里一滾就滾出來的大肉球。
“你過來,你過來。”屋子收拾好后,王連民對王嫂說要給她看個好東西。
王嫂正在用個小錘子輕輕地砸那個小灶臺,她準(zhǔn)備把它重新泥一下。
“你也過來,你也看看這個好東西。”王連民對兒子說。
王連民的兒子正在蹬著凳子安燈泡,安好了,正在用抹布往干凈了擦。
“你倆兒都過來,都過來?!蓖踹B民又對王嫂和兒子說,說時候到了。
王連民很得意地把一個木頭箱子放在了炕上,箱子已經(jīng)打開了。
王嫂不知道王連民要她過去做什么,她提著小錘子過去了,她看到木頭箱子里放著一個缸,王嫂認識這個小缸,夏天到來的時候,她總是用這個小缸腌一些泡菜。王嫂看著王連民把綁在缸口上的塑料布慢慢解開,解了又解,終于解開了。塑料布解開的時候王嫂忽然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但王嫂還是沒想到那會是什么。王連民又把蓋在里邊的一個塑料盤子也取了出來,那熟悉的味道就更濃了。王連民又從里邊取出了一些干菜葉子。王嫂這才看到了,里邊,居然,好家伙!居然就是那個大肉球,是那個紅紅的大肉球!是那個自己做主一下子就從驢肚子里滾出來的大肉球。王嫂差點叫出聲來,她捂著自己的嘴,她看著王連民,她好像不認識他了。她慢慢伸出了手,她想摸摸這個大肉球,但她又把手猛地收了回去。這個大肉球曾經(jīng)漂亮得像一顆紅彤彤的大瑪瑙,但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了形,變癟了,顏色也變了,黑乎乎的。上邊密密麻麻白白的是什么?是蟲子。那些蟲子不知道是從里邊爬出來的,還是正準(zhǔn)備要從外邊爬到里邊去。反正是有的想要爬出來,有的想要爬進去。
王連民“呀”了一聲,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
大肉球現(xiàn)在實際上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空殼,里邊是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蟲子,那些白色的蟲子開始從大肉球里爬出來,像水一樣慢慢慢慢在木頭箱子里漫開了,然后又慢慢慢慢從木頭箱子里漫了出來,然后又慢慢慢慢漫到了炕上。
“連民!連民!”王嫂驚叫了起來。
王連民的聲音卻小得不能再小,幾乎是微弱,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喘不過氣來了:
“小菊,小菊,小菊……”
更加吃驚的是王連民的兒子,他看著那個大肉球的空殼,看著那些爬得到處都是的白色蟲子,他覺得自己渾身都已經(jīng)癢了起來,然后是惡心,但他怎么都吐不出來,他還沒有吃飯。而且,那之后,他好長時間都吃不下飯。王嫂和她的兒子一樣,也是好長時間吃不下飯。
“驢肉球、驢肉球、驢肉球——”和王嫂不一樣的是,王連民有時候呆呆地坐著坐著會突然低低喊這么一聲。
責(zé)任編輯謝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