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文學 1952年生于云南普洱。199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現(xiàn)任昆明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昆明文學院院長。1980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曾在《人民文學》、《大家》、《收獲》、《鐘山》等雜志發(fā)表作品,已出版中長篇小說12部。其作品《獸之谷》獲第三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神秘的黑森林》獲第四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1994年獲莊重文文學獎,2006年獲云南省表彰的文學藝術(shù)貢獻獎和“德藝雙馨”獎。
逃跑的念頭一直纏繞著紅秋,像條螞蝗一樣攪擾著他。
離馬橋農(nóng)場兩公里處有一條鐵路,這是出省的三條鐵路之一,每隔十幾分鐘就有一列火車通過,全國的列車提速后,這里的車次明顯增加了,每一列車過,紅秋都要抬起頭來看上一眼,他默數(shù)了一下,從下午五點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六趟車經(jīng)過了,兩趟客車,四趟貨車,接近年關(guān),鐵路運輸變得繁忙起來,農(nóng)場勞教的年輕人,一個個顯得焦躁不安,心里都長出了毛毛蟲,紅秋聽出,每趟列車發(fā)出的都是同樣的聲音:快逃!快逃!快逃!
這是一個冬天的下午,還不到收工時間,幾十公尺外就一片模糊了,有一種似霧非霧的東西在周圍隱隱飄動。小北風打著呼嘯,卷起地上的落葉和灰塵,在空中打著旋,半天落不下來。要不是在干體力活,站在這空曠的荒原上已經(jīng)很冷了,因為農(nóng)場地處遠離城市的郊外,地廣人稀,氣溫明顯偏低,幾個年輕的警察聚在葡萄地邊的大楊樹下,生起了一堆大火,邊烤邊燒紅薯吃,見到有被風吹落的枯樹枝,紛紛爭著跳起來,伸著雙手接住,把它丟到燃著的火堆里。那個叫大洋馬的警察不時抬起頭來,雙手拍打著剛扒拉出來的紅薯,大聲吆喝著:“都給我抓緊了,要是干不完今天規(guī)定的活,誰也別想收工,明天更不準休假!”
對于這些勞教人員來說,大洋馬的這聲吼是極具殺傷力的,因為明天20日,是農(nóng)場法定的家屬來隊探親的日子,要是把它錯過了,又得眼巴巴地盼上一個月。所以,大洋馬聲音的尾巴還拖在嘴上,葡萄地里的勞教們干得更加賣力了,他們仿佛一群餓透了的麻雀爭搶拋撒在地上的麥粒,誰也抬不起頭來,只聽到滿地一片鋤頭落地時的切切嚓嚓聲,不時還夾著一聲脆響,那是鋤頭挖在了埋在地里的鵝卵石身上。
大洋馬又吼了起來:“別給老子裝佯,誰把鋤頭挖缺了口子,就得給我賠?!?/p>
其實,到了探親的頭一天,就是他不喊,小勞們誰也不會偷奸耍滑的,要是誰敢把會見日攪黃了,準沒有好果子吃,晚上熄燈睡覺的時候,免不了被人用被子蒙上頭,往死里擂上幾砣黑拳,那些剛進勞教農(nóng)場的新手大都嘗過這種苦頭。
這個叫大洋馬的警察個頭大,身高一米八二,腿粗腳大,他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老子天生就是管人的命,誰到了我的手里再硬的骨頭也得變軟。輪到他帶班的時候,總喜歡穿上一雙棕色的厚底翻毛皮鞋,小勞們干活時動作稍微放慢,他就不聲不響地走到身后,突然猛喝一聲:“找死!”
還來不及轉(zhuǎn)身,他的大腳早嘭一聲落到了某個勞教的屁股上,使得這人幾天都不敢挨凳子。紅秋左右兩邊的屁股不知道埃了多少踢,開始,他還感到有些疼,后來就麻木了,但他還是不敢坐,晚上睡只能側(cè)著身,洗澡時,同伴指著他的屁股大笑說:“還紅秋呢,你自己也不看看,兩片屁股都成什么樣子了,干脆就叫青瓜、紫茄得了?!?/p>
紅秋有些不服,他大洋馬憑什么踢人,朝著別人的屁股撒氣,有本事你就朝正面來,哪怕你踢肚子,踢腳桿,踢大胯都行,就算你是條敢作敢為的漢子,勞教們到農(nóng)場來,是來勞教的,不是來勞改的,勞教還是人民內(nèi)部問題。
那天,派出所的王所長親自送紅秋到馬橋農(nóng)場來,分手時對他說過,要他好好學習,接受勞動教養(yǎng),爭取早日回家。紅秋不是懶人,他喜歡勞動,閑下來還覺得渾身不自在,別人講葷段子,他從來不插嘴,別人要他講,他搖搖頭說:“不會,不會?!爆F(xiàn)代男人不會幾個黃段子誰信?但,他還真不是裝的,他認識的朋友中,就沒有一個給他發(fā)黃段子的,伙伴們鬧不清,就是這么個規(guī)矩人,究竟怎樣招惹了大洋馬。
有伙伴為紅秋支招說:“你要與人家教勁,吃虧的只能是自己,大洋馬平時不是喜歡喝杯小酒嗎,你看見他那臉紅得猴子屁股似的,說話都噴著一股熏人的酒氣,家里人來探親的時候,告訴他們提兩瓶茅臺、五糧液,有條件就來兩瓶更上檔次的水井坊,事情就擺平了,包你的屁股不再受罪?!?/p>
紅秋說:“憑什么給他好酒,我爹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了,平時也喜歡喝上兩口,但喝的都是幾元一斤的老扁擔散酒,連茅臺、五糧液的味都沒有聞過,更不用說什么水井坊,下崗工人,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哪有錢來買這些東西。”
紅秋越想越氣,憋了幾天,終于忍不住爆發(fā)了,不過他有意設(shè)了個套子,早上出工的時候,大洋馬就大聲作了交待,說大隊要到小隊來檢查,干活時,誰也不得吊兒郎當。勞教們都知道,這是警察們掙表現(xiàn)的機會,一個個腰板都變得格外挺直。紅秋,把話記牢了,這天的活是翻蘿卜地。當他看到幾輛警車在地邊的公路上停下,從車里走出一群人向地里走來時,紅秋抬起鋤頭朝地中的一個石頭挖去,隨著當?shù)囊宦暣囗懼?,大洋馬的大腳及時落到了他的屁股上,他就勢蹲在地上,捂著屁股啊呀呀地大叫起來,大隊長帶著人到了面前,他也不停止地叫,大隊長問“怎么啦?”紅秋指著大洋馬說:“屁股被他踢了?!庇谑?,他就乘機把大洋馬給告了,他說話的時候,其他勞教們也跟著起哄,紛紛證實他確實被踢傷了,同時羅列了大洋馬的許多不是,搞得大洋馬面紅耳赤,一時下不了臺,像個木樁子,雙腳并攏站在大隊長面前,這天紅秋被兩個勞教架到衛(wèi)生所敷藥,脫下褲子一看,因為有大隊長派人跟著,事實就隱瞞不過去了。據(jù)說,當天收工后,大洋馬被叫到隊部辦公室,被大隊長指著鼻子狠狠訓了一頓,并且要他立即寫出檢查。這一來,大洋馬確實規(guī)矩了幾天,聲音也仿佛冬天的溪水明顯變細小了。
可是,還不到一個禮拜,大洋馬又舊病復發(fā),而且變本加厲,他改變了以往的做法,像只啞巴狗一樣,聲不吭、氣不出地站到你身后,冷不防猛踢一腳。之后,無事一般迅速離開,使你吃了虧,還不能做聲,挨踢最多的,當然還是他紅秋,幾乎每隔兩天就要挨上一兩次,這不是分明在報復、在整人嗎?紅秋與大洋馬四眼對望的時候,大洋馬頗有深意地點點頭,眼里射出一道刺人的冷光,紅秋當然讀懂了其中的含意,就是我就要這樣收拾你,我看你一個勞教人員還敢把我怎么樣?有人慫恿著要紅秋再告,最好讓大洋馬調(diào)到其他隊。紅秋想,這些勞教也真他媽的扯蛋,人渣還真不少,有吸毒的、小偷、流氓、票販子、貼小廣告污染環(huán)境屢教不改的、制造假煙假酒假證的、搞違法傳銷的,各色人等,這些家伙在警察背后,一個個牛氣沖天,事到臨頭,一個比一個還要縮得快,有的甚至打小報告,告密,把事情全部推到別人頭上。到頭來,吃虧的還是自己,惹不起還躲得起,所以,紅秋下定了決心,逃!
