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老子》，是史官向侯王獻上的“南面術(shù)”。漢文帝離古《老子》最近，而且離戰(zhàn)亂最近，所以，他不是用筆墨，而是用自己一生的言行為《老子》的“南面術(shù)”作注疏的。后來的唐玄宗，生長于貞觀盛世之后，他對《老子》的御注御疏則更多的是從東漢以來的重生、貴生、養(yǎng)生、修身方面來理解的，實是對《老子》重大的負面的修改。不同時期的帝王對《老子》的不同態(tài)度，充分折射出了帝王文化與《老子》的復(fù)雜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帝王文化；老子

中圖分類號：B223.1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1—0172—05

始初，《老子》是史官向侯王獻上的“南面術(shù)”。漢文帝離古《老子》最近，而且離戰(zhàn)亂最近，所以他不是用筆墨，而是用自己一生的言行為《老子》的“南面術(shù)”作注疏的。后來的唐玄宗，生長于貞觀盛世之后，他對《老子》的南面術(shù)雖然也有所理解，但更多是從東漢以來的重生、貴生、養(yǎng)生、修身方面來理解《老子》，所以他用筆墨為《道德經(jīng)》作御注御疏就大不同于漢文帝了，而且對《老子》作了重大負面解讀。下面比較一下漢文帝與唐玄宗兩位帝王的《老子》注，看看《老子》對于帝王、以及帝王文化對于《老子》的影響。

用自己的言行為《老子》作注的漢文帝

漢文帝生于漢高祖三年，成長于天下剛離戰(zhàn)國戰(zhàn)亂及秦的多欲政治苦海之際。秦亡與戰(zhàn)亂帶來的目不忍睹的慘狀，仍歷歷在目?！熬季阌麩o為，天下晏然”。所以漢文帝對于黃老之學(xué)，尤其是《老子》體會至深，不敢忘謙卑，亦不敢忘節(jié)儉，視民如傷。這就是漢文帝能以自己的言行為《老子》作注的歷史大背景。公元前179年，文帝初即位，向西面辭讓三次，向南面辭讓二次，四次稱“寡人不佞”，“寡人不敢當(dāng)”。如果只認為它是種禮讓形式、含有作秀成份，那是不夠的。它的確體現(xiàn)了《老子》“謙謙”之教。而在即位當(dāng)年，做的第一件善事就是廢除一人有罪、家人收為奴隸及其它相連坐的法律。應(yīng)該說，這是大快人心的事。

就在這一年十一月，接連發(fā)生了兩次日食（一說月食）。文帝認為這是“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則天示之以災(zāi)，以誡不治”的，所以引發(fā)了他的“自我批評”：“下不能理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彼麤Q定：一令大家都來想想我有哪些“過失，及見、知思之所不及”，原原本本告訴我；二是推舉“賢良方正能極言諫者”，以匡正我的不及；三是務(wù)必減輕徭役和費用，以便民眾；四是雖然不能“罷邊屯戍”，但縮減某些軍隊，將多余的馬匹裝備拿給驛站。雖然日食不是他所能左右的事，漢文帝卻把所有的責(zé)任全攬到自己身上?？芍^將《老子》的謙下以及“受邦之詬，是謂社稷主；受邦之不詳，是謂天下王”，做得到了家。

第二年（公元前178年），漢文帝又做了兩件大事。第一件，他說“農(nóng)是國家的根本。舉行藉田典禮，我親自領(lǐng)導(dǎo)耕種，以供給宗廟祭祀。”同時決定“今年田租之半”，即三十稅一①。第二件，廢除誹謗妖言罪的法律。他的根據(jù)是“古之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設(shè)有進善言之旌），誹謗之術(shù)（下非上之木柱），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而誹謗妖言罪的惡果是“使群臣不敢盡情，而上無由以聞過失也，將何以來遠方之賢良”？所以不僅這個“誹謗妖言罪”的拑口律要廢除，同時對于百姓間或詛咒君上，后來又互相揭發(fā)，官吏以為大逆不道的，或者有其它下非上言論的，從此以后聽由它去，不要治罪。也就是要徹底開放口禁。秦以來的以腹非、巷議治罪不復(fù)存在了。比起秦始皇時的焚書坑儒，這件事可以說是劃時代的大事。

