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回放即位之初,乾隆發(fā)誓不犯父親苛刻殘忍的錯誤,對官僚集團采用兩手政策:既“結(jié)之以義”,“待之以禮”,又認真觀察官員們的表現(xiàn),一旦發(fā)現(xiàn)問題,絕不放過。但地方官員腐敗案不斷發(fā)生,軍隊的腐敗更令乾隆不寒而粟,各種因素助使乾隆對自己的“寬大之政”進行深刻的反思。從乾隆十三年開始,其統(tǒng)治政策開始由寬轉(zhuǎn)嚴。他大力整頓官場作風、懲處貪污腐敗、嚴肅政治紀律、提拔任用新人。這些措施,取得了明顯的效果,卻又難免和一些重臣交惡。
本期張宏杰先生將繼續(xù)為我們講述乾隆與三朝元老重臣之間的恩怨交鋒。
乾隆皇帝的十張面孔(五)
三朝老臣張廷玉的尷尬結(jié)局(上)
一
乾隆六年十二月,剛剛上任的左都御史劉統(tǒng)勛的一道奏折,引起了清帝國官場的一次大震動。其大意如下:
“大學士張廷玉,乃三朝元老,位極人臣,家族勢力亦極龐大。臣經(jīng)常聽百姓議論說:”張和姚,占半朝。細查張廷玉一家在朝為官者,有張廷璐等19人之多。與張氏世代聯(lián)姻之姚氏一族,為官者亦多達13人。
考查二姓得官之由,均系科舉或者襲蔭之正途,所以不便立刻將其中一些人罷斥。但應稍為抑制他們在官場中的上升勢頭,以保全他們的名節(jié)。因此臣建議,從今日起三年之內(nèi),除非皇帝特旨,張、姚兩家為官之人,一律停止升遷。(《清史稿·劉統(tǒng)勛傳》)
此奏一出,聞者驚疑。
奏折所言都是實情。折中提到的張廷玉,是當朝最有權(quán)勢的漢族大臣,歷仕康、雍、乾三朝,時任大學士、軍機大臣兼吏部尚書,深得皇帝倚重。張廷玉乃安徽桐城人,桐城歷來是文學淵藪,張家更是書香門第,人才輩出,高中科舉者絡繹不絕。張廷玉父子兄弟大多都位列朝班,其父張英是康熙時的大學士,兩個弟弟張廷璐、張廷緣官至禮部侍郎和內(nèi)閣學士,兩個兒子張若靄和張若澄也都入值南書房和軍機處,參與機要?!耙婚T之內(nèi),朝紳命服,輝映閭里,天下榮之。”(《張廷玉墓志銘》)張家勢力之大,確實有目共睹。
不過,張氏家運之盛,是累世勤學苦讀的結(jié)果,這說明家張家遺傳基因出眾,家風良好。張氏成員在朝為官,絕大多數(shù)也恪盡職守,聲譽頗佳。一個家族如此前仆后繼地為朝廷輸送人才,貢獻才華,“獻了青春獻子孫”,應該特予表揚才對,怎么會引來左都御史如此一道奏折呢?這道奏折,是出于劉統(tǒng)勛的大公之心,還是皇帝在背后的秘密授意?這奏折中所言,到底是逆耳忠言,還是陰謀傾陷?從康熙朝開始就赫赫揚揚的張家,難道好運到了頭?
所有官員都側(cè)起耳朵,準備聽聽皇帝是怎么表態(tài)。
皇帝的表態(tài)十分微妙。一般來說,皇帝對言官的彈劾會有兩種反應:如果認為彈劾有理,就會對言官大加表彰,如果認為彈劾錯誤,那么被彈劾者反而會因禍得福。也就是說,如果皇帝對張廷玉恩寵不變,劉統(tǒng)勛必然會受到嚴肅處理。如果劉統(tǒng)勛得到褒獎,就預示著張廷玉即將倒臺。
可是皇帝的諭旨里面,對誰都沒有批評,也沒有表揚:
“朕以為,張廷玉等人如果平日果然敢擅作威福,那么劉統(tǒng)勛必不敢上此奏折。今天既然上此奏折,則證明張廷玉并無聲勢能鉗制輿論,此乃國家之祥也。大臣責任很重,權(quán)力很大,原不能免人指摘。聞過則喜,古人所尚。如果張廷玉因為劉氏此奏而有幾微芥蒂于胸臆間,則非大臣之度矣。大學士張廷玉親族甚眾,因而在朝為官者亦多。如今經(jīng)過劉統(tǒng)勛議奏,每個人都會更加謹飭為官,對張廷玉一家也有利無害?!?《清高宗實錄》)
這道諭旨實在耐人尋味,表面上看,是重申對張廷玉的信任。皇帝肯定了張廷玉作風良好,平日沒有擅權(quán)亂政,鉗制輿論。但同時,又對劉統(tǒng)勛不乏欣賞之意,認為劉氏此奏對張廷玉、對朝廷都不是壞事,特意提醒張廷玉不要因此對劉氏挾嫌報復,“芥蒂于胸”。
大清政治高層一時都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二
這一年,乾隆皇帝32歲,剛過而立之年。
