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阮氏秋惠
祁廣謀 譯
我以為自己早已把過去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凈了。但是,今天下午,所有的一切突然奔涌回來。那些所謂塵封的往事原來只是被裝進了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現(xiàn)在一下子又全部展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那么的齊全,那么的原封不動。
當我醒悟到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的時候,一切都太晚了。盡管我費盡心思想挽留住歲月,但年歲真的不饒人,它就緊緊地追隨在我身后。
今天是女兒的生日。女兒16周歲了,臉長得像她父親。她不知道這一點,因為當她降臨人世的時候她的父親已經(jīng)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F(xiàn)在,在40歲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讓孩子生活在孤獨之中,生活在一個遭受背叛的女人的痛苦之中。我不禁可憐起她來了。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記得以前曾經(jīng)有過一次。那時我剛開會回來,她跑出大門迎接我。在伸手接過我手中鮮花的時候,她不小心摔下了臺階,頭上的血流到臉上。她沒有哭,只是咬著嘴唇對我說:不要緊,媽媽。不要緊。你回來我太高興了。我把她扶起來,說:媽媽怎么會不回來呢?只是回來得早或晚罷了。她努力對我笑,我知道那時候她很疼:媽媽今晚回來得早,因為媽媽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媽媽還給我買花,我太高興了,就跑出來接媽媽了。我感到一陣難過,她的每一句話都發(fā)自內(nèi)心,出自對我母愛的期待。而我,那天并沒有想起她的生日。那束花是用來布置會場的,散會的時候,幾個男人從各個花瓶中拔出來送給了我。他們很善于把自己的需要和周圍環(huán)境結(jié)合起來,既能夠博得像我這樣的女人的歡心,自己也不用失去什么。只是苦了我的孩子了。她來到這個世界也是如此。那天,我們只顧自己的快樂。而在痛苦的時候,面對著她,我把她當成了生活中的一個累贅。她沒有錯。她是肉欲的產(chǎn)品。到底誰快樂,誰幸福,她不知道。她所知道的是孤獨,所享受的是折磨,如此而已。
我給了她10萬越盾讓她過生日。她一下子呆住了,因為我極少這樣對她。我養(yǎng)她,給她吃,給她穿,但很少關(guān)心她。女孩子總是喜歡得到別人的關(guān)心和疼愛,小時候是父母,大了是情人,然后是丈夫。她問我:媽媽,我可以用這些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嗎?我點點頭:你喜歡買什么就買什么,就是不要太吵鬧了。媽媽不喜歡吵鬧。
她高興得聲音都有點發(fā)抖了:是,媽媽。太好了。我們到西湖,租船劃,在那里過生日。
看她那么高興,我同意了。她很久沒有跟我這么高興了。事實上,我和她呆在一起的時間很少。我上班,她上學;晚上,我常常不在家,她就等著我。她經(jīng)常觀察我,一副期盼的神情。如果我對她冷淡她就躲到一邊去,如果我高興想親近她,她馬上就一臉幸福地跑過來。多少年了,她讓我警惕著男人,警惕著陷阱。
但是今天,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女兒已經(jīng)長大。為什么我從來沒有注意到她的胸脯已經(jīng)凸起,臀部也已經(jīng)豐滿起來了呢?她的臉圓圓的,上面有幾顆青春痘。她在那里一會兒試這件衣服,一會兒換那條褲子,就像要出嫁的新娘。
她問我:“媽媽,今天你不去跳舞了嗎?”