文帝十三年（公元前167年），又有三件事被彪炳史冊。其一是廢除“秘?！敝?、之制。這種官制的任務(wù)就是專門“移過于下，國家諱之”。文帝說：“蓋聞道，禍自怨起，而福由德興。百官之非，宜由朕躬”，哪能嫁禍于下、于人？豈不彰顯我的‘不德嗎？其二是這年的五月，齊國太侖縣令淳于公有罪當(dāng)受刑罰，逮捕關(guān)押在長安。他有五個女兒，而無兒子，當(dāng)他被捕押之時，埋怨生女不生男，罵他的女兒們不管用。他的小女兒緹縈聽了很傷心，隨父到了長安，上書曰：“妾父為吏，齊中皆稱其廉潔公平，今坐法當(dāng)刑。妾傷夫死者不可復(fù)生，刑者不可復(fù)身，雖復(fù)欲改過自新，其道無由也，臣愿沒入為官婢，贖父刑罪，使得自新?！睍_漢文帝，天子憐悲其意。下詔說：聽說有虞時代，是用有差異的衣服、冠巾等物飾來表示刑罰的，使民眾知恥不犯法，現(xiàn)在卻用斷肢體、刻肌膚等各種各樣的肉刑，使受罰終生不止，“何其痛楚不德也！”因而要“除肉刑”。在漢文帝時期，這個解除令是算數(shù)的，生效的?？偟氖牵何牡蹠r“斷獄數(shù)百”幾至致于無②?！扒財嗒z歲以千萬計”，怎能與之相比呢？不過它沒有妨礙對個別案例曾施“夷三族”之刑。其三，不再是以前兩次“減田租之半”，而是“除田之租稅”。并且在這之前，文帝兩次下詔，重申“農(nóng)，天下之本，務(wù)莫大焉”?！暗烂裰?，在于務(wù)本”。在中國古代，這也是極為罕見的事。

十四年春（公元前166年），文帝又有一番話：我主持祭品以事奉上帝和宗廟以來，已經(jīng)十四年了。以不敏不明之身的我而長久撫臨天下，甚感自愧?！拔粝韧踹h施不求其報，望祀不祈其?！薄犝f祠官向神祈福，皆歸福于我，而不為百姓祈福，我很感慚愧。以我這不德的人，躬享獨美之福，百姓不在其內(nèi)，是加重我的不德呀！不要這樣祈福吧。又過了兩年，因為匈奴為害邊境，殺了許多官吏和民眾，民不安生，文帝又再次責(zé)備自己“不明”，“不能遠德”、“德薄”、“不德”。并采取了相應(yīng)的對策。

公元前158年，天旱且遇蝗災(zāi)。為此，文帝令諸侯不要入貢，廢弛山林川澤的禁令以利百姓，減少自己的“服御狗馬”，裁減吏員，散發(fā)侖庫之存糧以賑貧民。

文帝即位二十三年以來，“宮室、苑囿、狗馬、服御，無所增盜，有不便，輒弛以利民”。他經(jīng)常穿粗糙的織物，命令寵幸的慎夫人，衣服不得拖至地面，用的幃帳不得文繡，以示敦樸，為天下先。更重要的是：文帝“不治墳，欲為省，毋煩民”，所修陵墓“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銀銅錫為飾”，這些與秦始皇動用七十萬民力修驪山，窮奢極欲的裝飾相比，可謂天上地下。這種種無為、無欲、無事（不生事擾民）、以德化民的結(jié)果是：“海內(nèi)殷富，興于禮義?！奔Z價由戰(zhàn)國時的“石三十錢”，秦始皇的“米石千六百”，漢初的“石糧萬錢”降至“石十余錢”，由此可以想見殷富的程度。