回想7年前他剛剛登上帝位的時候,尚可謂“主少國疑”。25歲的年齡,對于傳統(tǒng)中國的老人政治來說,確實太年輕了些。更何況乾隆成長深宮之中,不辨菽麥,未諳政事,能否在父親猝然離世之后順利接過大清帝國舵手的班,當然令人懷疑。
然而,新皇帝所亮的頭幾個政治身段,很快解除了人們的不安。他迅速證明了自己對中國式權(quán)力的把握很有研究。
是的,年輕皇帝確實缺乏政治實踐,但并不缺乏政治智慧。作為預定的接班人,在10年上書房生活之中,他并沒有像這個帝國之內(nèi)的大部分讀書人那樣,僅僅尋章摘句,記誦文辭,而是主要研究修身養(yǎng)性之法和歷朝政治得失。二十四史、《資治通鑒》、大清歷朝皇帝的實錄這些標準政治教材,是他攻讀和思考的重點。還在未登基之前,他就已經(jīng)從歷代統(tǒng)治經(jīng)驗中總結(jié)出帝王政治的第一條綱領(lǐng):大權(quán)獨攬。
專制權(quán)力一言以弊之,就是以國家暴力為后盾壓迫和剝削底層社會成員的權(quán)力。這種性質(zhì)決定了最高權(quán)力是沉重的、危險的、終日處于被覬覦和窺伺之中的,也決定了專制權(quán)力是高壓的、排他的、敵視一切異己力量的。在專政政治體系中,如果統(tǒng)治大權(quán)能牢牢掌握在統(tǒng)治者手中,天下通常會風平浪靜。一旦最高權(quán)力被人侵奪或者出現(xiàn)分裂,那么國家必然會出現(xiàn)巨大動蕩。換句話說,如果一塊肥肉被頭狼緊緊咬住,狼群通常是安靜的,每條狼都會按地位高低依次進食。相反,如果頭狼不夠強壯,咬得不夠緊,那么狼群必然會炸了窩。在歷史上,由于皇帝年齡過小或者過老、個人能力不足、身體狀況異常、對某些政治勢力過于信任,導致皇權(quán)被盜用、“太阿倒持”、天下大亂的狀況屢屢出現(xiàn)。
所以,專制政治的第一條要求是統(tǒng)治者必須“咬緊肥肉”、“大權(quán)獨攬”,有效消滅任何反對勢力和權(quán)力覬覦者,這樣才能保證統(tǒng)治階層內(nèi)部的政治紀律和整個社會的穩(wěn)定。
那么,在傳統(tǒng)社會中,對皇帝經(jīng)常構(gòu)成危脅,或者說有較大機會搶走專制者口中肥肉的人有哪些呢?
第一類是皇族。因為身上流的都是開國皇帝的血,所以皇族后代理論上都有繼承皇位的可能。這一點導致了歷代王朝無休止的內(nèi)斗。父子相屠,兄弟相殘,成了幾乎每個王朝都會上演的血腥游戲。
第二類是后妃和外戚。因為是皇帝的妻子和至親,這些人深得皇帝信任,危難之際往往被委以重任,所以他們也最容易盜取最高權(quán)力。
第三類是太監(jiān)。這些原本地位卑賤的不幸者,由于與決策核心層太過接近,也容易染指最高權(quán)力。
第四類是權(quán)臣?;实凼巧掣偁幍慕Y(jié)果,有機會成為沖鋒冠軍,制造了皇長子的精子不一定就是遺傳基因最出色的那一顆。但是那些經(jīng)過層層斗爭上來的大臣,卻個個是人中龍鳳,不好擺弄。遇到懦弱的皇帝或者特殊的歷史時機,他們常??梢猿蔀椤凹倩实邸保踔翃Z取皇帝的天下。
第五類是朋黨。官僚集團的本性是拉幫結(jié)派,黨同伐異。專制政治中,一旦官僚集團分裂
成不同的利益集團,展開狗咬狗式的殘酷斗爭,連皇帝也制止不了。一旦形成朋黨,他們就會置國家前途命運于不顧,沉迷于相互撕咬,使統(tǒng)治集團力量大量無謂消耗,政治機器高速空轉(zhuǎn),最終導致國事成為一團亂麻。
相對于以上三種政治勢力,要防范權(quán)臣和朋黨的難度更大。因為皇帝行政,離得開家人、親戚和太監(jiān),卻離不開大臣。中華帝國的官員隊伍一直勢力龐大,乾隆年間,全國約有兩萬名文官和七萬名武官。管理和操縱如此龐大的官員隊伍,對任何一個皇帝來說,都是絕大的難題。
一個成功的皇帝,對官僚集團的管理要把握好兩個方面。一個是善于選拔和使用,充分調(diào)動大臣們的積極性,另一個是要善于防范,不但要防止出現(xiàn)懷有不軌之心的人物侵奪皇權(quán),更要防止大臣們結(jié)成朋黨。
