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芳芳
外出過馬路上臺階,我習(xí)慣性伸手攙扶,他卻不經(jīng)意一甩手,健步向前。見到感興趣的物事,則停下來,仔細察看,認真研究。佛山街頭有一些銅像雕塑,表現(xiàn)幾百年來的珠三角風情,他像童心未泯的小孩,圍著銅像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指指點點。在一個新婚夫婦出嫁的雕塑前,他指著新娘的珠簾頭說,在北方是紅蓋頭,你們這是珠簾,很好。我們提議他跟新娘照相,他說不,然后走到祖廟大門前站好,說:在這照吧。著名史學(xué)家、雜文家王春瑜先生儒雅的身姿,定格在佛山祖廟前。
祖廟是供奉道教北方玄天大帝的神廟,始建于北宋元豐年間,包括萬福臺、靈應(yīng)牌坊、錦香池、鐘鼓樓等一系列古建筑,錦香池中盤一龜蛇合體石雕,是北帝象征,佛山習(xí)俗大年初一到這里來,以硬幣擲之,擊中頭者為好運。對此種風俗,王先生表現(xiàn)出極大興趣,找一個最佳位置,對準石雕逐一投擲。我是大近視眼,出手則偏,錢幣全落在水中。王老手一揚,不偏不倚,正中神龜頭頂,他樂了,連連出手,連連正中。
姜當然還是老的辣,王老知識之淵博,文論之滔滔,對史學(xué)之精闡妙析,文學(xué)之苦心孤詣,足令我輩景仰。在晚上的閑談中,都是王先生在說,他說話節(jié)奏快,記憶力超人,一連串的歷史人物、事件,包括時間地點細節(jié),從略帶方言的王老嘴中聯(lián)袂而出,不動聲色,卻又挾雷帶電,而我們似乎都聽得丟盔卸甲,狼狽應(yīng)對,因為有的不熟悉,有的不知道,有的不理解——畢竟都是門外漢,但都興趣盎然,王老師說得有趣,時不時還發(fā)揮一下冷幽默,來一兩句精辟入骨的點評,讓人深思、頓悟,精神大振。這種說話風格,恰如他的文字,在王先生《老牛堂四記》書中,不時就有這種風趣幽默。如《論語新編》一文道:“子曰:三人行必有博士導(dǎo)師焉。子曰:三博導(dǎo)行必有國學(xué)大師焉。子曰:三國學(xué)大師行必有文化昆侖焉?!弊x之不禁莞爾,世相百態(tài),一語立現(xiàn),讓人嘆服其精辟和獨到。王老的幽默,絕非油腔滑調(diào),而是談古論今后有感而發(fā),亦莊亦諧。他說,他用散文隨筆的筆調(diào)寫讀史札記,力求拉近歷史和現(xiàn)實的距離。那么,字句間閃現(xiàn)的風趣,當是學(xué)術(shù)性和可讀性融洽的亮點。他說,歷史學(xué)家的作品,應(yīng)當“飛入平常百姓家”。在《看了明朝就明白》一書中,這種風格更成為全書基調(diào)。這本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讀明史著作,有很強的隱喻意味。書中文字精到生動,內(nèi)容有情有趣,以口頭語切入,如日常所說“父母官”、“蒙汗藥”、“烏紗帽”等,對明朝的政治、經(jīng)濟、記載、傳說、詩歌、民間文學(xué)等,文末有“金生嘆”點評,幾乎都是神來之筆,療疾醒世,諧趣絕妙,剛看叫人驚愕,金生嘆?細讀才醒悟:金生嘆者,王春瑜也。如此幽一默,可謂盡顯跌宕起伏,張弛有致,難怪此書很快出了香港繁體字版,受到海外讀者的歡迎。
在《永久的悔——憶母親》長篇散文中,王先生寫到苦難的童年,在《窮證——亡妻過校元女士小記》中,我們看到王先生善良的妻子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然而,這錐心之痛并沒有使他沉淪,銷蝕他對史學(xué)、文學(xué)的熱情,也沒有將他變成一個嫉惡如仇的憤怒學(xué)者,反而在他身上,充溢著一種理性、大度的稟質(zhì),就像一把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淬火的鋼刀,表面的火氣完全褪盡,內(nèi)里的剛硬,卻在一次次淬煉中,不斷增強。因此在他的文字里,我們看到的是機敏、剛健、純真、清澈,沒有含糊不清的故作深沉,也不會頤指氣使居高臨下,他的文章和言行舉止一樣,自始至終滲透著一種平和中正、不怒而威的風采。
