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然
一
這天,他像往常一樣走出單位辦公大樓。院子里照例停著許多車子。門衛(wèi)老張戴著袖章背著手在那里走來走去。如果是外單位的車子,老張會很兇地轟著人家。經(jīng)人家搖下玻璃再三申告,他才放行,并指著一個方向讓你沿著前進,稍有差池他又跳了起來。因此老張的那條戴了袖章的手臂總是伸得特別的直。但說實話,他對這門衛(wèi)的作用還是有些懷疑的。他已接連在院子里丟了三輛自行車。并有兩次都是鎖在鐵欄桿上的。開始丟的是在解放路買的那種舊車子。眾所周知,那是專門賣舊自行車的地方,夫妻或兄弟形成偷賣一條龍的流水線。以至他再買舊車的時候,不禁拍拍坐墊,對賣方說,車是好車,只是過不了多久,它又會回到你這兒來啊!賣車的中年婦女發(fā)出了會心的微笑。那種微笑,就像你朝佛像前的水缸里丟硬幣,眼看著硬幣搖搖擺擺斜下去了,圓闊的水面也不過抿了一下嘴唇。當他剛把一輛舊車騎出感情來它又丟了之后,他終于深刻地認識到,不能再買舊自行車了,正是人們貪小便宜的心理,喂養(yǎng)和促進了這一市場的發(fā)展。也就是說,人們越是頻繁地光顧這里,丟的車會越多。如果大家不貪這個便宜,他們的車賣給誰呢?既然賣不出去,他們偷那么多車來干什么呢?所以此后他買了新車。為了防止新車被偷,他鎖了兩把鎖。他在上下班的車流中,驚訝地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輛車子上都掛了至少兩把鎖,還有一輛電動車,居然掛了四把。他掏出鑰匙。他已經(jīng)看到他的自行車了。有一輛面包車頭朝外屁股朝里擋住了大門,既不進來也不出去。奇怪,老張怎么不管了?不過不要緊,他可以側(cè)著身子從車和大門的夾縫里擠出去。
正在這時候,忽然從面包車上走出幾個人來,他們似乎對著手里的什么看了一眼,其中一個人還在打著手機。他們走過來對他說,禹漱敏,跟我們上車。
他說,你們是什么人?要我上車去干什么?
他們說,我們是老熟人了,我們看過你多次,只是你沒注意到我們。
他說,可我真的記不起你們了,你們不說清楚,我是不會跟你們上車的。
他們說,上了車,你自然就知道了。
他想,他大概是遭到綁架了。電視和報紙上經(jīng)常說,什么地方又發(fā)生了綁架案。可人家來綁架他干什么呢?不管那么多了,他掉頭就跑,心想現(xiàn)在還來得及。
那幾個人早就防著他這一手。一個人眼疾腳快,擋住了他的去路,另兩個人架住他的胳膊,把他塞進車里。臨上車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背著手站在那里的門衛(wèi)老張,他想朝老張喊,可嘴也被人家捂住了。他注意到,大概是擔(dān)心別人看不到臂膀上的紅袖章,老張背著手站在那里時,還故意微微側(cè)著身子。
二
他被按在車里一動不動。還好,嘴巴被放開了。他喊道,你們是誰?讓我下去!沒人理他。他的喊叫聲很快在車里消失了。被坐墊和靠背上的海綿吸走了。他說,你們卑鄙!發(fā)動機嗡嗡地響著。他想用腦袋撞擊車窗玻璃或頂蓋,很快,腦袋也被摁住了。他掙扎著,轉(zhuǎn)過頭來咬那些按著他的手,結(jié)果換來的是一塊抹布。他聞到了一股嗆人的機油味。
車子停下時,他還在掙扎。抹布一拿開,他又開始了喊叫。他想,他為什么不反抗為什么不喊叫呢?犯罪分子之所以那么猖狂,就是因為敢喊敢叫的人太少了。對此,他早已作好了準備,隨時準備反抗準備喊叫,不管是在公共汽車上看見小偷,還是在大街上看見有人在犯罪。他是公務(wù)員,不是小公務(wù)員;他是市民,而不是小市民。作為一個市民,他應(yīng)該懂得古希臘的城邦制度,和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主,而不僅僅是每天晚上坐在那里看雞毛蒜皮的都市現(xiàn)場節(jié)目或無聊的電視劇。
但他忽然停止了喊叫。他看到那幾個抓住他的人,忽然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件藍白相間帶條紋的衣服。他們把他帶下了車。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被送到了精神病院,他們手里拿的是病員服。他已有一段時間沒來這里了。那個人抓住他,扒他的衣服,想把他的衣服脫下來換上病員服。
他忽然預(yù)感到了什么,又大喊大嚷起來,并且拔腿就跑。當然是跑不掉的。他的腦袋和四肢被重新按住。他們把他摁倒在醫(yī)院大廳的一張長木凳上。兩名穿白大褂的護士立即將他的手機、證件、通訊簿、鑰匙等東西搜走。
他聽到有人說,先給他打一針鎮(zhèn)靜劑。
他的腦袋被額頭朝下下巴朝上摁著。從一個人的腿間,他看見另一個人穿著白大褂站在那里。那個人身材魁梧,為了看得清楚些,他又把腦袋動了動。他認出來了,那個人是醫(yī)院里的涂榮廣主任。
兩只肘子壓住了他后背。
一股冰冷的液體被推進他的血管里。
緊接著,他的衣服也被扒掉了。寬大的病員服像既成事實一樣牢牢罩在他身上。
他說,我要見梁醫(yī)生。
涂醫(yī)生說,現(xiàn)在,我是你的主治醫(yī)生。
他嚷道,誰說我有病?誰說我要你們治療了?
涂醫(yī)生說,你現(xiàn)在是一個病人,精神病人無責(zé)任能力,你說的話算不了數(shù)。
他說,我沒病。
涂醫(yī)生并不想跟他爭辯什么,只是揮了揮手,接著,他被扭送到涂醫(yī)生的辦公室。他看到,斜對面的梁康蒙診室關(guān)著門。
他說,是誰要把我關(guān)到這里來的?
這回,涂醫(yī)生說話了。他說,我們是受你單位的委托,收治你的。
他睜大了眼睛:什么?單位?
涂醫(yī)生拉開抽屜,拿出一份打印材料朝他晃了晃,并翻到最后一頁讓他看了看蓋在上面的公章。
他吼道,這是誣蔑!
涂醫(yī)生示意他身后的人讓他坐下來。于是他感到自己的脊椎被猛然折了一下,他的腰和腿一彎,坐下來了。涂醫(yī)生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紙和筆,開始提問。
姓名?
你知道。
嚴肅一點,我們這是在給你作初步鑒定,你不配合,只能說明你狂躁偏執(zhí)。這是精神分裂癥的典型癥狀。
他瞪了一眼。但他忽然顯出玩世不恭的神氣來,有些嘲弄地打量著對方,說,那好吧,你大權(quán)在握,盡管問好了。
姓名?
禹漱敏。
年齡?
三十二。
職業(yè)?
公務(wù)員。
現(xiàn)供職于何單位?
省××局××科。
前段時間,你是否經(jīng)常來我院就診,懷疑自己出了精神方面的問題?
是的。
你是否覺得孤獨,和環(huán)境格格不入?
是的。
他擺了一下腦袋。這是多年伏案形成的類似于職業(yè)病的習(xí)慣。坐在那里時間長了,就會用力擺一下頭。
你是否覺得自己郁郁寡歡,精神萎靡不振?
是的。
最近是否經(jīng)常失眠,頭痛,記憶力下降,常做噩夢?
是的。
你是否懷疑別人在背后說你的壞話?
是的。
你是否產(chǎn)生過幻覺,仿佛聽到了那些?
是的。
你是否越來越覺得和別人交往困難,或者說,根本不愿和人交往?
也許。
近來,你是否逐漸表現(xiàn)得有些不遵守紀律,遲到早退較多?
有一點。
是否感覺工作效率沒有以前高?
不知道。
涂醫(yī)生點點頭,朝紙上寫了點什么。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接著問:近來,是否一方面對單位或其他事情興趣減少,與人交談時容易走神;另一方面又容易激動,會因小事痛苦流淚或無故高興?
請問,什么是小事?
注意,是我在問你,不是你在問我。請回答。
傷及到人格和尊嚴的事是大事還是小事?
注意,請直接回答。
那我告訴你,有時候,我會因小事激動或流淚,比如一個賣菜的鄉(xiāng)下老太婆挨了城管的打,或者一個人愛臉紅,就被人懷疑是小偷。還有一次,我在去山里旅游的石階上踩死了一只蟲子,我一直為此內(nèi)疚。那一年冬天,下著很大的雪,我在一家高級賓館的酒樓里看見了一只悠然自得的蚊子,你說,要讓那只蚊子安全過冬,要用多少能源維持那里的空調(diào)?你說,這些是小事還是大事?現(xiàn)在,你們無端說我得了精神病,這是大事還是小事?
這時,他才感覺出,自己的肩膀一直被人用力摁著。
涂醫(yī)生說,那我問你,你是否承認自己得了精神病?
沒有,梁醫(yī)生跟我說過,一個知道懷疑自己精神出了問題的人,是沒有精神病的。
那你現(xiàn)在怎么想?你是不是還以為自己沒有精神病?
是的。
那我告訴你,不承認自己有病,正是精神病人的突出表現(xiàn)。每一本關(guān)于精神疾病方面的書上都是這么寫的。
書上?難道書上就沒有錯誤么?
我再告訴你,你這是敏感多疑。屬于精神病患者的性格改變。
荒唐,太荒唐了,照你這么說,每個人都可能是精神病。
你粗暴無禮,自私傲慢,同時出現(xiàn)了推理判斷障礙和妄想觀念。
你這個書呆子,反正我沒病!
感知障礙。
去你媽的!
那我現(xiàn)在就把我們初步的鑒定結(jié)果告訴你,你患了躁狂型精神分裂癥。
三
他被關(guān)進了醫(yī)院的強制病區(qū)。剛開始,他整天大喊大叫,可每次折騰都是以一針冰冷的液體被強行推進他的靜脈血管而結(jié)束。他不肯服藥,會有人來撬開他的嘴巴。這些景象他以前在電影里看過,沒想到現(xiàn)在應(yīng)驗在自己身上。他想,再這樣下去,他真的要變成精神病了,那時,他向有關(guān)部門討要說法都沒有證據(jù)。人家會說,你看,你不已經(jīng)是一個精神病人了么?就像小時候,看到巷子口有人算命,大家說,那個瞎子算得真準,說××和××要分手,沒多久,他們就真的分了手??伤偸窍?,不是算命的準,而是××和××自己在心理上配合了那個算命的,讓他的讖語變成了現(xiàn)實。所以他勸自己安靜下來,不要讓那個姓涂的自以為得計。
他開始裝出配合的樣子。強制區(qū)的病人,有的完全被綁在病床上,動彈不得。有個人不但大喊大叫,還見誰打誰。聽說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以前在這里住過院,后來家里沒有錢,治不起,讓她回家休養(yǎng),誰知在家里經(jīng)常打人,有一次把她媽媽都打傷了。這次是因為她趁鄰居出門時,用一把菜刀在鄰居八歲的女兒臉上劃了十幾刀。現(xiàn)在她躺在那里,還嚷著給她刀,刀。他還看到一個人正在接受治療,醫(yī)生把他綁在那里,在他身上涂滿了各種液體,有米湯,臟兮兮的柴油,墨水,染料,甚至還有臭烘烘的大糞。那個人嘶啞著喊道,讓我死吧!可醫(yī)生還在頗有耐性地把臟東西往他身上一層層地慢慢涂抹著。據(jù)說那個人有嚴重的潔癖,一天要無數(shù)次地洗手,洗澡,洗腳。有一次停了水,他就忽然犯了病,狂叫著要去找自來水公司的人拼命。禹漱敏猜想,這種療法大概就是要讓一個敏感的人變得麻木,有潔癖的人不再有潔癖,可一個人敏感和有潔癖真的完全是壞事么?照這樣說來,屈原和陶淵明也是有精神病的,應(yīng)該去接受一下電擊或滿罐療法。精神病院的醫(yī)生們是大多不會管有沒有《離騷》和《歸去來辭》的。至于那些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者,是不是也可以通過這種方法,讓他們變成“良民”呢?他笑了笑。他想他不能被綁住。他把藥片含在嘴里,等護士轉(zhuǎn)過身,忙吐在手心里,再想辦法處理掉。剛開始護士的監(jiān)督很嚴,為此他練就了一門把藥片藏在舌頭底下的本領(lǐng)。他的舌頭輕盈靈活,每和他合作完成一回這樣的惡作劇,都要讓他張開嘴巴乘個涼什么的。他和它配合默契,心照不宣。他竟然從中找到了樂趣。又過了幾天,他才被轉(zhuǎn)移到普通病房。
在這里,要相對自由一些,可以在指定的地方散散步。聽說還可以被探視。家里人肯定很著急了。岳父,妻子,女兒,哪一個離得開他呢?他們是否知道他被關(guān)在這里呢?他曾多次設(shè)想自己出了什么意外事故,把他們?nèi)酉?,他們一個個都不知怎么辦。比如說他突然失蹤,或出了車禍,像好萊塢電影里一樣,變成了幽靈,他能看到他們,他們卻看不到他,甚至剛開始,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已是一個幽靈了。為此他不免自問,現(xiàn)在,他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幽靈呢?