朋黨是中國傳統(tǒng)政治中一個難治的毒瘤。人們因為不同的利益和見解而分成不同的團體,是政治生活中的正常現(xiàn)象。從這一點來說,中國的朋黨之爭與西方的政黨政治有著相同的起源。然而,西方政黨政治的前提是君權(quán)的虛化或者消亡,運作方式是競爭雙方按明確的規(guī)則光明正大地較量。而在專制制度之下,高高在上的統(tǒng)治者是絕不希望他的大臣們過于明確地分裂成不同的團體。因為一旦形成不同的朋黨,大臣們的政治行為就不會一心為“公”,而是會處處攙雜進了黨同伐異的動機。官員們薦舉人才,推行政策,表面上一心為公,實際上無不會首先從小集團的利益出發(fā)。同一個集團的人,相互幫助,相互提攜,對自己的對立面,則會不擇手段,進行陰謀暗算、傾陷攻擊。雙方表面上握手言歡,桌子底下卻使絆子下死手。這種窩里斗的起源是因為利益,最終卻幾乎演變成了一種生存方式和生活樂趣,他們斗得如此津津有味,斗到了最后,簡直就是為了斗而斗。在這種毒化的政治環(huán)境之下,每一個人都必須依附某一門派才能在官場中立足,個別想有所作為的精英人物也無可奈何:“群小挈手絆足,其任事之勞,不勝救過之念,出嗟于朝,入嘆于室?!钡蹏牧α烤瓦@樣白白消耗在內(nèi)斗之中,什么國家的前途,百姓的疾苦,都被他們拋到腦后。
還是在未登基之前,乾隆就已經(jīng)通過史書,對朋黨政治的歷史和危害有了深入了解。他說:“明季科目,官官相護,甚至分門植黨,債事誤公,惡習牢不可破,乃朕所深惡而痛斥者?!比欢類和唇^的這一政治危害又實在是中國政治中最難根除的現(xiàn)象之一。
雍正皇帝留給乾隆的最重要的政治遺產(chǎn)就是兩位重量級政治人物:鄂爾泰和張廷玉。這兩位大臣,都是位高權(quán)重、才干出群。鄂爾泰,滿州鑲藍旗人,雍正以前仕途很不得意,當他44歲,認定自己此生發(fā)跡無望之時,雍正即位。他開始獲得雍正的賞識,從此柳暗花明、時來運轉(zhuǎn),很快由一介微員遷升云貴總督、兵部尚書,直至保和殿大學士,內(nèi)召拜相,居內(nèi)閣首輔。他是雍正最信任的滿族大臣,雍正甚至夸贊他說:“朕有時自信不如信鄂爾泰之專?!睆埻⒂駝t是雍正帝最倚重的漢族大臣,他科舉早達,康熙時已經(jīng)官居侍郎。雍正即位不久,提拔他為禮部尚書,后又晉升為文淵大學士,軍國大事多與參決,朝廷諭旨也多出其手,被稱為“第一宣力大臣”,與鄂爾泰一起入值軍機,并列成為最有權(quán)勢的人臣領(lǐng)袖。
由于雍正時期嚴防皇子結(jié)交大臣,所以乾隆即位之初,并沒有自己的政治班底,唯一的選擇是繼續(xù)任用雍正的舊臣。剛剛即位的乾隆懷抱成為儒教圣君的理想,一舉一動,無不效法唐太宗等歷代圣主明君對前代老臣優(yōu)禮備至,對待張廷玉、鄂爾泰這樣的元老更是尊敬有加,稱呼他們“先生”“卿”而不名。凡有自己拿不準的事,無不虛心請教;自己有事外出,日常國務即由他們留京處理。鄂、張二人的權(quán)勢,甚至又遠遠超過雍正時期。
但是能人之間總是難于相能。鄂爾泰與張廷玉二人地位相當,性格不同,凡事都不肯居于對方之下。科名早、資歷深的張廷玉有點看不起后來居上的火箭式干部鄂爾泰,性格倨傲、排序又居張廷玉之前的鄂爾泰也不買張的賬。因此二人關(guān)系十分冷淡,“同事十余年,往往竟日不交一語”。這種狀況,正是開啟朋黨政治的最佳條件。雖然鄂、張二人并無植黨的企圖,而滿朝大臣們卻各懷揣度攀附之意,滿族大臣逐漸開始投奔鄂氏門下以求提拔,漢族大臣漸漸聚集在張氏之門互通聲氣。朋黨之雛形,漸漸出現(xiàn)。就像《嘯亭雜錄》中所說:“高宗初年,鄂、張兩相國秉政,嗜好不齊,門下士相互推奉,漸至分朋友引類,陰為角斗?!庇赫实垡簧源驌襞簏h為務(他一生打掉了諸王黨、年羹堯黨和隆科多黨),沒想到晚年卻在自己眼皮底下培育了鄂、張兩黨的苗頭。這正是專制政治的自我嘲諷。
乾隆皇帝對中國歷史上的朋黨之禍十分清楚,也特別警惕。在登基后處理的第一個重要問題——“苗疆事務”中,他一下子就嗅出了朋黨的味道。
鄂爾泰在政治上起家,就是因為在云貴總督任上大力推行“改土歸流”,即由朝廷任命的官員取代世襲的少數(shù)民族土司統(tǒng)治當?shù)?,此舉成功地解決了苗疆地區(qū)長期以來的動蕩局面。鄂爾泰可謂功勞不小。但是凡事都有反復,雍正十三年五月,“改土歸流”后的貴州苗民因為官府剝削過重再次反叛。雍正皇帝因此對鄂爾泰相當不滿,認為是他“改土歸流”中措施不當所致,遂任命刑部尚書張照為“撫定苗疆大臣”,前去討伐。
