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人在網上說,他雖然喜歡下棋,但還是有幾種棋是不會下的。他這么說,以我的理解,那就是他大多數棋都會下。我就回帖問他,你大概是不會下國際象棋吧?他說對,我不會國際象棋,我的圍棋也不行。接著他又寫道:其實我連跳棋都不會。有個人和我一樣感到好笑,發(fā)問,那你會下軍棋吧?我估計問的時候,已經有些嘲諷的意思了。只不過帖子上看不到語氣。不料這個人說,軍棋我也不會。那算什么棋啊。游戲而已。
搞了半天,他只會下象棋,中國象棋。其他一概不會,連五子棋都不會。他可真敢說,我還會下五子棋呢。
我上去給他來了一句,我說你可真敢說。
他說,我吹了嗎,我說的都是實話啊。
仔細想想,他真的沒吹。他說他有幾種棋不會下,沒超過十種的,都可以說幾種。從字面上看,他一點兒沒錯。他又沒說他會下幾種棋。有意思吧。
所以我跟你說,我有幾國語言是不會的。也不是亂說。我不會德語,法語,俄語,日語,意大利語,其實我的英語也一般。我沒說錯吧,我是有幾國語言不會啊。你笑什么,我說錯了嗎?我沒有說我會幾國語言,我說的是我不會幾國語言。呵呵。
上面這段話,是松林跟我聊天時說的,別看我在笑,卻是一點嘲諷的意思都沒有。他怎么那么有才啊,那么與眾不同啊。真讓我佩服。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像他這么有意思的男孩子呢。
我和松林是很偶然認識的。我在美容院上班,給有錢的女人洗臉按摩。美容院是個女人云集的地方,老板是女的,工作人員是女的,顧客也全是女的。幾乎聞不到一點兒男人的氣息。雖然收入不錯,工作強度也不大,冬天暖和夏天涼快。但我們十幾個小姐妹還是不大安心。具體表現在,每隔十天半月的,就會消逝掉一個小姐妹,替補上一個新人。
我卻沒打算消失。我是十幾個姐妹里做得最好的,每個月獎金拿得最多,好多顧客都點名要我做。當然我也是姐妹里年齡最大的,她們高興的時候叫我大姐大,不高興時叫我大姐。我計劃辛苦兩年,攢一筆錢,然后回到小城去,做我想做的事。
我已經二十五了,我得考慮安定的生活了。
但事情忽然起了變化。這天上班時,我的電動自行車壞在了路上,我急得不行。該我上早班,遲到了老板會生氣不說,還會扣分。有個顧客已經約了我早上9點來洗臉。
我吃力地推著車往街沿上那個修車鋪子走,一個倚著自行車喝可樂的小伙子看到了,眼神有幫忙的意思,中國人還不習慣像外國人那樣隨時說,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其實他心里想幫的。我就朝他笑,主動開口說,能幫我推一下嗎?
他扔掉手上的可樂瓶子走過來幫我,把車推上了街沿。
我就這樣遇到了松林。
他問,怎么了?
