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傅森
晚春的一天,天氣晴朗,與遠(yuǎn)方友人老丁相約。上大理點(diǎn)蒼山圣應(yīng)峰東麓的感通寺去。
老丁是初上此寺。我是多次??土?。我們在大理七里橋公交車站下車。立刻就有幾輛小馬車來拉客。原來說好從七里橋步行上山的,可經(jīng)不住馬車主的婉言勸說,友人動搖了,便雇了小馬車上山。
上山的公路逶迤曲折,一路盡是上坡。那匹年輕的小馬一開始跑得很歡,蹄聲“得得”,鈴聲“叮當(dāng)”,伴著路邊琮琤的山泉。倒是一幅有聲有色的“蒼山車輦圖”。走著走著,坡更陡了,小馬步子放慢了,鼻孔噴著粗氣,腿也打著顫。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了一處拐彎上坡處,馬車實(shí)在是上不去了。年輕的車把式先是下車曳住一邊的轅桿,身子向前斜朝坡道。奮力助小馬一把力氣,見小馬不抬腳,回頭抓起鞭子就要往小馬身上抽打……我見狀趕緊跳下車去。老丁也跳下車來,說,我們不坐了,這小馬太可憐了。走路上去吧。我加倍付了車費(fèi),便和友人沿著公路上感通寺去。
才爬近寺門,陣陣誦經(jīng)的樂音,伴著股股檀香味兒撲面而來,一種濃濃的佛寺氛圍正在我們身邊升起。我們加快腳步進(jìn)得山門,便在佛院中的凳子上坐下,聆聽著這美妙的誦經(jīng)之聲。跋山涉水的疲憊頓時(shí)煙消云散。連積累在心頭的俗間煩惱也隨之消失了。
不一會兒,僧人們佛事告一段落。一位相識的長老步出大殿,我迎向前去寒暄了幾句……長老單掌一豎,念聲“阿彌陀佛”頷首微笑,表示歡迎,我介紹了老丁是京城詩人后,長老就要將我倆帶往客堂。我謝了長老,說我們想去寫韻樓討盅佛茶。長老說“那好啊,寫韻樓正空著呢?!彼贿呎泻糁藗洳?,一邊便朝前引路。我們跟著長老轉(zhuǎn)出側(cè)堂旁的小巷,經(jīng)過一段林蔭小路就到“寫韻樓”了。
這“寫韻樓”是在原址廢墟上“修舊復(fù)舊”的。據(jù)說明代狀元楊慎和大理文人李元陽、詩僧擔(dān)當(dāng)?shù)?。都先后在這寫韻樓上住過些日子。并且寫出了不少膾炙人口的詩文。能在古人寫詩的佛山寫韻樓討到一口佛茶,以茶作緣,與高僧?dāng)⒉?,和古人論詩,真乃天下一大樂事?
我們剛坐下,一位比丘便捧著一只木托盤走來,托盤上置兩對白瓷茶盞和一只紫砂陶藝茶葉罐,進(jìn)樓后比丘將托盤輕巧地放在桌上便退去了:緊接著另一位和尚提一把陶制的水壺踏進(jìn)樓亭來便動手置備茶事。和尚先用沸水將茶盞一一涮凈,再以沸水將盞燙熱,須臾間又倒去盞中燙水,將空茶盞置于桌上也退去了。長老此時(shí)打開茶葉罐取出帶些銀灰色的片片茶葉。我怕這茶葉不正宗,問了句“敢問長老,此茶是……”長老知我,答道:“光臨我寫韻樓者,貴客也。焉有不用感通雨茶之理?”我為自己的無禮感到慚愧,尷尬地說,我不是這個(gè)意思,我是想問茶名……長老笑說,貧僧曉得您是為這位遠(yuǎn)方客人來作茶宴。故用了雨前春茶。要識天下第一茶味,品此感通雨茶足矣。說著,長老提起紫砂水壺就要沏茶。友人在一旁覺得讓白須長老為我們做茶事,實(shí)在過意不去,便起身去接水壺。長老眼疾手快,一邊說:哪有讓施主自己動手沏茶的?施主只管好好品茗就是。一邊就將開水旋著圓圈緩緩地沖進(jìn)白瓷蓋碗茶盞里。長老年事已高,沏茶時(shí)手有些顫抖,但沸水滴水不漏。三盅茶都沖了半盞。然后將頭道水潑去,又才正二八經(jīng)地沏茶。那茶葉已先在頭道水中微微舒展,二道水沏進(jìn)盞中,茶葉一片一片的旋轉(zhuǎn)著伸長開來,如魚得水般地歡騰著,茶水也漸次地洇成了透明而瑩亮的琥珀色。在雪白瓷盞的映襯下,這水中茶葉,似游龍戲鳳,如蛟龍騰云,令人賞心悅目。長老這番嫻熟而靈巧的沏茶功夫,還真是感通茶事的一絕呢。