雍正皇帝選擇張照,有些不妥。因為張照與張廷玉關(guān)系頗深,素來是鄂爾泰的反對派。張照到了貴州之后,不在平叛上下功夫,反而花大量時間搜集鄂爾泰在云貴總督任上的“錯誤”,不斷匯報給皇帝,意圖借這個機會,使鄂爾泰身敗名裂。
乾隆繼位之初,接到張照的匯報后,一眼就看出了這一貌似公允的匯報背后的朋黨背景。他在張照的奏折上批示:“張照以私意揣度,過甚其詞?!倍矣捎谝灰鈱ふ叶鯛柼┑陌驯瑥堈諢o心軍事,平叛戰(zhàn)爭一再失誤。乾隆一怒之下,以“挾詐懷私,擾亂軍機,罪過多端”為名,把張照調(diào)回京師,革職下獄,同時派張廣泗代替張照去貴州平叛。
鄂爾泰的朋友故舊聞此消息大為興奮,因為張廣泗與鄂家關(guān)系良好,被認為是“鄂黨”之人。他們認為這是反攻“張黨”的絕好機會,許多“鄂黨”人物紛紛上疏,揭發(fā)張照的種種錯誤,企圖制造大獄,把張照置于死地,以沉重打擊“張黨”。特別是張廣泗到了貴州后,更是不斷匯報張照在貴州軍事行動中犯下的種種“大罪”。
乾隆對此早有預料。他在派出張廣泗時明確警告說:“人臣事君之道,唯有據(jù)實秉公,無偏無黨”,“張廣泗不可以為新主之重待(鄂爾泰)而有迎合之心。”雖然張廣泗一再上疏,乾隆卻沒有按“鄂黨”所希望的那樣重治張照,而是出人意料地將張照寬免釋放,僅僅罷官。第二年又授給他內(nèi)閣學士,入直南書房。及至乾隆六年,又使他官復原職。這一舉動使“鄂黨”人員大失所望。
乾隆此舉,也是無奈。在沒有形成自己的班子之前,他只能沿用雍正遺留下來的官僚機器。為了使這部龐大的國家機器繼續(xù)正常運轉(zhuǎn),他只能小
心翼翼地維護兩黨的平衡,調(diào)節(jié)他們的相互斗爭,采取“既不使一成一敗,亦不使兩敗俱傷”的平衡策略。因為一旦兩派中不管哪一派徹底失勢,必然會興起大獄,殺掉大批官員,造成人才資源的重大損失和朝廷政局的嚴重失衡。
為了維持這種平衡,乾隆真是煞費苦心。他在用人行政上,特別注意對鄂、張二人一視同仁,不偏不倚。閱讀奏折時,提高警惕,努力甄別大臣們的建議和施政中的個人目的。他努力使全國官員知道,自己絕不會受朋黨因素的操縱。
有一年,內(nèi)蒙額駙策令到京,在陛見中向皇帝奏陳大臣忒古爾德爾年紀已老,身體衰弱,請求皇上召他回京,還向皇帝夸獎法敏、富德、常安等人,說他們能力超群,應該重用,特別是富德應該補為隨印侍讀。乾隆察言觀色,以策令與鄂爾泰友善,判定策令的這番言論是鄂爾泰主使的(“此必鄂爾泰曾向伊言之,故伊如此陳奏也”)。乾隆遂直接質(zhì)問鄂爾泰,但鄂氏奏辯說并沒有囑咐策令說這些事?;实鄄⒉幌嘈牛f:“夫向伊言之而奏,固屬不可,若未向伊言而伊揣摩鄂爾泰之意,即行陳奏,則勢力更重!”提醒鄂氏“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乾隆五年,刑部侍郎職位出現(xiàn)空缺,乾隆本來想批示被罷官的張照擔當此職。但那一段時間鄂爾泰因事沒能上朝辦事,只有張廷玉一人在皇帝身邊,而張照平素又被歸為張廷玉一黨,皇帝“恐人疑為張廷玉薦引,是以另用楊嗣璨”。以后又找了一個適當?shù)臋C會,才起用張照。他防范朋黨,竟小心到如此程度??磥恚绾螐氐讙叱簏h苗頭,是他一直苦苦思索的問題。
三
乾隆五年,皇帝已經(jīng)出色地結(jié)束了政治實習期。他不再是對繁雜詭譎的政治局面一頭霧水的政治新鮮人,上手很快的他對大清帝國這架機器的性能有了深入了解,對每一個零件都了然于胸。
皇帝對鄂爾泰和張廷玉不再那么須臾不離了,對他們的政治建議不再像以前那樣言聽計從,在用人行政中越來越多地表現(xiàn)出自主性。坐穩(wěn)了寶座的皇帝覺得自己可以碰一碰朋黨問題了。
雖然乾隆一再提醒自己“事之大者莫過于鄂爾泰、張廷玉門戶之習”,但其實乾隆自己也很清楚,乾隆初期的朋黨尚屬于極輕微的狀態(tài),甚至可以說,僅僅是朋黨的雛形而已,并沒有嚴重影響到大清政治的正常運轉(zhuǎn)。鄂、張二人畢竟是雍正所謂的“不世出”的名臣,自我要求都比較嚴格,并沒有在朝堂上任意威福,形跡過露。雖然二人心中彼此不服,但從來沒有撕破臉面。因此,乾隆起初對朋黨的觸及,僅限于敲打,希望他們二人和朝中大臣自我約束,以免君臣間為此事徹底攤牌。
由于張廷玉為人謹慎,輕易抓不到把柄,所以開始一段時間,乾隆敲打的矛頭大多對準了鄂爾泰。