我說好倒霉啊,我急著上班,車壞了。
他說,你在哪兒上班?我告訴了他。他說,你先騎我的車去吧,等修好了,我騎到你單位來換車。
我說太謝謝啦。你真太好人了。
他說,幫助美女是我應盡的責任。我還應該謝謝你信任我呢。
他這么一說,我才意識到他是自行車,我是電動車。但我顧不上那么多了,笑嘻嘻地說我絕對信任他,一看他就是個好人,然后匆匆忙忙騎著他的車趕去上班了。
等我下班的時候,他果然等在樓下。他的模樣還不錯,個子還挺高,于是引來我們一起下班的小姐妹擠眉弄眼一番。我有些高興,甚至有些得意。你們平時總瞧不起俺大姐大,看見沒,大姐大還是有人追的。
松林就這么簡單地進入了我的生活。好簡單。
那天晚上,我們理所當然地一起吃飯了。
我們美容院下面就是一個大排檔。我常常獨自一人在那里吃面條。吃飯的時候,我知道了他姓段,比我小3歲,高考失利后,就從老家跑出來打工了。他很喜歡電腦,幾乎無師自通,現在在一家電腦公司搞維修。那天他就是去修電腦的途中遇到我的。
松林很能說,他知道的很多,肚子里裝得滿滿的,隨便說點兒什么都讓我感覺好新鮮。也許是上網吧。他說他一下班就上網。經常聽他聊天,我感覺他比我大很多似的,閱歷極為豐富,根本不像個比我小的男生。我有些佩服他。
我們要了啤酒,不知怎么,我有喝酒的欲望,想放松一下。我的生活總是緊繃繃的,死沉死沉的。我一杯一杯地跟他碰,往肚里灌。他也很能喝。他盯著我說,你真的是個美女,比我們班哪個女生都好看。我好興奮,我知道自己還算漂亮,但沒有男人對我這么說,或者說很久沒有男人對我這么說了,我差不多有一個世紀沒和男人一起說話聊天,更不要說吃飯了。
就著那么一點點鹵菜,我們竟喝了半打。大概我2瓶他4瓶。然后攙扶著走出大排檔。他說他用自行車送我回去。他騎在車上有點兒搖晃,還好交通法規(guī)沒有禁止騎車喝酒。我很自然地抱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背上。他騎著車,大聲唱起歌兒來。唱的是《兩只蝴蝶》。我覺得很快樂,也跟他一起唱。路人側目,他們一定以為我們是一對戀人。我們或許可以算準戀人吧。哪對青年男女在一起不是準戀人?快到家時下起雨來,松林停下車,把他衣服脫下來蓋在我頭上。
到了我租房子的地方。他站在門口有些恍惚的樣子,嘴上說,那我回去了,人并不想動。我也不想讓他走,大概他看出來了。我想和他在一起。我說,鎖好車進屋來擦一擦吧,我給你找件雨披。他就進門了。一進門我們就抱在一起。好像是我撲進他懷里的,也好像是他把我一把拉進懷里的。反正我們兩個濕乎乎的身體馬上糾纏到了一起。我產生了強烈的欲望,想要他想要他。原先定在腦子里的生活計劃統(tǒng)統(tǒng)消失。在手忙腳亂中我唯一想的是,完了,我的床單得換了。
顯然他是第一次,我感覺出來了,我只好主動些,幫助他把一腔的激情噴發(fā)出來。他興奮得直嚷嚷,我喜歡我喜歡。我不得不去捂他的嘴。這是個套房,我跟人合租的啊。
平靜下來后松林說,我肯定不是你的第一個男人吧。
我笑嘻嘻地說,我是姐姐啊。
以后松林每天下班都來我這兒,我感覺到他被我迷住了。準確地說是被我的身體迷住了。他說他原先一下班就泡網,現在只想泡我。所以每次進門就猴急地上床。
我呢,感覺生活一下子熱鬧了,也混亂了,因為松林,我已經遲到兩次了。老板很不滿;因為松林,小姐妹的目光個個都含著怨艾,好像我把她們的快樂全占了;也因為松林,我得罪了兩個老客人。比如客人說晚上來,我就推辭,以前我最希望有晚上的客人了,九點再下班,免得一個人回屋子里孤單地呆著。
我不知道我這算不算談戀愛。松林從沒說過愛我。他只說“我喜歡”,連“你”字都不帶。我當然更沒說過愛他。可我需要他,越來越需要。我感覺他雖然知道很多(大多是從網上獲得的),但人還是單純的,脾氣也好。和他在一起我很開心。我很想知道我們能不能長久。
有一天完事后我忽然說,我給你講講我以前的事吧。松林說,好啊,你愿意你就講吧。他把頭枕在我的胳肢窩里,手放在乳房上,閉上眼,像小兒子聽媽媽講故事那樣安靜地聽我講。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給他講,也許我已經產生了想和他過日子的打算。雖然他只是個打工的,雖然他的每月收入是我收入的一半,雖然他比我小三歲??墒?,我上哪里去找年齡比我大三歲有份體面的工作收入是我一倍的男人呢?
