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建紅
前一段時間,圍繞茅盾六十年前的《論〈呼蘭河傳〉》(即后來的《〈呼蘭河傳〉序》)產生了一場小小的爭論。爭論起因于《文學評論》2004年第4期王科的一篇文章《“寂寞”論:不該再繼續(xù)的“經典”誤讀——以蕭紅〈呼蘭河傳〉為個案》(以下簡稱“王文”)。王文稱“茅盾先生在《〈呼蘭河傳〉序》中認為該作品是寂寞的蕭紅的寂寞之作這個多年來被奉為經典的論辯,實際上是歷史的誤讀”。文章很快引來了反駁。陳桂良在《“寂寞”論果真是對蕭紅作品的“經典誤讀”?——也談茅盾評〈呼蘭河傳〉并與王科先生商榷”》(以下簡稱“陳文”)①一文中認為王科的下述觀點:“‘寂寞論的提出,是對作家成就的貶損”、作為“左翼女作家”的蕭紅不可能“寂寞”、“寂寞”的作家只能寫寂寞的作品等等都是建立在自己對蕭紅之“寂寞”的誤讀和成見上,這些成見使王文對茅盾的序采取了一種非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這反而證明了茅盾對《呼蘭河傳》評論的正確性和科學性。
陳桂良的批評又引來王科的反批評②。本文無意充當其中一方的聲援者,而是想就事論事,圍繞蕭紅之“寂寞”這個引起爭議的關鍵詞,展開進一步的討論。
一、作為問題的“寂寞”
“寂寞”何以成為一個問題?要回答這個問題,還是得先回到“原點”,也即引起我們爭論的起因——茅盾的《〈呼蘭河傳〉序》。
有意思的是,爭論雙方都指對方誤讀了茅盾的序。那么茅盾的解讀蕭紅是不是如王文所說,“先生(指茅盾)在那篇序言中不惜把‘寂寞一詞重復了二十七遍,強調的不是蕭紅的文學成就、藝術成就,而是作者的思想消極、情感苦悶”?
應該說,只要立足茅盾的文本整體,就應當發(fā)現情況與王文所說的不同。茅盾無疑是站在總體肯定蕭紅及《呼蘭河傳》的立場上來寫這篇評論的。而且素以理性思維和分析見長的茅盾在這篇文章中投入了自己的感情,他既是在評蕭紅及《呼蘭河傳》,也借此一解自己心中的郁悶之情。正是憑著自己感情的、直覺的、感性的判斷,才使得他對蕭紅的“寂寞”和《呼蘭河傳》中的“寂寞”有敏銳的發(fā)現和切近的把握。正因為“寂寞的茅盾發(fā)現了寂寞的蕭紅”,使得茅盾的評論不同于魯迅、胡風對蕭紅《生死場》的批評??梢哉f茅盾更接近蕭紅及《呼蘭河傳》。這具體表現在:
首先,茅盾強調并分析了“寂寞”這個理解蕭紅及其創(chuàng)作的關鍵詞。“寂寞”雖不是茅盾的首創(chuàng),但把它提到這樣一個高度和廣度的,茅盾無疑是第一人。
其次,他指出《呼蘭河傳》不像一部小說并非它的缺點,認為作品好像是自傳、卻又不完全像自傳,正因其不完全像自傳,所以更好,更有意義(這一點他沒有進一步分析)。對于小說沒有貫穿性的線索、故事和人物的零碎,不是有機的整體,茅盾說:“要點不在《呼蘭河傳》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而在于它這‘不像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說更為‘誘人些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雹?/p>
從這對不像小說的小說(現在我們稱它為“散文化小說”或“詩化小說”)的辯護中可看出茅盾可能比魯迅與胡風更貼切地把握了蕭紅創(chuàng)作的特質。在對《生死場》的評論中,魯迅一方面說“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的新鮮”,一方面說“敘事和寫景,勝于人物的描寫”④ (后來魯迅在給蕭紅的信中指出這其實是委婉的批評)。而胡風列舉的《生死場》的短處弱點包括:題材的組織力不夠,全篇顯得散漫;人物綜合的想象的加工不夠,人物性格不突出;語法句法太特別了,多數是因為對于修辭的錘煉不夠。⑤顯然,胡風是以傳統(tǒng)現實主義小說的模式去要求《生死場》的。按照這個標準,可以想見他對更散漫的《呼蘭河傳》會作何評論。對“寂寞”的挖掘與闡述可看出茅盾作為一個批評家的直覺性。
再次,茅盾對小說人物的把握也應該說是到位的。他說《呼蘭河傳》的人物“都像最低級的植物似的,只要極少的水分,土壤,陽光——甚至沒有陽光,就能夠生存了,磨倌馮歪嘴子是他們中間生命力最強的一個——強的使人不禁想贊美他”⑥。
因此,從總體上可以說茅盾的評論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這是它得以影響后來者并成為“經典”的根本原因。茅盾的“寂寞”論仍有生命力。
但這是否就說明這“經典”的“寂寞”論不該受到質疑和批判呢?或者換一種提問方式:茅盾對蕭紅及其作品存不存在“誤讀”?