永州總兵崔超潛獲罪交于刑部處理,鄂爾泰認為崔氏有可諒之處,密奏為崔氏求情,乾隆聽從了鄂爾泰的意見予以從寬處理。事情過后,外面大臣紛紛談論鄂爾泰的功德。乾隆十分不悅,認為鄂爾泰既然密奏獲準,則應恪守秘密,怎么能漏泄于人,向被寬之人示恩?這并非中樞大臣所當為,而是植黨樹私的開始。由此他評價“鄂爾泰慎密之處不如張廷玉矣”,并公開以此告誡鄂爾泰“嗣后言語之間,當謹之又謹”。
乾隆五年,河南巡撫雅爾圖認為雍正時的已故大臣田文鏡品德有虧,難稱賢良之名。應該從“賢良祠”中撤出,乾隆帝認為,雅爾圖縣鄂爾泰的屬下,必為鄂氏一黨。鄂氏平時與雍正的另一位寵臣李衛(wèi)勢如水火,而田文鏡與李衛(wèi)都是有名的“苛烈之臣”。雅爾圖此舉,表面上是打擊田文鏡,實際上是要打擊李衛(wèi)的名譽,“其意以為李衛(wèi)與大學士鄂爾泰素不相合,特見田文鏡之應撤,以見李衛(wèi)之不應入耳”。乾隆因此指責此事系鄂爾泰在背后授意,讓鄂爾泰有口難辯。朋黨政治中確實頗多“聲東擊西”之戰(zhàn)例,不過乾隆的這個推測明顯證據(jù)不足。乾隆事事從防范朋黨的角度去觀察思維,有時不免神經(jīng)過敏,反應過度。在乾隆內(nèi)心深處,也不見得認為鄂氏與此必然有關(guān)系,但是他認為借此機會多提醒敲打一下鄂氏,總沒有壞處。
乾隆五年四月。乾隆皇帝又降下長諭,公開指出目前的局勢有黨爭的危險。他歷數(shù)了鄂爾泰為人不謹之處,要求全體大臣們小心警惕,不要再結(jié)黨。他直言不諱地說:“從來臣工之弊,莫大于逢迎揣度。大學士鄂爾泰、張延玉,乃皇考簡用之大臣,為朕所倚任,自當思所以保全之,伊等諒亦不敢存黨援庇護之念。而無知之輩,妄行揣摩,如滿洲則思依附鄂爾泰,漢人則思依附張延玉……若如眾人揣摩之見,則以二臣為大有權(quán)勢之人,可以操用舍之柄,其視朕為何如主乎……鄂爾泰、張廷玉乃皇考與朕久用之好大臣,眾人當成全之,使之完名全節(jié),永受國恩,豈不甚善。若必欲依附逢迎,日積月累,實所以陷害之也。”
這道諭旨是乾隆即位以來對朋黨問題的首次正面觸及,語重心長,有些辭鋒暗含殺機。然而,官場上的人際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根深蒂固?;实鄣囊坏涝t旨,當然不可能使大臣們之間的恩怨情仇一朝煙消云散。特別是鄂爾泰為人素來闊大不謹,倨傲張揚,乾隆帝此諭雖使他一時不寒而栗,表面上改弦更張,實際上內(nèi)心的私心雜念從來沒有熄滅。
黃廷桂是乾隆器重的一名大臣,與鄂爾泰素來不合。乾隆六年,鄂爾泰趁乾隆出巡之機,抓住黃的小辮子,以黃舉薦的一名官員出了問題為由,彈劾黃“濫舉非人”,應深入追究。為了確保對黃廷桂的打擊成功,鄂爾泰特意關(guān)照刑部官員,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時間,趕在乾隆回京前審理結(jié)案,并提出建議“降二級調(diào)用”的處理意見,上奏給乾隆。在鄂爾泰看來,乾隆遠在古北口外,批閱奏章應該不會太仔細,定能蒙混過關(guān)。
心細如發(fā)的乾隆卻偏偏對這條奏章細細讀了多遍?;鼐┲?,他直截了當?shù)貙Υ蟪紓冎赋觯骸按俗h甚屬錯謬。明系與黃平時不睦之人必欲致黃于罪。”并指明是鄂爾泰假公濟私,“此案審理甚速,乘朕回京之前題復,希圖蒙混批準。這樣居心行事,竟出于朕信任之頭等大臣,朕用以自愧。伊等將視朕為何如主耶?”因此下令“將辦事此案之大學鄂爾泰等人嚴行申飭”。這是乾隆即位以來鄂爾泰受到的最嚴厲的一次處罰。這重重的一擊使鄂氏從此開始清醒了一些,從此謹言慎行,不敢再大肆為自己的黨徒辦事營私。
“樹欲靜而風不止”,就在鄂氏斂手之后,他的黨徒卻犯了事。言官仲永檀是鄂爾泰的門生,作為一名御史,他專門找張廷玉一派的毛病。乾隆一時不明內(nèi)中奧妙,還以為他為人耿直,頗加提拔。乾隆七年十二月,仲永檀的動機敗露了,原來他彈劾“張黨”大臣時經(jīng)常找鄂爾泰的長子鄂容安秘密商量之事被人揭發(fā)。乾隆帝勃然大怒,痛斥鄂爾泰:“仲永檀如此不端之人,而鄂爾泰于朕前屢奏‘端正直率,明顯系黨庇門生……鄂爾泰應該自思:朕從前能用你,今日能寬你,難道將來獨不能重治你的罪嗎?”