友人見茶已沏好。又聽我說過在感通寺品感通茶的絕妙之處。便伸手要端盞飲用。我比了個(gè)“暫?!笔謩荨S终f稍安勿躁,待茶葉出味才好。我又向長老請教沏茶的功夫。長老說,“功夫不難,但要有心,有寧靜之心。貧僧事茶奉佛多年,全在用心于以茶供佛者。心靜茶自醇嘛;又茶必嘉茗,水必山泉,火必炭火,煎必三沸。也可以說這才能生成盞里水丹青,巧盡工夫?qū)W不成。善哉、善哉。”如此說來,沏茶還真有些玄機(jī),似乎還有不少辯證思維深藏其中呢。
老丁大概是初涉佛門茶事。對長老所云有些茫然。問我,什么是生成盞里水丹青,巧盡工夫?qū)W不成?又何謂火必炭火,煎必三沸?我說,前面那個(gè)問題等會兒你自會明白;而茶必嘉茗、水必山泉自不必說了。就說火吧,火必炭火,炭必栗炭,栗炭火有火焰,在煎茶用火中叫做活火……老丁大為不解。插問:活火?難道還有死火不成?我答:哦?;罨鹁褪怯醒嬷?。無焰之火則稱死火。煎茶之水又不能用柴燒,也不可燒松炭,柴和松炭都有火煙。而栗炭火的一大妙處,就是有焰無煙,燒出的水無火煙味,沏出的茶湯甘醇可口。況且火候易于掌握。沏茶的沸水很講究,切忌燒得太開,否則,茶之精華就在太燙的水中消失了。再說所謂三沸,就是燒的水剛開始冒起像魚眼般的小泡,稍許有聲,這是一沸;再煮一會兒,水壺四周的水如山泉般的涌起,水泡如串串珍珠般上升,水面上還有蒸汽彌漫,此之謂二沸;最后,水波翻滾沸騰,水面上的蒸汽完全消散,這就是三沸。此時(shí)就要提壺撤火,不能再煨了。燒水的這三沸態(tài)勢,沒有活火是煎不出來的。我一邊說,長老一邊數(shù)著數(shù)珠,點(diǎn)頭認(rèn)可。其實(shí),我這是班門弄斧,這一點(diǎn)點(diǎn)“學(xué)問”,都是長老一次次教誨的。友人如釋重負(fù),高興地說,沏茶還有這樣深?yuàn)W的學(xué)問,我真還沒有想到呢。長老捋了一把白須,說:煎茶品茶的學(xué)問多著呢。這也不是聽一遍兩遍就能學(xué)到手的。哦,丁老師不是到小寺赴茶宴的么?時(shí)候正好了,茶葉的精華也開始泡出來了。請、請、請。長老騰出數(shù)數(shù)珠的右手作了一個(gè)謙讓的手勢。我和老丁也捧起茶盞,學(xué)著長老揭開碗蓋,用蓋子邊沿稍許撥弄茶水上面的浮葉,只見浮葉漸次搖擺著,有如魚翔淺底般沉入盞底。那微漾的茶湯,閃出些晶瑩透明的波光,在琥珀色的茶水微波中,映出寫韻樓周圍的青松翠色。周圍青松在微風(fēng)中搖晃,盞中茶水中的綠樹也在婀娜起舞。凝視茶湯的光與色,真的有如丹青人茶,令人有點(diǎn)心醉神迷了。此景此情此茶此湯,果真是巧盡工夫?qū)W不成的。
長老輕輕抿了一口,撟起舌頭品試著。眉間露出些欣悅,看來這茶煎得的確不錯(cuò)。老丁有些口渴,端著茶盞撥下浮茶后,急躁了,嘴巴張大就要飲茶。我忙說,老丁,那樣喝就品嘗不出茶之精華了,你還是慢些,先啜一小口吧。友人有些不好意思,斜了我一眼,把嘴稍稍合攏,沿著盞邊啜了一小口。這一小口真是非同小可!友人把茶湯含在嘴里,眼睛亮了,顏面也閃耀出些悅色……我也啜了一口,覺得茶水入口,口感沉著,輕輕咽下,茶水流經(jīng)咽喉,頓覺茶味甘潤醇美,又覺輕揚(yáng)回潮到口腔里。我稍以舌品嘗,又覺空若無物。老丁此時(shí)只是翹起大姆指,夸說,太好了、太好了!從來沒品過如此的茶湯……我