我得面對現實。我就開始講故事,現在叫口述實錄。
我的第一個男人,是個當兵的,他們部隊就駐在我們鎮(zhèn)上。那時我高中畢業(yè)了,沒考上大學,我媽不想給我交錢讀自費,我只好不讀了,就在我姑媽的雜貨店幫忙。他很愛來買東西,一會兒一瓶飲料,一會兒一張充值卡。充值卡他總是買50元一張的。我一下就明白了,他不是為了買東西,是為了看我。女孩子對這種事敏感得很。
一來二去我們就熟了。我承認我也愿意和他說話。他看我時目光躲來閃去的,讓我開心。有時他會買兩瓶可樂,給我一瓶,雖然才3元錢,卻很能收買我的心。他跟我說他們家就在臨縣,兩個小時長途車就到了。他說他老爸是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老板,開了個磚廠,家里蓋了個三層高的小樓了。還說他爸每月給他一千零花錢。那個時候一千是我們全家人一個月生活費的一倍。
跟我炫耀這些時,我感覺他是想吸引我,也確實吸引了我。我并不想一直幫姑媽賣雜貨啊。當他明確提出要跟我交朋友,我沒有拒絕,我只是說,你們當兵的不是不能找對象嗎。他說我再有一年就退伍了。你等著我吧。我不置可否。那時我才19歲。
后來我姑媽察覺了,告訴了我媽。我媽就跟我說,現在騙子多得很,你放清醒點兒。我說人家是當兵的,我媽說這種青溝子(青屁股)娃娃都一樣。他家要真的那么有錢,他什么女孩兒不能找?憑什么看上你啊?
后面這句話傷了我,我怎么了,憑什么不可以看上我?因為賭氣,我偏和他交往。當兵的姓牛,長得有點兒黑,我就叫他黑牛。我們偷偷跑去看電影,偷偷拉著手逛街。我想談戀愛就是這樣的吧?
有一個周末,我突發(fā)奇想,我要坐車上他們家去看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騙我的。我到長途車站一看,去他們縣城的車一天只有兩班,一班已經發(fā)車了,還有一班要下午4點才發(fā)。我已經起心要去了,不去難受。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的。于是我搭了個順路車,是一輛貨車。那司機是個老實人,我跟他說媽媽突然生病了,我要回家去看媽媽,他就相信了,讓我上車。
上車后我發(fā)現,車上還有個搭車的,是個年輕小伙子。小伙子一笑一口白牙,皮膚也比黑牛白凈,讓人喜歡。路上我就跟他聊天,東拉西扯的,原來他是個搞推銷的,給企業(yè)推銷一種什么節(jié)能燈。他很能說,滔滔不絕的,有點兒像你哈。
到了地方后,我跟推銷員在縣城吃了午飯。吃飯時我就打聽黑牛家的地址,推銷員說,我早看出你撒謊了,一路上那么開心,哪像是媽得了急病啊。我嘻嘻一笑,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問了小店老板,才知道黑牛家在離縣城最遠的鎮(zhèn)上,還得翻一座山呢。而且這個時間也沒有班車了,得走路。推銷員說我陪你去吧,反正我到哪兒都一樣推銷,他爸不是廠長嗎?
我當然樂意。我們就一起走。我們從兩點多開始走,走到5點多才到。我一看,他家果然有個小樓,但只有兩層高,一點兒也不像他形容的那么好。牛爸爸也不是老板,只是在磚廠干活兒而已。推銷員一看他爹不是老板,就走了。
我說了我是誰,牛爸爸牛媽媽很冷淡,就說,你為什么不和他一起來?我說我是過來辦事,順便來看看。牛媽媽就跑到隔壁房間去打電話。我去上廁所,聽見了電話。我聽見他媽媽說,你怎么找這么個姑娘啊?她是和一個男的一起來的,很隨便的樣子。而且也不像你說得那么漂亮。
我聽了心里很不舒服,心想是你兒子追我的啊,又不是我追他。我還不愿意呢。
但是我一點兒也沒表現出來,而是高高興興地跟牛爸爸牛媽媽說,我來做飯吧。我是個心性很強的人。我就進了廚房,我很會燒菜的,你不知道吧,以后有條件了我燒給你吃。
沒有人答應。
我這才發(fā)現松林已經睡著了。
第二天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說他,我昨天還沒講完,你怎么就睡著了。松林堅決不承認,說我沒睡著,是你不講了我才睡的。
我說,那我最后問你話你怎么沒答應啊。
松林說,你問什么。
我說我很會燒菜。松林說,我點了頭的啊。你是不是說以后要燒給我吃?