二、“誤讀”的價值與茅盾的“不見”
要回答這個問題,有必要先對“誤讀”這個爭論中的關鍵詞作簡單的辨析。無論是在王文還是在陳文中,“誤讀”似乎都是作為貶義詞使用,意指“錯誤的閱讀、錯誤的結論”。但其實,“誤讀”在交流、翻譯、閱讀中是一種普遍性的現象。這個“誤”非“錯誤”之意,而是指語言交流過程中,因雙方語境的不同而導致的對同一事物(文本)理解的差異、變形乃至悖反現象。可以說“誤讀”是我們的宿命。從知識的產生條件和生產機制看,人們對某一觀念的理解和誤讀總是參與了對于真實歷史事件的創(chuàng)造⑦。所以,真正重要的問題可能不是去判斷“正”與“誤”,“對”與“錯”,而是去探討作者為何要這樣“誤讀”,而非那樣“誤讀”,并通過對這樣、那樣的“誤讀”的分析,發(fā)現作者隱藏的立場、動機,以及由“誤讀”所可能帶來的新的發(fā)現。
那么,茅盾對蕭紅的“誤讀”或者說他的“盲點”在哪里?
第一,對“寂寞”的強調和渲染過了頭,就可能淪為一廂情愿。按茅盾的理解,寂寞的小城,寂寞的生活造成了蕭紅寂寞的童年、幼年,而在悲壯的斗爭的大時代,寂寞的蕭紅懷著寂寞的心情回憶往事,就有了寂寞的《呼蘭河傳》。而寫完《呼蘭河傳》的蕭紅并沒有從寂寞中解脫,由于“感情”的受傷與自隔于“生死搏斗的大天地”,“不能投身到農工勞苦大眾的群中,把生活徹底改變一下”,所以“就這樣帶著寂寞離開了人間”。這些話給讀者的印象是蕭紅生于寂寞,死于寂寞,人生寂寞,作品寂寞,似乎“寂寞”就是蕭紅的標志。這里透露出茅盾的“過度詮釋”。比如說蕭紅的童年是寂寞的,這一看法可能源于茅盾把小說當成自傳來閱讀。其實細讀文本,我們發(fā)現小說中“我”的童年生活似乎并不“寂寞”,反而很“熱鬧”。雖然童年的“我”得不到父親、母親多少愛,但有一個溺愛“我”的祖父朝夕相伴,而后花園則成了“我”玩樂的天堂?!拔摇痹谄渲性曰?、拔草、摘黃瓜、捉蜻蜓螞蚱。冬天后花園封閉的時候又在祖母的儲藏室里發(fā)現了一個奇異的世界。但敘述人對“熱鬧”的鋪陳卻不能使讀者免于“寂寞”之感,反而感受到“寂寞”在敘述的裂隙中漸漸彌漫開來。問題不在于童年是寂寞的,而在于敘述人是寂寞的。寫作時蕭紅的寂寞不可避免地滲入到作品中(王文所謂“寂寞”只是表象的說法因此不能成立)?;貞浾叩摹半p重目光”使得童年的“熱鬧”與成年的“寂寞”產生尖銳的對照:寂寞感油然而生。
第二,茅盾雖然不是從否定和完全負面的意義上談論“寂寞”(他無疑是持“同情”和“理解”的態(tài)度),但他把“寂寞”視為蕭紅與大時代隔絕、陷于個人小天地不能自拔的結果,視之為投射在作品上的“暗影”,謂之影響到作品的思想部分(當然是不良影響),并對此表示惋惜。還有,作為一個男性批評家,茅盾一連串的“寂寞”的重復似乎透露出這樣一種信息:作為一種脆弱的情緒,“寂寞”與女性有著天然的緊密的聯系。
第三,前二方面并非茅盾的主要問題。茅盾最大的盲點在于他仍然試圖把《呼蘭河傳》這部與時代保持著足夠距離的個人化作品納入到時代和民族國家的話語中。在這里他又與評論《生死場》時的魯迅和胡風走到了一起。他們都是從啟蒙的、革命的、反抗的視角來解讀蕭紅的作品。正如劉禾所指出的,“魯迅雖然沒有在序言中把民族之類的字樣強加于作品,但他仍然模糊了一個事實,即蕭紅作品所關注的與其說是‘北方人民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不如說是鄉(xiāng)村婦女的生活經驗。魯迅根本未曾考慮這樣一種可能性,即《生死場》表現的也許還有女性的身體體驗,特別是與農村婦女生活密切相關的兩種體驗——生育以及由疾病、虐待和自殘導致的死亡。民族興亡的眼鏡造成了魯迅對蕭紅作品的閱讀盲點?!雹嗪L對《生死場》的肯定也集中在愚夫愚婦們在外敵入侵時,“蟻子似的為死而生的他們現在是巨人似的為生而死了”⑨。而茅盾的批評《呼蘭河傳》中“看不見封建的剝削和壓迫,也看不見日本帝國主義那種血腥的侵略”⑩,表明他沒有充分認識到《呼蘭河傳》與《生死場》的不同,也透露出他所站立的男性的、民族國家的立場。