鄂爾泰聞旨以為大禍臨頭,惶惶不可終日。好在皇帝不想讓表面上完美的君臣際遇在晚年破裂,也不想讓鄂氏一派一敗涂地。他命
鄂容安退出南書房,在諭旨中說:“若將鄂爾泰革職拿問,而國家少一能辦事之大臣?!蓖瑫r卻嚴辦仲永檀,以其“依附師門,暗結(jié)黨援”之罪抓起來,不久仲就瘐斃獄中。在這個案子之后,“鄂黨”人物很長時間之內(nèi)藏身斂跡,不敢再有任何舉動?!皬堻h”亦鑒前車之覆,謹小慎微,處處提防。朝廷之上一時風平浪靜,乾隆治理朋黨終于取得了明顯成果。
按照乾隆朝政局演變趨勢,以鄂爾泰的脾氣性格,如果活到乾隆十三年以后,肯定不能得到善終,雍正帝生前為他打下的“朕可保其始終不渝”的保票勢必會被乾隆撕破。因為乾隆十三年之后的乾隆已經(jīng)不再是即位初期那個凡事寬大的“仁慈”皇帝。好在鄂爾泰福大命大,于乾隆十年幸運地病死了,總算基本上保全了名節(jié),成了歷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得了善終的名臣。
但張廷玉卻沒有這么幸運。
四
張廷玉本來是中國歷史上最幸運的大臣之
在傳統(tǒng)政治中,做皇帝近臣,特別是位高權(quán)重的近臣,絕不是一件輕松愉快的事。俗話說“伴君如伴虎”,確實,生活在專制政治的高層,處處都是陷阱,步步都是危機。一個人想始終得到君主的信任,更是難上加難,但張廷玉卻有本事在這高危區(qū)域如履平地,步步高升。由于筆頭功夫、性格特點和過人的個人修養(yǎng),他連續(xù)獲得三朝皇帝的信任,在仕途上走出一波漫長的驚人大牛曲線,成為清代文臣最成功的代表之一。
張廷玉29歲高中進士,并被點為翰林。33歲那年,他獲得了一次與康熙皇帝深入交談的機會,給康熙留下了極為良好的印象,認為他持重得體,遂“奉旨侍直南書房”,成為皇帝貼身低等小秘書。由于服務出色,逐漸升遷,及至45歲,已經(jīng)升為副部級的禮部侍郎。
康熙去世,雍正登基,見張廷玉“氣度端凝,應對明晰”,迅速升他為禮部尚書,參與機密。雍正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難侍候的皇帝,對科舉入仕的漢族大臣尤其缺乏好感,但對張廷玉卻一見如故,任用不疑,不論大事小情都要和他商量討論,凡有諭旨均命他繕寫。張與雍正君臣相得13年,甚至到了一天也離不開的程度,累次升遷至大學士、首席軍機大臣,兼管吏、戶兩部,權(quán)傾朝野。雍正五年五月,張廷玉生病,病好后進宮,雍正說:“我前兩天對近侍們說,我連日臂痛,你們知道嗎?他們驚問其故。我說,大學士張廷玉患病,此人如朕手臂,這不就是我臂痛嗎?”雍正末年,張廷玉回家省親,皇帝寫信給他說:“朕即位11年來,朝廷之上近親大臣中,只和你一天也沒有分離過。我和你義固君臣,情同密友。如今相隔月余,未免每每思念?!?以上皆見《張廷玉年譜》)為了表達對張廷玉的欣賞,雍正特別立下遺囑,讓最信任的兩位大臣——鄂爾泰和張廷玉在其身后配享太廟,也就是死后與他一起到陰間做伴。這是一項極高的政治榮譽,整個清朝二百余年,張廷玉是唯一享受到這個待遇的漢臣,可見雍正對他的贊譽并非虛言。
乾隆即位后,對他一直尊敬有加,繼續(xù)奉為漢臣之首。乾隆二年,特封張廷玉為三等伯爵,開了有清一代文臣封伯的先例,恩遇可謂至渥。在此之后,屢有加太保、加紀錄等獎勵。乾隆皇帝還多次賜詩給張,詩中有云:“喉舌專司歷有年,兩朝望重志愈堅。魏公今德光閭里,山甫柔嘉耀簡編?!绷硪皇自娭懈f:“潞國晚年尤雙鑠,呂端大事不糊涂。”把他比做周宣王時的賢臣仲山甫和宋朝名臣文彥博與呂端,足可見尊重之至矣。
做官如此成功,這個人身上當然有過人之處。
首先,張廷玉有過人的才華。
第一,文筆優(yōu)長、才思敏捷。張廷玉自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入直南書房,為皇帝起草文件起,就充分表現(xiàn)了出色的秘書才華。雍正即位之初,屢有詔命,皇帝“口授大意,(張廷玉)或于御前伏地以書,或隔簾授幾,稿就即呈御覽。每日不下十數(shù)次,皆稱旨”。每次雍正口述后不過片刻,張廷玉即可擬就,每日十數(shù)次從未出過差錯,其文思之敏捷實非常人所及。