天從人愿,機會終于來了,他抬起頭來看,天愈來愈低,并且迅速壓了下來,地邊防風林帶的大楊樹梢全埋進了暮色里,幾步外一片朦朧,有兩只喜鵲喳喳地叫著歇到樹枝的窩里。這時,又有一趟火車經(jīng)過,那轟隆聲顯得更加震撼,腳下的地都在抖動,宛若地震。紅秋想,再不逃,就來不及了,他急忙把鋤頭斜靠在一棵掛拉著鐵絲的水泥樁上,彎下腰,捂著肚子,裝作急要拉屎的模樣,低頭就走,他沒有照慣例喊一聲報告,就連那個被警察指定作監(jiān)督崗的勞教也沒有吱聲,對著他瞟了一眼,又把頭扭向一邊去了。
不一會兒,紅秋就到了插著一面小紅旗的警戒線以外,這里的低洼處正好有一個大石頭被附近的農(nóng)民撬走了,留下了個牛大的坑,紅秋跳了進去,拉下褲子,裝模作樣地蹲了五分鐘左右的樣子,聽到警察吹響了哨子,他站起來探頭一看,勞教們扛著鋤頭,呼啦啦地排成隊,揮著小紅旗子走了,根本沒人發(fā)覺他已經(jīng)離隊,就連那把斜靠著的鋤頭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紅秋提起褲子,爬上坑來,貓著腰,邊系褲帶,邊向不遠的公路跑去。正好,有一輛拖拉機停在路邊,開車的小伙子提著搖手柄,抬起腳來猛踢拖拉機貨箱,罵咧咧地說:“他媽的,什么利農(nóng)牌,簡直是坑人牌,騙子公司制造?!?/p>
不用問,肯定是發(fā)動不了,紅秋所在的這個勞教農(nóng)場使用得最多的就是這種拖拉機,聽說生產(chǎn)這種拖拉機的就是本省的一個勞改單位,他在隊里開著這種拖拉機往奶牛場送過青苞谷稈飼料,多少懂得它的一些毛病。
紅秋走上去,招呼說:“弟兄,你把它踢破了也動不了,鐵牛就是鐵牛,找不到毛病,它就賴著不動,你上去把握方向,我為你搖幾下,肯定是因為天氣冷,熱不起來,多搖幾下就發(fā)起來啦?!闭f著把外衣脫了,丟在地上,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從開車的手里接過搖手柄,往孔里一插,咬著牙猛搖了十幾下,拖拉機極不情愿地吼了起來,噴出一股濃濃的黑煙。
開車的把手一揮說:“上車吧,到哪里去,我送你。”
“進城!”
紅秋提著搖手柄,拾起地上的衣服,跑了兩步,抬腿跨上車箱,拖拉機就往前開了,而且很快提速。
從紅秋離隊,到拖拉機開走,算起來還不到十五分鐘,他估算了一下,勞教們從剛才干活的葡萄地回到隊部得走半小時左右,按照這樣的速度,半小時后他已經(jīng)在二十公里之外了,也就是說,在勞教們走進大院,門口值班的警察清點人數(shù)的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少了他李紅秋,之后,再去要那輛總要找人推才能發(fā)動的警車來追,他早已在城里吃米線了。他想,最好找到一家熱氣騰騰的過橋米線店,朝死里撐它一頓,這樣賊冷的天,能夠吃上一碗土雞湯過橋米線,再舀上一勺辣椒油放上,吃得渾身通泰,鼻尖冒汗,這實在是一件非常爽快的事,只是他不知道,現(xiàn)在過橋米線又漲到多少錢一碗了,二元一碗的米粉、面條,漲到了三元,這個消息是兩個月前小英來探望時告訴的。
小英是個從鄉(xiāng)下進城來打工的姑娘,一年前,他在勞務(wù)市場發(fā)現(xiàn)了她,那天,天氣很冷,紅秋看到她抱著一只流浪的小臘腸狗,把它放在自己的懷里用身子溫暖著,當時紅秋覺得這樣的人善良,有愛心,就連人帶狗把她招來,為他守店,賣光碟,還真是慧眼識珠,小英勤快,嘴巴又甜,顧客來了她總是笑臉相迎,為他開的陽光音像店招攬了不少生意,相處一段時間后,他覺得自己實在離不開小英了,剛開始的時候,他出門到廣州進貨,半個月回來一次,小英把商店照料得好好的,貨款分文不差,就連那條小臘腸狗在她的伺侯下也變得毛光水滑,在陽光下宛若披了一身金黃的鍛子,小英給它取了個名叫小老威。他想,以后有了錢,就把小英娶了,開個夫妻店,生個兒子或是姑娘,和和美美地過上一輩子。紅秋沒有雄心壯志,只有這么個很小的愿望。不想,兩拳頭出去,夢想被打破了,讓他進了農(nóng)場。
想到過橋米線,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這才發(fā)覺,衣袋里根本沒有一分錢,他罵了一聲,笨蛋,既然要逃,兜里怎么能沒有錢呢?
紅秋還在后悔不已時,拖拉機已經(jīng)停了下來。
開車的說:“兄弟,自己搭輛的士進城吧,本來想送你的,聽說要開一個什么大會,最近,老貓管得特別嚴,逮到了罰款200元不算,還要扣2分?!?/p>
紅秋跳了下來,跺了跺站麻了的雙腳說:“搭什么的,就靠兩條長腿不就得了?”
“沒有錢了吧?”
“是,剛才我摸兜,一個刮痧的鎳幣都沒有了,大哥,要是有錢。就借給我一點應(yīng)急吧,你把名字和地址告訴我,以后保證連本帶利還給你?!?/p>
開車的毫不猶豫,從衣袋里掏出一把揉得皺巴巴的大小票子,看也不看,就遞給了紅秋:“拿去用吧,都是這幾天給人拉毛石料掙的,別嫌少,生意不好做,車比人多,油價又高。”
紅秋接過,瞟了一眼,至少有300多元的樣子,他抽了其中一張,把其余的還給了開車的:“多了,只要這張50元的就足夠了。”
開車的沒有接,他說:“拿去吧,你還得買件衣服,把身上的公司服換了,不然太顯眼了,天就要黑了,你還是趕快搭輛出租車進城,找個地方吃個飽,再找個地方躲上一夜,今天先別回家,也不能到相好那里去,要不,過不了今晚,你還得再回到公司去,有你的好果子吃?!?/p>
公司,是勞教們對農(nóng)場的戲稱,開車的好像什么都知道,一副能掐會算的樣子,把他驚呆了。
開車的又催他了:“快走吧,要不,追你的警車很快就到了,我也得跟著你倒霉,實話告訴你吧,你干的這家公司,我也進去呆過兩年,雖然冤枉,但是學到了不少東西。錢,你就不用還了,誰用也是用,要是過意不去,就當我付給你的修車費吧?!奔t秋還愣在那里的時候,他已經(jīng)掉頭走了。
這時候,正好有一輛出租車在面前停下,紅秋拉開車門急忙鉆了進去,他在副駕駛位上剛坐下,駕駛員說:“后面去,有規(guī)定,晚上前面不許搭男客?!?/p>
紅秋抬眼看了,前面是貼了兩張小條子,一張上面寫著:駕駛位只允許婦女和兒童乘坐。另外一張寫著:不準向車窗外拋東西,違反者罰款100至200元人民幣。
紅秋只好出來,就在他伸手要拉車門的時候,這輛出租車呼一聲開走了,幾乎擦了他的身子,他朝著出租車罵了聲“狗雜種!”,只好再等待。
高原的風從來都是尖銳而猛烈的,越晚,風越大,紅秋不停地跺著腳,哈著熱氣。又過了十幾分鐘的樣子,好不容易開來了一輛紅色桑塔那,他招手把車叫住后,吸取上次教訓,盡量低著頭,不讓人看出自己的真面目,規(guī)規(guī)矩矩地從后面坐了上去。
車里開著空調(diào),很暖和,當他的屁股接觸沙發(fā)的時候,感到屁股一陣鉆心地痛,他只好把身子斜靠在沙發(fā)上,駕駛員把計程表放下后問:“到哪里去?”
“隨便,只要找個賣過橋米線的小店就行,當然,最好是蒙自人開的?!?/p>
“現(xiàn)在的事,誰開的都一樣,就是蒙自人開的,也會作假,不一定能夠吃到真的,只要自己覺得味道好,你管它什么人開的?!?/p>
“當然,當然,只要味道好就行。”
駕駛員是個小伙子,動作麻利,待紅秋坐定后,呼一聲,轉(zhuǎn)了一個彎,就把車開上了進城的立交橋,這座橋在紅秋進農(nóng)場的時候正在修建,在橋上看到萬家燈火的時候,他感到好似到了一座非常陌生的城市,特別是兩排晃人眼目的路燈,使他仿佛進入了夢境,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種說不出的悲哀。
出租車內(nèi),公交車管理中心的無線電臺廣播著一條消息:各位駕駛員注意了,接到有關(guān)部門的緊急通知,有一個勞教人員從馬橋農(nóng)場逃跑,年齡在24歲左右,光頭,穿一件無領(lǐng)上衣,希望大家提高警惕,要是發(fā)現(xiàn)可疑對象,立即設(shè)法報告我們。
接著,又廣播了一遍。
駕駛員兀自笑起來說:“這些家伙真他媽的蠢,這樣大聲廣播,要是逃跑的正好上了車,不是叫他趕快逃跑嗎?”他還下意識地把頭扭回來看了一眼。
紅秋聽了心狂跳起來,他想,糟了,自己的模樣肯定進了駕駛員的心里,他的頭發(fā)是三天前才剃過的,毛茬還沒有長出來,穿的又是煙灰色的無領(lǐng)衣,懂行的一看就知道,肯定就是個勞教人員。于是,他靈機一動說:“剛才你們電臺里說的那個逃跑的,可能就是我的好朋友張大哥?!?/p>
“怎么就能判定是你的張大哥?”