指出魯迅、胡風和茅盾閱讀中的“誤讀”并不是要否定他們的批評視角,也不是為了用另外一個視角(比如說性別視角)來取代它——每個視角都會帶來“見”與“不見”(這也是“誤讀”不可避免的原因),更不是苛求他們必須慧眼識出作品中的性別內涵(畢竟,他們不可能有女性那樣的生育和疾病體驗)。而我們也是出于“后見之明”才得以指出這些寫于六十年前的評述中的“見”與“不見”(何況它們寫于特殊年代,不是“純粹”的文學評論)。問題在于,作為后來者的我們應該比這些先行者走得更遠,而不應僅僅重復已有的結論。而正是在這里,我們發(fā)現,爭論的雙方在總體上都沒能突破前輩的論述而有所深化。無論是批評“誤讀”還是保衛(wèi)“正讀”者,他們的立足點和切入的視角仍然是啟蒙的、民族國家的視角。
三、反抗“寂寞”與回到“故鄉(xiāng)”
那么,“寂寞”與蕭紅及其創(chuàng)作還可以從哪些角度來進一步討論?對于蕭紅,“寂寞”既是一種貫穿于其大半人生的情緒和心態(tài),也是其作品中貫穿的一種或隱或顯的主導情調?!凹拍辈粌H是《呼蘭河傳》中的主導情調之一,也是《家族以外的人》(1936),《后花園》(1940),《小城三月》(1941)(這些都是蕭紅的代表作)的主導情調。而在她生命臨危時口述、由駱賓基撰寫的最后一篇小說《紅玻璃的故事》中也流淌著深深的“寂寞”情緒。也許不能說蕭紅以寂寞始,但她確是以寂寞終。
那么形成蕭紅這種彌漫性、貫穿性與難以擺脫的“寂寞”的原因是什么?應該說有多方面的因素:她的童年經歷(尤其是與父親、家庭關系的惡化),她的情感經歷(兩次婚姻,歷經挫折,多次受傷),她的多病痛的身體(包括兩次不堪的懷孕),她的人際交往。當然還有她的性格,倔強的、獨立的、反抗性的性格。蕭紅的“寂寞”還來自于她的人生理想和文學理想。在寫作上,蕭紅有她的想法,有她的野心(直到臨終前她還念叨著要寫另半部“《紅樓》”),這些得不到男性批評家和身邊人的理解,反而受到嘲笑;1她不相信小說有固定的寫法,說作家寫作的出發(fā)點是人類的愚昧,“作家不是屬于某種階級的,作家是屬于人類的”2;這些看法和她堅持題材必須跟作家的情感熟習的觀點,在當時的抗戰(zhàn)背景下無疑都是不合時宜的。
但使蕭紅永遠地留在那寂寞之城中的更深層的因素是她與故鄉(xiāng)的斷絕聯系。當年她為了反抗父親安排的婚姻從家里逃出來時就暗下決心:“以后我必須不要家,到廣大的人群中去”3,從此踏上永不回歸的漂泊之路。但家和故鄉(xiāng)對于蕭紅來說何曾是說不要就能不要的東西,它是漂泊者心中永久的痛和永遠的牽掛。蕭紅一路從哈爾濱→北京→青島→上海→東京→香港不停地走(而在每一個地方的停留時間都沒有超過兩年),離家越來越遠,與此同時在寫作中“家”與“故鄉(xiāng)”出現的次數卻越來越頻繁。與現實中對家決絕的姿態(tài)相對的是創(chuàng)作中的家與故鄉(xiāng)成為中心關注點。家與故鄉(xiāng)對于蕭紅既是夢魘,又是期盼,它們既屬一體,又是兩種分裂性的存在?,F實中的蕭紅深知自己再也不能回家,因為她不可能妥協(xié)。但她選擇自我放逐,也就不得不被故鄉(xiāng)放逐。這種失根的找不到歸宿的狀態(tài)無疑是她寂寞的最深層根源。這使得她的寫作成為文字還鄉(xiāng)。《呼蘭河傳》無疑是還鄉(xiāng)的代表作,其中的“戲劇性諷刺”并非主導旋律。它只是表明蕭紅的“懷鄉(xiāng)”有著更矛盾和痛苦的復雜意味:對故鄉(xiāng)的這種愛恨糾纏使得她的故鄉(xiāng)書寫既是返顧和凝望,也是決絕和告別。這與沈從文對故鄉(xiāng)湘西全身心的執(zhí)著與留戀不同,也是她與后來將自己歸屬于“群”的丁玲和以都市為家的張愛玲的不同所在。丁玲有集體作為歸宿,她不會感到寂寞;張愛玲不會在都市之外尋找“故鄉(xiāng)”(歸屬),所以她也不會被寂寞纏住。