他后悔那次不該跟譚霞成吵架?;蛟S,他真的有精神病,居然懷疑那件事跟妻子有關(guān),居然懷疑她就是那個人。妻子是他以前的同事,那時,他們在同一所中學(xué)教書。他考上公務(wù)員后,妻子不服輸,說,明年我也去考個公務(wù)員玩玩。第二年,她真的考上了。那時考公務(wù)員不像現(xiàn)在人這么多,聽說今年的錄取比例是五十比一??忌虾?,妻子洋洋得意。他請她和女兒吃了頓巴西燒烤。他還記得他向妻子求愛時的情景。那是學(xué)校為優(yōu)秀教師組織的一次旅游,他們都去了。晚上,她忽然敲他的門,問能不能到他房間里來洗個澡,因為她那間房里滿是人,他們在打牌,跟他同住一間房的人也打牌去了。她不喜歡打牌。他也不喜歡。他激動得手忙腳亂,心想,她這么信任他,至少,對他也是有好感的,不然誰會提出這么大膽的請求?在她洗完澡,臉上紅撲撲濕漉漉地從洗澡間出來的時候,他就不失時機地邀請她去散步。在月色中和梧桐樹下(那時,許多城市的街道兩旁栽著的是法國梧桐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清一色的樟樹),他呼吸急促,忽然問她,我們這樣,是不是已經(jīng)是那方面的朋友了呢?她故意裝糊涂:那方面是哪方面?他急了,說,就是說不是普通的朋友,而是……他看到她在笑,于是明白她其實早已懂了,他不禁勇敢地上前去抓住了她的手。
她上班的地方在市政府。前不久,市政府的一個領(lǐng)導(dǎo)被抓起來了。報紙上說得很明白,檢察機關(guān)從那位領(lǐng)導(dǎo)的抽屜里搜出來了一本日記,上面不但記載了許多行賄受賄內(nèi)容,還有他給情婦們買的許多貴重物品的清單。他仔細地看了報道,上面說日記里提到的身份曖昧的女人有數(shù)十個,其中有“唐××”、“劉××”、“周××”、“秦××”、“譚××”和“李××”。報紙上當然不會出現(xiàn)真名,但越這樣,他就越覺得那個“譚××”是她。譚霞成上班時和那位領(lǐng)導(dǎo)只有一墻之隔,并且要經(jīng)常向?qū)Ψ絽R報工作。她是市政府大院里最活潑最漂亮的女人之一,其實就算不是最漂亮的,恐怕也難逃厄運。報紙上說那個家伙貪得無厭,好色成性,對于眼皮底下的獵物怎會輕易放過?
那天,主任忽然很熱情地問他:你愛人好像姓譚吧?起先他沒明白,后來看了報紙才反應(yīng)過來。辦公室訂了這份報紙。而且整個大院里,每個科室都訂了這份報紙。這一下,問題就嚴重了。他走到哪兒都感覺有人指指點點,甚至別人正在面對面說什么,一看到他,馬上閉了嘴,等他轉(zhuǎn)過身,又開始嘀咕。
他記起來,有一次,他把手從她衣領(lǐng)里探進去,忽然問她,如果你們領(lǐng)導(dǎo)勾引你,也像我這樣把手插進你衣服里,你怎么辦?她說,我會請他自重。說著,仿佛他的那只手果然變成了領(lǐng)導(dǎo)的手似的,她厭惡地皺了皺眉,把他的手打開了。他暗暗松了口氣,但她那個打的動作,未免有些輕佻,所以他馬上又問,如果他死皮賴臉呢,或者以工作為由要挾你呢?同時,他再次把自己的手當作她領(lǐng)導(dǎo)的手,重新從她的衣領(lǐng)里插了進去。她依然毫不猶豫地把他的手打開了。這次,她的動作讓他比較滿意。他想了想,又說,如果你們領(lǐng)導(dǎo)長得帥,又經(jīng)常買你喜歡的東西送給你討你的歡心呢?她抬起頭,忽然說,那我就答應(yīng)他。雖然她馬上把緊繃的臉皮松開了,可他覺得,也許她剛才的玩笑并非完全是玩笑。就像有時候她問他喜不喜歡別的女人,他的回答也半真半假一樣。
這樣一想,類似的疑點就越來越多了,比如他們正在做愛,他會忽然發(fā)現(xiàn)她眼睛望著別處。她的拎包里經(jīng)常會有莫名其妙的禮物出現(xiàn),有時是一條項鏈,有時是一只玉墜,還有一次是一瓶高級進口香水。按道理,這些東西是要他陪她去買的。有時候,她會莫名其妙地激動。有時候,她推說單位上有應(yīng)酬,回來得很晚。還有,她明明在發(fā)短信,看到他,馬上就中止了。他聽到她在打電話,可他一進門,她就把電話掛了。
那位領(lǐng)導(dǎo)被抓起來后,她單位上也鬧翻了天,有一段時間完全處于癱瘓狀態(tài)。許多職員被有關(guān)部門叫去調(diào)查或談話。緊接著是單位宿舍里,年輕或不怎么年輕的夫妻吵架越來越頻繁。單位上的那張報紙,開始好像被誰故意放在極醒目的位置,等他后來去找,又怎么也找不著。他到報亭重新買了一份,帶回家,放在茶幾上,看她的反應(yīng)。她瞄了一眼,果然不自在。又過了一會兒,她借抹茶幾之機,做賊心虛地把它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簍。
他把一切看在眼里。他走過去,把報紙撿起來,重新打開。他說,還沒看完呢。說著,翻到那篇新聞,裝作剛剛看到的樣子,驚訝地說,呀,是你們單位的呢。然后用緩慢的語速把文章朗讀了一遍。
他說,你們領(lǐng)導(dǎo),有那么多女人啊。
他說,也難怪,我要是他,也會這樣的,手下漂亮女人那么多,他有權(quán)有錢,而那些女人,既要滿足自己的物欲,又要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剛好他兩者都能提供嘛。
他說,說實話,我認為這件事,責(zé)任不完全在他,我倒挺同情他的,他被那些女人利用了,他成了她們滿足物欲和虛榮心的工具。
他嘮嘮叨叨,一會兒旁敲側(cè)擊,一會兒指桑罵槐。她說你有完沒完,他說沒完。
他們吵了起來。
隨著爭吵的升級,他干脆說道,對,我覺得那個“譚××”就是你。
至此,那遮掩的東西完全撕破了,他們從熱戰(zhàn)轉(zhuǎn)入冷戰(zhàn)。
以前他是個很勤快的男人,下了班總是忙這忙那,他熱愛美食,喜歡烹飪,廚房里是一把好手。以前,她每次下班推門進來,看到的是系著圍裙、眼鏡上蒙著一層霧氣的他和桌上熱騰騰的飯菜,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談點彼此單位上的趣事,然后哈哈大笑。飯后,他們手拉著手沿著街道或公園的湖堤散步??涩F(xiàn)在,一切都變了。家里不再熱騰騰的。他們的表情很干燥,風(fēng)一吹,冷漠的細屑掉下來,滿屋子飄飛。
他也想到過報復(fù)。有一件事,就是她在飯桌上告訴他的,物價局的一個人,老婆被領(lǐng)導(dǎo)搞了,他想報復(fù),但想來想去,也不知道怎么報復(fù)才好。后來他忽然想到了寫匿名信。他把那個家伙的貪污受賄玩女人都寫了,信寄出去后,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他想找黑社會的人教訓(xùn)那個家伙一頓,他問別人,你知道黑社會的人在哪里嗎?別人都搖頭。他很奇怪,黑社會性質(zhì)的犯罪事件,電視新聞里幾乎天天有,可他就是找不到他們。他又去想勾引那個家伙的老婆來求得心理平衡,誰知人家根本看不上他。末了他只好故意到紅燈區(qū)去染了病,然后他就像一個播種的人,幸災(zāi)樂禍地等待預(yù)想中的事情一步步發(fā)生。不久,他果然在性病醫(yī)院里碰到了那個家伙。他對那個家伙笑了笑,那個家伙也仿佛認識他似的對他笑了笑。不過他還是很心疼,治這種病,畢竟要很多錢。這時他看見那個家伙叫醫(yī)院里開了一張發(fā)票,并且金額比實際所花的還要高出許多。他沒想到那個家伙不但沒吃虧,反而還賺了一筆。
可是,他怎么能這樣報復(fù)譚霞成呢?他不會那么傻。她是他妻子啊,他們相濡以沫,榮辱與共。這樣下去,受傷害的只能是他們自己。他決定打破目前的局面。以前小吵小鬧也是有的,但那是甜蜜的調(diào)味劑。每次爭吵過后,彼此間的熱烈倒增加了一倍。有時候為了追求這種熱烈,他們還會故意制造一些爭吵,現(xiàn)在怎么成了這個樣子呢?他們都是對生活很負責(zé)的人。在這方面,他甚至是個急性子。如果她心里有什么疙瘩,他一定要給她解開。不然他比她還難受。打個比方,如果他打算跟她離婚,也一定要馬上離成,好讓對方和自己開始新的生活。他最怕彼此耗著。這么長時間,他和她都沒有想到離婚,這說明他們并不想讓事態(tài)進一步惡化。
那件事,他也想開了,即使真有那么回事,他也會原諒她的。人不可能不犯錯誤,人人都有弱點。那是人性的弱點。說不定,那些項鏈香水什么的,是別人用來賄賂她的,她不好意思跟他講?,F(xiàn)在,什么地方?jīng)]有賄賂呢?多多少少總是有一些的。她本身就是一個辦事能力強的人。再者,換了一個角度想,假如那日記完全是該領(lǐng)導(dǎo)的虛構(gòu)呢?他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或出于某種病態(tài)心理,故意編造了那些日記,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這樣說來,把當事人的日記作為辦案的重要證據(jù),是合理的么?還不說日記也屬于個人隱私的范疇。相關(guān)部門在行使法律權(quán)力的時候,是否也踐踏了法律本身呢?
他又開始思考那些形而上的問題。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他又變得兩眼放光旁若無人了。那天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問她,把日記作為犯罪證據(jù),你不覺得有些荒唐么?
她把手抽了出去,不理他。
他說,我也很荒唐,居然被迷惑了。
他自我檢討著,忽然一句話觸動了她什么地方,她終于笑了起來。
她說,你精神病啊!
什么?你也說我精神病?他胸口一緊。
她見他變了臉色,忙問他怎么回事。其實單位上的事,他很少跟她說,要說也是說輕松有趣的事。他跟主任之間的矛盾,還有他偷偷到精神病院去看過醫(yī)生,他都沒跟她說。他在網(wǎng)上查找相關(guān)知識。他把自己近來的身體和心理表現(xiàn)跟網(wǎng)上逐一比對,不禁大驚失色。這時他仍然笑了笑,說沒什么,家里冷了這么長時間,忽然開了凍,我太激動了。他站起來,轉(zhuǎn)過臉,眼里盈滿淚水。
現(xiàn)在,譚霞成急成了什么樣子呢?
四
他說,我要見梁康蒙醫(yī)生,在你們醫(yī)院里,我只信任他。
他以前偷偷來找的就是梁康蒙。他們很談得來,幾乎成了朋友。梁康蒙不認為他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他說,你自知力良好,并且求治心切,這不是精神病人的癥狀,當媒體在宣傳這個時代很多人的精神出了問題時,很多人便都以為自己得了精神病,這本身就是一種社會病或集體病。他接著說,即使你患有精神病,我也不建議你住院吃藥,既然是人們的生活出了問題,那首先要解決的是生活本身,比如河水被污染,你把魚撈出來清理它體內(nèi)的毒素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你終究還是要把它放回去,這樣,它馬上會被重新感染。藥物本身就是一種暴力。
護士說,好啦好啦,我一定會把你的意見反映上去。
他皺了皺眉說,別用這種跟小孩子說話的口氣跟我說話,告訴你,我沒瘋!
護士笑了起來。那種笑容,在他看來,也是諱莫如深或正中下懷的,仿佛他剛才的那些話,正好印證了他們的診斷,或者,又可以讓他們給他一個新的病名。不知怎么的,他在念叨“病名”這個詞的時候,他的意識中卻是“罪名”?;蛟S,在有的人看來,它們也的確相去不遠,比如有人說,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他一直想不通,孤獨怎么可恥呢?難道在他們看來,孤獨或不合群也是不可饒恕的罪行?比如他們說,容易被小事激動也是精神病患者的典型癥狀,那么究竟什么是小事什么是大事?它們到底由誰說了算?他們大概是想每個人都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事,把每個人都修理成同一個模樣吧?
因此他迫切地想見到梁醫(yī)生,想跟他談?wù)勥@方面的問題。也許,只有他才理解他。
那段時間,和梁醫(yī)生交談幾次后,他心情輕松多了。并且在梁醫(yī)生的指導(dǎo)下作了一些心理調(diào)試,效果很好。他和梁康蒙幾乎成了朋友。至少,他在心里是把梁康蒙當朋友的??删癫≡阂哺饷嬉粯訝栍菸以p。從梁醫(yī)生的話中聽出,他在這里并不開心。
他懷疑護士沒把他的話當話,根本沒把他的要求反映上去。在她們眼里,他是一個精神病人,誰會把精神病人的話當真呢?
他又喊了起來。
這次,終于來了人。是涂醫(yī)生。涂醫(yī)生說,梁醫(yī)生休假去了。
他問,他什么時候回來?