咦,真奇怪,他明明是睡著了嘛。
松林又開始往我身上拱,邊拱邊說,你今天接著講嘛。
我說,我講我和別的談對象,你會不會生氣?
松林說,那你為什么要講給我聽?
我說,因為我想和你過一輩子,不告訴你不行。
這時松林已經開始進入了,心思不在我身上,在他自己身上了。他一邊進入一邊說,好的,過一輩子。我不生氣,怪我自己那時候不認識你嘛。反正現在你是我的了。我喜歡我喜歡……
我不知道松林是真的不生氣,還是因為顧不上跟我生氣。
不管怎樣,我還是得講給他聽,不然的話,沒法長久地在一起。
等他心滿意足躺到我身邊時,我又開始給他講了。
我昨天不是給你講了我去那個當兵的家里嗎?
松林說,對,你說牛爸爸牛媽媽對你很冷淡,看不上你。那是因為他們沒看到你的身體。嘻嘻。
這家伙,還真的聽見了。難道在睡夢里他依然可以聽見我的聲音并且記住它?
松林摟住我說,講吧,接著講。
他仍是那個姿勢,依偎在我的胳肢窩里,手摸著乳房,閉著眼。
我就接著講了。
我在他家做了兩菜一湯,他爸爸媽媽吃了贊不絕口。笑容滿面。這個我一點兒都不意外,早料到了。但我沒想到這個胃的滿足會讓腦子也滿足,他們好像一下子對我就滿意了。
我心里并不高興。
第二天黑牛趕回來了。我找茬說你對我不誠實,你爸不是老板。他說我叔叔是啊,差不多的。我爸在廠里也是說了算的。我還是要走,我說你爸你媽看不上我,我們分手吧。他拼命阻攔,說他的事他做主,父母管不了。后來他爸爸媽媽也出來留我,還說昨天有誤會什么的。我不管,非走不可,他們越留我我越要走。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會那么堅決,照說跟他相處半年,也有點兒感情了。他對我很好的,雖然我們只到拉拉手的程度。也許潛意識里我覺得他家不夠好?還是因為那個推銷員的緣故,讓我覺得我還有更好的選擇?
我們一起翻山的那兩個小時,推銷員給我講了很多故事,他跟你一樣,見識很廣,知道得很多。我最佩服這樣的男人了。相比之下,黑牛肚里太沒貨了,就會走隊列,或者恭維我,聽幾天還行,聽幾個月就煩了。推銷員說,你這么好的條件,怎么也得找個大城市的人吧?說得我心里癢癢。
我趁他們不備,離開了他們家。在縣城,我又遇見了推銷員,也許我就是有意在找他。推銷員看見我很高興,眼睛放光。我明確跟他說,我和男朋友分手了。他就讓我跟他一起搞推銷。我這才知道推銷員的名字,姓趙。那幾天我們很開心,白天一家家地跑,晚上就在旅館里看電視聊天。
松林忽然插話說,也睡覺了吧?