“今天我到農(nóng)場看他的時候,他的情緒很不好?!?/p>
“情緒不好,也不一定要逃跑呀。”
“難說,你不知道,我大哥受了多大的冤屈,他一直都想逃?!?/p>
“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他能逃嗎?聽說農(nóng)場的看守是很嚴的?!?/p>
“要逃,機會還是有的,不是說老虎都有打盹的時候嗎,像今天郊外的天就很低,霧氣也很大。”
“這么說,你是知道你大哥一定要逃了?”
“事情雖然不是這樣,但他把我穿去的衣服給換了,你看,我穿的就是他的衣服?!?/p>
“我說呢,剛才我心里還跳了幾下,快把你的衣服換下吧,那東西晦氣重,要是被警察看到了,還以為你就是那個逃跑的,聽說那些勞教們離開農(nóng)場時,把身上穿的里里外外都放火燒了。”
“沒有回到家之前,我沒有衣服換啊?!?/p>
“正好,前幾天有一個乘客把衣服給忘在車上了,我看也不是什么名牌貨,就忘了上交,你就把它換上吧。”說著,紅秋回頭看,果真有一件夾克衫,紅秋就把它拿來換上了,還算合身,他把衣袋里的錢掏出來,換下的無領(lǐng)衣依然放到座位上。
駕駛員叫起來說:“你還不把它丟了,留它是個禍根。”
紅秋搖下玻璃,隨手把那件衣服丟到了燈光燦爛的立交橋上,被迎面吹來的大風刮到了后面,遠遠看去就像一個從車上跳下的人在地上滾動。
出人意外的是,就在紅秋丟下的衣服,被呼呼的大風吹著在橋上滾動的時候,追趕他的警察也離他們不遠了,開警車的看到在地上滾動的衣服,一瞬間看岔了眼,以為地上滾著的是個人,他心里一急,猛踩剎車,那衣服正好飛揚起來,像只鳥一樣撲到了擋風玻璃上,車里的人發(fā)出了驚叫,身子撲到了前面,愣了一會兒,坐在車內(nèi)的大洋馬打開車門,把衣服扯了下來,湊在鼻子面前聞了聞,罵了一聲:“雜種,就是他!”
“都說你腳上的功夫厲害,想不到你的鼻子也靈,把你弄到警犬大隊算了。”
“哈,難道這些年的警察是白當?shù)模芴映鑫业难劬?,也逃不過我的鼻子?!贝笱篑R有些得意地說,之后又隨手把衣服丟到了警車前的地上。
這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線索,幾個警察都顯得異常興奮,有警察說:“家伙,一定是搭了的士,肯定離我們不遠,追上它!”
大洋馬發(fā)牢騷說:“這個家伙一到農(nóng)場我就看他不順眼,是個長了反骨的,皮鞋在他的屁股上多蹭了幾下,力都沒有使出來,就被大隊長訓了,怎么樣,現(xiàn)在他該明白了吧,我并沒有錯?!?/p>
轟隆了幾聲,警車重新發(fā)動起來,碾壓著那件衣服而過,警車過后,那衣服從車屁股后飛揚起來,展開翅膀,慢慢地棲息到橋下的一棵樸樹梢上,像一面旗幟在招展著。
看來,出租車駕駛員是個熱情而又好奇的人,他在前面大聲問:“你哥,是怎么進去的,是強奸未遂,還是吸毒?”
“強奸未遂?不是,要是犯了這一條,就不是進農(nóng)場的問題了,那是犯了大法,要坐大牢的,再說現(xiàn)在滿街都是雞,犯得上去犯那個法?”
“那你哥是犯了哪一條?”
“犯了哪一條,一條都沒有犯?!?/p>
“沒有犯怎么到農(nóng)場?”
“一句話,冤枉?!?/p>
“冤枉,不會去告?”
“告?到哪里告?一個平頭百姓說話誰來聽?”
接著,他把自己的經(jīng)歷,當作張大哥的向駕駛員講了。他說,四年前,我大哥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但是,他父母都下了崗,只好忍痛放棄了上學,就是這樣,家里的日子也陷入了困境,要命的是,他母親,整天呆在屋里,對著墻上貼的年年有余的年畫發(fā)呆,一天下午,趁家里沒人的時候,她站到了自家的窗臺上要往下跳,家住在一幢紅磚房的6樓上,樓下就是大街,要是她跳下去,肯定就沒命了,幸虧被他從松花壩釣魚回來的父親發(fā)現(xiàn),救了下來,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他母親得了憂郁癥。你是知道的,得了這種病的人,是極容易出危險的,何況,她已經(jīng)有了自殺的舉動,他父親只好找來人把陽臺給封了,一步也不敢離開,上街買菜也牽著她去。張大哥知道母親的病完全是因為他而起的,他是個要強的人,下決心要改變家里的命運,找親戚朋友七拼八湊終于弄到了六萬多元,開了一家“陽光音像店”,他的這個商店因為品種多,國內(nèi)外的許多優(yōu)秀電影、歌曲的碟子光盤都能夠買到,在那條街上的名聲很大,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只一年多的時間就快還完全部借款,加上有個叫英子的姑娘幫著她,他就可以放心在外地進貨。誰知,這一來,招致了別人的眼紅嫉妒,這條街上有一家音像店,這家店主是個局長的兒子,在這條街上人們都叫他惡少,這個惡少是個不學無術(shù)的家伙,搞陰謀挺有一套,趁我大哥出差的機會,他搬來了一個大紙箱子,說在商店存放一下,他把商店的鑰匙忘了,開不了門,他第二天來拿。想不到,第二天來的,卻是文化稽查大隊的十幾個人,他們說接到有人舉報,說陽光音像店在販賣黃色碟片,他們一進門,不由分說,就把惡少寄存的紙箱打開來查看,開了箱,一看里面的碟子,封面上都是些敞胸露胯的各色妖女,不用看,就知道準是黃碟,一數(shù),共有600多張碟片。英子一再申辯,說明事情的原委,稽查隊的把惡少叫來,他矢口否認,這樣就把陽光店封了,沒收全部碟片、貨款,還罰款六萬,別說六萬,當時他就是一萬也拿不出來,這不是逼人命嗎,何況這是天大的冤枉,張大哥從廣州進貨回來,找到了惡少,惡少蠻不講理,一副欠揍的嘴臉,一氣之下,他給了惡少兩拳,當場把他打倒在地上。這一來,就把禍闖大了,第二天,張大哥就被送到了馬橋農(nóng)場。
駕駛員說:“像那樣的惡少現(xiàn)在還真不少,對他們就得用拳頭來說話。”
“是啊,可是最后吃虧的還是他自己?!?/p>
“不過,你應(yīng)該勸勸你張大哥,他逃得了嗎,就是逃出來了,很快又要被抓回去的?!?/p>
“我開始也是這樣想的,可是當我看到他青一塊紫一塊的屁股的時候,我的心就像被刀子戳了一樣,他總不能里里外外都遭罪吧?!?/p>
“也是,能逃一天,算一天。”
出租車從大學路面前經(jīng)過,紅秋知道,這一帶的小吃攤、復印店、賣衣服的最多,他看到有一家復印店前面立了一個顯目的水牌,上面寫著:專業(yè)制作畢業(yè)論文,立等可取。
紅秋對駕駛員說:“現(xiàn)在是怎么搞的,大學生的畢業(yè)論文都要人代寫?!?/p>
“有什么奇怪的,現(xiàn)在的大學生不就是喝啤酒,吃燒烤,談戀愛,讀書的事全不放在心上,你到校園里看看,到處是擁抱接吻的人群,一對對,一雙雙,旁若無人的,所以說,你張大哥上不了大學是沒有什么可遺憾的?!?/p>
出租車在一家過橋米線店面前停了下來,紅秋付了搭車錢,因為一說話,就松弛了緊張情緒,他熱情地邀請駕駛員一道來吃:“走吧,師傅,今天我請客,吃它一大碗。”
駕駛員說:“趁著天冷,搭車的人多,我還得去跑幾趟,現(xiàn)在競爭厲害?!?/p>
紅秋剛走進熱氣騰騰的小店,突然想到要是駕駛員懷疑上了他,報了警,在這里不是束手就擒嗎?他又轉(zhuǎn)身到了離這里幾十公尺的另外一家,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他已是饑腸轆轆了,要了一大碗米線,站在桌子前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服務(wù)員走過來要他坐下,服務(wù)員說:“雞湯很燙的,站著吃,容易被人撞了,燙了自己或者別人都不好?!?/p>