公元前157年，文帝駕崩。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的遺詔譴責(zé)“厚葬破業(yè)，重服以傷生”，對如何薄葬，如何不要因為自己的死而傷害百姓的生活、生產(chǎn)方面，以及讓宮中夫人以下七個等級的宮女回家再嫁的事，都一一作了具體布署，囑托臣下千萬別“重我不德”（這之前，他也將惠帝、呂后時的宮女放回家）。同時依然承認“朕既不德”，可謂死而不忘謙、不忘儉、不忘便民，不忘美女宮人重過人間生活。

文帝對于匈奴的侵擾和對個別侯王的叛亂，以及重大的欺詐行為，并非“無為”，比如對匈奴，就三次發(fā)兵征討，甚至要御駕親征，“群臣諫，皆不聽。皇太后固要（堅決阻止），帝乃止”。十七年，新垣平詐令人獻“人主延壽”之玉杯，使文帝更改年號，但后來發(fā)覺受了欺騙，于是新垣平被施以“夷三族”的重刑。總的說，對匈奴，對內(nèi)亂，以懷柔為本。

可見，漢文帝一生是在為《老子》的重要部分作注的：

第一，“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從不以德自居、更不以德自大、自利、自驕；

第二，德的純一、無私與一貫，漢景帝謂之“不私其利也”；

第三，時刻提醒自己的“不德”、“薄德”、“不能遠德”。即老子的“自謂”“自名”孤、寡、不穀；

第四，立于反弱，以愚自處。不自是、不自伐、不自見、不自矜，看不出文帝的固執(zhí)己見，自以為是、自高自大、自我夸耀。而是以謙下為本；

第五，將“慈、儉、不敢為天下先”，而又敢為天下先，做得恰到好處；

第六，重農(nóng)。文帝多次重農(nóng)言論，可能與他讀到的《老子》是楚簡《老子》中的“給人事天莫若穡”——富足人民事奉上天，沒有比務(wù)農(nóng)更為重要的。而不是今本《老子》的“治人事天莫若嗇”有關(guān)；

第七，開放口禁，以百姓之心為心；

第八，力行了老子的“我無為（無私為），我無欲（功名欲），我無事（不以一己私事擾民），我好靜，而民自化、自正、自富、自樸”；

第九，承擔(dān)國家一切不吉不祥的責(zé)任，反求諸己。

總之，《老子》“南面術(shù)”中的謙柔、立于反弱等的政治道德，約束王者權(quán)力的一系列說教，充分體現(xiàn)在漢文帝一生的言行中。不過，中國歷史上又出現(xiàn)了幾個類似漢文帝的帝王呢？極為罕見。

唐玄宗對《老子》的兩大負面“貢獻”

唐玄宗是唐王朝的第六代帝王，雖然也是出身于帝王之家，但他生長于太平盛世，隋的敗亡已經(jīng)過去快一百年。隋亡的教訓(xùn)他自然知道，但對于他來說印象更深的是宮闈政變。從其祖母武則天失權(quán)起，至先天二年（公元712年）玄宗即位，七年間，六次政變，五易皇位，帝后宮妃，公子王孫，將相大臣，多有慘死。他即位之后，任命姚崇為首相，即著手協(xié)調(diào)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關(guān)系，穩(wěn)定政局，改變武后時期的深刑苛法，以及唐太宗后期屢興邊功、濫用武力的弊端，讓民休養(yǎng)生息。禁止外戚宦官干預(yù)政務(wù)，皇親不任高官，近臣犯罪一概繩之以法，杜絕進獻之風(fēng)，停止大造寺觀宮殿勞民傷財?shù)淖鳛椋试S甚至鼓勵諫臣犯顏逆鱗，進嘉言。從而拉開了“開元之治”盛世的大幕。接著唐玄宗將注意力轉(zhuǎn)向意識形態(tài)方面。他開始為《孝經(jīng)》作注，他的意圖很明顯，用意識形態(tài)上的“孝”作為治理天下的一個重要手段。然后他的目光轉(zhuǎn)向《老子》。唐代對老子的尊崇，始于唐太宗李世民，他自認自己是老子李耳之后。唐高宗乾封元年（666年），帝親往亳州老君廟拜祭，追號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678年下詔《道德經(jīng)》為上經(jīng)。唐玄宗發(fā)現(xiàn)《老子》對于治國、安民、穩(wěn)定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與被統(tǒng)治階級很有用，所以他比唐太宗、高宗對《老子》更情有獨鐘。開元十年（公元722年），玄宗詔曰：“老子道德經(jīng)宜令士庶家藏一本?！遍_元二十三年，玄宗親自注疏《老子》后③，群臣奏請：“四海同文，一辭寧措”，“許之”。這一來唐玄宗開始對于《老子》作出了兩大負面“貢獻”：