我含糊地說,什么啊,沒有……算了不講了,我們也睡吧。
我沒法再講了。松林畢竟是我現在的男友,嘴上說過去的事無所謂,心里肯定還是有所謂的。女人的直覺告訴我,我只能抽象地說他不是我的第一個,不能具體地說誰是我的第一個。
可我睡不著,往事歷歷在目。
這個姓趙的推銷員,的確是我的第一個男人,如果這個男人的界定是以上床為標準的話。其實我和黑牛也差點兒那個。有一天他突然就抱住我了,呼哧呼哧地喘氣。我感覺有什么東西頂著,我還以為是他的鑰匙串呢。他剛要把我推倒在床上,我姑媽就敲門了,然后給我媽告了狀。所以,他未遂。
可是和這個趙推銷,我回家一個月后,就發(fā)現自己懷孕了。是我們有緣,還是他厲害?就一個晚上啊。我哭著去找他,問他怎么辦,他想了想說,那就結婚吧。聽上去有些勉強。可我沒法計較。都這會兒了。雖然趙推銷收入不太穩(wěn)定,可他有房子,再說比我大5歲,總該有點兒積蓄吧。據他說,他本來都要結婚了,女朋友忽然跟人跑了。
我媽雖然很生氣,可是知道我已經有了,只好答應我們結婚。我頭天滿的20歲,第二天就去扯了結婚證。
可是有一天,黑牛忽然跑來了。我嚇了一跳,趕緊把他帶到頂樓的曬臺上。他穿了件夾克,好像成熟了很多。他告訴我他已經退伍了,說他忘不了我,老是夢見我,還說他爸爸媽媽也后悔,希望我能再去他家。我說晚了,太晚了,我已經結婚了。黑牛的眼淚一下就出來了,很絕望的樣子。我想到自己這個不太如意的婚姻,想到和黑牛在一起時的單純和快樂,心里很難受,撲進他的懷里就哭起來。哪知恰恰這個時候,趙推銷來了。他從遠處一下就看見了,看見我在曬臺上和一個男的抱在一起。他氣得當時就嚷嚷,要和我分手。黑牛沖上去說,分手就分手,你以為她想和你在一起啊?你是把她騙到手的。趙推銷沖上去就是一拳,黑牛一下把他撂倒,兩人就打了起來。我在旁邊只知道哭。
黑牛走后我跟趙推銷說,分手就分手吧,但你要先陪我去醫(yī)院把孩子做了。我怕人家誤認為我是亂搞才有的。
那時我們的結婚證扯了才一星期啊。
趙推銷就陪我去醫(yī)院。在走廊上等醫(yī)生的時候,趙推銷忽然拉起我就走。我以為他改變主意了呢,我就跟著他。他把我拉到一個老中醫(yī)的診所,讓那個老中醫(yī)給我把脈。老中醫(yī)把完了說,是個男孩兒。趙推銷一聽,眼睛亮了。他把我拉出診所,說,算了,我原諒你,以后你不要再和那個丘八來往了。我們好好過日子。
我又哭了。
辦酒席那天,我看到了黑牛,他遠遠地站著看了一會兒,就走了。后來他給我寫過一張明信片,說要外出去打工,不混出個人樣來不回家鄉(xiāng)。我趕緊把明信片撕了,生怕再讓趙推銷看見。
這一段,我沒有講給松林聽。
我打算籠統(tǒng)地告訴他,我和趙推銷結婚了。
但我還來不及講,就出意外了。就是那個詞:節(jié)外生枝。
有一天我正在給一個顧客洗臉,忽然覺得惡心。就強忍著,忍到出去倒水的時候沖進了廁所。
我一邊嘔一邊想,完了,我怎么這么不小心啊。這可怎么辦啊?
回到顧客身邊時,顧客有些不高興地說,你怎么離開那么長時間啊。我支吾說,不好意思,我有點兒拉肚子。那顧客是個中年婦女,還算好說話,她哦了一聲,不再說什么,可是我已經心神不寧了。
我請了假偷偷跑到醫(yī)院去看。果然是懷上了。醫(yī)生囑咐說,前三個月不能太累,也不能有房事。
我不敢告訴松林。就揣著孩子和心事繼續(xù)上班??煞磻絹碓酱螅圆幌聳|西,還總是干嘔。無法再瞞下去了,松林遲早會發(fā)現的。說吧,往事。
我和趙推銷結婚后的那年秋天,我生下一個女兒。
趙推銷一聽說是女兒,臉色馬上就變了,毫不掩飾。他一言不發(fā),轉身就走。我想他大概生氣了,因為他一直以為是兒子。老中醫(yī)說的是兒子。我從醫(yī)院回到娘家坐月子,他也一直沒來看我。我以為他外出推銷去了。
可是等我坐完月子回到家,才發(fā)現他已經徹底消失了。那個房子根本不是他的,是租的。我去時已經有了新房客。而且,他還趁我不備,拿了結婚證去辦了離婚。
他讓新房客把離婚證和衣物交給我,在離婚證里夾了500塊錢。500塊錢啊,還不夠我付醫(yī)院的錢呢。
這個男人,就這么打發(fā)了我,突然消失了。
我把孩子養(yǎng)到半歲,交給母親出來打工??墒俏业哪赣H,卻背著我,把孩子送了人。
我要把這一切都告訴松林,我想找回我的孩子。
可是松林,他知道了我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往事后,還能和我一起嗎?會跟我一起去找回孩子嗎?