第二,辦事勤勉,為皇帝服務不惜心力。史稱張廷玉晚上退朝后還要點雙燭治事,即使已經(jīng)就寢,還經(jīng)常在枕上思索所擬之文,或覺不妥,立即披衣起身改正。他心思縝密,記憶力極強,能將各部院大臣、全國疆吏的出身、經(jīng)歷以及各司員府縣甚至胥吏的姓名、籍貫絲毫不差地說出來,就像一個活檔案庫。對其辦事能力,雍正帝稱贊道:“爾一日所辦,在他人十日所不能也?!?《澄懷園語》卷一)
當然,這只是他仕途成功的一半原因。另一半原因,則與才華無關(guān)。
如果你有心檢索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中國歷史上那些聲名顯赫的文臣武將大多數(shù)下場不佳,特別是曾經(jīng)居大位、享大名者,幾乎沒有一個人是完滿收場的。比干被剖心而死,李斯易主則亡,韓信功成被滅,周亞夫絕食以終,岳飛血灑風波亭,于謙上了斷頭臺,袁崇煥則慘遭凌遲。以魏征之忠直,生前也被唐太宗李世民懷疑有結(jié)黨之嫌,死后更是被他“親仆其碑”,以寇準之功績,一生的結(jié)局卻是罷相遭貶,死在謫戍的路上。以清代而論,清代中前期出現(xiàn)過7位權(quán)傾朝野的權(quán)臣,除了明珠屬于善終外,其他都死于非命:鰲拜、年羹堯、和珅都被勒令自盡;索額圖于拘禁地餓死;隆科多死于監(jiān)獄;肅順則被斬首。
事實上,中國幾千年歷史中,立有巨大功勛而得到善終的,只有郭子儀一人。清末的曾國藩對為臣之難體會極深。他說:“吾通閱古今人物,似此名位權(quán)勢,能保全善終者極少?!薄傲⒉皇乐畡锥K保令名者,千古唯郭汾陽一人而已?!?/p>
在這個大背景下,對仕途素來無比熱衷的士人們就不得不潛心研究“為臣之道”與“保身之術(shù)”了。為君之道是能用人而不為人所危,那么,為臣之道也不外兩個重點:一方面要能從君主那里成功地獵取功名富貴,另一方面又要不為皇帝這只猛虎所傷。這就好比火中取栗,實在是一個高難度動作,不能不下苦功。
張廷玉做官有著他人所不能及的先天因素和優(yōu)越條件:第一,他是南方人,出身書香門第,天生心思細密,性格纖巧。第二,他是康熙時期的大學士張英的兒子,而張英則是清代出入官場十分成功的著名大臣之一。
張英因為人直南書房成為康熙秘書起家,其人“慎密恪勤”,深得康熙欣賞,被先后提拔為尚書和大學士,成為一朝“宰輔”。在政治高層安享尊榮數(shù)十年后,他又得以功成身退,優(yōu)游林下,結(jié)局完美。為了讓張廷玉能繼續(xù)光大門楣,從張廷玉很小時候開始,張英就言傳身教,全力把他培養(yǎng)成最適合專制君主需要的人才。張廷玉天生聰明,不負所望,一方面從父親那里得到大量秘傳心法,另一方面熟讀經(jīng)史,對歷代名臣的生平事跡多加揣摩,所以剛剛進入仕途的他就以成熟老練的風姿展現(xiàn)在朝廷之上,引起了康熙皇帝的特別注意,得以進入中樞。
張廷玉對歷代大臣得禍之由深有研究。他認為,做大臣最忌諱的有以下幾點:
第一,性格過于剛直,比如比干和海瑞。他們不講方式、方法與天子作對,下場當然悲慘。
第二,頭腦過于簡單,比如岳飛。他只從國
家、民族的角度去考慮問題,卻不顧及帝王個人心理隱私,終至不死不可。
第三,權(quán)力過大,不知謹慎。歷史上倒楣的權(quán)臣多是由此惹禍上身。一旦位高權(quán)重,臣權(quán)與皇權(quán)必然會經(jīng)常發(fā)生碰撞。皇帝與大臣考慮問題的出發(fā)點不同,性格、氣質(zhì)、思維方式及個人偏好不同,不可能事事都想到一起。特別是那些掌握全局的丞相們,一方面以天下為己任,常常覺得自己比皇帝高明,另一方面由于普遍的人性弱點,大權(quán)在手,不免氣焰日盛,言談舉止不再檢點。與皇帝意見相左之事既多,不免日久生怨,積隙成仇。一旦發(fā)生嚴重沖突,對皇帝來說,最徹底的解決辦法就是尋找一個借口,罷免甚至殺掉此人。漢武帝就以喜歡殺宰相聞名。給他做過丞相的人幾乎都沒有什么好下場,以至于最后所有官吏都視丞相職位為畏途,甚至有人哭著請求武帝不要任命他為丞相。性格憨直的汲黯十分不解,問他為什么如此不吝殺才?漢武帝笑著對他說:“什么時候沒有人才?只怕你不會識才罷了。只要你會識才,那么還怕沒有人用嗎?夫所謂人才者,就好比有用的工具,用著不順手,還留著它干什么呢?”(《資治通鑒》:“何世無才,患人不能識之耳,茍能識之,何患無人?夫所謂才者,猶有用之器,有才而不肯盡用,與無才同,不殺何施?”)