紅秋抹了一把嘴唇說:“這是我多年的習慣,坐著吃不舒服?!逼鋵?,真實的情況是,他的屁股根本無法落在凳子上面,一落下就鉆心地痛。
追趕紅秋的警車因為停車拾衣服,與出租車拉下了一段距離,他們再追的時候,出租車已經(jīng)下了立交橋,轉(zhuǎn)上一條街,把警車徹底甩到了另外的方向,但警察們已經(jīng)作出了判斷,紅秋一定是乘坐出租車進了城。
于是,警察再一次與公交公司聯(lián)系,要他們在電臺里反復提醒駕駛員提供線索,本來大洋馬所在的隊里是想把事情隱瞞不報的,因為要是一往上報,農(nóng)場就得往省里的勞教管理部門報告,要是在三天之內(nèi)抓不到逃跑人員,一個隊全年獎金泡湯不算,當事人和大隊長、指導員還要被處分,事情也巧,電臺的廣播被一個搭乘出租車的領(lǐng)導聽到了,他立即打電話到農(nóng)場,農(nóng)場的領(lǐng)導吞吞吐吐,他就知道隊里把事情給瞞了,再過兩天,在這個城市召開的一個大會,就要開幕,公安部門已經(jīng)接到了通知,有一個重要官員要陪同外國政要參加大會。紅秋逃跑就變成一個非常重要的事件,它的等級在迅速提升,就像紅秋本來是一條漏網(wǎng)的小魚,一條不起眼的鰱魚、鯉魚,被擴大成了一條食人魚,一條兇猛的惡鯊,紅秋也不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勞教人員,他變成了一個重量級的在逃犯。公安局下了一道死命令,在大會開幕前必須把他抓到。
一張大網(wǎng)正在向全市悄悄撒開,因為像他這樣的人是不能夠公開通緝的,這一切紅秋并不知道。
吃了一海碗,紅秋又要了一個小碗,直吃得滿頭大汗,他的光頭像一個剛出籠的饅頭一樣,冒著熱氣。吸著嘴出門來,抬起頭來看看天,天色有些發(fā)紅,在這座高原城市,這是要下雪的征兆,意味著最近幾天要降一場大雪。這時候,他感到有一團火在心里升騰,他多想吃一支冰棍,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只要有心事,他就要買一支冰棍壓壓。走了幾家,都說沒有,最后好不容易,在一家小雜貨店買到了一支草莓冰棍,放到嘴里,一口就咬了大半支,過路人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他,有人指指點點,他急忙把頭低下,大步流星地找到一家賣衣帽的商店,買了一條褲子、一頂帽子,帽子他當即戴上了,他現(xiàn)在穿著的鞋右腳趾已經(jīng)拱了出來,穿這樣的鞋在城里走實在太招人眼目了,得趕快把它換掉,他轉(zhuǎn)到一家鞋商店,買了一雙減價的皮鞋,他把這些東西提著,找到了一個公廁,走了進去,把粘滿了紅土的褲子換了,脫下鞋一看,腳上粘滿了泥土,他到洗手池邊抬起腳來沖洗,水放得大了些,收費員狠狠地挖了他一眼,他嘿嘿地賠著笑,自語:“腳太臭了?!?/p>
收費員說:“臭就更不能把它抬到洗手池里,又不是等著下鍋的豬蹄子,你就不能回家洗去?”
“我給你把池子弄干凈。”
“弄干凈?你帶洗潔劑了嗎?”
“沒有?!?/p>
“沒有還想洗干凈?!?/p>
收費員嘀嘀咕咕地走了出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說:“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面,要是你把換下的臭鞋子、破褲子丟在這里,我可要罰你的款,按環(huán)衛(wèi)站的規(guī)定,可罰200元。”
紅秋連連說:“那是,那是,臭鞋子、破褲子是不能夠丟在廁所里的?!?/p>
把新褲子、新皮鞋換上,他馬上改變了樣子,煥發(fā)出了一種神氣,他把換下的重新裝到塑料袋里,故作輕松地打著口哨走出廁所,到了收費窗口,伸頭對收費員說:“大叔,我可把這些東西帶走了啊?!?/p>
收費員用極不信任的口吻說:“要不是我提醒,你會把它帶走?”
紅秋不想爭辯,到了垃圾桶前,掀起蓋子把它丟了進去。
紅秋想到了家,在這樣冷的天,臘腸狗小老威一定蜷在沙發(fā)上,父親捂著他在工廠里守倉庫時穿的那件破舊棉大衣,坐在一旁看電視,母親的手不停地在編織著什么,她編織的衣物總是織了又扯,扯了又織,他知道,這是母親在排遣自己心中的煩惱和落寞,小英子不知道還到不到家里?就是她不去,也不能夠責怪人家,就像一碗熱稀飯,突然潑在雪地里,能不涼?要是這個時候他能夠出現(xiàn)在家人面前,他們該多高興啊,陽光店被封了的時候,他父親發(fā)過一場前所未有的大脾氣,他以為黃色碟片真是紅秋干的,這個一輩子老實巴交的人,眼睛里是容不下沙子的,加上一下子就被罰了六萬,把一家人的日子徹底拖入了深淵。他母親的病更加重了,父親寸步不離,因為得了這樣的病,隨時都會有危險,直到惡少被打,紅秋的父親才相信,兒子真的受了天大的冤枉。可是,一個工人實在沒有什么能耐幫上兒子,也想不出什么辦法來,想到這,紅秋下意識地向公交汽車站走去,28路車在柿子巷下了后,走200多米就可以到家??墒?,就在他要上公交車的時候,突然想到開拖拉機的好心人對他說過的話,不用說,在自己家附近一定有警察在守候了,要是這個時候回去,不是飛蛾撲火,自己找死嗎?但總得找一個落腳的地方啊,隨便找個雞毛小店住下也行,可是他沒有身份證,身份證在他進農(nóng)場時,就被收了,要待他勞教結(jié)束才能還給他。其實,縱然有證,小旅館也是不能去的,那些地方歷來是公安警察重點排查的對象。最后,他想到了去紅星派出所找王所長,要是王所長在,他不會害他,他要向所長訴說在農(nóng)場遭遇的一切,當然最為重要的是向他討教怎樣申訴惡少,給這個害人的東西以法律的制裁,他所受的冤枉,王所長是了解的,那天,他教訓惡少過后,王所長沖他發(fā)了火。
王所長說:“你打人就不對了,有冤你就伸嘛,可是你一動手,性質(zhì)就變了,再說,你打哪里不好,偏要打他的臉,把一個熊貓似的青紫證據(jù)都擺到了臉上?!?/p>
紅秋申辯說:“這個雜種放在店里的碟片,他怎么要賴到我的頭上,這分明就是一個有意設(shè)下的陷阱嘛,王所長你要是我,也會一樣動拳頭的?!?/p>
“錯了,我要是你,就一級一級地往上告?!?/p>
“告?人家的父親是做官的,我告得過他嗎?”
“紅秋,雖然這樣,我還是同情你的,但是,你眼下就只有一條路,到農(nóng)場去,要不,在外面,對你非常不利,惡少設(shè)計陷害你的事,我肯定會找機會向有關(guān)部門反映,我們做公安的不是有一句話嗎,叫絕不放過一個壞人,也不冤枉一個好人,只不過,像你這樣的特殊情況得給我一點時間。”
想到王所長,紅秋心里充滿了溫暖,他以為王所長現(xiàn)在肯定在那里,他叫住了一輛出租車,到了派出所,推開門,幾個腰間挎著槍的警察正在取暖器面前的茶幾上打撲克,斗地主,看到紅秋走進去,他們都把目光對準了他。
其中一個警察問:“請問,你是報警,還是有什么事?”
紅秋說:“我來找所長。”
“你是他什么人?”
“朋友。”
“朋友?”
“對,是朋友?!?/p>
“是朋友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剛從外地回來。”
“哦,是這樣,告訴你吧,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
“什么大喜?”
“結(jié)婚?!?/p>
“結(jié)婚?他的兒子不是都上中學了嗎,難道他和老婆離了婚?”
“你說什么童話,我們的所長還是小伙子呢?!?/p>
“小伙子?難道你們的所長調(diào)工作了?!?/p>
“你說的到底是哪個所長?”