涂醫(yī)生注視了他一會兒,說,梁醫(yī)生會回來的,等他回來了,你一定會見到他。
他安靜下來。他像一個病人那樣安靜了下來。在別人眼里,他肯定是這樣的。忽然意識到這一點,他很害怕。他想再用吵鬧和喊叫來表示他的反抗,但那樣,他們會再次把他送到強制病房,進行捆綁、電擊和注射。
他想,我還是裝糊涂吧,就像他在單位上那樣。此刻譚霞成一定在為他奔走,會盡快救他出去的。
雖然他在單位上盡量遠離權(quán)力斗爭的漩渦,可還是不知不覺被卷到了中心。都是靠筆桿子吃飯,在領(lǐng)導(dǎo)眼里,他和主任都不過是一支蘸了墨水的筆,這樣,他和主任之間就存在比較關(guān)系,有比較關(guān)系就會成為競爭對手。即使他不想競爭,可主任會感到來自他這邊的壓力。他工作越努力,處境越危險。
那次,他出差剛回來,由于不習(xí)慣空調(diào)(大概,這也會成為他不合群或性格孤僻的證據(jù)),感冒了??人院土鞅翘?。后來頭也痛起來了。那天中午,主任在沙發(fā)上睡著了,辦公室其他幾個人逛街去了。這段時間,由于在準備會議材料,主任也很辛苦,經(jīng)常在辦公室加班到很晚,眼睛熬出了血絲。他上了一下網(wǎng),發(fā)了幾封電子郵件。后來實在支撐不住了,想提前回家休息,看主任睡得那么熟,又不忍心叫醒,便悄悄收拾好桌子,走出門,又悄悄把門帶上。已是下午三點,大樓里還靜悄悄的。相對來說,下午上班,大家的時間觀念不是那么強。回到家里,他取消了手機鈴聲就睡了。他怕剛睡著別人打電話來。晚上他也要開夜車趕寫材料。一覺睡了兩小時。醒來后,快五點了,女兒還沒放學(xué),譚霞成也快下班了。他洗了把臉,感覺舒服了很多。喝開水時,從公文包里拿出手機,見上面有兩個未接電話和一條未讀短信。他心內(nèi)忐忑,摁鍵一看,兩個未接電話都是辦公室的。短信是主任發(fā)來的,寫的是:禹漱敏,我對你這段時間的工作表現(xiàn)很不滿意,從明天起,你不要來上班了,有情況你和局長解釋。他腦袋嗡了一聲。他不知道主任是否有權(quán)力叫他別上班。不過他還是發(fā)了個短信如實地解釋了一下。主任沒回他的短信。
那天晚上,他很久沒有睡著,翻來覆去地想明天怎么跟局長解釋。他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尤其和領(lǐng)導(dǎo)面對面時,更是心慌氣短。他寫材料到半夜才睡,睡下不久又忙從床上爬起來。譚霞成問他干什么,他撒謊說,材料上還有個地方要補充一下。他把衣服緊了緊,在記事本上匆匆寫下了這么幾點作為明天談話時的備忘:一,如實解釋這次事件;二,剛調(diào)到這個科室時主任對他的提防和試探(現(xiàn)在,他必須談到這點);三,一年多來,在工作上自覺問心無愧:四,主任沒有不要他上班的權(quán)力;五,既然主任提出不要他上班,他也懇求局長給他換一個崗位,不管干什么都行。
一到單位,他就去找局長。不用說,主任昨天已跟局長匯報過了。至于是怎么匯報的他也管不著。但一在局長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來,他又結(jié)結(jié)巴巴不知說什么好。那張紙條就在上衣口袋里,進局長辦公室之前他還掏出來看了幾眼,可現(xiàn)在,他忽然都忘記了。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坐在那里憋了老半天,只說了一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事前明明覺得自己是有理的,被冤屈的,可一到局長面前,他又不自信了。他的腰往下彎,聲音也低了下去。先前準備好的臺詞,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他很自責(zé),局長對他那么好,可他老是給他添亂?;蛟S,正是因為局長對他太好了,他才這樣吧。他不是一個軟骨頭的人,可局長一對他好,他的骨頭就軟了,骨頭一軟,就顯得自己理虧了。原先,他也跟一些知識分子一樣,認為中國人沒有原罪意識,但有一次在填年終考核表時,他忽然意識到中國人也是有原罪意識的。那樣的表每年都要填,內(nèi)容大同小異,“本年度本人政治思想好,堅決……積極……”先是自我鑒定,再是組織意見。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從畢業(yè)到退休,每次填都誠惶誠恐,如履薄冰,其實誰也不把它當真,可誰也馬虎不得,大概,這就是中國人的原罪吧。
局長肯定也認為是他理虧,寬容地說道,一個單位,沒有良好的紀律是不行的,要團結(jié),上下一條心,才能辦好事。即使有矛盾,也可以互相溝通,消除矛盾和誤會。和人溝通也很重要。你在這方面似乎做得不夠。
他不想點頭,可他還是點了頭?;蛟S是這樣的。他不太會和別人溝通。有一次,主任就說他們交流太少。主任說,交流就是交心??伤憛掃@個惡俗的詞。他把自己的心看管得太緊了,并不肯輕易地交出去。
局長繼續(xù)說,你們之間的矛盾,我也知道一些,但凡事要先檢查自己,對不對?你們年輕人,大多有以自我為中心的毛病,要不要自我?要,但也要學(xué)會關(guān)心別人,有時候,作為下屬,辦公室的一些雜事,可搶著多干一些,比如擦地板啊,燒開水啊,來了客人倒杯茶水啊什么的。再比如,對方工作忙的時候,你也可以去問問他是不是要幫忙,諸如此類,等等。
他想爭辯一下,比如,辦公室的雜事他早就搶著干了,只是從沒跟局長匯報過。至于局長的另一個建議,他不敢茍同,主任對他本來就有戒心,如果他這樣問,不就印證了主任的想法嗎?主任肯定會認為他是在窺伺他的權(quán)力和職位。
局長仿佛知道他的想法,接著說,當然,他不一定要,但你這樣一問,人家就知道你也關(guān)心他,關(guān)系不就得到改善了嗎?
他只好繼續(xù)點頭。
他想,幸虧他沒把要求換崗位的事情提出來,不然,局長肯定會生氣的。現(xiàn)在單位正在籌備開大會,你還在搗亂,這不是想拆局長的臺嗎?想到這里,他汗都出來了。
局長說,就這樣吧,你去上班,以后注意點,我等會兒再跟你們主任交代一下。
他回到辦公室,主任正在桌前寫著什么。其他同事有的來了,有的還沒來。他又把昨天的事情跟主任解釋了一下。主任仿佛沒長耳朵,理都沒理他。他的火氣忽然躥上來了,說,你是一定要我離開這里了?主任說,你走嘛。他說,走就走。
主任說,走之前辦一下移交。
主任說,我白養(yǎng)了你。
主任說,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你還把我這個主任放在眼里嗎?
本來,他是要馬上沖出辦公室的。但他最終還是坐了下來。主任那些荒謬絕倫的指責(zé)反倒讓他鎮(zhèn)靜了。他想,我憑什么要走?我偏偏不走,氣死你。既然局長叫我在這里,我就在這里,看你能把我怎么樣?說不定,他沖出辦公室,正中主任下懷,他又可以到局長那里去告他的狀。他打定主意,就是要讓自己成為主任的眼中釘,肉中刺。
他想好了,從現(xiàn)在起,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他必須和主任有言語往來之外(他畢竟是下屬,畢竟還有工作任務(wù)),其他時候,他堅決不理他。反正主任經(jīng)常到局長那里告他的狀,那就讓他告下去好了,他不怕。相比之下,他甚至還有某種優(yōu)越感,就好像他們在決斗,主任的子彈已經(jīng)打完了,他槍膛里還是滿滿的。從某種程度上說,主任已經(jīng)方寸大亂,說話都語無倫次了,比如,主任是老板還是家長,憑什么說他養(yǎng)他?他不是打工仔是公務(wù)員,就是打工仔現(xiàn)在也有勞動法保護,憑什么不讓他上班?為什么他一定要跟主任交流思想?有時候,思想是不能交流也是沒辦法交流的。
他和主任之間的冷戰(zhàn)就這樣開始了。不,其實根本不是戰(zhàn)。他從來沒有戰(zhàn)的意思。他只是不想跟主任說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僅此而已。如果主任是小人,他就是君子,如果主任一定要說自己是君子,那他就做小人,總行了吧?他馬上嘗到了不說話的快樂。以前主任老在他耳邊嘮嘮叨叨的,不是說這個人不好,就是說那個人不行。或故意拿出一篇剛得到領(lǐng)導(dǎo)首肯的材料叫他過目,或搖頭晃腦從電腦上念一段他兒子的作文,問他寫得好不好?,F(xiàn)在好了,耳根清凈,心情舒暢。他感到從窗子邊擦過去的太陽暖烘烘的,甚至連院子里的花香也聞到了。
主任想冷落他,是很容易的。他會把辦公室變成臨時會場。或瞞著他安排飯局。主任嘀嘀咕咕打完電話,辦公室里的其他人用異樣的目光望了他一眼,然后一個個心懷鬼胎魚貫而出。他知道他們到外面吃飯去了,單位上有個小金庫,有時候會到外面去吃吃飯唱唱歌,或到什么地方旅游一次。還可以報銷一點的士費或買個照相機錄音筆什么的。那些東西他從來沒拿來用過。他不喜歡用公家的東西。大家都用的東西容易壞,如果壞在他手里怎么辦?沒必要占那個便宜。吃飯什么的他更無所謂。主任還會用小金庫里的錢給大家發(fā)點勞務(wù)費,逢年過節(jié)發(fā)點福利。每次發(fā)那么一點小錢的時候,主任的神態(tài)好像在施舍?,F(xiàn)在,主任即使偷偷發(fā)給別人不發(fā)給他,他也不在乎。
至于合不合群,他不怕。孤獨和不合群,都是旁觀的產(chǎn)物。子非魚,怎知魚之樂?怎知魚不樂?倒是他心太軟,有時候那么固執(zhí)強硬,事后又自問是不是過分。他甚至只有故意強調(diào)或反復(fù)記起所受的屈辱,才能讓自己堅持下去。
有一次,一篇報告必須經(jīng)主任過目簽字才能呈給局長。他早已把報告寫好,但裝出不急不緩的樣子,并流露出直接送呈局長的意思。他看到,主任果真局促不安起來了。如果他這樣做,那真是對主任極大的蔑視了。當然他沒有那么做。因為他根本不想斗什么。他只是要故意折磨一下權(quán)力欲強的主任。等把主任的胃口吊得差不多了,他才把報告遞上去。
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主任眼睛里竟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忽然間,他覺得主任很可憐。
但他強迫自己在心里重溫那天所受的侮辱,才沒因心軟失去原則。不是時間長短的問題,而是他,永遠也不會跟主任這樣的人在一起蠅營狗茍。不能否認,有時候主任會表示出和解的意思,露出了假惺惺的神氣。但他不肯買賬。那不過是主任因自己的權(quán)力之繩快縛不到他,便想把他拉近一些罷了。
他說,他很慶幸跟主任吵了這么一架。如果不吵這一架,他跟主任的關(guān)系還是那么不明不白?,F(xiàn)在好了,涇渭分明,一刀兩斷,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和解脫。
五
××精神病院,茲將我單位科員禹漱敏近來的精神衛(wèi)生情況報告如下:
近階段以來,被送人禹漱敏行為異常,按道理,作為國家機關(guān)單位工作人員,應(yīng)該懂得遵守嚴格的作息時間,可是他逐漸表現(xiàn)得不遵守紀律,無故遲到早退,甚至不經(jīng)請假就曠工的現(xiàn)象也屢次出現(xiàn)。精神易激動興奮,易與人發(fā)生沖突,工作學(xué)習(xí)和其他活動注意力均不能集中,自控能力差,精神萎靡不振,對人冷淡、與人疏遠、對親人懷有敵意(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后面會談到)、少言寡語、獨自呆坐,或無目的漫游,對同事的勸告不加理睬。行動越來越遲緩,在辦公室里經(jīng)常端坐一隅,紋絲不動,對其他人的進出毫不關(guān)心,甚至失去起碼的禮貌。具有自戀人格傾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整天戴著耳機,尤其喜歡聽貝多芬,對具有瘋狂性的音樂有特殊興趣。
被送人疑病觀念很頑固,兩月前,他屢屢外出,到精神病院還有其他醫(yī)院作了各種檢查,擔(dān)心或相信自己患有某種疾病,希望得出患有疾病的結(jié)果。具有一定強迫觀念,反復(fù)檢查字是否寫錯,門窗有沒有關(guān)好。據(jù)其妻子講,在家里,他也會反復(fù)檢查電燈、水龍頭或煤氣開關(guān)等。由于覺得手臟,床單臟,就反復(fù)洗手,要妻子洗床單。在單位,也經(jīng)常看到他洗手。只要動身便是洗手,不然就不動身?;蛘邞岩勺约簞傉f過的話或剛做過的事有錯誤,就反復(fù)多次地詢問周圍同事,求證自己的表現(xiàn)。他明知這樣的行為沒有必要,卻不能控制,否則就會焦慮緊張,痛苦不堪。
被送人對各種事物興趣減退,孤僻任性,沉默少語。與同事交談時不注意傾聽或很少回答,情緒多變,常因小事痛苦流淚或無故高興。有嚴重的被迫害妄想,且伴有幻聽,內(nèi)容荒誕不經(jīng),常懷疑有人在背后議論或辱罵他,逐漸形成與周圍完全對立的局面。近階段以來,工作能力也大大下降,很簡單的日常工作,他連起碼的程序都忘了,比如材料的格式,科室里的程序,語法等等。在和同事的語言交流中,常常答非所問,言語支離破碎,語句缺乏聯(lián)系。思維過程也很緩慢,以致影響言語速度。性格反常,無故發(fā)脾氣,自語,自笑或無端恐懼。而且,其情感反應(yīng)與環(huán)境非常不協(xié)調(diào),與思維內(nèi)容不配合,甚至出現(xiàn)情感倒錯現(xiàn)象。比如單位拿了先進,明明是一件高興的事,他卻表現(xiàn)得憂心忡忡。我們省城被評上了全國文明衛(wèi)生城市,他卻冷嘲熱諷。看到別人笑,他覺得刺耳。據(jù)譚某講,他很反感她看電視劇、相聲、同一首歌、挑戰(zhàn)主持人、相約星期天等等收視率極高的節(jié)目,只希望她看新聞?wù){(diào)查、社會紀錄、法治在線等節(jié)目。被送人具有某種比較明顯的反社會型人格障礙。他竟然說科學(xué)技術(shù)的進步毫無意義,說原始社會的人們也照樣活得很快樂,說馬克思當初對人類社會的階段劃分是完全錯誤的,自古以來,人類社會只有兩種,那就是民主社會和專制社會,說中國的歷史書應(yīng)該完全重寫,不應(yīng)該給秦始皇唐太宗朱元璋這樣的人以大量的篇幅,不然會導(dǎo)致更多的權(quán)力崇拜,現(xiàn)在的很多宮廷電視劇就是證明,有許多亡國之君倒值得大寫特寫,他喜歡看外國足球不喜歡看中國足球,說很多人把體育和愛國混為一談,說現(xiàn)在關(guān)于2008年奧運會談得太多,以致他一聽到福娃就想吐……
另,據(jù)同事們觀察和與之交談,發(fā)現(xiàn)其有比較明顯的知覺障礙,有軀體不適感,如時常覺得頭部沉重,腦子模糊不清,他曾跟同事說,這段時間,他感覺自己的頭部好像和身體分開了。并且經(jīng)常頭痛、頭暈、注意力渙散、記憶力下降、失眠、做噩夢等。時常感到受了控制,要擺脫單位所有的紀律與規(guī)章制度。即使是大熱天,也穿著厚衣服,戴著帽子,仿佛要把自己藏起來。另一方面,又常表現(xiàn)出被迫窒息,即使大風(fēng)大雨,北風(fēng)呼嘯,他也要把窗子打開。極不習(xí)慣空調(diào),認為空調(diào)有某種強迫意味。強迫他呼吸某種他不想呼吸到的氣體。
被送人有強烈的災(zāi)難妄想。坐車擔(dān)心出車禍。步行會擔(dān)心樓上掉下玻璃,坐在屋子里擔(dān)心天花板出現(xiàn)裂縫,懷疑跟每一個同事都有糾紛。據(jù)他妻子講,他幾乎每天都會幻想妻子或女兒出了嚴重的車禍,然后被自己的想象折磨得發(fā)抖,好像事情真的已經(jīng)發(fā)生。另,被送人與家庭成員關(guān)系緊張,前階段他一直懷疑妻子有外遇。事情的起因是譚某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因貪污被起訴,檢察機關(guān)在該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搜出了一本日記,上面除了領(lǐng)導(dǎo)的受賄記錄,還有他的私生活的描寫,比如跟哪些女人約會、送了對方什么貴重禮物等等。被送人便懷疑日記里的譚××就是他妻子,為此想出種種辦法來試探,對妻子橫加指責(zé),進行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到目前為止,他的懷疑仍未消除,并揚言,他一定要報復(fù)他的妻子。這件事讓他覺得很丟臉,心情壓抑,郁郁寡歡。
被送人的軀體障礙也很明顯,據(jù)觀察,常有出汗、口干、胸悶、吞咽困難,腹瀉或便秘等癥狀。有時候,他一天上好幾次廁所,有時候則恰恰相反,上一次廁所要呆好久,且伴有呼吸急促,頭昏出汗,四肢冰涼等癥狀。最長的一次,他在廁所里蹲了三十多分鐘,而且什么都沒拉出來,這是單位同事親眼所見。他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胃腸不適,食欲下降,多次拒絕和單位同事就餐。睡眠障礙突出,該睡時頭腦清醒,該醒時昏昏欲睡。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被送人有家族精神病史,其父在他五歲時,因精神分裂癥自殺。并且據(jù)調(diào)查,其父曾犯重大罪行被判刑勞教,1978年,發(fā)病后保釋就醫(yī),不久便服毒自殺。
至于有無陽痿、早泄、遺精等癥狀,因涉及個人隱私,待考。
綜合以上諸種癥狀,我們認為被送人禹漱敏行為異常,情感、思維和知覺均出現(xiàn)大面積障礙,性格劇烈扭曲改變,類神經(jīng)癥狀明顯,已患上嚴重的精神疾病。同時,被送人具有固執(zhí)的反治療傾向,對自身精神活動的理解和判斷發(fā)生了障礙,不能對自己的病態(tài)表現(xiàn)進行分析和批判,反而認為自己的病態(tài)知覺、思維、言語和行為正確,不肯承認自己有病。故現(xiàn)將其送至精神病院,請予以確診和收治為荷,不勝感謝!