“不去了,媽媽今天有點不舒服!”我輕輕嘆了一口氣,忽然好像對什么都厭煩了。輕緩的音樂,虛幻的燈光,各種各樣香水的味道,這些似乎都不能提起我的興趣,而所有這些曾經(jīng)陪伴我度過了許多痛苦無聊的日子。我溫順地跟這個男人跳,跟那個男人跳,但沒有具體固定的舞伴。我對著鏡子,一張40歲女人的臉,魚尾紋已經(jīng)布上眼角。我知道自己仍然漂亮,但也已經(jīng)開始走下坡路了。
女兒來跟我告別:“媽,我出去了?!?/p>
我點點頭:“祝你玩得開心?!?/p>
她的褲子有點長。臉上搽了些粉,紅撲撲的,眼圈也描了淡青。我不知道她是在哪里偷偷打扮好的,因為我還不允許她這樣做。
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我倒在床上,一股酸楚泛上心頭。我這是怎么了?40歲了,一無所有。錢財也就夠過普普通通的日子,幾件像樣的裙子是去跳舞時穿的。上班平淡無奇,而且還要提防男人。盡管缺了男人,我的生活是有點艱辛難過。有些男人確實真心對我好,但我接受不了他們。我喜歡的幾個男人卻都只是想跟我玩玩而已。真是無可奈何。錯過的都是好的,自己手中的永遠都不是最理想的??仗摚瑹o盡的空虛壓迫著我。
每天晚上,當某個男人送我回家,女兒總是出來開門,從我手中接過自行車,扛過已經(jīng)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客廳放到廚房里,然后倒給我一杯熱水,遞給我一支洗面奶讓我洗去臉上化的妝。然后我們各自睡覺去。有時我會迷迷糊糊地抱著她睡,手放在她的脖子上。當摸到她那又長又厚的頭發(fā)時,我才驚覺這是我的女兒而不是晚上送我回來的男人。
好長時間了。今晚我留在家里而女兒則出去玩了。我的舞伴也沒有來。他是一個小心翼翼的人。家里的老婆、孩子是一個堅固的堡壘,他每時每刻都很勤快地撿些水泥石灰什么的抹抹補補。他的堡壘越來越龐大而堅固了。有時候,為了喘口氣,為了更好地投身堡壘建設(shè)工作,他就出來跳跳舞。他對女人彬彬有禮,一副很誠敬的樣子。他就像一只銜稻草壘窩的燕子,一只沒有雌鳥的燕子。
我走到女兒書桌跟前。女兒的字一筆一畫,很工整。她的作風也跟她的字一樣有板有眼,一是一,二是二。不像我,什么都無所謂。她愛憎分明,要么是愛,要么是恨,不會更改。書桌的一角有一個小筆記本,是本日記。原來女兒長大了,大得出乎我的想象。日記里雞毛蒜皮什么都記。跟這個人吵了架,夸那個人鞋子漂亮。愿望也很瑣碎?!澳橙铡=裉熳诮淌依锏扔晖?,突然看到街那頭一個女的撐著把紅雨傘,真漂亮。在雨中,紅色是最漂亮的。要是我有把紅雨傘該多好!”“某日。一個光著膀子、穿著短褲的男人端了一盆沾滿糞便的尿布到水龍頭下來洗。我感到有點吃驚,可他一邊洗一邊笑,有時候還撇撇嘴,好像在笑話別人似的,而且在吹口哨。他肯定很愛他的老婆孩子?!薄澳橙?。為什么媽媽總是回來得這么晚。我要是她就干脆嫁人了。嫁一個心地好稍微有點笨的人。那個人不一定要在國家機關(guān)上班,只要有手藝,就像街前焊鐵桶的昭叔。媽媽肯定能比現(xiàn)在一個人好過。我喜歡聰明的人,但害怕跟他們生活在一起。到了周末,人家夫妻成雙成對地出去玩,媽媽一個人呆在家里??墒且腋鷭寢屢黄鸪鋈ネ妫矣植幌矚g?!薄澳橙?。隔壁學校教文體美的T老師來教我們班,他邀請我一起去看電影。我也很想去,但沒有跟媽媽說。要是兩個人都不在家,家里的兩只貓跑了怎么辦。我喜歡他,他長得很帥。臉上總是掛著憂郁,像在思考著什么。我也喜歡那些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的男人,可是又有點害怕,他們對我笑,對任何人都一樣笑,我不敢相信他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一見到他一整天就會很高興。要是哪天沒有見到他,心里面就會空落落的?!?/p>
我愣住了。這么久我都干什么去了。為什么從來不關(guān)心女兒的內(nèi)心世界?好久了,似乎我從來沒有回過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路,只是一味悶頭往前走。
我接著讀下去。
“某日。昨天他走過我們班,把我叫出去對我說:在這個世界上你可以有成百上千的熟人,但真正相知的有幾個?能參加自己葬禮的又能有幾個?我整個人一下子熱了起來。他走了,一臉的憂郁。一整天,我都看不進一個字。”
“某日。胖菊跑過來夸耀說:我接吻了。我問她:什么感覺?她說:那時候就像掉進一個深淵,感覺一直往下沉。她一邊說一邊張開雙臂躺到地上。然后又突然站起來,瞇著眼睛說親吻的感覺真的很棒,你試試吧。死不了,就怕你迷上了。試試吧。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跟誰去試?難道好端端地拉住人家說給我吻吻吧,讓我感覺一下親吻是怎么樣的?他們還不扇我一巴掌,說:喏,親吻就是這樣的。
“然后我們倆都大笑起來。說實在的,要是知道親吻是什么滋味也真是挺好的?!?/p>
我靜靜地站著。女兒真的長大了。我怎么會今天才意識到這一點呢?我生活中的男人都是不帶雨具的路人,我就是一個寬大的屋檐可以讓他們感到安心,可以跑進來避雨,心情舒暢地等待雨過天晴,然后回家。原來一直以來我都是自己走自己的路,而女兒也在尋找著自己的路。她會不會重走我的老路?