“我說的是你們的所長王大海?!?/p>
一聽是王大海,幾個警察把手里的撲克往桌子上一丟,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把目光對準了一面墻上,紅秋朝墻上看去,只看見,墻上掛了一個鏡框,里面裝有一幅所長王大海的照片。
這一來,把紅秋弄懵了。
“怎么回事?”
沒有人立即回答。
幾個警察肅立了一分鐘左右的樣子,又坐了下來,其中一個警察說:“這都是有一段時間的事了,全市家喻戶曉,你怎么還不知道?”
“我到深圳那邊都快一年了,才回來,這里有什么事真的不知道?!?/p>
“告訴你吧,我們的所長都走了半年多了?!?/p>
“怎么?走了?!?/p>
紅秋只覺得腦袋一聲響,當時他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有警察看他的神情不對,把他扶坐到了凳子上,過了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這時,他感到屁股又在發(fā)痛,起來蹲到了桌子前,抬眼看桌子上,放了一張半年前的《都市晚報》,上面用顯目的大標題寫著:派出所長王大海,勇斗歹徒,英勇獻身。
紅秋站起來拿起報看了,上面有所長王大海勇斗歹徒的先進事跡,說的是,一天傍晚,王大海到離家不遠的一個水果攤上買蘋果,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一個婦女在叫喊,有歹徒搶劫,王大海一聽,急忙放下蘋果,朝著喊聲起處跑去,歹徒把搶到的皮包拎在手里,拼命往前跑,王大海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到了一個巷道口的時候,他把歹徒追上了,想不到,歹徒突然拔出刀向他刺來,深深刺中了他的腹部,王大海忍著痛,在群眾的幫助下,制伏了歹徒,他自己因為流血過多而英勇犧牲……
紅秋看完了報道嘆息了一聲說:“這么好的一個人,怎么就死了呢?”
一個警察說:“他沒有死,不是天天和我們在一起上班、執(zhí)勤、維護社會治安嗎?”
因為聽說紅秋和所長是朋友,他們對紅秋就顯得格外熱情,給他倒來開水,遞上香煙,要他坐到木凳上。
紅秋說:“凳子坐久了,蹲著好受?!?/p>
王所長走了,紅秋的心變空了,他沮喪極了,泛起了一種被拋到荒無人煙的大沙漠上的孤獨感。他想,以后就再也沒有人為他說話了,在農(nóng)場勞教就不是兩年了,而是三年了,加上這次逃跑還得往上加一年。
“小兄弟,王所長不在了,我們就是你的朋友,有什么事要幫忙,你吩咐就是,我們一定全力以赴?!睅讉€警察都表示了自己的意思。
紅秋說:“那是一定的,我明天還得出一趟差,你們看到王所長的家人,一定代我向他們問好,就說過些日子,我會去看他們?!?/p>
“說了半天,我們應(yīng)該怎么稱呼你呢?”
“就叫我紅……”總是沒有說過假話的人,差點暴露了身份,話剛出口他自己就被嚇住了,好在,這時候桌子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幾個警察的注意力被引了過去。
其中一個警察立即站起來去接,電話里的聲音很大,整個值班室都聽得清清楚楚,紅秋聽到,說的正是他逃跑的事情,電話是市公安局的打來的。
電話里說:“有一個馬橋農(nóng)場的勞教人員逃跑了,根據(jù)農(nóng)場警察提供的情況,這個叫紅秋的人就屬于你們紅星派出所管轄的柿子巷,他很可能回家看父母,因為有人說這個逃跑的家伙是個孝子,你們立即派人去排查一下。”
接完電話,這個警察發(fā)牢騷說:“那些田埂警察,我看都是吃干飯的,管幾個勞教,總是在跑人,要是讓他們管監(jiān)獄,我看他們要把飯碗都滑脫了?!碧锕【焓枪簿靷儗r(nóng)場警察帶著幾分藐視的稱呼,勞教人員在私下也是這么說的。
“人肯定不會往家里跑,打個電話到他家里查查就是?!?/p>
“紅秋家的情況我知道,他家沒有電話,只有居委會的張大媽那里有,現(xiàn)在她老人家也下班了,要不我們可以叫她去打探一下?!?/p>
“怎么能叫她去?出了危險誰負責?要去還是我們自己去?!?/p>
紅秋聽到警察的議論,暗自慶幸,多虧那個開拖拉機的好心人的提醒,要不現(xiàn)在肯定落入了警察的手里。
其中一個警察說:“既然局里來了通知,我們還是去看看吧,要是他真的回了家,在我們的轄區(qū)跑了,上面追查下來,我們就脫不了干系?!?/p>
另外一個警察說:“有什么脫不了的,那些田埂警察肯定比我們著急,難道他們就不會在他家的四周布點?”
“說我們?nèi)?,也只是做個樣子,叫人看看而已?!?/p>
紅秋說:“你們就不用去了,他肯定不會回家,這么冷的天,你們?nèi)チ艘苍庾??!?/p>
“你怎么知道他不會回家?”
“實話告訴你們,紅秋是我的好朋友?!?/p>
“怎么?你們是朋友。”
“還不是一般的朋友,可以說親密無間?!?/p>
其中一個警察說:“我們的老所長在世的時候,就對我講過紅秋的事情,過中秋節(jié)的時候,還叫我到他家送過月餅,不過,老所長不讓我說,你們也別往外傳?!?/p>
另外的三個警察問:“難道老所長還不放心我們?”
“不是這樣的,我隱隱約約聽說,紅秋送農(nóng)場勞教的事是大有冤情?!?/p>
紅秋急切地對剛才說話的警察說:“這么說來,你是知道紅秋家的情況了?”
“那還用說,說來,紅秋被送走后,他家的日子真有些艱難,他媽的病情加重了,他的父親一刻不離地守在身邊,他們就靠每月400多的低保來維持生活,還是他家那個沒有過門的兒媳婦好,白天到一家館子里打工,晚上回來照料兩位老人,把自己的工錢也拿來貼補了醫(yī)藥費,為了改善家里的日子,還在樓道上養(yǎng)了幾只雞?!?/p>
“他家不是住6樓嗎,怎么養(yǎng)雞?”
“就用一個籠子養(yǎng)在過道上,為了這,對面的一家意見蠻大,說污染了環(huán)境,臭氣熏天,后來不知怎么又擺平了?!?/p>
“在過道上養(yǎng)雞,別人肯定忍受不了。”
“我去看過,英子姑娘每天都把籠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的?!?/p>
紅秋聽了忍不住涌出了淚水。
剛才講話的警察說:“你是紅秋的朋友,你得抽空去看看,要是有能力,就幫上他們家一把,我看他母親病得不輕?!?/p>
紅秋揉了一把眼,使勁地點點頭說:“他母親看見你,說不說話?”
“我第一次去,穿了警服去,她很緊張,連說了幾個‘怕,第二次我穿便衣去情況就好些。”
“你既然是紅秋的朋友,他怎樣犯的事,祥細情況你肯定知道了?”
紅秋說:“連細枝末節(jié)都清楚?!?/p>
接著,他把對出租車駕駛員講過的話講了一遍。
幾個警察十分同情地說:“真是天大的冤枉,那個惡少真他媽的是該有人修理他了,別說紅秋,要我是普通百姓,也早出手了,那個叫劉歡的長頭發(fā)不是在歌里唱,該出手時就出手嗎?”
“問題是,紅秋一出手,倒把自己弄到農(nóng)場里去了。”
“只怪他不動動腦筋,不會躲在暗處下手,只要不把他整死,就是叫他肋骨斷三根,也是活該?!?/p>
“可能當時他太氣憤了,一時控制不了自己,就朝著惡少的臉打去了,聽說王所長也罵了他?!?/p>
“你是紅秋的好朋友,你說他從農(nóng)場逃跑出來究竟是為了什么?”
“我想,不外乎是受不了那些農(nóng)場警察的虐待?!?/p>
“不可能,這是有紀律規(guī)定的,警察怎么敢虐待勞教人員?”
紅秋站起來說:“我就可以證明,有一次我到農(nóng)場看他,他告訴我有一個叫大洋馬的警察,對他過意不去,雞蛋里面挑骨頭,專找他的茬,總是踢他的屁股,開始我也不相信,可是,當他在接待室里,把褲子脫下讓我看的時候,我愣住了,天啊,兩片屁股全變黑了?!闭f到這里的時候,紅秋一臉通紅,氣也變粗了。
“好,就算你說的全是真的,他還逃出來想干點什么?會不會來點暴力行動,以惡抗惡?”
“我想,他逃出來,主要是要設(shè)法洗清自己,再就是給惡少來個威脅,放心,什么暴力行動,殺人越貨的勾當他是絕對不會干的。”
“我們擔心他要是來一次暴力行動,吃虧的又是他自己?!?/p>
“用暴力來維護自己,他太弱小了,被這一摔打,他還真有些喘不過氣來。”
“是啊,不管社會怎樣復雜,我們都應(yīng)該斗智斗勇。”
紅秋問:“你們知道那個惡少趙大大還在開音像店吧?”
