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純深
1997年6月間,接到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蘇福忠先生約稿,翻譯王爾德的獶e Profundis,說是收入由他任責編的《王爾德作品集》(2000)。要三個月內(nèi)交稿,是緊了點,而且當時正準備去英國開會兼訪友。但是想想自己讀了幾年博士,研究的是翻譯,又是功能語言學又是文體學什么的,干嗎不拿這位“唯美大師”在從人生巔峰跌入谷底后的披肝瀝膽之作,來檢驗一下自己對翻譯的研究心得呢?于是乎,揣上一本圖書館借來的原作,就在飛機上、火車上開始做起作業(yè)來。
半個月后回到新加坡,白天在大學教書行政如常,晚間獨處一室,依書循典、借酒催筆——其實是敲鍵盤——地忙起來了。一百來個日子過后,總算交出譯稿。第二年,用朋友的話說是“回歸香港”,開始在香港城市大學任教。這時又收到蘇先生來信,說是中國文學出版社要出的《王爾德全集》(2001)想改用我的譯文。我不禁受寵若驚,暗自尋思自己在文本研究的心得啟發(fā)下完成的翻譯,到底有哪些可以圈點的地方。想來原因都是很簡單的。最基本的無非是兩點:文本內(nèi),追尋語言通過音形意手段,在句子的信息結(jié)構內(nèi)所突出的焦點,以及焦點分布所產(chǎn)生的文體效果;文本外,追尋互文網(wǎng)絡所提供的引發(fā)文化想象的整體效應。
比如標題獶e Profundis的翻譯。原文是拉丁語,類似中文采用古文一樣,顯得莊重古雅,其“陌生化”所突出的效果,有引起讀者注意和產(chǎn)生聯(lián)想的文化效應,而因取自《圣經(jīng)·舊約·詩篇130》的首句,聯(lián)想更有所本?!妒ソ?jīng)》原句的英文為“Out of the depths I cry to thee,O LORD!”,中文是“耶和華阿、我從深處向你求告”(《圣經(jīng)》公會版,1961年香港)。順著這條互文線索,似乎可以譯為“從深處”,而且這也是當時提供給我的中文標題。后來到香港后發(fā)現(xiàn)其他譯文有“獄中記”,平實但與內(nèi)容不甚符合,因為原作并非“獄中紀實”之類的文字。那么 “從深處”呢?從效果上看,這三字的音形意足以暗示讀者,他們行將注目側(cè)耳的,是一篇發(fā)自心底牢底的痛徹肺腑的呼告和言說嗎?答案當然是見仁見智。后來見到還有譯文以“深淵”代替“深處”,也許是為了讓標題觸目而希望令讀者動心吧。出于同一理由,我便考慮以疊字來突出“深”度?!吧钌睢币怀觯ノ木W(wǎng)絡似乎開啟了更豐富的訴諸性情的鏈接:從歐陽修經(jīng)典的《蝶戀花》句“庭院深深深幾許”到當代流行歌詞的“回到記憶深深處”(柳重言)。走筆至此,不禁想起我當年在福建師大的碩士導師、已故許崇信教授早年的一個精辟論點:“譯文所以能和原文一樣充滿感情色彩,是因為它在漢語的文藝土壤里獲得深厚的歷史背景情味的支持,使人有豐富的聯(lián)想:聯(lián)想越豐富,感情的民族源泉之流也就越長。”至于最后的選擇:“從”還是“自”,或輕或重、或從容或幽切,則是留給個人聽覺深處對音律的偏好,因而是一個不無奢侈的取舍了。
出于反思而溫故,出于好奇而知新,也為了探究翻譯理論和實踐的關系,我先后報了兩個研究項目,在實施過程中,我有幸聘請到亦師亦友、多年在英國利茲大學從事中文和翻譯教學研究的葉步青博士,在他退休后加入項目組助我一臂之力,參與翻譯法的注釋工作。這就避免了一個或可涉及研究倫理的問題,使得注釋中譯者主觀因素的干擾能降到最小。建立起一個基于功能語言學、話語分析和文體學理論的統(tǒng)一框架,保證了注釋的客觀性和一致性。在第一輪的細讀中,葉博士獨立逐字逐句比較原文譯文,參考理論框架擬出注釋,而我作為譯者,隨時準備“有問必答”,將翻譯當中的種種考慮亮出來供討論剖析,若有需要,再行修改。如此這般,第一輪的注釋對譯者而言,就成了面對理論和具批判意識的讀者及評論者的一個反思反省的過程;第二輪中,譯者共同參與編輯修訂。自始至終,個人譯文和翻譯操作中的理論參考都置于批判性的反思與審視之下,以此來進一步提高譯文的質(zhì)量及注釋的合理和客觀程度。