蕭紅的“寂寞”因此不僅僅是一個情緒和心態(tài)問題。蕭紅的寂寞是多層次的,從形而下到形而上,從日常生活中的病痛、感情的受挫到人生追求、文學理想的乏人認同,這一切匯集到一個無家可歸者的心中,使這個漂泊者備感寂寞和孤獨??梢哉f,蕭紅的“寂寞”最終源于期盼、尋找“故鄉(xiāng)”而不得。而蕭紅的特出之處在于她雖不能從寂寞中超脫但能超越寂寞。這超越的方式就是寫作。從寫作的意義上說,“寂寞”到最后已經成為作家蕭紅的一種生活方式和生命形式。寫作緩解了蕭紅的寂寞和痛苦,但蕭紅的寫作沒有僅停留在排解寂寞、發(fā)泄痛苦的階段,而達到了生命悲憫的高度。
如果說蕭紅是現代文學史上最優(yōu)秀的作家之一,那么她的優(yōu)秀與魯迅和同是還鄉(xiāng)的作家沈從文,以及同為女性作家的丁玲、張愛玲的優(yōu)秀有什么區(qū)別?
從性別視角出發(fā),我們看到蕭紅與魯迅、沈從文的不同。啟蒙的國民性批判主題不是蕭紅的全部,也不是她最特出的部分。蕭紅的價值主要不體現在她寫了抗日,或繼承了以魯迅為代表的國民性批判傳統(tǒng)。她有著與魯迅不同的關懷(她對自己與魯迅的區(qū)別也有清醒的自覺,說魯迅是以一個自覺的知識分子,從高處憐憫他的寫作對象,而自己比人物低,所以是被人物憐憫)4。也許可以說,他(她)們的寫作一是為反抗寂寞,一是為反抗絕望。但在魯迅那里,絕望和寂寞也如影隨形。但為什么魯迅的“寂寞”(在《吶喊?自序》他多次提到“寂寞”,謂之如大毒蛇,纏住了自己的靈魂)沒有人來批評,而蕭紅的“寂寞”卻成了一個問題?是否來自這樣一種邏輯:魯迅的“寂寞”是源于為民族國家吶喊而得不到響應,而蕭紅的“寂寞”只是一種個人化、女性化的情感,因此兩種“寂寞”有本質上的不同?這倒真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
但性別視角不應是解讀蕭紅的唯一視角,更不應把蕭紅的作品置于男(主動、壓迫)/女(被動、被壓迫)的性別二元對立框架中做簡單化理解。事實上,用“女性主義”不能窮盡蕭紅的創(chuàng)作,她的世界更加廣大(比如在《后花園》這部堪稱蕭紅最優(yōu)秀的小說中,它的主人公馮二成子是一個男性——一個磨倌,他是中國現代文學中極少數被真實地寫出了內心世界的底層男性之一)。這一世界不是魯迅所代表的現代文學主流世界的補充,而在很大程度上與之構成了對話。這個世界建立在她的“寂寞”之上。
作者系廣東商學院人文與傳播學院副教授,中山大學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①載《文藝爭鳴》2005年第3期。
②王科:《“寂寞”論,真的是對〈呼蘭河傳〉的“經典誤讀”》,見《文藝爭鳴》2005年第6期。
③④⑤⑥⑨⑩見《蕭紅全集》(上卷),哈爾濱出版社,1998年版,第107頁-第108頁,第2頁-第3頁,第97頁,第108頁,第95頁,第109頁。
⑦⑧劉禾:《語際書寫——現代思想史寫作批判綱要》,上海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47頁。
①①①《蕭紅全集》(下卷),哈爾濱出版社,1998年版,第1526頁,第1319頁,第1173頁。
①《蕭紅散文名篇》,時代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4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