“早不開了,現(xiàn)在音像店太多了,趙大大就改開了一個網(wǎng)吧,聽說那里十分熱鬧,不分白晝都有人?!?/p>
“不是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停辦網(wǎng)吧手續(xù)了嗎?”
“早停辦了,可是惡少趙大大的父親又提拔了,中國的事情不是能夠變通嗎?有他爹在后面罩著,別說網(wǎng)吧,就是要到外星開公司都能辦到?!?/p>
“依你們的說法,紅秋就沒有什么辦法可以伸冤,惡少也可以永遠得勢下去了?”
“應(yīng)該說,辦法是有的,惡少也不可能永遠得勢下去。”
“那你們說,怎么才能給惡少一個致命地打擊?”
“惡少開的大世界網(wǎng)吧,在離柿子巷不遠的一所中學附近,不到二百米,按照規(guī)定是不行的,學生家長把告狀信寄到了人大、政協(xié),說這個網(wǎng)吧讓未成年的學生進入,影響了學生的學習。可是,每次都因為顧及他父親的面子,害怕他父親的權(quán)力,誰也沒有去查,要是現(xiàn)在有人來點大行動,讓更多的人知道事實真相,就可以把這個害人的網(wǎng)吧徹底端掉,你不知道,現(xiàn)在上級政府對網(wǎng)吧的事情監(jiān)管得很嚴,特別是未成年進入的事。”
“這么說來,紅秋也可以借此伸冤?”
“像惡少趙大大這樣的人,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給別人制造不快和麻煩的,要是沒有人敢站出來揭露他,他就會繼續(xù)危害社會。”
“我看這樣的人,比那些打砸搶分子好不了多少?!?/p>
紅秋把這話記住了,他看看墻上掛著的鐘,已經(jīng)是深夜十一點了,他站起來向派出所的警察告辭。
走出紅星派出所,紅秋抬起頭來,天變得一片紫紅,小北風不停地刮著,他感到寒冷無比,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看來一場大雪已在醞釀之中了。
這時候,行人已經(jīng)很少了,一向喧鬧的大街,頓時變冷清了,馬路仿佛變寬了,兩旁的小商店還在開著,他很想吃一根冰棍,問了一家,說沒有。再問第二家,也搖頭說沒有,問到第三家,店主伸出手來在他的額頭上探了一下,問:“小伙子,你是不是有病,心里有大火在燃燒,這么冷的天,還要冰棍?”
紅秋無奈地笑笑,他穿過一條小巷,這里很熱鬧,那些吃燒烤的年輕人,一群群的坐在通紅的火爐前,喝五吆六地劃著拳:“哥倆好啊,七姊妹啊?!?/p>
“全打開啊?!?/p>
“二喜好啊?!?/p>
之后,就是碰杯的聲音。
歌舞廳里,傳來了《兩只蝴蝶》的歌。
紅秋不喜歡流行歌曲,但這支歌他破例地有些喜歡,盡管有人說它是2006年最黃的歌曲,他駐足聽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了英子,此時,他真想不顧一切地回家去,帶上她遠遠地離開這座城市。但是,他一想到父母,就覺得不能這樣做,還有那個害得他有家不能歸的惡少趙大大,決心就動搖了,他想,這次一定要拿出辦法來,給趙大大一個教訓。
毫無目的地走了一段,紅秋覺得一團火在心里升了起來,很快就要沖出胸腔,此時,他渴望能夠找到一支冰棍,又問了幾家,得到的都是一樣的回答,沒有。不知不覺,他來到了一處按摩室前,有暗紅的燈光從里面散射了出來,接著傳出幾聲淫蕩的笑。他聽朋友說過,在這座城市里,幾乎所有的按摩室、洗發(fā)室,除了殘疾人開的以外,都是雞窩,他正想走過,有兩個小姐從里面沖了出來,不由分說,每人拉住他的一只手問:“先生,要不要按摩?!?/p>
紅秋一看,她們的胸口開得很低,兩只乳房被勒得十分夸張,鼓突得像兩只大碗,他不想讓自己的眼睛墮落,趕快把頭扭向了一邊,連忙回答說:“不按,不按?!?/p>
“不按也可以,我們有其他服務(wù)?!?/p>
紅秋搖搖頭:“不要,不要?!?/p>
“你要不要小姐?”
“告訴你不要,就是不要?!?/p>
“不要,你半夜三更,像只發(fā)情的小公貓到這里干什么?”
“腳長在我身上,走到哪里還要你管?”
“先生,別發(fā)火嘛,這不要那不要,你到底要什么?”
“我要冰棍!”紅秋放大聲音,沖著她們說。
紅秋以逃一樣的速度離開了按摩室門前,背后傳來了一聲罵:“傻逼!”
紅秋下意識地朝著家走去,到了柿子巷口,猛然一抬頭,他發(fā)現(xiàn)在一道圍墻下的黑暗處有兩條影子,不用說,一定是農(nóng)場布點的警察,他驚了一身汗,他站的位置已經(jīng)可以看到家住的那幢紅磚房了,瞅了一眼,燈光已經(jīng)熄滅了,他不敢多作停留,急忙轉(zhuǎn)進小巷,貼著燈光暗淡的墻腳,不時回過頭來望一眼。他涌上了一股心酸的情緒,他想起了那句惶惶若喪家之犬的名言。
此時,紅秋又來到大街上,他想不論如何,一定要找到一個過夜的地方,他想到了進農(nóng)場前聽說新開了幾家規(guī)模很大的康體水療中心,有一家服務(wù)員就招了600多名,從報上看,60至80元,可以享受一條龍的服務(wù),可以吃可以喝,可以打撲克,搓麻將,最重要的是可以在那里渡過一個溫暖的夜晚,雖然現(xiàn)在手頭很緊,60多元對他不是一個小數(shù),但是他畢竟不用在街上晃了,他把衣兜里的錢掏出來,除了一張大鈔,還剩下幾十元的樣子,過了這一夜,明天還可以吃上一頓快餐。
紅秋招手,要了一輛出租車,要駕駛員開到最近的一家叫藍色海洋的水療中心,駕駛員十分羨慕地說:“你們這些做老板的真是幸福,大冷天能到這樣的地方享受?!?/p>
這一來,把紅秋弄得哭笑不得,他說:“你要是愿意,我替你開,你去享受。”
駕駛員說:“哪敢,我們就是吃苦的命?!?/p>
這時候,出租車里又響起了交通電臺的聲音:“注意了,要是發(fā)現(xiàn)了可疑的人,最好別拉,并把情況向我們報告?!?/p>
駕駛員說:“有一個叫紅秋的從農(nóng)場里逃出來,現(xiàn)在還沒有抓到,一個勞教的,廣播了這么多遍,這是前所未有的?!?/p>
“他們肯定是在小題大做?!?/p>
“不,聽說后天有一個大人物要來參加一個活動,公安的才這么賊驚?!?/p>
聽到這話,紅秋感到很高興,有大人物來,這不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嗎?這樣,就可以把事情鬧大,誰也瞞不住了。
一路通暢,只十多分鐘,藍色海洋就到了,下了車,紅秋突然想到,現(xiàn)在該給110打個電話,讓他們通知農(nóng)場的警察,把他們引到大世界網(wǎng)吧,讓他們在那里白鬧騰一夜,像大洋馬那樣的警察,也得叫他吃點苦頭,遭點罪,要不,他是無法體驗受折磨的滋味的。正好,在距離藍色海洋不遠處,有一個小百貨商店,門還開著,門外掛著有公用電話的牌子。紅秋走過去,給110撥通了電話,他在電話里說:“報告公安,你們在出租車的電臺里說的那個從農(nóng)場逃出來的紅秋,我看見了,他就在我旁邊的一桌吃的燒烤,聽說今天晚上,他要到柿子巷不遠的一個叫大世界的網(wǎng)吧過夜?!?/p>
電話那邊緊張地問:“請你再說一遍,他要到什么地方?”
“離柿子巷不遠的大世界網(wǎng)吧,他要在那里過夜?!?/p>
看來,公安的值班員真相信了他的話。交了電話費,他走進了藍色海洋,服務(wù)生把他引到了服務(wù)臺作了登記,拿了手牌,他又到更衣室,保管好衣物,走進熱氣騰騰的沐浴間,他沖了一個淋浴,跳到大池里泡了一陣,走出來,讓服務(wù)生為他搓背,他撲在浴床上,服務(wù)生看到他發(fā)青的屁股吃驚地叫了起來:“先生,你的屁股怎么成了這樣?”