第四點則比較有清朝特色,那就是由于大臣們堅持自己的人格追求和價值取向而獲罪。
除了對歷代大臣得禍之由深有研究之外,張廷玉的修養(yǎng)功夫也確實不同凡響。
張廷玉深知,皇帝所喜歡的大臣不僅要有能力和才華,而且還要沒有任何私心。在明主面前,只有以退為進,以無求為求,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他為官數(shù)十年,處處事事都從皇帝的角度出發(fā)去考慮和判斷,從不主動為自己謀取什么私利。他為人淡泊寧靜,氣質(zhì)平和,乾隆皇帝??洫勊帮L度如九齡”。他平日生活無聲色之嗜,辦事一出公心,從來沒有貪瀆指控。他做主考官時,有人欲通關(guān)節(jié),以微詞試探,他賦詩以辭道:“簾前月色明如晝,休作人間幕夜看?!碑斎?,越是這樣,皇帝越不會讓他吃虧。因為他清廉,雍正皇帝先后多次對他賞賜,賜銀動輒上萬兩,還給了一家當鋪,讓他補貼生活。而且知道因為他不為自己的親人謀取私利,所以對于他的子弟親戚的仕進也多有照顧。
但皇帝越施恩,他就越謙退,皇帝每有獎賞,他必盡力遜讓。雍正十一年(1733年),其長子張若靄高中一甲三名探花,張廷玉聞知“驚懼失措”,立刻面見皇帝,“免冠叩首”,以自己家世受皇恩科舉很盛,請求皇帝降低其子的名次。張廷玉說:“天下人才眾多,三年大比莫不望鼎甲,官宦之子不應占天下寒士之先?!庇赫鬄楦袆?,經(jīng)他懇請,特將張若靄改為二甲一名,并把此事前后情由在諭旨中加以公布,表揚張氏的公忠體國。
張廷玉身上更突出的特點是周密小心,他有一句名言,叫“萬言萬當,不如一默”。他一生為人,最大特點是謹慎小心、緘默持重,這一特點遺傳自其父張英?!肚迨犯濉贩Q“英性和易,不務表襮,有所薦舉,終不使其人知。所居無赫赫名”。專制政治是充滿風險的絞肉機,一一有不慎,就會危及生命。歷經(jīng)政治風波,張廷玉養(yǎng)成了極為謹慎的性格。在雍正這樣一只喜怒不定、性情殘酷的猛虎身邊,他的仕途生涯恰如一個走鋼絲的演員,全神貫注,始終緊張,沒有一分鐘松懈過。
每天退朝回到家里,張廷玉都要把一天的大事小情細細梳理一遍,看看有沒有說錯的話,做錯的事,以為功課。他從不留片稿于私室,也不讓家人子弟得知。他很少交結(jié)外官,在朝中為官多年“無一字與督撫外吏接”。雍正對他極為信任,人事決策多向他咨詢,他卻從來不會走漏一絲風聲。他以皇帝之心為心,以皇帝之意為意,凡事默默去做,不事張揚。許多人經(jīng)他推薦而受重用,卻終生不知道自己被起用的背景。他襄助雍正13年,幾乎雍正朝的每一項重要決策他都參與過,但是(《清史稿》列傳提及他的功績時卻只有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建議對守節(jié)1 5年的婦女加以表彰之類。對此,他的學生汪由敦解釋說:“張廷玉主掌樞府24年,凡軍國大政,他都承旨商度,經(jīng)常與皇帝促膝密談,一商量就是很長時間。至于他所籌劃者,我們卻舉不出一件事可以具體歸到他名下,他為國操勞一生,卻沒有留下什么明顯的記載?!庇终f:“雍正以來數(shù)十年間,吏治肅清,人民安樂……張氏從容坐而論道,享極盛之世……那么張氏的慎密周詳,略可想見也?!?《張延玉墓志銘》)意思就是說,雍正以來的治績,多賴張廷玉的襄助。皇帝的軍功章里,沒有張廷玉的一半,也有張廷玉的一塊。只不過張氏自己不提而已,這正可見張氏的慎密周詳。
從康熙開始,三代皇帝都對他這點贊賞有加。乾隆描寫他這一特點時說:“不茹還不吐,既哲亦既明。”這樣的人,皇帝用起來才放心。
可以說,張廷玉已經(jīng)把臣子之道修煉到了上上層。他不做政治家,而只做出色的大秘書。他不是一個思想者,沒有任何超越性的價值理想,只有對功名官位的不懈追求。在明主身邊,他是一個襄助有功的能臣。在暴君身邊,他也會是一個避禍有術(shù)的“態(tài)臣”。他是那種有才干,有風度,沒思想,沒堅守的奴才典型。
對于乾隆不斷指責的朋黨嫌疑,他平日懔如臨淵。作為官場中人,人際往來誰也無法避免,特別是由于他地位如此之高,攀附之人如蠅之附,驅(qū)而不走。“薄暮還寓,則賓客門生,車駕雜沓,守候于外舍者如鯽也?!钡珡埻⒂窠^不輕易幫人說話,也絕不輕易介入人事糾紛,而是聽任花開花落。他的名言是:“予在仕途久,每見升遷罷斥,眾必驚相告曰:此中必有緣故。余笑日:天下事,安得有許多緣故?!彼膹恼瓌t是事不關(guān)己,則謹守本分絕不發(fā)言。有人因此指責他說:“如張文和(張廷玉)之察弊,亦中人之才所易及。乃畫喏坐嘯,目擊狐鼠之橫行,而噤不一語?!边B乾隆皇帝都說他過于謙抑,說:“張廷玉則善自謹而近于懦者。”在與鄂爾泰的斗爭中,他始終處于下風,也始終不爭不怒“打太極拳”。正因為如此謹慎,所以在鄂爾泰連連受到指責和處理時,他卻安然無恙,甚至頗得乾隆的回護。
雖然如此,隨著乾隆的皇位越來越穩(wěn),張廷玉還是感覺到了絲絲涼意。劉統(tǒng)勛上的這道奏折,讓張廷玉深刻認識到自己仕途生涯的鼎盛時期將一去不返。在敲打鄂爾泰的同時,雖然沒有出現(xiàn)打壓張廷玉的什么苗頭,但乾隆還是開始了對張氏有形無形的裁抑。
那么,究竟接下來乾隆會對張廷玉進行怎樣的打擊,其結(jié)果又將如何呢?敬請關(guān)注下期精彩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