六
涂榮廣處理完一個病人,才下班回家。這個病人從九歲開始喝酒,后來發(fā)展到每天喝烈性白酒不少于一斤。為了戒酒,指頭都砍斷了兩根,可每戒一次,酒量又大了一分。以致骨瘦如柴,全身發(fā)顫,經(jīng)常出現(xiàn)譫妄狀態(tài),這次他被幾個子女強行送了過來。由于長期大量飲酒,慢性酒精中毒導(dǎo)致了精神障礙。
涂榮廣給病人實施的是厭惡療法。他擺出十二個玻璃杯子,在其中的九個杯子里裝入烈性白酒,在另三個杯子里裝入自來水,把它們隨機擺放,然后讓病人隨意拿起一個杯子去聞,如聞到盛酒的杯子,就給他一次電擊。他相信,經(jīng)過幾周的治療,病人酗酒的惡習(xí)一定會得到有效的控制。
他只有上班的時候才感到快樂,下了班就有些煩。
回到家里,不出所料,老婆蘇紅果然還沒回來。
他的耳朵里仿佛又掀起了一陣陣麻將的搓動聲。山崩地裂。山呼海嘯。
蘇紅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同事家打牌。
他們住的是蘇紅單位的改造房,市郵政局以前的集體宿舍。也就是說,他們家的樓上樓下都是郵遞員。這種感覺很不舒服,好像他是被人托運或寄存的包裹。這樣,他們吵架的時候,蘇紅就顯得理直氣壯了。她說,你不愿住就搬走。
可當初,這套房子,無疑也是他追求蘇紅的動力和籌碼之一。是放在了他內(nèi)心的天平上的。他是外地人,在異地工作不免有漂泊之感,農(nóng)歷每月初一十五,這個城市的人都會放鞭炮,他討厭得要命,一聽到鞭炮聲,他那異鄉(xiāng)人的感受就異常強烈。后來,他和蘇紅見面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你們這里的人真討厭,怎么每月初一十五都要放鞭炮。他的抱怨引起了蘇紅的共鳴。作為本地人,她也很討厭這個陋習(xí)。因為這,她在有些場合都不愿承認自己是本地人。可他,直截了當?shù)嘏辛怂麄兊穆?xí),讓她產(chǎn)生了好感。
但是她沒想到他們在結(jié)婚后的第一個星期,他也像其他人那樣,清早在門口放了一掛鞭炮。那天正是農(nóng)歷十五。
那掛鞭炮預(yù)示著他們的婚姻生活由各取所需和南轅北轍所帶來的不幸。
他早就想離開這個地方。這個充斥著傲慢的郵政系統(tǒng)職工的地方。蘇紅是頂她媽的職進了這個系統(tǒng)的。樓道里常年彌漫著一種油漆的味道。奇怪,并沒有什么油漆,可他聞到的就是這種味道。他在郵局見過他的鄰居們,有的連簡單的加減法都會算錯。他們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余。這些人沒什么別的追求,又有的是時間,下了班就互相串門打牌。蘇紅很快就上了癮。由于經(jīng)常熬夜,手背的皮膚便格外粗糙,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會以為是一個老女人的手,他不禁被嚇了一跳。不過他并沒有提醒她注意護理之類。他曾想買一套房,但怕離婚時財產(chǎn)分割讓蘇紅占了便宜。他是不會讓蘇紅占便宜的。現(xiàn)在他的工資比蘇紅高得多。這幾年,精神方面的疾病越來越引起了人們的重視。原來,他小時候住的那條胡同里,那個整天說胡話的王阿姨和看到人就會把褲子脫下來的丑阿金,都是得了精神病的,如果是現(xiàn)在,都能治好??赡菚r候,誰會想到把他們也送到醫(yī)院里去呢?從這方面說,社會真的是進步了。最可惜的是他的五舅,在大學(xué)里談戀愛受了刺激,才讀了一年就被學(xué)校勸退了。他不理解學(xué)校為什么要這樣做,這對他五舅不是雙重打擊么?從大學(xué)回到家里,五舅整天都木訥地坐在那里,不說話也不作聲,從早晨坐到晚,每晚九點半,準時睡覺。據(jù)說那是他和女朋友初次約會的時間。全家人都為他著急。五舅讀的是師范大學(xué),如果正常畢業(yè),會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二舅有些門路,心想五舅這樣坐下去不是個事,便找關(guān)系把他活動到郊區(qū)的一所中學(xué)當代課教師。學(xué)校對五舅也很照顧,只讓他教些無關(guān)緊要的課,等于花錢養(yǎng)著他。但他沒法維持課堂紀律,那些調(diào)皮無知的學(xué)生經(jīng)常跟他唱對臺戲,把他當猴耍,每上完一堂課,五舅都要氣得渾身顫抖。沒多久,他病得更重了,一天晚上,他悄悄走進了離學(xué)校不遠的一口水塘。五舅給涂榮廣留下的最后印象是,他被人從水塘里打撈出來,身子脹得像一頭牛,臉色比平時更黑更紫。等他讀了大學(xué),才知道五舅原來是可以治好的,甚至治起來還很簡單??僧敃r,連那么精明能干、跟各界人物都有交情、在什么地方都混得開的二舅都沒有想到這一點。據(jù)說五舅是個數(shù)學(xué)天才,上課昏昏欲睡,從不聽講,但學(xué)校的每次數(shù)學(xué)競賽他都參加,而且成績總是全校第一。
沒買房子,他就悄悄存私房錢。他和蘇紅是不會過長久的。因此從結(jié)婚時起,他就騙蘇紅,說他不能生孩子。對于一個醫(yī)生來說,要做到這一點當然不難。他不希望將來孩子會成為他們離婚的絆腳石。他是從結(jié)婚起就準備離婚的。為此他不惜破壞自己的形象,她討厭什么,他就偏偏去做什么。他遲早是要買屬于自己的房子的。現(xiàn)在,他已今非昔比,一口地道的本地話,比本地人更像本地人,何況他現(xiàn)在還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蛇@兩年,房價天天在往上漲,他的錢在銀行里一天天貶值,氣得他直罵娘。要想阻止它們繼續(xù)貶值,唯一的辦法就是早點和蘇紅離婚。
他們不幸婚姻的源頭,就在于他和蘇紅第一次做愛時,發(fā)現(xiàn)她不是處女。
從此,她在他眼里,就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或更多的人。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還有其他男人藏在她身后。他們接吻,其他的男人會探出腦袋偷看。他們做愛,其他男人也在旁邊用力,有時候幫他,有時候幫她。她說你快點,可他卻泄了氣。
奇怪的是,蘇紅對此滿不在乎,甚至還露出恬不知恥的神氣。他不知道她為什么還那么理直氣壯,好像她找了許多幫工,幫他掃平了前進的道路。
他曾旁敲側(cè)擊地向她打聽,那個或那些男人是誰,可蘇紅根本不承認有其他男人的存在。對此,他很生氣。如果她跟他講出來,說不定他還會原諒她??伤龍猿终f沒有。就好像門本來是鎖得好好的,等他從外面回來,發(fā)現(xiàn)門開了,肯定是有人進去了,難道是風(fēng)吹開了不成?她這不是把他當傻瓜嗎?
看來他對她還所知甚少。他要進一步摸清她的底細。這對于他以后的生活很重要。他不能這么糊里糊涂地過下去。這哪是結(jié)婚,簡直是鉆綠帽子,跳糞缸。
他開始向她的熟人或朋友巧妙打聽。原來,她早在讀初中時就跟人上了床,那時她才十四歲。懷了孕,差點被學(xué)校開除。后來又差點讓兩個臉上長粉刺的家伙動刀子。如果不是其中的一個后來在群毆中死掉了,另一個去當了兵,還輪不到他來娶她。他們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他甚至懷疑那個介紹人都有銷贓的嫌疑。
他有折磨她的法子。這時他才意識到,他是愛她的,可越愛她,便越不能愛她。他想他為什么這么命苦呢,想找個處女做老婆都撲了空。他在許多事情上都撲了空。填志愿,考研,戀愛。剛畢業(yè)時,他就被在大學(xué)里熱戀了兩年之久的女友耍了。那天中午他忽然回到他們臨時租住的民房里,卻發(fā)現(xiàn)她腿間夾著另一個男人。每次,他都要把蘇紅的內(nèi)褲撕碎。他喜歡這種撕碎的感覺。反正已經(jīng)破了,就讓它破下去,破罐子破摔。他不能容忍別人動過他的東西。他要報復(fù)她。從衛(wèi)生學(xué)的角度來說,那是一次不衛(wèi)生的性交,不久之后,婦科病開始在蘇紅體內(nèi)扎根,如果她想他接納自己,她就必須接受這種不衛(wèi)生的性交。她忍受著。聞到她體內(nèi)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他露出了難以覺察的微笑,仿佛那是她應(yīng)得的懲罰。他在以這種方式,來驅(qū)趕他對她的愛情。終于,他成功了,有一次,他剛把自己的衣服脫掉就把她推開了。他一路嘔吐著奔向衛(wèi)生間。
此后他們的婚姻名存實亡。
或許,說愛情依然是不準確的。當初,他真的是因為愛她才追求她的嗎?他認為,愛情只在人的童稚狀態(tài)中存在,一旦滲入了心機,就談不上愛情了,只能說是異性間的互相利用和勾引。愛情猶如慈母,戀愛中的男女有如她懷中的孩子,等孩子長大,他們只能離慈母越來越遠。誰還會像孩子那樣歡笑和哭泣呢?那時,為了追她,他還是動了些腦子的。他先了解她的氣味,再投其所好。他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了雄辯的天才。他大她幾歲,知道怎么討她的歡心。剛開始,女孩子是好幻想的,他就向她展示他的理想和抱負。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讓她聽得雙頰緋紅,心馳神往。她的面容看起來是那么純潔無邪。可他不知道,這樣單純的女孩子也跟別的男人上過床,而且是為他所不齒的那類沒什么文化的人。難怪,他那么容易把她弄到了手,原來她早已是開了封的酒,正在等著他這只勺子來舀她。本以為她中了他的計,到頭來,卻是他中了她的計。
前不久認識的一個朋友,說他創(chuàng)辦了一家網(wǎng)站,專門給那些單身老板(號稱鉆石王老五)介紹異性朋友。網(wǎng)站沒開通多久,竟火得不得了。應(yīng)征的多是女大學(xué)生。有一個老板因妻子不是處女一直耿耿于懷,想找一個處女,但他在和幾十個女大學(xué)生約會后都失望了,最后找了一個十六歲的高中生,雙方看了照片,都很滿意,就等著見面了。但那女生的哥哥忽然提醒妹妹,要老板在見面時提供一份體檢證明,結(jié)果老板發(fā)現(xiàn)自己得了多種性病。
所以他對自己找一個處女做老婆不再抱信心。這方面的資源已遭到嚴重破壞。在一次開會時,他認識了市第一醫(yī)院的內(nèi)科主任陶彩鈴。他們一見面就互相產(chǎn)生了好感。她說,請問涂醫(yī)生,我有個精神問題該怎么解決?他問是什么問題,她說她結(jié)婚這么多年,在性生活上從來沒有滿足過,聽別人談及此事就煩躁不安。她說涂醫(yī)生,你有什么好辦法嗎?