第一大負面“貢獻”。是用行政力量固定了《老子》顛倒的結(jié)構(gòu)布局與一些錯誤的文字。天寶元年四月，唐玄宗專門下了《分道德為上下經(jīng)詔》。詔曰：

化之原者曰道，道之用者為德，其義至大，非圣人孰能章之?昔有周季年，代與道喪，我列祖元元皇帝，乃發(fā)明妙本，汲引生靈，遂著元經(jīng)五千言，用救時弊，義高象系，理貫希夷，非百代之能鑄，豈六經(jīng)之所擬?承前襲業(yè)人等，以其卷數(shù)非多，列在小經(jīng)之目，微言奧旨，稱謂殊乖。自今以后，天下應(yīng)舉，除崇玄學(xué)士外，自余所式道德經(jīng)宜并停，仍令有所司更詳擇一小經(jīng)代之。其道經(jīng)為上經(jīng)，德經(jīng)為下經(jīng)，庶乎道尊德貴，是崇是奉。(《冊府元龜·帝王部·尚黃老》或《全唐文》卷三十一)

此詔除了指出道為原、德為用及《道德經(jīng)》在應(yīng)舉（試）中的地位外，還指出《道德經(jīng)》的“稱謂殊乖”，所謂“殊乖”，即《道德經(jīng)》除了一種道上德下的本子外，還有另一種德上道下的本子，并且古老的韓非所據(jù)本、嚴遵本、王弼本④等等。也是德上道下的篇次，所以唐玄宗認定為“稱謂殊乖”。所以這才引出了唐玄宗專門下了此詔，以統(tǒng)一《道德經(jīng)》的篇次。1973年出土了《帛書老子甲乙本》，它證明了古本原貌確實是德上道下的。雖然劉向定著《老子》的文字與篇章，也可能是道上德下的，但它只限于宮廷、國家藏書閣。民間還不可能統(tǒng)一，只能各行其是，唐太宗卻用“圣旨”——最權(quán)威的行政力量，正式并徹底統(tǒng)一固定道上德下的篇次，及某些錯誤分章，而且其“一辭寧措”，也固定了許多尚有問題的錯誤文字。這一舉措，似乎小事一樁，其實不然，僅從顛倒篇次來說，它大大模糊了《老子》的⑴結(jié)構(gòu)布局，⑵由淺入深的說教思路（從異常深奧的“道可道”入手），⑶說教的重頭部分（“德”的部分），⑷更要命的是將《老子》的序言總結(jié)語完全掩蓋了，因為先秦之序、之總結(jié)語，置于書末，篇次顛倒，序言與總括的話就不見了。這是唐玄宗對《老子》的第一大負面“貢獻”。如果唐玄宗不用“圣旨”統(tǒng)一篇次、分章、《老子》的文字，讓民間各行其是，那么，《老子》恐怕不會遭到如此大的誤解，對歷史的貢獻會是另樣的。