我不知道,我只能賭一把了。
總不能瞞一輩子。
但愿他對我的愛,比我感覺到的再多一些,再深一些。
那天晚上我們原來的計劃是看電影。但我怕坐在電影院里自己會控制不住。還有,若跟松林講重要的事,必須在床上,在床上他才會順從我,好好聽我講。而且也容易答應我的要求。
我找了個借口,說自己太累了,想早點兒休息。電影以后再看。松林沒意見,就跟我回去了。那天晚上我用心燒了兩個菜,我們開了一瓶紅酒。我想借助酒勁兒來講這個難講的事情。
松林癡迷地看著我說,你喝了酒真好看,好好迷人哦。
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迷住他。
我索性坐在他的腿上,摟著他。我說松林,我越來越喜歡你了,越來越離不開你了,怎么辦啊?
松林說,什么怎么辦,我們不是在一起嗎?
我說,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嗎?
松林說,當然是真的。我們很合得來啊。你會燒菜,脾氣又好,長得漂亮,你哪兒哪兒都好。我還害怕你跑了呢。
我說,我比你大。
他說,在我眼里,你就像個小姑娘。
我說,我們的錢太少了。
松林說,這個你放心,我以后會掙到大錢的,我現在一邊打工一邊在學技術呢,我要去考計算機三級,等考上了我就跳槽到大公司去,至少得三千塊一個月的那種大公司。
我說我不在乎你掙多少錢。只要你對我好。
我的眼淚忽然流了下來,不知是不是因為喝了酒,還是因為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總之怎么也止不住。
松林說你怎么啦?
我說我為什么沒有早點兒遇見你啊?
松林聽到這話,走過來擁住我吻我,并喃喃地說,現在也不遲啊。我推開他,坐到了離他遠些的椅子上。我想在我還沒告訴他那個關鍵問題時,我們不能做愛。
我說你好好聽我講,我要把我的事情全部告訴你。
松林說,干嗎那么嚴肅?
我說,我是結過婚的。
松林說,我感覺出來了,是不是征婚廣告上說的,“有短暫不幸婚史”?
我說你別開玩笑了,人家很難受的。
松林說好好,我不開玩笑,是和那個趙推銷吧。不是離了嗎?
我說,是離了??墒恰?/p>
松林說,可是什么?
我沉默著,在沉默中做最后的猶豫。先跟他說什么?先跟他說我有個趙推銷的孩子,還是先跟他說我有了他的孩子?
最后我決定先說難的。
我說,我和他,還生了個孩子。
松林愣著。
我不去看他,臉轉向一邊,快速把事情講完:生下孩子后,他跑了。
松林走過來一把抱住我,說,你嚇我一跳。不就是個孩子嗎?我還以為你染了什么性病呢。孩子有什么可怕的啊?
我大大松了口氣,貼著他的胸口問,你真的不在乎人家的孩子?
松林說,那怎么是人家的,那是你的啊。
我的眼淚嘩嘩涌出來。
松林說,我在網上看到過一個帖子,有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撿了個孤兒,一個人都把她養(yǎng)大了。我們還是兩個人呢。以后我們結婚了,就讓孩子過來和我們一起住,我當她爸爸。
我緊緊摟住他,就像摟著我自己的一切,我把眼淚全都蹭到了他身上。那一刻我覺得我真的愛上了他。他怎么那么好啊。我真有福氣啊。他簡直就是我的恩人啊。
于是我告訴他,孩子不在了,我媽瞞著我,把孩子送給了一個沒有孩子的遠房親戚,至今我都不知道在哪兒。因為這個,我和我媽賭氣,跑出來打工的……
松林說,別難過了,你要喜歡孩子,我們自己生,我們結婚后生好多孩子。
聽到這話,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說,我們已經有自己的孩子了!