把我的體驗(yàn)說了,就教于長老。長老笑笑,謙虛的說:這是品茶的一種境界,也可說是上等境界了。品茶,也講究飲法。牛飲也是一種飲法,但茶葉和沸水都白費(fèi)了。這位從京城來的老師,其實(shí)這茶水的境界。水是決定的因素。三沸至關(guān)重要。如是一沸,水嫩也,入口口感不實(shí)。如三沸過頭了,水老了,人口就定覺質(zhì)重難咽。就是一定要?jiǎng)偤萌?。火候到此,水味正妙,恰到好處。如此煎出的茶湯,味甘而香,令品茶者噙于口中頗覺沉著又不忍下咽,待下咽時(shí)有輕揚(yáng)之感,撟舌抿之,又空如無物。
我放下茶盞,說:老丁,莫說你在北京品不上如此名茶,就是我長住在茶馬古道中心驛站的滇西重鎮(zhèn)大理下關(guān),享受這樣的茶宴也很難得的。這得謝謝長老呢。長老單掌一立,呼了聲佛號,說使不得,劉老師。要謝,就要謝天謝地。天地造化,有了這茫茫點(diǎn)蒼山,才有了感通寺,也才有了感通茶;有了這蒼山十九峰,才有了十八溪,也才有了這清碧溪的上好泉水。上蒼造化,佛法無邊。阿彌陀佛!我想,長老說的有道理。茶事雖有許多要素,但最最要緊的是山是水,如若沒有合適的大山(海拔、緯度、區(qū)位、氣象、土壤、水分水質(zhì)、常年溫度和濕度、生態(tài)環(huán)境等等適宜的因素)就種不活上等的茶樹;而沒有優(yōu)質(zhì)的山泉,茶葉再好蘊(yùn)藏在葉心葉脈深處的精華也溶解不出來。只有在產(chǎn)茶的山上,用此山上清澈的泉水,以本山生產(chǎn)的上乘茶葉相煎,加上事茶人的精心調(diào)制,才能品到美到極致的茶湯。蝸居于現(xiàn)代城市里的人們什么都能買到,唯獨(dú)買不到名山的泉水沏此名山的新茶……
我們一面品著這感通雨茶,一面聊著茶事,不意從山箐里刮來陣陣山風(fēng),雖是晚春,仍頗覺涼意。長老說。劉老師,山上的天是說變就變的。你倆最好莫要圖涼快,披上件衣裳才是。正說著。山上涌來了一堵堵云霧,一下子就在山間彌漫開來,到處都朦朦朧朧的。天地朦朧,山野朦朧,佛寺朦朧,寫韻樓也陷落在無邊無際的朦朧中,我、老丁、長老都被十萬云霧重重包圍住了……
驀地,云霧中似乎飄起霧非霧、云非云、煙非煙、雨非雨的絲絲縷縷,我們的臉上、頭上撲來一種濕漉漉、甜絲絲。還帶著森林清新味道的氣息,愜意極了。
此時(shí),從寺院的側(cè)廊里快步走來了一位比丘,到了長老面前。向長老說了兩句什么,長老起身說:失陪了,兩位老師,佛堂里有點(diǎn)事情。老衲去去再來。阿彌陀佛。我倆也起身致意相送。長老客氣地說,留步留步,老師們難得到此一游。更難得在此寫韻樓品我佛感通雨茶,況且在這瀟灑春雨中,品茗論茶,千載難逢啊。老衲去去。長老躬身退了兩步,轉(zhuǎn)身隨同比丘在云霧中淡出了。
長老說是瀟灑春雨?哪是什么瀟灑春雨喲?只是濕潤潤的感通山云霧罷了。我上感通寺至少也有十?dāng)?shù)回了,但從來沒有遇到過云霧彌漫的天氣,就是沒有瀟灑春雨,這回也算得千載難逢……
剛這樣想著,那如絲如縷的云霧卻被一陣大風(fēng)卷成條條團(tuán)團(tuán)飄逸而去,一堵一堵的烏云從山頂上垂落下來。剎那間,一層層朦朧的、帶些鐵灰色的雨簾,從山上緩緩地移了下來,先是越過了清碧溪深箐,又漸漸地朝寫韻樓移來。雨簾所到之處,小小的晶瑩雨點(diǎn),密密扎扎地灑落下來,濕了天地,濕了山野,濕了廟宇,濕了這極富詩意的寫韻樓……這晚來的春雨正在用她細(xì)潤的天之靈,“沙沙沙”地詠唱出山野之韻、感通之韻、晚春細(xì)雨之韻啊。我瞇著眼看那蒼山小雨,側(cè)耳聆聽瀟灑天籟,聽得竟有些心醉了。