“某日。我太想他了。兩天沒有見到他了。病了?放學后,我像丟了什么似的。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的朋友,這幾天我要做一些事情。太想你了,所以今天特地跑過來看你。噢,天啊,我真是太高興了。我真的愛上他了。那時,我想世界上沒有什么比他更加重要了。我就跟他去玩了?,F(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媽媽整天不在家其實挺好的。要是她在家我肯定不能這樣跟他出去玩,她會罵死我的,因為她說過男人都是壞蛋,不能相信。我卻認為誰都可以相信,特別是他?!?/p>
“某日。胖菊跑來對我說:你的男朋友很出色,看起來就像演員路易特。我喜歡像曼紐恩那樣的男人,勒索完了人還可以坐下來很陶醉地彈鋼琴。男人就應(yīng)該有兩副面孔,一副道貌岸然,一副粗野無賴,這才算有魅力。你的路易特我看有點奸詐。我沒有說什么。奸詐也好,無賴也好,善良也好,我全都不關(guān)心,我只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p>
我驚呆了。頭突然一陣刺痛。我把日記放回原處,走出院子。今年的冬天真奇怪,白天太陽火辣辣的,晚上卻刮起了大風,跟夏天一樣。我感到自己正站在一條道路的盡頭,看著女兒在一腳高一腳低地走著母親的老路,但我無法阻止她。
時間過得真快,一下子女兒都知道愛了。記得有一次她得了急性闌尾炎住進醫(yī)院,在病房里她喜歡穿著小紅鞋搖搖晃晃地跑來跑去。出院的時候,醫(yī)院出納對我說:對孩子要好一點。不管怎么說她都是你自己的孩子。現(xiàn)在你還不需要她,但以后,說不定哪一天她就是你的拐杖了。
當時我只是冷笑,不愿意跟那個出納辯論什么。沒想到一切都自然而然地來到了。
11點了。鄰居的鐘敲了11響。女兒還沒有回來。原來這段時間她經(jīng)常出去而且回家很晚,我卻不知道,因為我回來得更晚。我著急起來。她沒有任何理由回來這么晚。生日下午就過了的。鄰居們都睡下了。路上靜悄悄的。我回到家,走到女兒書桌的前面想坐下來,對著日記突然心里感到有點發(fā)慌。算了,還是不知道正發(fā)生在女兒身上的那些令人吃驚的事情為好。我忐忑不安地等著女兒,就像忐忑不安地等著約會的情郎。
11點半。女兒回來了。臉上的粉妝掉了,肩上的頭發(fā)蓬松得有點亂,是手掌撫摩過的痕跡。她低下眼睛不敢看我。完了,我的孩子。你現(xiàn)在所經(jīng)歷的正是媽媽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沒有理由只是聊天開玩笑就把粉妝都擦掉的。頭發(fā)還那么亂。我痛苦地想著,看著她。怎么今天我這么心疼她。你怎么這么倉促,我的孩子。生活的道路還很長,而人們所經(jīng)歷的快樂卻很短暫。干嗎要這么倉促。24歲,在媽媽剛知道幸福是什么的時候痛苦就立刻接踵來了。這才真正知道原來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它的代價的。種什么樹吃什么果,栽什么苗就有什么樣的收獲。但是,我到底做了什么,為什么收獲的都是野草?難道因為一時的沖動一時的心軟就換來了這無盡的苦痛嗎?