松林吃了一驚,推開我說,孩子?現在?我和你的?
我用力點頭。
他茫然地說,啊,那怎么辦?
我說,如果要生下來的話,我們就得結婚。如果不能結婚,我得把他做掉。
他緊張地說,別別。不能做掉。那太不人道了。生下來。我們結婚?好,我們結婚。我們結婚。
他重復著,自言自語著,把我抱上了床。
沒想到那么難那么難的問題,竟迎刃而解了。
看來松林對我的愛,的確比我感覺到的要多一些,深一些。
也許是因為心情不同吧,那天晚上我特別有激情,讓松林終于把“我喜歡”改成了我愛你。他說,我愛你。我要好好地愛你。
我在愛意濃厚的空氣中沉沉睡去。
松林的離去很平常,可以用上那個詞了:波瀾不興。在我徹底跟他講述了過去之后,他還如以往一樣跟我過了一段日子。我們還商量過結婚日期,商量過去租間大點兒的房子,甚至商量過給孩子取名字。我的名字里有草,他的名字里有樹,所以我們打算叫孩子葳蕤。很興旺的意思。
但是有一天,早上醒來,我發(fā)現松林不見了。和他同時不見的還有他的衣物。
他留下一封信。
信很短,寥寥幾句,大意是說,這段時間他很郁悶,越想越覺得自己還沒有結婚的思想。他還根本不具備成家的條件,更不要說做父親了?;橐龃笫路峭瑑簯?。本著對我負責的態(tài)度,他得再冷靜地考慮一下。所以他建議我回母親那里去養(yǎng)。等他考慮好了,就給我打電話。
我拿著紙條,看一遍就明白了。我很平靜,一點兒也沒有發(fā)瘋。因為我已經發(fā)瘋過一次了。
后來的情況也許你們可以猜想到,他徹底消失了。手機停機,公司說他辭職走了。
很快,我也辭職了,因為要做手術,還要養(yǎng)身體,還要養(yǎng)傷。
我遵從他的建議,回到了母親身邊,只有母親不會跑掉。如今,松林消失已經半年了,我的身體已基本恢復。
我每天都泡在網吧里,一點點的,將我的往事公布于眾。
現在你們大概明白了,前面所寫的,都是我貼在某網站BBS上的帖子。帖子的題目是:《我經歷中的三個男人》,網名是,“野草瘋長”。
我每天寫一點兒,點擊率非常高,回復已經翻了好幾頁。我每天都津津有味兒地看那些回復,有安慰我的,有指點我的,也有罵我傻罵我風騷的,還有表示愿意娶我的,都很有趣。呵呵。有個人還貼了席慕容的詩給我呢。
我是靠這個在療我的傷。
很有療效,我感覺好多了。
有一天,我忽然看到一個叫“松樹也瘋長”的回帖,我的心咚咚咚地跳,他終于出現了!我斷定是他,松林,我一直在等他。我寫這個帖子就是為了等他。
他會后悔嗎?他會道歉嗎?他會回頭嗎?
沒想到他是這樣回復的:野草妹妹,不要沮喪。其實你也就是遇見了幾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大多數男人還是負責的。
我愣怔了片刻,回復道:是的,我知道。而且我還知道,你也就是不會幾國外語。
他沒再出現。
我離開網吧,去找我的女兒。至少我應該讓我的女兒,遇見一個對她負責的母親。
裘山山,女,1958年生于杭州,1976年入伍,1983年畢業(yè)于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曾任部隊教員,文學刊物編輯等。1978年起開始發(fā)表作品,主要是小說和散文。已出版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等3部,長篇傳記2部,中短篇小說集4部,散文集4部,電影電視劇本若干。作品曾獲得過一些文學獎?,F為成都軍區(qū)專業(yè)作家,四川省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