這是一個瘋狂的女人。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一掃以前的萎靡之氣,竟如下山之猛虎,把個陶彩鈴弄得死去活來投胎重生。
跟陶彩鈴在一塊很輕松。他們到了一塊,只干一件事,那就是脫衣服。一切都有條不紊,緊湊而有序。就像她的衣服,原本緊緊地繃在身上,但一解開扣子,相關(guān)部位便會美妙地彈跳出來。一個小巧玲瓏的女人。她的身體無比地瘦小,也無比地饑渴。這種反差給了他很強烈的感受。他們甚至很少說話。即使要說什么,一個眼神就夠了。她的牙齒和眼神閃閃發(fā)亮。哪怕是打電話,他們也是沉默多于語言的。仿佛只要把電話撥通,其他的事情只管交給空氣好了。他們發(fā)短信,一個說“喂”,一個說“哎”。用的是語氣助詞。省略了的句子成分仿佛就是兩人彼此的身體。
自從有了陶彩鈴,他的生活不易覺察地出現(xiàn)了一些變化。他對生活、對蘇紅的憎恨比以前淡薄了許多。他和蘇紅彼此客客氣氣,相敬如賓。有時候,蘇紅實在忍耐不住,會嚎叫起來:涂榮廣,你這個偽君子,你究竟要把人折磨到什么時候?老娘不就不是個處女嗎,有什么了不得的,有本事你去弄幾個處女,老娘也不管你,要不,我明天給你去介紹一個,或者在報紙上給你登個招聘廣告,總行了吧?她上前來撕扯他,要跟他吵架,他也只是及時地閃開,撣撣衣服,繼續(xù)看電視或翻報紙。蘇紅沉默下來,在一旁看著他,嘆了口氣,說,我知道,遲早有一天,你會把我送進你們那個精神病院的,求求你,讓那一天快點來。仿佛是害怕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如驚弓之鳥,要等夜深人靜,才悄悄溜回家來。并且每次還要一個女伴護送,等她安全進了屋,才讓對方離開。
他沒理會蘇紅的聒噪。如果蘇紅真的想進精神病院,他也沒必要親自動手。一個沒有婚內(nèi)性生活的女人(估計她現(xiàn)在婚外也未必有),一個內(nèi)分泌嚴重失調(diào)的女人。一個快要歇斯底里的女人。他不急。他在等待事物自己由量變到質(zhì)變。時間是最好的酵母。就像他的同事梁康蒙,本來,他早就可以提醒他,近階段他在精神上出現(xiàn)了一些反常,但他也不急。他總會看到他想看到的。
他四處察看了一下,他擔(dān)心蘇紅已經(jīng)回來,偷偷藏在什么地方,趁他沒注意,悄悄潛到他身后,舉起花瓶或張開剪刀……為此他經(jīng)常移動花瓶的位置,或把剪刀藏起來,他老是把菜刀放在砧板的底下。他和蘇紅有各自的臥室。晚上,他把門打上保險,扣上搭鏈。因為有一次,他半夜起來小解,拉開門,發(fā)現(xiàn)蘇紅正站在門口,頭發(fā)蓬松,兩眼發(fā)赤,簡直像個女鬼。他嚇了一跳,蘇紅自己也失聲尖叫。他們就這樣相互提防,互相害怕。
見蘇紅的確沒回來,他才脫了外套,換上家常衣服,他用電熱杯給自己燒了開水,扔了點茶葉在里面。每次他都是自己燒水喝。他呷了口茶,想了想單位上的事。很早,他就在努力改善自己和單位上老同志之間的關(guān)系。他越來越覺得,那幫老家伙還是不能得罪的,他們就像狗尾巴草,你去踩,它們就會弄你一身,越拍越多,怎么也拍不掉,還真的散發(fā)出一股臭味。但如果你把它們拿在手上,它們就會成為你的武器,你可以用它們來對付敵人。這就是那幫老家伙的妙用。以前他沒領(lǐng)悟到這一點,結(jié)果他們集體反對他排斥他,聯(lián)名上書或?qū)懩涿?,都是他們的拿手好戲。結(jié)果,弄得他差點功虧一簣。現(xiàn)在,他處處打老同志的招牌,維護老同志的利益,為老同志著想,瞧,情況出現(xiàn)了可喜的變化。這次,他又利用了一下他們,把院長搞得焦頭爛額。用不了多久,院長就會被咬爛搞臭的,那時,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取院長而代之了。
然后他躺在沙發(fā)里翻報紙。他喜歡看本地新聞。有時候,上面有一些病例和線索。很多人,都沒意識到自己或身邊的人患有精神病,作為醫(yī)生,他有必要提醒和督促他們。他的這種治病救人的精神還被報紙報道過。當然,那是為了配合宣傳而花錢做的軟廣告?,F(xiàn)在的醫(yī)療廣告越做越精彩,都是以記敘文的形式出現(xiàn)的。有什么辦法呢?目前,除了像婦幼保健院這樣的國家重視定向醫(yī)院是全額撥款,其他醫(yī)院都是少量撥款、多數(shù)自籌。精神病院作為特種疾病醫(yī)院,在經(jīng)營體制上跟普通醫(yī)院并沒有區(qū)別,他們也要自己掙錢吃飯。報紙上,頭一張照片是院長,第二張照片就是他。他正在門診。經(jīng)他做思想工作,有十多位精神病人的家屬主動把患者送到醫(yī)院診治。
今天他很高興。那個叫禹漱敏的家伙終于被送到醫(yī)院里來了。如果不是礙于梁康蒙的情面,他早就插手了。說實話,他對梁康蒙近來的狀態(tài)十分不滿。梁康蒙似乎走進了一條死胡同,走向了某個極端。他反對藥物,反對強制收治精神病人。他認為應(yīng)該讓病人處于一種自由散漫、任其自然的狀態(tài),說什么這種強制收治行為本身就會對病人產(chǎn)生極其有害的心理暗示,讓病人產(chǎn)生恐懼感,并說絕大部分精神病人對別人并沒什么妨礙,進行一些心理按摩就會自愈,強制收治侵犯了病人的個人權(quán)益。這簡直可笑。試問,如果病人萬一做出瘋狂的舉動,誰負責(zé)?最近,社會上經(jīng)常有殺人狂魔出現(xiàn),就是因為這些人的精神疾病沒有得到及時的診治。再說,精神病人是否算一個合格的公民?如果不合格,就不能用普通的公民的標準要求他們,他們也就不配享有普通公民的個人權(quán)利。當然,不可否認,梁康蒙說的那種情況也有,但任何事,都有個孰輕孰重的問題,有個大和小、多和少的問題,梁康蒙關(guān)心的是極少數(shù)人的利益,而忽視了大多數(shù)人的權(quán)利,這是對還是錯呢?答案是明擺著的。誰都明白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道理,梁康蒙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不知道他真是個書呆子,還是故意刁難別有用心?一個人,干嗎老是標榜和潮流保持距離,裝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樣子,認為自己有多了不起?或許,這本身就是一種精神問題,并且古往今來,這種問題還很普遍。這是一種受了刺激而導(dǎo)致的精神障礙。哪怕是歷史上一些很有名的人。不管你是名人還是偉人,不等于你精神就一定健康沒有問題。其實從本質(zhì)上來說,梁康蒙那些所謂的奇談怪論并沒有什么新東西,不過是精神至上,人不能淪為金錢的奴隸等等。這種腔調(diào),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聽到過了,可事實證明,那是錯誤的。在梁康蒙看來,醫(yī)院強制收治病人完全是為了賺錢。他怎么不想想,治病救人也是勞動,付出了勞動就應(yīng)該拿報酬,這又有什么錯呢?梁的觀點很荒謬。他似乎要從根本上抹殺醫(yī)生和病人的區(qū)別,抹殺病人和健康人的區(qū)別,抹殺精神病患者和正常人的區(qū)別。這是極其幼稚的。誰都能一眼看出的事實,他卻在苦苦思索和求證。這真是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梁康蒙和這個叫禹漱敏的家伙為什么談得那么開心,就因為他們是一路貨色。事情就是這樣,一個正常人和一個精神病人不能正常交談,但一個病人和另一個病人卻往往談得很投機。面對彼此詞語或句子間巨大的跳躍和空白,他們竟然如履平地或視而不見。
什么是精神病人,簡單地說,就是和普通人、正常人、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的人。哪怕他是天才,其實天才往往也是有病的。他一向是這么看的。精神病人的顯著標志是,他們從來也不肯承認自己有病。一個人,如果別人認為他有病,而自己不肯承認,那么他十有八九已經(jīng)有病了。這是屢試不爽顛撲不破的真理。他們的大腦已被損壞,怎么知道自己有病呢?就像一只燈泡斷了鎢絲一樣,是不可能用來照明的。不過要補充說明的是,一個人很有可能同時患上幾種精神疾病,那么他們有時候會承認自己有病并希望別人接受這一點,有時候卻表現(xiàn)得完全相反。
下班前,他再次仔細看了那份關(guān)于禹漱敏的病情報告。據(jù)此看來,這個人的疾病就很復(fù)雜,既有精神分裂癥的表現(xiàn),又有抑郁癥或其他類精神癥狀。報告寫得挺有文采的,不愧是耍筆桿子的人弄出來的。雖然落款處的公章蓋得比較模糊,似可值得商榷,不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它蓋的不是單位公章而是部門公章,但只要公章里有紅五角星,就表明它具有法律效力。
這幾天,一個叫譚霞成的女人不斷地來醫(yī)院要人。她是禹漱敏的老婆。這個女人很潑辣,在醫(yī)院里叫叫嚷嚷的,看上去不是那么好對付,她一會兒來找他,一會兒去找院長,甚至還威脅說要把此事訴諸媒體,讓媒體來曝光。他才不吃她這一套。他把禹漱敏單位送來的病情報告和鑒定申請給她看。程序上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一個護士也勸她,說,醫(yī)院向來就是這樣,只要有單位的公章,醫(yī)院就會收治,不一定要征得家屬的同意。當然,如果家屬主動把病人送來,醫(yī)院更加歡迎。這不是為了錢,是為了對病人、對和平穩(wěn)定的社會高度負責(zé)。誰把病人送來,醫(yī)院就對誰負責(zé)。禹漱敏是單位送來的,醫(yī)院就對其單位負責(zé),這個女人要想探視,必須征得禹漱敏所在單位的同意。這不是捉迷藏,這是規(guī)章制度。
他起身上了一下洗手間。前不久,他看了一則新聞,說有個醫(yī)生破天荒地利用神經(jīng)療法來給一個人戒煙。也就是說,用外科手術(shù)打開病人的顱腦,找到那根嗜煙神經(jīng),再把它結(jié)扎或切除。他覺得這種方式很好。那天,他到旁邊的戒毒中心去聊天,他們說也正在研究用這種療法幫助患者戒毒。他想,如果把這種方法應(yīng)用到精神疾病的治療上,說不定會取得突破性的進展,許多因藥物或心理療法解決不了的難題會迎刃而解。
如果準備得充分,說不定可以在這個禹漱敏身上試試。
這時他收到了陶彩鈴一條短信,上面只有一個字:喂。
七
關(guān)于我院患者禹漱敏的三份精神測試問卷:
A
1.你是否過分關(guān)注自己的身體健康,擔(dān)心自己患有某種疾病?
2.你是否對現(xiàn)狀不滿?
3.你是否跟朋友或同事無法進行正常的情感交流?
4.你的聯(lián)想是否散漫零亂,不著邊際?
5.你是否對自己以往的言行感到內(nèi)疚和悔恨,比如擔(dān)心說錯了話、舉止不當,得罪了人等等?
6.你是否無端沉迷于脫離現(xiàn)實的幻想中,自語,自笑或無端恐懼?
7.你是否有突如其來的不尋?;虿蛔匀坏呐e動?
8.你是否過分自信乃至自負,確信自己具有不尋常的才能,跟別人不一樣?
9.你是否感到心境抑郁、悲傷、沮喪?
10.你是否對同事或朋友懷著仇恨、敵對和蔑視心理?
11.你是否經(jīng)常懷疑同事在背后說你壞話?
12.你是否出現(xiàn)過幻覺,常聽到了別人的議論或感覺別人對你指指點點?
13.有時候,你是否動作遲緩、言語減少,坐在那里發(fā)呆?
14.當領(lǐng)導(dǎo)檢查工作時,你是否不合作或有對立情緒?
15.是否經(jīng)常出現(xiàn)情感反應(yīng)與環(huán)境非常不協(xié)調(diào),與思維內(nèi)容不配合,甚至情感倒錯現(xiàn)象?比如明明別人都在高興,你卻感到憂傷,別人都在難過,你卻暗暗高興?
16.你是否對各種事物興趣減退,漠不關(guān)心?
17.你是否常因小事痛苦流淚或無故高興,易激動和興奮?
18.你是否有定向障礙,比如方向感不強,健忘,跟一個人明明見過面,卻怎么也想不起對方是誰?
B
1.你是否經(jīng)常悶悶不樂,情緒低沉?
2.你是否覺得一天之中,早晨的情緒最差?
3.你是否想哭或容易流眼淚?
4.你是否經(jīng)常失眠,做噩夢?
5.你是否覺得自己的食欲沒有以前強烈?
6.與異性密切接觸時,感覺是否沒有以前那樣愉快?
7.是否覺得體重在減輕?
8.你是否有便秘的苦惱?
9.你是否感到心跳比以前快了,甚至出現(xiàn)心悸?
10.你是否容易感到疲倦,渾身沒勁?
11.你是否感覺頭腦沒有以前清楚,反應(yīng)遲鈍了?
12.在單位上,你是否有能力下降的感覺,覺得以前經(jīng)常做的事情現(xiàn)在有困難?
13.你是否經(jīng)常感到不安而不能平靜?
14.你是否對未來感到灰心絕望?
15.你是否無故發(fā)脾氣,不能自控?
16.你是否優(yōu)柔寡斷?
17.你是否很自卑,常覺得自己是個無用的人?
18.你是否覺得自己的生活空虛無聊,毫無意義?
19.你是否認為如果自己死了,別人就會生活得好些?
20.你是否有陽痿、早泄、遺精等癥狀?
C
1.最近,你是否覺得比以前更容易緊張或著急?
2.你是否無緣無故地感到害怕?
3.你是否容易煩躁、害羞和臉紅?
4.你是否覺得自己不能忍受,可能要發(fā)瘋?
5.你是否有強烈的災(zāi)難妄想,會擔(dān)心突然發(fā)生地震,坐車擔(dān)心出車禍,在大街上行走會擔(dān)心樓上掉下玻璃等等?
6.你是否具有一定強迫觀念,老擔(dān)心門沒關(guān)緊,水龍頭沒關(guān)上,反復(fù)洗手等等?
7.你是否因為頭痛、頸痛和背痛而苦惱?
8.你是否容易感到乏力和衰弱?
9.你父母是否有過精神病史?
10.你是否經(jīng)常有不安全感,愛與別人爭辯、抗議而不易接受批評?
11.你是否自尊心過強,處處要求別人重視,易感委屈與受輕視,情緒易激動,易生憤怒情緒?
12.你是否經(jīng)常有暈倒似的感覺?
13.你是否感到吸氣、呼氣不容易,手腳麻木、有刺痛感?
14.你是否覺得別人的笑聲刺耳,也希望別人跟你一樣痛苦不堪?
15.你是否常有出汗、口干、胸悶、吞咽困難,腹瀉或便秘等癥狀?
16.你是否時常感到受了控制,比如即使大風(fēng)大雨,北風(fēng)呼嘯,也要把窗子打開,或極不習(xí)慣空調(diào),認為空調(diào)在強迫你呼吸某種你根本不想呼吸到的氣體?