“對不起,媽媽,我回來晚了!”她惶惶地對我說。
“高興嗎!孩子?”我問她,只想把她抱在懷里。突然,眼淚涌了上來。
“還是挺高興的,媽媽!”她爬上床鉆進被窩,臉朝墻壁。
“什么叫還是挺高興的?應(yīng)該很高興才對啊?”
她沒有吭氣。我又問了幾句,她都沒有回答。我走到床邊,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地轉(zhuǎn)過身來,一臉的茫然,證明剛才并沒有在聽我說話。
“怎么了,媽媽?”她問,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完了,我的女兒變成女人了。臉上因為幸福而有點容光煥發(fā),目光卻又像犯了錯似的含著羞怯和呆滯。這正是我十幾年前的目光。那時候我就像行走在云端之中,看不到任何人,不了解任何事情,只知道自己正在享受著幸福。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正在攜著我的手帶我走進天堂。那個男人,剛給我打開大門讓我看到絢爛的光芒,就立刻在六個月之后帶我來到一個無底的黑洞前,親手把我推了進去,讓我在這個無底的黑洞中掙扎,直到今天。
到底是誰?是誰奪走了我女兒期待的目光?是誰把我16歲的花季女兒變成了女人?她可還沒有成年啊。我痛苦地看著她,眼淚流了下來。
“媽媽,你怎么了?”女兒緊張起來,恢復了往日的表情。
“沒有什么,孩子!”我轉(zhuǎn)過身,不愿女兒看到自己在她面前哭。我很少這樣哭的。
我靜靜地走到院子里。冬夜的月光冷冷的。我的身子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然后開始發(fā)抖。女兒站在身后。
“回屋去吧,媽媽。對不起,我讓你難過了。”
“你很愛那個男的,是嗎?”我問她。
她沉默,好一會兒才輕輕回答:“是的?!?/p>
“你很想他,是嗎?”
“是的!”
“多長時間了?”
“快四個月了?!?/p>
“都在一起了?”
沉默。說實在的,問這句話的時候我也知道她回答不上來。沒有一個女人回答這個問題。
“你今年才16歲,為什么要這么快?”我痛苦地問她。
“兩年后我們就結(jié)婚。那時候我就到法定年齡可以結(jié)婚了。”她慢慢地高興起來。
“難道那就是你生活的全部?”我問道,心揪痛起來。我又一次晚了。
“那是天堂,媽媽!”她仰起頭來看著我,眼睛閃亮閃亮的。“那時候我就出去找工作做。我們互相擁有,生孩子。我不會像你這樣痛苦和煩惱的?!?/p>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身上冰冷。女兒步入了我16年前的所謂的天堂。也是那樣絢麗的光芒。那個無底的黑洞呢,什么時候會出現(xiàn)?
“我們將和你住在一起,你不會無聊的,因為你有一群外孫!”她仍然興高采烈地描繪著。
我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石頭。天堂。似乎世界上的人都到過天堂了。所不同的是對天堂的理解,對它所帶來的幸福的定義。有的人從這個天堂跑到那個天堂,有的跑進去又驚慌失措地跑出來。我曾經(jīng)遇到一個從天堂回來的男人。他坐在我的面前,旁邊是一個女人。他臉色蒼白,頭發(fā)炸起,步履蹣跚得就像一百年沒有吃過飯一樣。當炒粉端上來的時候,他的兩只眼睛漸漸有了神采。那些炒粉連著青菜一根根進了他的嘴里,仿佛他的肚子有一塊磁鐵,那些食物就像被吸引進去的鐵塊。他慢慢地吃,吃得是那樣的香甜。那個女人卻相反,坐在那里發(fā)愣,連連打著哈欠。她不餓。我問他們:你們從哪里來,怎么那么疲憊那么滄桑?
女人笑了笑,笑得跟哭似的。男人繼續(xù)吃著東西,打了個嗝,喝了口酒,然后吐了口氣說:剛從天堂回來。然后繼續(xù)吃,仿佛天堂把他所有的氣力都耗盡了。
我笑著問:剛從天堂回來,那現(xiàn)在你們在哪里?