紅秋說:“我去攀登懸崖,索子斷了,跌了下來,屁股頓到了一塊大石頭上?!?/p>
“哦,算你命大,只是傷了屁股?!?/p>
服務(wù)生在搓背的時候,對他開玩笑說:“老板可能是做大生意太忙,有一段時間沒有洗澡了吧?”
“哪里,只是我喜歡戶外運動,汗大?!?/p>
搓了背,他到休息室,服務(wù)生給他端來了一碗紫米粥,紅秋感到真餓了,幾勺就舀完了,服務(wù)生又給他來了一盅龜苓膏,這龜苓膏有點苦味,涼涼的,格外爽。吃完,他問,有沒有冰棍,令他喜出望外的是,對方回答他說:“有?!?/p>
“要有,你給我送三根來?!?/p>
“先生,你要草莓的,還是風梨的,巧克力的也有?!?/p>
“就各來一根吧,你把它掛在我的賬上?!?/p>
“這些服務(wù),我們都是免費的。”
不一會兒,服務(wù)生真給他送來了三只冰棍。他想,這家老板還真會做生意,為客人想得這么周到。他一口氣吃完冰棍,抬頭看,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了,站在一旁的服務(wù)生給他修了腳,又給他按摩了一陣,之后,問他是在這里過夜還是回家。紅秋說,過夜。服務(wù)生立即給他拿來了毛毯蓋在身上,開好空調(diào),帶上門,道了一聲晚安走了出去。
這天晚上,紅秋如愿以償?shù)卦谒{色海洋的休息室里側(cè)著身,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沒有驚擾,沒有噩夢。
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晨十點多了,他急忙到更衣室里換上衣服,再到總臺結(jié)了賬,真不貴,因為他是半夜過后來的,只收了60元。
出了康體水療中心,站在門口,抬頭看,天空依然煙霾沉沉,遠處的高樓全伸進了厚厚的云里,有一群鴿子低低地飛過。
大街上依然熱鬧非凡,他拉了拉帽檐,從一排小商店走過時,響起來了售貨員的起勁的叫賣聲:走過路過,機會不能錯過。快來買,12元一件的襯衣,心動不如行動!
聽她們叫得如此真誠,他都有些動心了。
紅秋找了一家小食店,胡亂吃了一碗米線,他想,現(xiàn)在惡少趙大大的網(wǎng)吧肯定還有不少人在玩游戲,現(xiàn)在去應(yīng)該正是時候。
紅秋貼著墻,到了大世界網(wǎng)吧,他朝四周掃了一眼,看到在網(wǎng)吧對面的一個小館子里,有幾個穿著大衣的人,撲在桌子上,顯然他們就是幾個守株待兔的警察,一夜守望,已經(jīng)使他們十分疲勞了。他低著頭,一閃身,把門一推,進了網(wǎng)吧,他瞟了一眼,網(wǎng)吧里煙霧彌漫,幾十個初中生模樣的少年男女,坐在電腦前,一個個全神貫注地埋頭玩著游戲,有幾個大的,好像在網(wǎng)上聊天。
發(fā)現(xiàn)紅秋進來,值班的姑娘走過來問:“先生,是不是要玩一把?”
“不,我要找你們的老板,他在嗎?”
姑娘極端不耐煩地說:“剛上去,辦公室在5樓8號?!?/p>
紅秋上了樓,找到了釘著“總經(jīng)理室”的門,敲開,走了進去,還沒等趙大大反應(yīng)過來,他把門朝后一關(guān),下了鎖。
搓了大半夜的麻將,趙大大睡了個懶覺,在紅秋前的半分鐘,剛進的辦公室,此時就有人來打擾,他感到有些掃興,打了個哈欠,沒好氣地問:“來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找你說說話,拉拉家常。”紅秋把戴著的帽子放到了桌子上,指著光頭說:“認不出來了吧?”
紅秋的突然出現(xiàn),使趙大大萬分驚詫,他臉上的肌肉突突抖動著,隨之,額頭上的大汗冒了出來。
快一年不見,紅秋看到他明顯胖了,脖子上掛著一串粗大的金鏈子,手上戴的金戒指也是特別大,一副暴發(fā)戶的樣子。
“哦,是你啊,你把帽子一戴,我就沒有把你認出來。”趙大大鼓著眼盯著紅秋說。
“我不戴帽子,你也難認了,幾個月不見,你胖得像頭豬,我呢瘦得像只猴?!?/p>
“哪里,哪里,老朋友,我看你的身體比以前還好,臉色黑又亮?!?/p>
“誰是你的老朋友,我的臉色好,告訴你,我的臉色是太陽刷上去的。我看你雖然滿臉堆肉,可就是暗然無光,充滿了倒霉之氣?!?/p>
“你要干什么?”趙大大虛張聲勢地把聲音提高了,但是有些顫抖,眼睛不斷朝門上看。
“不要看了,門已經(jīng)被我關(guān)上了,沒有其他人到這里來,今天我不干什么,只是我一直都忘不了你,牽掛著你,所以今天就特意看你來了,只是走得太匆忙,沒有顧得上給你帶禮物來?!?/p>
“你不是到農(nóng)場里了嗎?”
“到了,我提醒你,我們不叫農(nóng)場,叫公司,我昨天就從公司里跑出來了?!?/p>
“他們把你提前放了吧?”
“你都沒有進去,他們怎么會放我呢?實話實說,我是逃出來的,沒個去處,我首先想到了你?!闭f著,他伸出手拉住趙大大脖子上的金鏈子,在手里掂著說:“這么粗大的鏈子不會是銅的吧?”
趙大大以為紅秋看上了他的金鏈子,把他取下來,強裝笑容,遞給紅秋說:“不是銅的,看中了,你拿去吧?!币桓蓖Υ蠓降臉幼?。
“要是根銅的,我拿去家里拴狗去,是金的你戴著炫耀吧,聽說你小子已經(jīng)大發(fā)了,日進斗金,前途無量啊。”他把金鏈子丟到了桌子上。
“哪里,哪里,只是能夠找?guī)孜睦厦族X而已?!?/p>
“看你說的,還這么謙虛,發(fā)了就發(fā)了,發(fā)了大財別人又搶不走,這個時代,你們這些人都不發(fā),別人就沒有日子過了,好山好水,好天好地,都讓你們給占盡了。”
“老朋友,有什么事要我?guī)兔???/p>
“告訴你,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是逃出來的勞教人員,你知道嗎,一個勞教人員冒著危險逃出來,為的是什么?”
“你總不是來報復吧,要是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我賠償你,就是金子我也愿意。”
“金子,我相信你是有的,而且不少,但是,你能夠賠我黃金一樣的歲月嗎?這個,在世界上還沒有人能夠拿得出來。說我報復,能夠報復你什么呢?黃色光碟不是你放在我商店里的,六萬元的錢是文化稽查大隊罰的,跟你沒有一點關(guān)系?!?/p>
“紅秋,黃色光碟真的不是我放的,你冤枉我了。”
“依你說,我是自己挖坑往里跳,自己害自己了?你放碟不真,只有我打了你是真的?”
“都過去的事情了,還說什么打不打的。”
“沒有過去,我還在勞教,你還在為非作歹,事情就不會過去?!?/p>
“我怎么為非作歹?”
“今天,我不是來和你辯論的,你趙大大當然不會承認陷害我的事情,你認不認已經(jīng)不重要了?!?/p>
“你是不是沒錢花了,我可以幫助你?!?/p>
“我是沒有錢,你應(yīng)該賠償我多少,是法律的事情?!?/p>
“那,你要干什么?”
“我要你現(xiàn)在給110打電話,就說我在你這里,現(xiàn)在你受到了生命的威脅,要他們趕快來解救你?!?/p>
“老朋友,我怎么會這樣呢,我趙大大不是買馬賊,出賣朋友、不講義氣的事情我怎么能干?”