17.你是否敏感多疑,孤僻任性,我行我素?
18.你是否喜歡情感用事,處處以自我為中心,愛幻想及夸大虛構(gòu)事實情節(jié)?
19.你是否經(jīng)常失眠,緊張性頭痛,頭脹,頭重,該睡覺時頭腦清醒,該清醒時卻昏昏欲睡?
20.你是否對自身精神活動的理解和判斷發(fā)生了障礙,根本不承認自己有病?
八
整整一上午,禹漱敏像是被老師關(guān)在教室里做作業(yè)的學(xué)生。雖然他曾是那么地喜歡學(xué)習(xí)和考試。涂榮廣正在對他進行精神測試。
他說,如果一個人有病,他的答案又怎么會是有效答案?
涂醫(yī)生說,這不是你考慮的事情。
填到最后一項時,他有些嘲諷地抬起頭來,問涂醫(yī)生:我有病嗎?
涂醫(yī)生反問他:你說呢?
他忽然毛骨悚然,意識到他什么也不能寫?;蛘哒f,無論他寫什么,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
九
他猜想,譚霞成大概正在發(fā)了瘋般地找人。找醫(yī)生,找領(lǐng)導(dǎo),找其他的社會關(guān)系。不用說,誰也幫不上忙或不會幫忙。她再潑辣能干也沒用,因為她不了解真相,就好像她手里有厲害的武器,可不知道對手是誰。他后悔以前沒把單位上的事情告訴她一些,這樣她就會作好充分準備,免得被人推諉和戲弄。想到她無辜和四處碰壁的樣子,他十分難受。他的手機被醫(yī)院“保管”起來了,他想打電話,護士說醫(yī)院有規(guī)定,病人是不能隨便往外打電話的。他想說他不是病人,末了還是什么都沒說。他不想再陷入那種無聊的循環(huán)論證。
既來之則安之。在這里尤其不能有過激行為。所有過激行為都會被認為是犯了病的表現(xiàn),馬上會有一系列的強制措施在那里等著你:捆綁、針劑、藥物、電擊。他對自己說,禹漱敏,如果你認為自己沒有精神病,那你就給我保持鎮(zhèn)定,不管怎么樣,先把自己弄出去再說?,F(xiàn)在,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配合他們,自己做自己的地下黨。既然醫(yī)生說,病人缺乏自知力,那么病人的胡言亂語、點頭或搖頭,怎么又被當作了確切表達呢?這里面的邏輯實在是太荒謬了。他們在用你虛妄的證詞來證明你虛妄的疾病。你說你有病,那好,留下來治療吧;你說你沒病,他們會說,這正是精神病患者的典型癥狀,越是有病的,便越說自己沒病。這是強盜邏輯。你說這個人的精神出了問題,是依據(jù)你的標準,你認為他不快樂,可他真的這么認為嗎?一個沿著大街亂走、甚至不穿衣服、在寒風(fēng)中唱歌的瘋子,真的像人們所想象的那么痛苦嗎?不,他不但不痛苦,或許還很快樂。因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瘋子也是一個強加的觀念。所謂的瘋子,是因為他跟別人不一樣。誰又能否認,或許在瘋子的世界里,別人都瘋了,只有他自己沒瘋呢?但一個社會,往往需要的就是和別人一樣的人,而不是跟別人不一樣的人。這才是許多人判斷瘋子的標準,就好像有人說,當你意識到自己身體上某個部位的存在的時候,那么它很可能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問題。這話聽起來多么有哲理。有句話怎么說,他人即地獄?;蛟S這倒說到了根本上。當然,有人說,說這句話的人也是一個瘋子。因為這句話很多人都知道但沒有誰敢說出來,可是他說出來了,所以他就是瘋子??烧l又不是瘋子呢?甚至有時候,這個世界完全是由瘋子在操作運轉(zhuǎn)。瘋子的話被當作圭臬和至理名言屢見不鮮。一個瘋子殺了人會被抓起來,可如果一個國家的總統(tǒng)也是瘋子(誰也不能保證他不是瘋子),如果他發(fā)動了一場戰(zhàn)爭,誰又來制裁他?如果大多數(shù)人都瘋了,那么就只有少數(shù)人沒瘋。如果大多數(shù)人都沒瘋,那么就只有極少數(shù)人在發(fā)瘋了。多數(shù)與少數(shù),真的是判斷瘋狂與否的標準嗎……沒有確切答案。他無法取舍。他擺了一下腦袋。他覺得自己的樣子有些陌生。左邊是懸崖,右邊是深淵??磥恚灰腥讼氚涯闼瓦M精神病院,你就決無逃出去的可能。他唯一的辦法是佯裝中計,再想辦法逃脫。
或許,觀察和了解一下精神病院的生活并沒有壞處。他當中學(xué)老師的時候,曾對人說過,他最想做的是醫(yī)生。可他既沒有把教師做下去,也沒有改行當醫(yī)生,他做了公務(wù)員,現(xiàn)在又被關(guān)進了精神醫(yī)院。他要當公務(wù)員,不是小公務(wù)員,可他還是成了一個小公務(wù)員。就像許多人并不想做小市民,結(jié)果還是成了小市民。他對一些地方很感興趣,比如監(jiān)獄,比如精神病院。他覺得,從某種程度上說,了解了這兩個地方,就可以了解全部的社會。他沒法進監(jiān)獄,精神病院的大門卻被他一腳踩進來了。
他先看到了一個老是要跳樓的人。那個人對跳樓似乎上了癮,他總想趁人不注意爬到樓頂上去。他認為在他跳下去的時候,翅膀自然會從體內(nèi)伸展出來。他可以像小鳥一樣在天空翱翔。他砸玻璃,砸門。他討厭所有的門和窗戶。他的指尖陷進門框里,鮮血淋漓。他徹夜號叫,很快被送回強制區(qū)。還有一個人,看不得開關(guān)樣的東西,看到便要上去擰一下。是開的他要關(guān)上,是關(guān)的他要擰開。對此他很固執(zhí)。聽說他曾把房子里的管道煤氣打開,差點引發(fā)一場火災(zāi)。他說,有一天,他茅塞頓開,心想,只有把煤氣打開,才不用擔(dān)心它是否已關(guān)上。據(jù)說他還是個作家??磥?,這家精神病院里,住的都不是普通的人。或許,許多人因為和別人一樣,反而不容易出精神方面的問題吧。一個大學(xué)教授,因在校內(nèi)張貼小字報、靜坐、絕食,被單位送了進來。一個大學(xué)生因同性戀被家人送了進來。一個維權(quán)的女工,在和廠方發(fā)生沖突后,已是第六次被關(guān)進這里。一個報社的編輯,卻是自己要求來治療的。他曾在頭版頭條中,弄錯了市委書記的名字,把“鐸”字誤成了“怪”字,沒校對出來,使得報社總編引咎辭職。他當然也沒什么好下場?,F(xiàn)在,他經(jīng)常坐在那里自言自語。他一把抓過禹漱敏的手,說,我總覺得,“呆在那里”的“呆”,還是要改為“等待”的“待”,報紙上還是不出現(xiàn)“癡呆”的“呆”字為好,免得讓人產(chǎn)生不好的聯(lián)想。再比如“撫摸”和“撫摩”,前面的“摸”看上去是否像個流氓?至于把“稀奇”改為“希奇”,是因為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希奇”排在“稀奇”一詞前面,這牽涉到排名先后的問題。他蘸口水在地上寫了一個“長”字,說,這個字我怎么越看越不像?還有那個“學(xué)習(xí)”的“習(xí)”字,彎著腰,顯得很謙虛,但他的嘴里卻同時叼著兩根香煙,這個形象不太好。至于“我們”的“們”,我看也有問題,一個人靠在門上,就表示好多人?是不是其他人都在屋子里,只派一個人來站崗放哨?他們是否在從事非法活動,比如傳銷或法輪功什么的?
對面的房間里,住了一個老頭子。老頭子怎么也不肯穿病員服,趁護士不小心,就要奇跡般地從什么地方翻出一套類似于警服的保安制服來。這是醫(yī)院特許他家人送來的,因為一穿上制服,老頭就很聽話,叫他吃藥就吃藥,叫他打針他就挽袖子或褪褲子,而如果不讓他穿制服,他就暴跳如雷。現(xiàn)在他穿上保安制服,趕快站到病房的大門口去指揮他想象中的交通了。跟他住在一起的,是一個處級干部。處級干部什么都好,就是喜歡隨地大小便。開始是在單位的衛(wèi)生間里,無論是大便小便也不肯用水沖,甚至連那扇小木門也不肯關(guān)上。后來發(fā)展到偷偷在單位、公園或廣場的草地上大小便。如果單位組織旅游,他一定要作好充分準備,在野地里拉個夠。為此他多次被罰款或受過其他處罰,可他毫不在乎。
住在旁邊病房里的,是兩個青年人。一個是做油漆的民工,給人家裝修房子,可包工頭總是發(fā)現(xiàn)剛買的油漆第二天就莫名其妙地少了許多。開始他以為是誰偷出去賣錢了,這種事情在裝修的民工那里并不少見。他暗暗監(jiān)督了幾回,也沒發(fā)現(xiàn)民工偷油漆出來的跡象。有一次他趁人不備突然用鑰匙開門闖了進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位民工正赤身裸體,全身涂滿了油漆。另一個還是個在校高中生,他一到學(xué)校門口或進教室,就感到頭暈、惡心、腹痛,回到家中,一切又恢復(fù)了正常。他父母希望快點把他治好,好讓他去參加明年的高考。
現(xiàn)在,禹漱敏在看著護士給他打針,看著他吃藥。有幾次,他還是不得不把藥片吞下去了。他的靜脈血管好像張開了大口,如饑似渴地吮吸著冰冷的針頭。當冰冷的液體被推進他的血管,他感到一陣清涼。但馬上,他又害怕起來。他想,假如那些藥物真的在他體內(nèi)發(fā)揮了作用,比如對付偏執(zhí)暴躁的,可以讓病人變得安靜,但如果不是病人,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后果呢?會不會讓他過于安靜乃至死寂,讓他患上另一種疾病比如幽閉癥呢?抗幻想的藥會不會把他的想象力完全殺死?抗木呆的藥會不會讓他忽然多動好動口若懸河了呢?抗強迫癥的藥會不會讓他對什么都漠不關(guān)心呢?還有,他究竟出不出去,也是一個難題。不出去,肯定不行??沙鋈チ耍搽y保不會弄假成真,難道別人不會認為他是真的得了精神病,經(jīng)過醫(yī)院的治療,才康復(fù)出院的么?就好像一張白紙,已經(jīng)被染黑了,誰相信它以前是白的呢?到那時,他真的說不清楚了。他最好是像他看到過的那些耍賴的人,被人無端打倒在地,明明可以爬起來,可就是賴在地上不肯起來。
但他怎么會成為一個耍賴的人呢?難道他真的要被逼成一個耍賴的人么?
想到這里,他不禁大汗淋漓。他真的很著急了。即使他把藥片藏在舌頭底下,可它們似乎也在和他捉迷藏,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蹤影。藥物仍在源源不斷地輸進體內(nèi),他想他現(xiàn)在的思維和動作,是他自己的,還是藥物的?是他的自主意識,還是藥物在發(fā)揮作用?仿佛他在前面奔跑,藥物在后面窮追不舍。為了躲開它們的追趕,有時候,他會故意跟它們捉迷藏,本來要這樣做,但就在他感覺快被藥物趕上時,他卻忽然改變了方向,沿著完全相反的方向跑了下去。這件事很有趣,每當他捉弄了一回藥物,就開心地大笑起來。
這時,另一個人從強制病區(qū)轉(zhuǎn)到他的病房里來了。
十
那個人說,我已經(jīng)是第四次來這里了。第一次,我在這里住了八天,第二次,我呆了半個月,第三次,我被關(guān)了兩個多月,你說,這一次,我會呆多久?