“地獄?!蹦腥俗炖镆贿吘捉酪贿吅斓卣f,嘴唇油乎乎的,兩撇胡子上沾滿了面包屑。
后來,我又見到了那對男女,他們在同一個機關(guān)上班,就在我單位隔壁。他們結(jié)婚了。他們各自離了婚,因為那個女的肚子里的天堂的作品越來越大了。那個男的更加干癟了,就像一根干柴。女人則整天皺著眉頭,就像一顆干棗。后來他們生了一個孩子,老是病懨懨的,因為他的父母也已經(jīng)是疲憊不堪了。
“進去睡吧,媽媽。雞都叫了!”女兒說。
“媽媽睡不著。”
女兒一言不發(fā)地回房間去了。
遠處傳來雞啼的聲音。
天快亮了。
我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好像一下子就變老了。我不再跟女兒玩捉迷藏的游戲。所有的心思和承受力都給了女兒。我害怕。不能再安安心心地在單位上班上到下午,不能晚上還在單位加班了。腦海中總是出現(xiàn)孩子的身影,16歲的她眼淚汪汪地跟我說“他不要我了”,“我要死了,媽媽?!蔽曳路鹂偸强吹剿龔倪@個湖邊走到那個湖邊。那些舞場,那些炫目的燈光讓我害怕,我害怕女兒出現(xiàn)在那里。
女兒問我:怎么你最近不去跳舞了?
我回答她:我累了。
她用異樣又有點難過的目光看著我。她不再需要我的出現(xiàn)了,她認為自己的雙腳已經(jīng)堅強得可以自己走自己的路了。我痛苦地想著。
“某日。昨天我跟他出去玩。我跟媽媽撒謊說出去買香皂。到了商店,全是八九千盾的香皂。我選了一塊潔特,味道比較濃但很香。他把它還給了售貨員,另外挑了一塊別的牌子的,比潔特大,很硬,沒有什么香味。我從來沒有用過這個牌子。這塊香皂才2500盾。他說:這種香皂大,耐用而且便宜。我聽他的,就買了。我給了售貨員1萬盾,她找給我7500盾,他卻先伸手接過去塞在褲兜里了。我有點不高興,但又不敢開口,可能他忘了。只是怕媽媽問起來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然后我們就到還劍湖去玩了,坐在湖邊看風景。我很想吃炸香蕉餅。他說零食有什么好吃的,吃多了嘴里發(fā)酸,然后就把我抱在懷里。這時,我感到一切都不重要了。”
“某日。這兩天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今天他跟我說:他要盡快解決好家里的事情,越快越好。他將撫養(yǎng)一個孩子,他老婆撫養(yǎng)一個。他一定要跟她離婚,一定要她空著手離開這個家。然后他就娶我。為什么他會受那么多的苦?真希望自己能替他分擔一些?!?/p>
“某日。今天上午我們兩個去吃糯米團子。賣團子的大媽對我們說:你們父女倆坐下來慢慢吃吧。他生氣地罵她瞎了眼。我好不容易才吃了一點點。我喜歡吃酸蟹湯米線,他卻堅決不吃,說米線容易脹肚子,也餓得快。吃糯米團子耐飽。我們一共吃了2500盾。我遞給大媽5000盾。他說不用找了,明天再來吃。我無所謂,只要他高興就行?!?/p>
我渾身發(fā)抖。我站了起來,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好像買彩票一樣,就因為差了一個數(shù)字沒有得到大獎,瘋狂、惋惜卻又無能為力。我沖到大街上,迎面過來的一張張面孔都是那樣的冷漠,那樣的蒼白。全是女孩子的面孔,但不是期待的神情,而是女人的面孔,16歲女人的面孔。
一排排的樹,一條條的街道,來來往往的人。我的女兒呢?她在哪里?在那個有了一個老婆兩個孩子還盤算走我孩子一千盾兩千盾的男人的身邊?他不僅得到了她,還得到了那少得可憐的錢,而他自己卻什么也沒有失去。
我突然一頭撞進了花叢,啊,不,應(yīng)該是煙花。還記得24歲那年,我和生命中的第一個情人艱難地推著自行車在人群中走著。走不動了,我們仰著臉觀看天上的煙花。煙花在頭頂炸開,絢爛多彩。我擁抱著他,好像要把所有從深邃的天空落下來的金星都擁抱在懷里。太幸福了。我真想大聲地喊叫?,F(xiàn)在,那些金星又回來了。但不是從深邃的天空落下來的,而是直接撲到了我的臉上。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覺得一切都在離我遠去。女兒,吃耐飽的糯米團子的男人,一簇一簇的煙花,一切的一切。
只有虛無。
我仿佛飛翔在九霄云外了。在風中搖擺的樹梢上飛行,感覺比剛才好多了。我颼颼地飛著。終于,我看到了女兒,她就依偎在男人的懷里。老天爺,我只有這樣飛才能找到她,要是一條街一條街地找就是一千年也找不到她的,因為這里有多少的店鋪,有多少的草叢啊!那個男人比我還老,穿著一件土灰色的衣服,顯得那樣的邋遢。好像他在親吻她。我看不到他的一只手,只看到女兒扭動著身子,她的衣服下面有什么在摸索著。書包就丟在腳底下。一張小桌子上放著兩杯冰咖啡,那種很便宜的咖啡,滿滿的還沒有喝。冰已經(jīng)融化,咖啡流得到處都是?,F(xiàn)在他們是不需要喝什么了,到咖啡館只是尋找一個地方。
我飛了下去,鉆到兩人的中間。男人的身上有一股尿臊味。對了,因為他有孩子了嘛。我伸出雙手,要把他們拉開。我聽到男人詛咒道:“媽的。怎么突然間刮起這么大的風?”