突然,想起摯友老丁還坐在廊下的靠椅上,我只顧品賞感通小雨。卻是怠慢了友人,心中有些愧疚。忙回頭招呼他:老丁,老丁。他不應(yīng)答,瞇著眼睛。我又輕輕地叫聲,丁……他卻舉起右手的食指置于翹起的雙唇中間,讓我莫要作聲。哦,他也在欣賞這蒼山感通寺的晚春小雨,在聆聽這天之靈、地之韻!老丁是詩人,他是在頃心閱讀蒼山春雨,我相信他的體驗(yàn)定然比我更豐富多彩,更富于詩情畫意……
少刻,在雨簾的那邊,兩個(gè)朦朧的人影正穿過雨絲。朝寫韻樓走來。近了,見前者頭戴斗笠,身著袈裟;后者手提陶壺,接踵而至。進(jìn)了寫韻樓,原來是長老偕同一沙彌冒雨前來招呼我們。我倆覺著實(shí)在不過意,起身相迎。我歉意地說,長老不必如此照顧,下著雨還出來……長老取下斗笠,拍拍袈裟上的雨水,說,下雨,天涼了,來給兩位續(xù)水。這感通雨茶雖最好,但茶水涼了,清香也就消了。這剛漲的三沸水送遲了,罪過、罪過。說著就將舊茶湯潑去,用沸水熱了茶盞,打開茶葉罐取出茶葉,提起水壺沏茶。沏出的茶湯上,飄浮起縷縷熱氣,陣陣清香甘潤的茶香,氤氳在濕潤的空氣中,久久不散。
老丁想起了什么,張口先謝了長老,說道:我們跟長老有緣相逢,更以茶緣相知,三生有幸!俗人我借花獻(xiàn)佛,相送一首陸容(明)的詩:
“江南風(fēng)致說僧家,石上清香竹里茶。法藏名僧知更好,香煙茶暈滿袈裟?!?/p>
長老聽罷,忙雙手合什,口中喃喃“阿彌陀佛!老衲實(shí)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啊。老衲也借花獻(xiàn)佛,相贈一首袁枚(清)詩:‘四銀瓶鎖碧云英,谷雨旗槍最有名。嫩綠忍將茗碗試,清香先向齒牙生。老衲失禮了。阿彌陀佛!”
我也不甘寂寞,說,老丁謝了長老,長老又謝了名茶,我還要謝清碧山泉哩,也借花獻(xiàn)佛吧,唐·陸龜蒙詩云:
“決決春泉出洞霞。石壇封寄野人家。草堂盡日留僧坐,自向前溪摘茗芽”。
詠畢,大家都笑了。
長老端起茶盞勸茶:趁著這清香之氣,品、品!自己先抿了一口。我和老丁也端茶品賞。老丁說,這山澗之泉我是無法用石壇封寄了,但我定要灌一瓶清碧溪水。連同這感通雨茶(葉)帶回北京去,那樣一來,在京城也可享用這蒼山之茗了。不亦一大快事哉!我接著說,好啊!好是好了,只是,只是這泉水本是活水。你把活水封在瓶中千里迢迢帶回京城就成死水了??峙虏煌住!鞍パ?,這如何是好呀?”老丁著急了。長老長眉微顫,笑著說:“那丁老師您就在此寫韻樓多品幾盞清碧溪水沏感通雨茶?;蛘?,或者歡迎您常常光臨感通小寺,老衲必定以上茶相奉?!薄昂醚?,那就先謝長老了。來,趁這春雨美景,多喝幾盞感通雨茶?!崩隙★@得有些興奮……
品著名泉山茶。賞著山野雨景,聊著天南地北,不知不覺間,天色有些暗淡,恐怕已近黃昏了。是該下山了。我朝長老說:“長老,這回上感通圣寺,賞了佛門茶宴,多有叨擾,多謝了?!闭f著,我和友人都向長老和站在一旁的沙彌作揖告別。長老和沙彌也雙手合什。念著佛號。長老說,還飛著雨呢。仁智,去拿兩頂斗笠來。老丁趕緊說,別、別、別,我們就是要沐著這感通晚雨下山,這是詩啊!一首感通雨中歸途詩……
說著,我和老丁鉆進(jìn)漾漾雨簾中,融入了一幅迷人的點(diǎn)蒼山水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