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震
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八月,趙明誠因病故去,剩下李清照孤身一人漂泊在世間。趙明誠遺留下來的金石文物,李清照該如何處置?面對時局動蕩的歲月,一位年屆天命的孤獨女人該怎樣生活?
趙明誠故去之時,李清照46歲。有兩個很嚴酷的現(xiàn)實擺在了她的面前:一是其自身的重大問題。孤身一人,生活上依靠誰,接下來的路該怎么走。二是文物遺產(chǎn)問題。趙明誠雖然去世了,卻留下了一大筆的文物遺產(chǎn),即他們夫妻二人積數(shù)十年的時間,收藏的兩萬多件古籍圖書、兩千多卷的碑刻、金石的摹本和拓本。這批文物不能落到金國人的手里,更不能讓它們毀于戰(zhàn)火。
關(guān)于這兩個難題,究竟該怎樣解決呢?
首先說文物。當時李清照住的建康城已是非常不安全,從建炎三年(1129年)的七月份開始,金國名將金兀術(shù)率兵由北而南,不久就攻下了建康城。在此之前,宋高宗早已離開建康,朝東南沿海一帶逃亡了。對于孤身一人的李清照來說,她個人和文物的安危實際上都已經(jīng)到了非常關(guān)鍵的時刻。
這時候,李清照想到了一個人,即趙明誠的妹夫。此人的姓名我們現(xiàn)在不得而知,但他當時擔任的官職是兵部侍郎(相當于現(xiàn)在的國防部副部長),正在洪州(今江西省南昌市)護衛(wèi)隆佑皇太后(宋哲宗的皇后、宋高宗的伯母)。
為什么李清照想到了這個妹夫呢?
在李清照看來,遠離戰(zhàn)火的洪州要比建康安全得多,所以她委托趙明誠原來的兩個下屬,把家中的文物護送到洪州,交給妹夫。她認為,雖然文物很寶貴、數(shù)量很多,但是一個手里握有兵權(quán)、手下有部隊的國防部的副部長難道還不能保全這些文物嗎?但如果說當初趙明誠把這批寶貴的文物從山東淄州轉(zhuǎn)運來建康,是把文物從虎口中奪出來,那么這一次,李清照把文物送到洪州就等于把文物又送到虎口里去。
當時金國分兵好幾路攻打南宋,除了金兀術(shù)那一路,還有一支部隊沿著湖北向南。這支部隊的將軍聽說隆佑皇太后逃到了洪州,便進兵直逼洪州。十二月,金兵大舉壓境,洪州失陷,李清照運往洪州的文物頃刻間在戰(zhàn)火中化為烏有。
文物的散失對李清照來說又是一次巨大的打擊。正所謂“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文物的命運尚且如此,那李清照的命運又將怎樣呢?
當時送出文物的時候,李清照也為自己做了打算。她很有政治眼光,也非常冷靜,所以并沒有匆匆忙忙地逃到深山老林中,也沒有找一個偏僻的山村躲起來,而是把眼光盯住了宋高宗。也就是說,她要跟著宋高宗這支中央政府隊伍一起逃難。但是,金兀術(shù)率領(lǐng)主力部隊連克數(shù)城,打下建康后又日夜兼程南追,希望活捉宋高宗,消滅南宋朝廷。
李清照既然想躲避戰(zhàn)亂,那她為什么還要自尋死路,緊貼著這支隊伍逃亡?根據(jù)各方面的資料做一個綜合判斷,大致有以下兩方面的因素:
一是與李清照的弟弟李迒有關(guān)。李遠是南宋敕令局的刪定官(負責把歷朝歷代皇帝的圣旨、詔書和詔命進行對比和刪改,并結(jié)合本朝皇帝的詔書等編纂成書,以便皇帝翻閱),官雖然不大,但他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官員之一。趙明誠去世后,李清照并沒有什么親人,只能依靠這個唯一的弟弟李迒。這應該是李清照最直接的考慮。
二是與金石文物有關(guān)。青州和洪州兩次浩劫之后,李清照手里剩下的文物就不多了,但還是有一些“巋然獨存”,然而,正當李清照懷著對于金兵殘暴攻擊的擔憂和恐懼,帶著“巋然獨存”的文物追隨宋高宗而奔波時,一個令她更加恐懼痛心的消息傳來。
這個時候,朝廷上下突然冒出來一種傳言,說趙明誠生前將一把珍貴的玉壺獻給了金國人。獻寶給金人是賣國罪。當時金國和南宋正處在嚴酷的戰(zhàn)爭狀態(tài),這種言論對李清照而言是非常大的壓力,又在她喪夫之痛未寧的心靈上又撒上了一把鹽,讓她的精神面臨著崩潰。
實際上到底有沒有獻寶這回事呢?
《金石錄后序》里,李清照對此事的前因后果做了非常詳盡的交代。在趙明誠病重快要去世的時候,一個名叫張飛卿的學士前來探望,并隨身帶了一把玉壺,讓趙明誠幫他鑒別。鑒別之后張學士又將玉壺帶走,并且從此音信全無。李清照特別指出,那只壺根本不是玉制的,而是一種特別像玉的石頭制的。但傳來傳去,則變成了:這壺肯定是趙明誠的-這是一把真正的玉壺。玉壺是趙明誠獻給金人的。這讓李清照非常惶恐,她這樣描寫自己的心情:“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币馑际翘植懒?,這個罪名太大了,可是又不敢去辯白。以她的個性,這件事必須以一種非常智慧的方式來解決,也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把文物全都獻給朝廷。這也就是為什么李清照非得跟著宋高宗的逃難之旅往下走的原因。
但一個正在逃命的皇帝和逃亡的朝廷,根本顧不上這些。從宋高宗的逃亡路線中,就能看出當年逃亡之狼狽,可謂是“亡命天涯”。為了趕上隊伍。李清照把衣物、被褥全都扔了,但文物卻一件也沒有扔。跟隨著這支逃難隊伍,她的足跡可以說是涉及到了蘇南和浙江的大部分地區(qū),一路下來,異常艱辛。
一年多的逃亡生活,李清照飽嘗戰(zhàn)亂流離之苦。在那風雨飄搖的動蕩歲月,一個男人都難以承受的沉甸甸的擔子,壓在這個亡國喪夫、心力交瘁的46歲的李清照身上,是何等的殘忍。不管怎樣,李清照費盡了千辛萬苦,終于在建炎四年四月,將見證了她和趙明誠愛情婚姻生活的文物進獻給朝廷,用實際行動來表明自己和丈夫的清白。
但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文物進獻給朝廷之后,文物所在地剡州爆發(fā)了叛軍的暴亂,所有的文物在官軍平叛過程中被一個姓李的將軍悉數(shù)納入囊中。不久將軍死了,所有文物也隨著將軍的死再也不知道下落。
《金石錄后序》里,李清照再次沉痛地寫到:“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碧油鲋?,李清照身心遭受了巨大的損害,這一時期她的心境非常不平靜。在《清平樂》中,她寫下“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的詞句,來慨嘆獨自逃亡、流落他鄉(xiāng)的苦悶心情。
其實,李清照當時面臨的這兩大問題是完全統(tǒng)一在一起的,如果自己沒有一個穩(wěn)定的安身黧之所,她侍之如命的文物也終究會飄零在江湖?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