紅秋把衣袖擼起來,握著拳頭說:“要說當年揍你,我沒有多少力氣,現(xiàn)在我可是個在農(nóng)場鍛煉出來了,一拳過去,你的臉就要砸一個坑,你要是知道危險,就趕快打110?!?/p>
“紅秋,這個電話我不能打?!?/p>
“打,一定要這樣,說明你有覺悟,要不,我就不客氣了?!?/p>
趙大大只好拿出手機,撥通了110,紅秋為叫人相信,他有意大聲說:“告訴公安的,人不能沖到網(wǎng)吧里來?!?/p>
趙大大說:“你們的人不能夠沖到網(wǎng)吧里來?!?/p>
電話打出后,紅秋平靜地對趙大大說:“你給我來一杯水。”
趙大大給他倒了一杯礦泉水,他慢慢喝完水,心中盤算著,再過一刻鐘,一輛輛警車就會鳴著警笛,風馳電掣地朝這里沖來,此時,守候了一夜馬橋農(nóng)場的警察肯定已經(jīng)在樓下了。
趙大大鬧不清楚紅秋會干什么,坐立不安地賠著笑。
紅秋說:“只要你依我的,保證你安然無恙,要不聽,就難說了?!?/p>
“放心,我一定聽從你的?!?/p>
果然,如紅秋判斷的那樣,不到十五分鐘,大世界網(wǎng)吧的四周就被警察圍團了。這個城市的居民們歷來喜歡看熱鬧,看到幾十輛警車,一個個就圍了過來,把中學門前的大路擠了個水泄不通。
這時候,紅秋對身后的趙大大說:“你不能從這間屋子里走出去,要不,引起的一切后果就要由你負責?!闭f完,他推開門窗,站到了臺子上,作出一副隨時要往下跳的架勢。
樓下的警察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他,所有的眼睛都投向了他。
紅秋大聲說:“我就是從馬橋逃出來的李紅秋,今天要是你們不能滿足我的要求,我就從這里跳下去。”
有警察拿來半導體喇叭問:“李紅秋,你不要沖動,有事我們好商量,你有什么要求提出來?!?/p>
“你們要通知都市報的記者到這里來?!?/p>
事實上,有幾家記者已經(jīng)趕到了,自從各家報上公布了每提供一條新聞給50元的獎勵后,早有好事者給報社打了電話。
警察說:“可以滿足你的要求?!痹捯魟偮?,就有人高舉起長鏡頭的相機,對準了紅秋。
紅秋說:“好,我相信你們是記者?!?/p>
警察問:“你還有什么要求?”
紅秋說:“現(xiàn)在網(wǎng)吧里的60多人,在我不同意以前,誰也不能離開。”
“好,我們不讓他們走人?!?/p>
說話的時候,那些埋頭在網(wǎng)吧里,兩耳不窗外事的網(wǎng)蟲們,才知道出了事,紛紛想往外竄,為了安全起見,個個被警察堵在了門口。
紅秋說:“現(xiàn)在,你們可以派出兩個警察到網(wǎng)吧里登記,18歲以下的未成年有多少,要把結(jié)果,向大家公布?!?/p>
這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十一點半了,學校已經(jīng)放學,聽說大世界網(wǎng)吧出現(xiàn)了一個要跳樓的,學生們都有些莫名其妙地激動,剛出校門就嘩啦啦地朝著大世界圍了上去,不管警察怎樣吆喝,學生們都不予理睬,有的拿出手機,嚓嚓地拍了起來,有的伸出雙手,仰起頭來大叫著:“跳下來吧,勇敢的年輕人!”
“跳下來吧,我們接著你!”
“你的造型真酷,有點像泰坦尼克號的主角,可惜少了個女搭檔?!?/p>
校長以為是學生出了事,焦急地趕來張望。
大樓下的人,越來越多,賣水果的,賣小菜的,下了班的,都看熱鬧來了,幾個警察無奈地走進網(wǎng)吧,過了幾分鐘,他們出來了。
警察說:“李紅秋,你聽著,現(xiàn)在,我們向你公布登記結(jié)果?!?/p>
紅秋問:“網(wǎng)吧里一共有多少人?”
警察大聲回答:“67人?!?/p>
“18歲以下的有多少?”
“18歲以下的有28個?!?/p>
“好,現(xiàn)在請求警察同志,再向所有圍觀的群眾大聲說一遍?!?/p>
警察只好重復了一遍:“18歲以下的有28個?!?/p>
這時候,風大了起來,紅秋看著樓下密密麻麻的人群,真擔心被吹了下去。
紅秋抬起頭來,閉著眼,大聲說:“剛才你們都聽到警察公布的數(shù)字了,趙大大開的大世界網(wǎng)吧,讓未成年人進入,今天在里面的就有28個,多數(shù)是初中生,希望有社會良心的記者,把大世界的事情,向社會公開報道?!?/p>
有記者大聲回答說:“好,我們一定做到?!?/p>
警察又問:“李紅秋,你還有什么條件?”
“現(xiàn)在,可以讓網(wǎng)吧的人走了,但是,我還有一個條件?!?/p>
“你說,我們想辦法盡量滿足?!?/p>
“現(xiàn)在,你們得給我準備三根冰棍。”
警察覺得奇怪,又問了一遍:“李紅秋,你再大聲說一遍?!?/p>
紅秋伸著三根指頭說:“你們得給我準備三根冰棍?!?/p>
圍觀的人覺得有些滑稽,嘩一聲,大笑起來。
不一會兒,真的有人高舉著冰棍來了。紅秋轉(zhuǎn)身下了窗臺,他朝屋內(nèi)一看,趙大大正用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細一看,他的褲襠濕了,地上汪了一攤水一樣的東西,他竟然不知道,紅秋推了他一把說:“走吧?!?/p>
下了樓,紅秋把手高高地舉了起來,昂著頭,大步走出了網(wǎng)吧。他從一個警察的手里順利地接過冰棍,大口咀嚼起來,聲音很脆,仿佛在吃冰糖,很快他就吃完了手里的冰棍,他把握在手中的三根竹棍,往拉圾箱里一丟。在人群中,紅秋發(fā)現(xiàn)了紅星派出所的三個警察,他們都朝紅秋點了點頭。
有圍觀的人朝他涌來,有人說:“有驚無險,你讓我們虛驚了一場?!?/p>
有人說:“好像看了一場電影?!?/p>
有人說:“真他媽的不夠刺激,紅秋,你忽悠半天,怎么不往下跳呢,一點漢子氣也沒有?!?/p>
有人說:“結(jié)尾令人掃興。”
有的說:“結(jié)尾深刻!”
其實紅秋什么也沒有聽進心里去,他只是滿足地笑著,模樣有點兒憨,他向那輛停在路邊的舊警車走去,有公安警察提醒說:“李紅秋,現(xiàn)在你得換另一輛警車了?!?/p>
天一直陰著,沒有一點笑容。
紅秋是在下午五點半回馬橋農(nóng)場的,送他的還是紅星派出所的三個熟悉的警察,快到農(nóng)場大門的時候,不遠的山坡上傳來了一陣吼聲:“高粱高又高,跑也跑不掉?!?/p>
警察問:“紅秋,這是誰在扯著嗓子吼?”
紅秋說:“據(jù)說,這是一首在農(nóng)場里流行了多年的歌曲,又吼又叫的大多是快要結(jié)束勞教的人員,能夠在外放牧牛羊的自由人?!?/p>
“他們不會跑嗎?”
“這個社會,他們跑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思了,因為這些人就要離開農(nóng)場,多則半年,少的一個月,要是跑了,被抓回來,還得多呆一年半載,所以,沒有人想跑?!?/p>
又傳來了一聲吼,紅秋知道,這聲音是沖著他來的,在馬橋農(nóng)場他已經(jīng)是名人了,其意思很明白,說他跑了也沒有用。
紅秋把車窗推開,對著山坡上放牛的人大吼起來:“高梁高又高,跑也跑不掉。”
紅秋的聲音很洪亮,幾個警察聽了大笑起來。
紅星派出所的警察在辦公室交人時,大洋馬也來了,他瞅了紅秋一眼冷冷地說:“雜種,算你有本事,以后還跑嗎?”
“報告政府,以后你就是叫我跑,我也不跑了。”
“為什么?”
“剛才,你沒有聽到那支歌嗎?”
“哪支?”
“高粱高又高,跑也跑不掉?!?/p>
紅秋看到,大洋馬下意識地把腳抬了起來,但是,馬上被紅星派出所的一個警察把他按住了,大洋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表情有些尷尬。
這天晚上,紅秋做了一個夢,他聽到一陣滾雷般的轟鳴聲,朝遠方隆隆而來,他驚奇地抬起頭來,一個前所未見的宏大場景出現(xiàn)在了眼前,他看到,天空中,一前一后地飛著兩架大飛機,它們飛得很低,向著北方直去,中間拉開了幾百米的距離,飛機的翅膀上,拴扯著一根根鐵線,上面落滿了密密匝匝的海鷗,那些海鷗,起起落落,蔚為壯觀,有人說,這些海鷗要回老家了。
第二天起來,紅秋看到,漫天飛舞著大雪,紛紛揚揚,遮天蔽日。這是一場十幾年來沒有碰上的鵝毛大雪,農(nóng)場的院子里,附近的山坡上,果園里,白茫茫一片,在院場里集中刮雪的勞教們,一個個興奮無比,伸出手來接住了飄舞的雪花,他們一起歡呼起來。
這時候,人們聽到了半空里傳來的啼叫聲,循聲望去,只看見一群海鷗,大概有幾千只的樣子,它們擦過楊樹梢,盤旋了一會兒,低低地向城里飛去。人們知道,那里有一個水面寬闊的湖,每年海鷗都要從遙遠的西伯利亞而來,到這里躲過寒流。過了十幾分鐘,又飛來了一群,它們在啼叫著。海鷗回來了,海鷗回來了,紅秋的臉上掛滿了淚水。
責任編輯謝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