女兒輕聲說:“有時候會刮東北風的。今年冬天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p>
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不知道那個混小子會不會穿衣服,要是感冒就麻煩了。”然后繼續(xù)把手伸進我女兒的衣服里。他們繼續(xù)接吻。
我瘋狂地拉扯他們,聲嘶力竭地喊道:“孩子,回家去。不要這么愚蠢。他是個騙子。回去?!?/p>
女兒什么也聽不到。她冷得發(fā)抖。我突然停住了。從今往后,女兒再也聽不到媽媽的聲音了。我們母女倆將會更加親近,也會更加遙遠。我靜靜地飛到樹上,痛苦地藏在葉子里,看著她。
她不再感到冷了。她輕聲說:“真奇怪,好端端的刮起一陣大風,又一下子沒有了,就像陰魂經(jīng)過一樣?,F(xiàn)在我又感到熱了?!?/p>
我難過地看著女兒,兩行眼淚流了下來。為了你,就讓那個男人擁抱你吧,那樣還暖和點,強過我變成風阻攔你。攔是攔不住的,只會讓你感到寒冷。女兒叫了起來:啊,有什么水滴到我的臉上。她一邊說一邊仰起臉,兩只眼睛就像兩顆星星。我很害怕,把身子緊緊地藏在樹葉中。
男人咂了一下舌,不以為然地說:“是知了撒尿。”
女兒回嘴說:“冬天哪來的知了。是下雨了吧?”
男人嘟囔著說:“滿天的星星,怎么可能下雨呢?!比缓筘澙返赜H吻著女兒,就像在嚼一塊口香糖,手在女兒衣服里摸索著好像在尋找丟失的寶貝。
我的眼淚仍然在往下落,好像把她的頭發(fā)都打濕了。最后男人把女兒放開了。兩個人坐著,一句話也沒有說。男人大口大口地喝著咖啡,女兒則很癡情地撫摩著他油乎乎、稀拉拉的頭發(fā)。她的動作就像當年我撫摩他父親的頭發(fā)一樣。原來女人,每個人都有一種特別的本能:愛,嫉妒和癡狂。
咖啡店里的電視在播報認領(lǐng)啟事:“……區(qū)公安局通報:今天早晨6點40分在……路段發(fā)生一起交通事故,死者是一名四十來歲的女子。穿著……色的衣服,騎一輛女式自行車,腳上穿……的鞋子。死者的親屬請到……派出所認領(lǐng)。”
女兒轉(zhuǎn)過頭,身子微微震顫了一下。
“親愛的,起風了?!?/p>
男人喝完咖啡,很解渴的樣子,伸手又把女孩子抱在了懷里。
他們陶醉在親吻中,不顧寒風在身邊呼呼地刮著。
阮氏秋惠,1966年生,越南作家協(xié)會會員,越南電視臺電視片制作部主任,出版了《等待》《天堂的眼淚》等多部中篇小說和短篇小說集?!短焯玫难蹨I》曾獲得《軍隊文藝》短篇小說大獎賽一等獎和越南作家協(xié)會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