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退休那天,他走進家里的貯藏室,這是他惟一的個人空間。貯藏室堆滿了各種款式的包兒,有人造革的、真皮的、塑料的、化纖的、純棉的、紙殼的,應(yīng)有盡有,都是會議資料袋或紀(jì)念品,只是,袋內(nèi)的會議資料已騰空了,那些袋,仿佛等待著它們向往的東西。他意識到,三十七年的官場生涯里,他竟然以開會為生,他的職業(yè)生涯,充塞著一個又一個的會議。
他的存在價值也體現(xiàn)在會議里。早年,他替單位的頭兒去開會,他只帶耳朵,不帶嘴巴,當(dāng)然,他的手很忠實,記下了會議的精神。單位的頭兒看出了他的特長,委托他出席所有本該頭兒參加的會議,頭兒認為這是一種緩沖,有些事犯不著急于表態(tài)急于拍板。頭兒憑借他這個“緩沖地帶”(頭兒對他的尊稱),避免了許多麻煩,甚至,有些事兒,一拖再拖,拖得不了了之。
漸漸地,他在單位有了地位。他說:“有時候,逼得我不得不張嘴,可是,我一個小不拉子,能說什么呢?!鳖^兒就提攜他一把,爭取來了一個副局級待遇。他就名正言順地奔赴各種會議了,而且樂此不疲。會議自然有資料袋,特別是有檔次的會議,發(fā)的資料袋、紀(jì)念袋很講究。他曾向兒子推薦這種袋,兒子拒絕,說:“人家以為我開會白拿的呢?!?/p>
他早把資料取出。貯藏室里(本應(yīng)稱為他的書房,可是,他沒書籍),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議發(fā)的袋積壓起來,他認為這就是他的功績:誰開過這么多會呢!單位已將他作為專職的會議委員。A城曾經(jīng)出臺過一項減少會議的措施,相當(dāng)短的一段時間里,難得有會。開慣了會議,猛地閑下來,他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突然被停職一樣,身體就出現(xiàn)了不適的癥狀,似乎要生病,精神萎靡。
有時,朋友打來電話要他辦什么事。他說:開會。意思就是忙著呢。因為,除了開會,他一無所長,朋友托他實在為難他呀!他感到,沒會開,自己就像一個空了的袋。他甚至打聽,最近要開什么會。他認為:開會充實。
后來,會議又啟動了,仿佛減少會議期間,積壓了許多會,會議反彈了,這樣,他又忙乎起來,最多的一天里,他要趕赴六個會議,他得跑會。鑒于他在應(yīng)付會議方面作出的突出貢獻,他連年被評為單位、A城的先進。當(dāng)然,他還為單位贏得了榮譽。
值得欣慰的是,他退休前夕,A城在政治待遇上,給予他一個合理的安慰:享受正局級(括弧)待遇。這已經(jīng)破了格?,F(xiàn)在,他欣賞著貯藏室里他的業(yè)務(wù)的實績:那無數(shù)個包。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一部實物的歷史:會議變遷史,紀(jì)念袋的演變史。
他翻出保存的會議記錄——惟一的一個書架的筆記本——找出相配的會議資料袋、紀(jì)念包,借鑒了他參觀過的攝影作品展的標(biāo)簽格式,一一給那些袋和包貼上了標(biāo)簽(時間、地點、名稱)。這花了他近半年的工夫。整理的過程中,他欣慰地感到,借會議的東風(fēng),數(shù)十年里,他已走遍了祖國的大好河山、風(fēng)景勝地。
于是,他舉辦了個人專題收藏展——展覽他收藏的會議紀(jì)念袋。不僅他多年的眾多會友欣然光臨,A城的居民也紛紛前來觀看。A城的媒體還作了報道專訪。他打算,擴大藏品的范圍(包括會議通知、請柬、牌子)。這么一來,各種會議紛紛邀請他出席。因為,他能提高會議的知名度。他有請必到,絕不讓主辦者失望,因為,他的一生,都得益于開會。他對主持人說:“我一向只開會,不解決問題?!辈⒆猿暗溃骸斑M入第二個會議生涯了,我和會議有緣吶!”
大概他奔赴、出入各種會議過于疲憊,一次會議中途,他突然心肌梗塞。搶救無效。他的終結(jié)會議是他的追悼會。整個一生的會議生涯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擔(dān)任了會議的主角。他已經(jīng)聽不到人們的贊美了。他一生的美德貫穿到了最后,就是不明確表態(tài)。他的遺容保留著難得的安祥。
題圖 / 蔡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