那個人說,你知道是誰把我送進來的嗎?跟你說,是我老婆。這幾年,我做生意賺了些錢,她想把我送進精神病院,然后好獨吞那些財產(chǎn)。這個女人,對財富的占有欲非常強烈。說起金錢,她的眼睛會放出光來。就像說到美食她便面若桃花嘴唇發(fā)亮一樣。說實話,我很喜歡她的這種充滿了活力的樣子。有一段時間,我開著車,帶她吃遍了全城和附近鄉(xiāng)村的特色小吃。城里的飯店再高級,都是一個味,那味道都是由烹飪學(xué)校教出來的,是由味精和各種作料堆疊起來的,但鄉(xiāng)下的東西好吃,全是原料本來的味道,菜根是菜根的味道,菜葉是菜葉的味道。這是她總結(jié)出來的。我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很有道理。她是看起來很能干的那種女人,小巧玲瓏,風(fēng)風(fēng)火火,熱情開朗,直爽潑辣,單位上、鄰里間沒一個人不說她好,連我公司的員工也都夸她。但那一天,我正在公司里,忽然來了穿白大褂的兩男一女,闖進我辦公室,把我摔倒在地捆綁了起來。不,我已經(jīng)記不清這到底是第一次還是后面幾次被他們抓來時的情景了。以至現(xiàn)在,我一看到穿白衣服的人便渾身發(fā)抖。
他們把我架到了樓下的一輛面包車上,直接把我拉到了精神病院,剛開始,我都沒想到是她。我最先以為是綁架,看到車上的人都穿著白大褂,我又以為是她的哪一個同事想跟我開玩笑。這似乎可以從他們的回答得到證明,我問他們要把我?guī)У侥睦锶?,他們笑著說帶我去體檢。我也笑了起來,故意裝出很配合的樣子。幾天前看報紙,上面說現(xiàn)在有的人活得無聊,就玩出假裝綁架或被警察抓走的游戲,讓當事人虛驚一場。直到看見“××精神病院”幾個字我才感覺不對頭,她跟這里的人又不熟。我開始懷疑是有人想報復(fù)我??晌蚁雭硐肴?,也想不出誰跟我有深仇大恨。雖然在生意上跟一些人有過一些小摩擦,但在我看來,都早已化解了。直到在醫(yī)院里,我才如夢初醒,醫(yī)生說,我老婆給他們出具了詳細的病情報告,并且有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精神病??频脑\斷書。我根本沒在那里看過病?;蛘哒f,從小到大,我的身體一直好得很,只有一次,因嚴重流感在附近的診所吊了瓶鹽水,老婆要我去她們醫(yī)院我都沒去,嫌她們那里麻煩。其他,我基本上沒進過醫(yī)院的門(向我老婆求愛時除外,那時,我經(jīng)常到她單位去給她獻花,因為她說有一個同事追她追得很緊,我要用我獨特的方式打敗他)。我大吵大嚷,不用說,我被摁住綁在凳子上,打了針。后來我找個機會給我弟弟打了電話(你不知道怎么打吧?等會兒我教你),弟弟來接我出院,可醫(yī)院拒絕了。他們說,他們要對病人負責(zé),對家屬負責(zé),誰送病人進來,誰才有權(quán)把他接走??晌沂遣∪藛?我根本不是病人啊!幾天后,還是機會好,弟弟才帶著我從醫(yī)院跑了出來。
在我住院期間,我老婆還來看過我一次,當著別人的面,她對我可好了,她用瓦罐送來了雞湯,坐在那里親自給我削蘋果,并安慰我要我好好治療,爭取早日出去。你瞧,她多會演戲啊。如果我把雞湯打翻,她馬上大呼小叫說我犯了病。我發(fā)現(xiàn),我越想向醫(yī)院證明自己正常,結(jié)果是,在他們看來,我越不正常了。如果我想早點出去,不應(yīng)該想著怎么表現(xiàn)正常,而應(yīng)該裝傻,裝傻就是最好的表現(xiàn)。只有這樣,醫(yī)生才會相信我已經(jīng)痊愈,讓我出院。而我老婆每次來,總是故意刺激我,讓我跟她吵架,制造出我又發(fā)病的假象,一次次讓我出院的夢想破滅。后來我也學(xué)乖了,不大喊大叫了。護士總是說,“乖,聽話,吃藥,睡覺?!庇谑俏揖凸?,聽話,吃藥,睡覺?;丶液螅覇査降资窃趺椿厥?,為什么要把我送進精神病院?誰知她竟笑著說,不為什么,老公,我就覺得這樣好玩。你說氣人不氣人!這一次,我還真的相信她了。的確,我們結(jié)婚這么多年,一直相處得很好,從未紅過臉、吵過架,她沒理由不要我、想除掉我而后快啊。
有人說,男人在女人面前最大的毛病就是輕信,真的很有道理。她開始找理由故意跟我吵架。有一天晚上,都九點多了,她又找由頭跟我吵了起來,我很生氣,就推了她,誰知她竟打電話報了案。我以為是報了案,心想不怕,警察也不會亂抓人的。不久有人敲門,她馬上跑過去把門打開,誰知忽然闖進來三個醫(yī)生,我認出他們是哪里的了,我有些慌神,他們二話沒說把我按倒,用手銬把我的手和腳交叉銬起來。就這樣,我第二次進了精神病院。
這一次,我的問題似乎更嚴重了。她說我近階段情緒不穩(wěn)定,在家里亂砸東西,酗酒罵人打人,以致她晚上都不敢睡覺,整夜開著燈,并且還有街坊鄰居們的證詞。我忽然明白過來,我又中了她的計了。難怪這段時間,她老是把燈開著不關(guān),拿拖把柄把家里的東西敲得乒乓響,我問她干什么,她說家里有老鼠,她在趕老鼠,我還奇怪,家里從來沒老鼠,防盜門和紗窗都是嚴嚴實實的,老鼠怎么進得來?還有幾次,她失手打破了茶杯。她把打破的茶杯撿起來又摔了幾下。我還提醒過她,這么晚,別影響鄰居們休息。我把這些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醫(yī)生,可他們根本不聽。是啊,他們怎么會聽一個精神病人的胡言亂語呢?想到這一點,我火氣上撞,又不理智起來,他們很快又把我送進了強制病房。
第二次是我老婆把我領(lǐng)出來的。她依然又好好表演了一番。給我送雞湯,跟我的主治醫(yī)生拉關(guān)系,希望我得到最好的治療。當著病房里其他人的面,擁抱我,親我。我知道我不能推開她。說不定她就是想讓我推開她,好延長我住院的時間。我識破了她的詭計,因此她在擁抱我的時候,恨不得把我窒息。望著眼前的這個女人,我又愛又恨。現(xiàn)在,我似乎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做了。她以為,是錢讓我變壞了,她就要想盡一切辦法把錢抓在自己手里,不然她就夜不能寐。以前她老是說道,男人有錢就變壞,當時我還沒開公司,還沒有發(fā)財,可自從我下海經(jīng)商后,她就懷疑我在外面有別的女人。你知道,有時候生意上的應(yīng)酬是免不了的,要請對方喝喝茶、跳跳舞,就是按摩也是有的,有什么辦法,對方就是這么暗示的,你不辦,生意就做不成,那些人要么是做領(lǐng)導(dǎo)的,要么是生意伙伴,你怎么能得罪呢?可我跟你說,我真的沒干什么對不起她的事,就是有時候請別人去按摩,我也是不進里間的,我裝作進去了,等他們?nèi)M去了,我又跑出來,坐在外面等他們一個個心滿意足地出來,我再上前去買單。他們很奇怪,說你怎么這么早就出來了?我只好裝作很尷尬的樣子笑了笑,他們馬上明白過來,也笑了笑。他們以為我在那方面不行。按道理,這對一個男人來說也是奇恥大辱,可我忍下來了。我這個人,如果說有什么突出的優(yōu)點的話,我認為就是能忍。被人誤解就誤解吧,而且我發(fā)現(xiàn),對方見我是一個有重大缺陷的男人,很高興,跟我簽單或訂合同的時候便特別爽快,好像給了我莫大的施舍。我每次從外面回來,老婆都要盤問我,她很在乎一些細節(jié)。她以特有的職業(yè)敏感,在我臉上、身上聞來聞去,仔細檢查有沒有形跡可疑的頭發(fā)或其他。我換下的內(nèi)褲,她也要舉到燈下細看。她說,一旦發(fā)現(xiàn)我做了壞事,她就要把我剪了。你知道它的賓語是什么。為了嚇唬我,有時候她還故意買幾把張小泉牌的剪刀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不過我當時都把它們當作了一種特殊的調(diào)情手段。我喜歡看她那有些吃醋的樣子,她生起氣來,臉龐是那么生動可愛。
我想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解釋。那天,我靠在沙發(fā)上,一邊用小勺子攪動杯里的咖啡,一邊望著她??伤裁唇忉屢矝]有,把臥室的門咚地一聲關(guān)上睡覺去了。那天,我家里其他人也來了,弟弟,姐姐,媽媽,可他們也沒有辦法。我過去敲門,她把門反鎖上了,我聽到她在里面哭。這樣,我的心又變軟了。
那天晚上,我就主動跟她在一起了。她趴在我懷里,睡得特別香。有時候,似乎還睜開眼,朝我靦腆地笑了一笑。我被弄糊涂了。一時間,我不敢確定白天發(fā)生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我希望它是噩夢。我開始懷疑,以前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是不是我的幻覺??晌业淖彀屠?,散發(fā)著藥的氣味。我還在外衣口袋里摸到了一只藥瓶子,上面寫著:鹽酸氯丙嗪,抗焦慮藥,一般口服量12.5~50mg/次,2次/日。肌內(nèi)注射,25~50mg/次。治療精神病宜從小劑量開始,輕癥300mg/日,重癥600~800mg/日,好轉(zhuǎn)后逐漸減用維持量(50~100mg/日)。拒服藥者用50~100mg/次,加于25%葡萄糖溶液20ml內(nèi),緩慢靜脈注射。這是護士在給我打針的時候,我偷偷藏在口袋里的。我只能懷疑現(xiàn)在是幻覺。我感覺從她體內(nèi)刮出了一股寒風(fēng),我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這個女人,像是一口深井,看起來風(fēng)平浪靜,可我知道,一旦失腳墜下去,就永遠也爬不出來了。
為此我找到公證人偷偷立了份遺囑,說如果我萬一出了意外,我的財產(chǎn)分成三份,一份留給我母親,一份給我老婆(我本不想給她,但又一想,一夜夫妻百日恩,不管怎么樣,我還是愛她的),另一份捐獻給慈善事業(yè)。我以為這樣就萬無一失了,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可他說,如果我被證明患有精神疾病,那么這份遺囑是無效的,因為精神病人是無責(zé)任能力的人。
街坊鄰居,開始有人對我指指點點,說我有神經(jīng)病。我從對面走來,他們會紛紛避開或故意視而不見,如果我跟他們擦肩而過,他們會很緊張地盯著我的手,生怕我會忽然掏出什么東西來襲擊他們。他們越這樣,我就越頻繁地從家里進進出出,我不坐車,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是正常的,對他們沒有任何威脅。可我越是這樣,他們就越認為我不正常了。因為我以前是很少步行的,出門就要上車。公司里的員工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我一個命令要下好幾次他們才有所動作,他們看著我說,是真的嗎?或:您想好了,是不是真的這么做?我生氣了,我把他們從我辦公室趕了出去,或扣掉他們當月的獎金。不過第二天我又平靜了,把他們的獎金恢復(fù)過來。以前,我可是個溫和的人,對下屬很好。誰知他們下次向我匯報工作的時候,在門外猶猶豫豫,半天不敢敲門。我聽到他們在背后議論我反復(fù)無常。有一個家伙為了試探我,居然當著我的面把我辦公桌上的一盒高級香煙塞進了自己的口袋,要命的是我想命令他拿出來可我說不出口,只好裝作沒看到。這件事帶來了災(zāi)難性的后果,其他職員也紛紛效仿,把辦公室的東西據(jù)為己有。我怕太嚴厲他們一下子走光,那我的公司也就垮了,我只好忍氣吞聲。他們更加瘋狂了。我的財務(wù)開始把公司的資金轉(zhuǎn)移到他自己的賬戶上。我以前的幾個得力干將開始出賣公司的情報。這些我不怕,我掌握了充分的證據(jù),以后可以追回或起訴。我生意上的競爭對手派人來試探我,我也樂得裝個糊涂。但要命的是,許多生意伙伴也紛紛背離了我,這可是釜底抽薪,一下子讓我四面楚歌。我的生意一落千丈。不過我也忽然想開了,我老婆不是想得到我的財產(chǎn)么,那好,我就讓她知道會有什么在等著她。她以為她會抓到一頭大象呢,她伸出手,慢慢靠近,再猛然一撲,可抓到的不是大象而是一只老鼠,那多有意思(也許她剛開始還不信,以為手里的老鼠不過是大象的尾巴呢)。再說,沒有了錢,她也就不會那么出手闊綽、頻繁地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來了。
現(xiàn)在我知道,她是一定要把我送到這里來的。也許不是為了錢,或是怕我在外面搞女人,而是因為我這個人在她眼里完全是多余的??墒牵趺磿曃覟槎嘤嗄?我猜想,她的這個計劃肯定很深,很長,說不定她為此精心準備、策劃了好多年??墒?,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說實話,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她的目的。或許,她的目的就是把我送進精神病院。你看,我繞來繞去的,把自己都繞糊涂了。由于服用了大量藥物,我的胃出血了,全身疼痛,酸軟,經(jīng)常頭疼,睡眠不好。意識也有些不清楚了。我懷疑,這樣下去,我遲早會真的被他們折磨成精神病的,那我老婆的目的就達到了,她可以永遠把我關(guān)在這里了。因此,在我被醫(yī)院完全變瘋前,我要反抗。
我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既然我呆在一口深不可測的井邊,遲早有一天,我會掉進里面去的,現(xiàn)在逃跑還來得及。我向法院起訴,提出了離婚。她果然對法官說我有精神病,這樣問題就復(fù)雜起來,法院必須先鑒定我是否有精神病,而法院的鑒定又是以我先前的病史為基礎(chǔ)的,經(jīng)我多方奔走活動,市法醫(yī)學(xué)會司法鑒定所才作出結(jié)論,說我目前沒有精神病,言下之意就是說,我以前或以后有沒有并不知道。他們說,有一種精神病是間歇性的。我申請他們鑒定我以前病歷的真?zhèn)危伤麄円阅欠莶v作為依據(jù),駁回了我的申訴,你看事情就是這樣古怪。就像我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個人向上級主管部門舉報自己所在的單位,可上級主管部門的領(lǐng)導(dǎo)在舉報材料上批了個字,說,請原單位處理。這不太可怕了嗎?不但沒解決問題,還把舉報人給暴露了,讓他沒完沒了地遭受打擊。我的離婚的想法被暴露后,我老婆對我的折磨果然變本加厲了。我和她之間最后的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也被撕掉了??傊呀?jīng)和我不共戴天,再也不肯跟我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下去了,不但如此,她還要把我送到這里,好獨占那幢大房子。
來,倒點水給我。謝謝。一想到這一點,我就胸口憋悶,喘不過氣來。開始我以為僅僅是一條瘋狗在后面追我,想咬我,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不是狗在追趕我,而是我早已置身于它黑暗的肚子里面了,它的胃液正在慢慢地把我消化。我無處可逃,唯一的辦法是,把自己變得堅硬一些,難消化一些。