但是,需要強調(diào)的是,大凡翻譯,不可能希望哪個譯作可以是終極或完美的版本。同理,注釋也只能是例證性質(zhì)而不可能是窮盡性的包羅。注釋在原則上盡量避免回溯式的譯者中心論述,目的在于重點提示譯作文本中值得注意的文字經(jīng)營及其可能的效果,必要時輔以參考譯文供比對,讓讀者自行觀察結(jié)論。換言之,這種前瞻式觀照的基本假設是:如果原作文本的信息呈現(xiàn)如射流技術般激發(fā)引領了譯者的想象而產(chǎn)生了譯作文本,那么,一個值得一讀的譯作文本同樣也應該以其信息呈現(xiàn)程序去激發(fā)讀者的想象。因此,注釋除了翻譯法的提示外,希望能讓新互文語境中的想象更為精細,激發(fā)出新的譯文。這也是我一貫的信念所在:不斷有意識地去努力提高個人語言系統(tǒng)的性能表現(xiàn),在翻譯中永遠“保持一種開放的心態(tài),看是否有可能在新的理論見解和新的靈感的驅(qū)動下,自己或別人會提出新的譯法”(《翻譯探微(增訂版)·跋》)。
也許,以下兩個例子可以讓讀者更清楚地理解,我們鼓勵開放地、批判性地使用本語料并非無謂的自謙之辭。
原文第一句是“After long and fruitless waiting I have determined to write to you myself,as much for your sake as for mine,[...]”,而譯文一直是“經(jīng)過長久的、毫無結(jié)果的等待之后,我決心親自給你寫信,為了我也為了你”。當時翻譯,注意力多在于考慮能否將“為了我也為了你”后置為小句的“尾焦點”而得到突出,把myself譯成“(我)親自”,似乎非常符合教科書中常見的建議。但在這一次的檢討中,發(fā)覺與“親自”相對的是“(假手)他人”,顯然同原作中的情形不完全相符,因為作者是在怪對方?jīng)]給他寫信。于是改譯為“經(jīng)過長久的、毫無結(jié)果的等待之后,我決定還是由我寫信給你,為了我也為了你”。
另一個例子在第76段,原文是“To reject ones own experiences is to arrest ones own development.To deny ones own experiences is to put a lie into the lips of ones own life”,譯文本來是“抵制自己的經(jīng)驗就是遏止自己的發(fā)展。抵賴自己的經(jīng)驗就是讓自己的生命口吐謊言”。其中“抵制”同“抵賴”呼應,是在原作激發(fā)下從漢語中提取的修辭手段,意在產(chǎn)生類似原文用to短語開頭的排比句群形成的精警,這種精警又是譯文整體效果所需要的。但是,作者在這里說的是對自己過去所作所為的反省,是否就是“經(jīng)驗”那么簡單呢?通過這次的重新審視,改譯為“經(jīng)歷”,但因此帶出了“抵制……經(jīng)歷”這一搭配的邏輯問題。與葉博士幾經(jīng)討論甚至辯論之后,確定的譯文為:“抵諱自己的經(jīng)歷就是遏止自己的發(fā)展。抵賴自己的經(jīng)歷就是讓自己的生命口吐謊言。”
翻譯永遠讓人處在心智的發(fā)展中。這也許就是翻譯的迷人之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