在閑聊中,我曾說到鄙作被抄襲一事,更因某抄襲者不知羞恥,說起來語氣有點過激,他聽完后說,別激動,這個世界,總有一些無恥之尤,抄襲者終究自取其辱。后來我們才知道,王老師不但單篇文章被抄不少,甚至整本著作也被所謂的政府官員拿去,改頭換面后變成自己的大作,堂而皇之出現(xiàn)在書店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有京城大律師知道后抱打不平,討回公道。雖然王老師沒有“痛打落水狗”,但在《抄襲考》一文中,對抄襲的起源、發(fā)展進行了考證,借梁啟超先生之語,義正詞嚴斥之“與殺人滅尸者同科也”,呼吁有大能人祭出法寶鎮(zhèn)之。我想,他所以不“痛打”、“追窮寇”,是不想浪費自己的寶貴時間,因為打“蒼蠅”而淡化了打“老虎”。這些年來,他不停地寫作、編書、閱讀、研究,光2007年就出版史學(xué)著作精選集三種、專著二種、隨筆一本,并編了近2萬頁41冊的《中國稀見史料叢刊》出版,讀寫編之余還應(yīng)邀講學(xué)、游歷。打電話給他,常常今天在成都,明天在西安,后天說不定已在寧波,忙得不亦樂乎。曾無意聽到他和朋友打電話,說,別一天到晚閑著,你看我到處跑,有空讀書寫作,現(xiàn)在連老人斑也沒有。細看,他臉上果真沒有斑,都70歲的人了,皮膚白皙光滑,神采奕奕。有這樣的心境,這樣的激情,以及有社會責任感和憂患意識,使他在2000年主編出版了《中國反貪史》,全書分上下兩冊,從先秦到清朝洋洋90萬言,總結(jié)了每個朝代反貪污腐敗的歷史軌跡和經(jīng)驗教訓(xùn)。此書獲得第十三屆“中國圖書獎”,在社會上反響很大。現(xiàn)在中國出版集團已作為20世紀社會科學(xué)經(jīng)典文匯之一重印。
王先生在佛山停留的時間不多,只參觀了祖廟,很有歷史和文化含量的三水大旗頭村、南海康有為故居、順德清暉園等地,來不及看了,這個遺憾,希望有機會補償。祖廟方圓不過半里地方,走走停停竟用了幾個小時。祖廟正殿正中有個大鐵鼎,雙耳三足,兩米多高,鼎身篆刻文字,飾花紋,是鎮(zhèn)廟之寶。據(jù)說“文革”時紅衛(wèi)兵沖擊祖廟,把雕像、壁畫、牌匾等都打碎了,唯獨拿這個鐵鼎沒辦法,兩噸多重搬不動。王老圍著這個鐵鼎轉(zhuǎn),邊聽邊嘆息,輕拍著鐵鼎說幸好保存下來,否則祖廟的東西又少了一件。為了搞清楚鐵鼎鑄于哪個朝代,他取出眼鏡戴上,湊近鼎身,仔細辨認一個個與鼎身融為一體的字。我看了半天也沒找出,有點掃興。突然,王老師伸手點著鼎身說:這里,看,初鑄于明萬歷年間,到了清嘉慶六年重鑄,是當時佛山著名冶鐵店“萬明爐”鑄的。他的手點在“萬明爐”幾個字上不動了。這種仔細、認真,甚至癡迷的態(tài)度,讓我自愧弗如。為了拍下“麒麟照壁”石刻上的文字,他竟前前后后拍了無數(shù)次,蹲下、馬步、側(cè)身、爬高,他哪像70歲的老人,此時,簡直就是一老頑童,為了得到資料而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許,正因了這樣的執(zhí)著,才有今天的成就。
王先生一生在歷史文化中浸淫,他說“故紙高泰山”,中有暴風雪,也有明月時,有取之不盡的寶藏。所以,他潛心耕耘,握筆為文,寫下的作品單明史方面,又何止百萬字。他希望我們認真讀史——閱讀歷史,還要明史——明白了解歷史,這樣才能知古而鑒今。蒙王老師錯愛,惠賜親筆書法一幀,上書孔尚任《桃花扇》尾聲詩,中有兩句“笙歌西第留何客,煙雨南朝換幾家”,讀來如雷貫耳,歷史的警鐘,早在后庭花尚未凋謝時敲響,后輩如我等,又能聆聽幾何?
王老師的《春燈兒女對良宵》是一篇不足千字的短文,以近代詞曲泰斗吳梅先生鄙視權(quán)貴、甘于淡泊、獨善其身的品格,反襯當下的浮躁和諂媚,篇幅短小,蘊意深長,尤喜歡吳梅先生的“自擁牛衣沉醉倒”,自有一種清雅、高貴在其中。想來王老師屬牛,書房名“老牛堂”,一生的興趣和成就都和故紙關(guān)聯(lián),于是斗膽拈來,做此文題目。自擁“?!币鲁磷淼梗@樣的境界,唯王春瑜先生獨有。
責任編輯:王文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