可以說,第三次進精神病院,完全是我自愿的。我想,既然逃不出去,就不妨跟他們玩玩游戲。我開始故意折磨她,真的裝出發(fā)瘋的樣子來嚇她。我到她單位上大吵大鬧,說她在外面有別的男人。我故意跟蹤她。我故意在她來月經(jīng)的時候強行跟她做愛。你知道,她是一個醫(yī)生,當初,她正是利用自己當醫(yī)生的便利條件和專業(yè)知識,偽造了我的病歷,還捏造了我患有精神病的事實,然后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有意激怒我,讓別人覺得我真的有精神病。醫(yī)生都很注意衛(wèi)生,現(xiàn)在我這樣做,簡直比拿刀殺她還讓她難受。有一天晚上,我打了一個花臉偷偷站在她房門口,她半夜小解時嚇了一跳。果然,她又給精神病院打電話。唯一讓我想不通的是,這個電話似乎打遲了一些,按道理,她早就該打了。不過我也不愿想那么多了??傊?,這次我是十分樂意進精神醫(yī)院的。除了她,我還要和那幫醫(yī)生開開玩笑。我偷偷在衣服里藏了一把早已準備好的小鋸條。我想,有了它,我在精神病院里的生活就變得有樂趣了。我要求單獨住一間病房。我很“乖”。只要我“聽話”,我老婆也舍得花錢。前兩次,醫(yī)生跟警察差不多,這次也好多了,即使是警察,也是維和警察了。我的積極表現(xiàn)贏得了他們的好感。但等醫(yī)生和護士離開病房,我就開始行動了。我用鋸條悄悄鋸著窗子上的鋼筋,每天鋸一點點,就像我們小時候看的那些描述革命者越獄的連環(huán)畫一樣。這種在地下的感覺讓我覺得很過癮。鋸好后,我又把毛巾晾在那里,把它遮住。我早已觀察好了,只要我把鋼筋鋸開,就可以趁門衛(wèi)不備從那里逃出去。每天還有人不斷地被送進來。只要聽到那些叫聲,就知道又有人被送進來了。有一個老頭子,罵罵咧咧的,他的幾個兒子和女兒為了占他的房子,居然把他送到這里來了。還有一個人,因認為自己的小孩不聰明,就把小孩掐死了。所以,這里的怪事最多了,呆的時間長了就會覺得很好玩。每天清早,病房對面的食堂里會傳來電動機的響聲,我知道那是食堂在抽水,把自來水抽到屋頂上的水塔里去,這是我最歡迎的時刻,我聞雞起舞趕快行動,這時鋸窗子的聲音大一點也不要緊。有時候,我還故意跟醫(yī)生或護士捉捉迷藏,聽到他們開門,我就躲到門背后或鉆到床底下,剛開始,他們被嚇壞了,以為我逃跑了。被他們找到,我就笑嘻嘻地舉著手爬出來。他們也笑了起來。我為他們增添了樂趣。雖然后來他們一進門就會到門背后或床底下找我(總有一天,他們會撲空的),但我還是繼續(xù)把這個游戲玩下去??上也粫w檐走壁,不然我真的爬到天花板上去,他們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我爬到天花板上去了。每過一天,我就在門后悄悄刻上一劃,一個正字有了,又一個正字有了,那時我住3號房,不信你可以到那里去看看,保證那些字還在。我清楚地記得,當我刻到十三個正字還差一橫的時候(它像一個倒著的“止”字,這是在暗示我停止“刻字”,可以邁開腳步逃跑了),需要鋸開的地方,都被我鋸好了。這段時間,即使我老婆像以前那樣到醫(yī)院里來表演,我也故意不配合她,顯得很煩躁,讓她暗暗高興。有一次,我甚至還甩了她一個耳光。雖然我為此又挨了一次電擊。
我從那里逃了出來。我沒有回家。我從弟弟那里拿了錢,在外面租房子住。我的游戲并沒有完,它還在繼續(xù)。我知道,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找到我,把我重新抓回去的。在那段難得的自由時光里,我隨時都在等待他們的到來,準備著他們破門而入。只有這樣,我才占了主動。因此我每次出門前都要在桌上留一張字條,說我去了某某地方,叫他們在這里等我,我大概有多久就會回來。我還寫了日記。我把日記也放在桌子上,上面寫我每天做了什么,從外面回來,我就趕快把剛才的經(jīng)歷寫了上去。我不能再讓他們玩弄我于股掌之上,恰恰相反,我要牽著他們的鼻子走。
不出所料,大概半個月后,我哼著歌曲從外面回來,剛推門進去(其實我知道他們已經(jīng)躲在門背后,我看到門鎖已被破壞,但我并沒有轉(zhuǎn)身就跑),他們就扭住了我。我最開心的,是他們相信我,真的在屋子里等我。他們相信我的話,這不說明我沒有精神病么?所以在臨出門的時候,我對他們說,請你們別急,讓我把日記寫完??蛇@些人素質(zhì)太差了,居然連這一點小小的要求,都沒有答應(yīng)。我記得以前看外國電影,覺得最好玩的,就是警方在追捕一個人的時候,如果他正在和一個女人成其好事,那警方會很有耐心地等他把事做完。這些人怎么一點紳士風(fēng)度都沒有呢?太讓我失望了。
俗話說,事不過三,我已經(jīng)跑了三回,現(xiàn)在累了,要休息一段時間再跟他們玩?,F(xiàn)在我呆在這里真的很開心,你看,那個護士小姐的小腿多迷人啊,還有她的胸部。跟你說,我老婆也有這樣迷人的小腿和高聳的胸部。奇怪,如果把她們當作我老婆,我就一點也不害怕了。
對了,還忘了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劉幸福,我老婆叫陶彩鈴。
十一
他對劉幸福說,你猜我剛才去了哪里?告訴你,我剛才回家了,可是到了家門口,我才發(fā)現(xiàn)我沒有鑰匙。這樣我就上不了樓。我躲在樓道外面等。等里面的人出來或外面的人進去。我等啊等。我很冷。我往外走了幾步,想看看我家的燈光,隨著仰望角度的減小,我還真的看到我家的燈光了。我一看就知道,那燈光非我們家莫屬。那盞××牌吊燈還是我從燈具店買來親手裝上去的。我恨不得沿水管爬上去看看妻子和女兒在干什么。不用說,妻子還在為我的事情奔波。她是不是已經(jīng)變老了?那天,我終于看到了她。我像個孩子似的哭了。她說她正在找律師起訴我們單位和醫(yī)院,我叫她別起訴了,把我放出去就行了。她說,不起訴醫(yī)院怎么會放你出去呢?我說,法院判這個官司,還是得以醫(yī)院的精神鑒定作依據(jù),可醫(yī)院會出具對自己不利的證據(jù)么?只要有人給你做精神鑒定,多少都會鑒定點精神病出來,就好像一個人只要有身體,那么他的身體多少會有些問題,沒有大的問題,也會有小的問題,比如牙疼、皮炎什么的,同樣的道理,只要你有精神意識,他們就會說你有精神病,會說你有焦慮、狂躁、抑郁或強迫傾向,你越反抗,你的癥狀就越明顯。她說,那怎么辦,難道你要讓他們關(guān)你一輩子么?我說,我已經(jīng)做好了這個準備??吹贸鰜?,她對我很失望。她想不到我這么快就放棄了抗爭。我還想說點什么,可我的意識忽然一片模糊。我要說的話,全部沉陷到那模糊中去了,就像一艘輪船在陰暗冰冷的大西洋上失蹤。我冷漠地轉(zhuǎn)過頭,朝病房里走去。我忽然頭痛欲裂,不想跟她說話了。等我的頭痛好了一點點,清醒過來的時候再去找她,她已經(jīng)走了。我趴在鐵格子上。有個人手里拿著什么向我走來,我很害怕,馬上松了手。
我多么想看到我女兒啊。我后悔買房子時,把樓層買高了。我喜歡住在高一點的地方。爬樓我不怕。我怕潮濕,吵鬧,和鄰里糾纏不清。我想,樓層越高,這些就會越少??晌覜]想到,這樣我想看到女兒就幾乎不可能了。我這不是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我只好又回到樓道口這邊來。當初,忽然住進樓道口有防盜門的房子,我們不禁受寵若驚,以為從此固若金湯萬無一失了。我等啊等。都說等待時,時間是最漫長的。本來,時間就是人類杜撰出來的。哪里有什么時間呢?它在哪里?你拿給我看看。自從有了時間,人就被自己逼瘋了。時間就像作文本上的格子,人一定要把自己寫到格子里去才安心。
終于,我聽到樓道里有了動靜。我激動起來,我想我馬上可以回家了。想到家,我的眼淚馬上流了下來。我蹲在那里,等他們下樓來開門。我聽出來那是一男一女。可他們挨挨擦擦的,很久都沒有下來,偶爾還聽到他們在擁抱和叭叭地接吻。他們擁抱的時候,滌綸衣服發(fā)出了摩擦的呼嘯聲。我往旁邊躲了躲。看見人家的私生活總是不好意思的。好半天,他們才到鐵門邊。那個女人高跟鞋的橐橐聲讓我的心忽然提了起來。果然,我聽到她說:女兒在我爸那邊,馬上要被送回來,下次你來早一點,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多呆一會兒了。
我一聽驚呆了,你知道了吧,那正是我妻子……
十二
護理區(qū)的病人似乎多起來了。據(jù)說,有十多個人本來是可以出去的,但他們的家屬或單位卻沒有來接。有的已經(jīng)呆了一年多了。這個問題弄得醫(yī)院焦頭爛額。跟家屬聯(lián)系,家屬說,家里正在搬遷,沒多余的房子給他們住。跟單位打電話,單位說沒錢,或者說那個人已經(jīng)被除了名,不是單位上的人了。還有的干脆說單位已經(jīng)倒閉了。
醫(yī)院里出現(xiàn)了奇怪的混亂局面。有時候,護士幾乎分不清哪些是已經(jīng)痊愈的病人,哪些病人還需要繼續(xù)治療。而且他們還在不斷地互相轉(zhuǎn)換,一會兒,這個人癥狀平穩(wěn),但馬上又變得狂躁不安了。病人像被炒剩飯一樣炒來炒去。
因為種種原因,院長決定提前退休。接替他的是涂榮廣。
涂榮廣擔(dān)任院長后,雷厲風(fēng)行,進行了一些改革和創(chuàng)新。護理區(qū)的病房,由原來的三十多間,擴展到現(xiàn)在的五十多間。他的神經(jīng)療法還在準備當中。理論上的,技術(shù)上的。一旦條件成熟,他就要試驗實施了。他仔細研究了禹漱敏的病歷,又看了他的腦部掃描圖,準備到時候讓他先試一試。
禹漱敏經(jīng)常坐在那里自言自語:你是否與人疏遠、對親人懷有敵意,常因小事痛苦流淚或無故高興?是否孤獨敏感,常沉迷于脫離現(xiàn)實的幻想中,自語,自笑或無端恐懼?我沒病,別碰我!你們滾遠點!我不是生氣。我沒有生氣。我沒有狂躁。我知道,一狂躁你們又要電擊,打鎮(zhèn)靜劑。我沒有狂躁。我感嘆號都沒有用一個。你看到我的感嘆號了?它在哪里,你們捉來讓我看看。我說了,我沒病。不,我說沒病你們就會說我有病,那我還是說有病,我有病,總行了吧?他忽然想起什么來似的,把手指伸進喉嚨。劇烈的生理反射使得喉嚨彈跳起來。他在那里干嘔著。沒多久,他就要重復(fù)一下這個動作。他的指頭濕漉漉的。
劉幸福說,哎,快來看,剛才過去的那個女人好像是我老婆,是不是他們把她也抓進來了?
禹漱敏說,你老婆肯定是來救你出去的。
劉幸福說,不要,我不要,把我救出去,她和我又要沒完沒了地吵架。
禹漱敏說,那你快躲起來。
劉幸福就躲了起來。
他們吱吱笑著,在窗下抱作一團,滾到了一塊。
這天,走廊里好多人在走動。又來了一個病人。禹漱敏把頭伸出去一望,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他想了一會兒,忽然竄到新來的病人面前,握住他的手,親熱地說,主任,你也來了?!
十三
×年×月×日,一位叫譚霞成的市民向法院遞交了民事訴狀,把××精神病院和省××局告上法庭,要求法院對其丈夫禹漱敏重新作精神鑒定,判定兩被告侵權(quán)并賠償精神損失人民幣一元整。經(jīng)譚霞成多方奔走和必要的疏通后,法院委托××精神病院對禹漱敏重新作了精神鑒定,結(jié)論是禹漱敏患有偏執(zhí)性精神病未治愈。但原告的代理律師認為,××精神病院本來就是本案的被告之一,又作有關(guān)本案的關(guān)鍵性鑒定,顯然違反了法律程序。正在這時,主審法官的手機響了,他接了一個電話,再繼續(xù)審理此案。猶豫片刻,他認為原告代理律師的反駁有效。法官最終裁決,××精神病院立即放人,禹漱敏原所在單位當初送治手續(xù)不完整,應(yīng)立即恢復(fù)其名譽和工作,安排其正常上班。
×月×日,禹漱敏從精神病院回到了家里。
原載《紅巖》2008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越兒
本刊責(zé)編 關(guān)圣力
陳然,男,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二百多萬字。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幸福的輪子》(入選“21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長篇小說《2003年的日常生活》等。作品多次被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年選。現(xiàn)供職于江西省文聯(lián)。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本刊曾選發(fā)其中篇小說《暈?!贰?/p>
創(chuàng)作談:自救之途
陳然
有一段時間,我真的懷疑自己得了精神病。
我知道,這種病,在很多作家身上都存在過。甚至有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表明,絕大多數(shù)作家都或隱或顯或多或少地表現(xiàn)出某種精神疾病傾向。
當然,我的苦惱是“一地雞毛”式的,不值一提。然而,這些“雞毛”足可以令人窒息。
的確是悲哀。
我在精神病院門口徘徊。那里特別的肅靜。巷道兩旁沒有任何人間煙火,像是這座城市的盲腸。正常的世界在對它嚴陣以待。
什么?正常?是啊,當一個人擁有了這種疾病,便會被稱為“不正?!?。
那么,什么是正常呢?這個標準掌握在誰手里?有人會說,它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但它代表著大多數(shù)人的觀點。問題是,既然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又怎能保證它有資格代表大多數(shù)人?即使他們能代表,但又假如他們和大多數(shù)人一道都處在失控狀態(tài),那么到底誰又是不正常的一方呢?
這樣的悖論大概只有上帝說得清楚(我曾經(jīng)呆過的一個地方,老領(lǐng)導(dǎo)每次都要顫巍巍地把校樣上有關(guān)“上帝”、“教堂”等字眼刪去,以顯示自己的純潔)。我想說的是,作家既然是精神產(chǎn)品的創(chuàng)造者,精神出點問題也是很“正常”的,常在河邊走啊。對于他們來說,精神永遠是他們的前線,是炮火首先落下的地方。
與精神疾病相關(guān)的表述里,有這么一條:如果你懷疑自己有精神病,你就不是;如果你不承認,那你很可能就是了。
看到這里,我嚇出一身冷汗。我趕緊逃離了精神病院。我想,如果有人把我抓住,問我是不是精神病,我該怎么回答呢?如果有人強行把我送進精神病院,我怎么辯白得了呢?因為“真理”掌握在他們手中。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因為文學(xué),我們受傷,可也因為文學(xué),我們的傷口得到了舔治?!彼晕覒c幸自己手里有一支筆,它完全可以是我自己的。即使啟蒙成了神話,拯救也越來越逍遙,但文學(xué)至少可以讓我自救。
回頭看看最近寫的東西,竟然大部分與精神疾病有關(guān)。如果我是一個戰(zhàn)地記者,首先奔赴的,肯定是前線??吹搅藗麊T,療救的辦法有兩種:一種是搽清涼油(也叫萬金油),以清涼的感覺(其實據(jù)說它既明亮又溫暖)來掩蓋疼痛;一種是毫不猶豫地揭開傷口,找到里面的彈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