第二大負面“貢獻”。將《老子》進言對象由“侯王”轉(zhuǎn)向臣民，由“南面術(shù)”轉(zhuǎn)向“人生哲學(xué)”、“生命智慧”。應(yīng)當(dāng)說，唐玄宗為《道德經(jīng)》所作的注疏，不乏對南面術(shù)的真知灼見。比如對“反者道之動”，注曰：“此明權(quán)也。反者取其反經(jīng)合義時者是圣人行權(quán)，行權(quán)者是道之運動，故云反者道之動也”。對“弱者道之用”，注曰：“此明實也。柔者取其柔弱雌靜者，是圣人之道常用，故云弱者道之用。”唐玄宗所謂的“圣人”即君王，顯而易見，他不僅把它理解為君道，而且指明人君要立于反弱，守雌守柔，這比今人認為它是“自然界事物的運動和變化所依循的規(guī)律”要正確百倍呵⑤！又如對五十二章的“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注曰：“愛悅也，目悅色，耳悅聲，六根各有所悅，縱則生患，是故塞之不縱六根愛欲，則禍患之門閉?！弊匀弧伴_其悅，濟其事”，則是“開張六根，縱其欲，常有禍患，終身不救”。用高亨的話說，這是一種“圣人臨民之術(shù)”，玄宗的理解應(yīng)該說超過許多今人。但是，作為御注御疏，難免有所諱，有所轉(zhuǎn)移，有所替帝王增色。比如：“上德不德”，玄宗注為“上古淳樸，德用不彰”。完全將上德推到“上古”，絕口不提當(dāng)今之君上如何“上德不德”。又如老子倡導(dǎo)侯王要“自稱”“自名”孤、寡、不穀，即稱呼和認識到自己的為政對于人民的無德、少德、不善。唐玄宗之注也說明他“非尊榮之稱”、“當(dāng)須謙卑，守柔弱”，但這個稱謂的含義究竟是什么，只好諱而不言了。這些是“有所諱”。又如《老子》的“國中有四大，王居其一”，自然玄宗不能用“人居其一”來代替“王居其一”，而且注曰：“王者人靈之主，萬物系其興亡”，不僅是人主，而且是“人靈”和萬物之主，而且將政治領(lǐng)域的“國中有四大”，定格為“域中有四大”，其疆域由政治之“國”擴大到政治以外的天上地下的自然界：“域”。這些就是站在維護帝王利益立場上的“有所增益”。而更重要的是大大轉(zhuǎn)移《老子》的進言對象。把《老子》的君人南面術(shù)，改造成為人生哲學(xué)。

不過這里需要再次弄清楚：《老子》究竟是對誰的進言？應(yīng)該說《老子》進說對象是“上”——“圣人”、“侯王”、“人主”、“天下王”、“社稷主”等為政者。五千言老子，“圣人”一詞凡二十五見；“侯王”、“人主”指君上之“上”之類詞句凡二十二見；只有圣人、圣君方敢當(dāng)其稱的“我”、“吾”，凡二十四見；再就是“為天下”、“托天下”等“天下”之詞，凡六十三見。這三項共計三百一十余字，占全書百分之六。可見老子的進言對象及所進何言了。他關(guān)心“天下”大事，幻想侯王之治變成圣人之治。下面再來看古今第一流學(xué)者的高見。其一，《漢書·藝文志》說：“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zhí)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術(shù)也?！焙竺娴目思骸⒛茏?、謙謙等，可以說完全是指《老子》之主張。這里班固一點也沒有理會《莊子·天下篇》對于老聃學(xué)說的概括，因為《莊子》一書，根本沒有南面術(shù)，而班固則是根據(jù)入世干主來評介《老子》的，并且它為歷史實踐所證實。其二，已故張舜徽教授說：“自漢以上學(xué)者悉知‘道德二字為主術(shù)，為君道，是以凡習(xí)帝王之術(shù)者，則謂之修道德，或謂之習(xí)道論?！鄙踔琳f“周秦諸子以帝王術(shù)為中心”。“道論二字，可說是道家理論的簡稱，它的具體內(nèi)容便是君人南面術(shù)”⑥，這話深刻而精彩。其三，李澤厚先生的說法稍有不同：“先秦各派哲學(xué)基本上都是社會論的政治哲學(xué)，道家老學(xué)亦然，《老子》把兵家的軍事斗爭上升為政治層次的‘君人南面術(shù)，以為統(tǒng)治者的侯王‘圣人服務(wù)，這便是它的基礎(chǔ)含義?！雹呖梢姽沤駥W(xué)界泰斗認定《老子》是史官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教訓(xùn)，向侯王獻上一套“南面術(shù)”的。對此，玄宗也是心領(lǐng)神會的，比如不尚賢、愚民、抑智等等權(quán)謀方面，他的注疏非常精到。但他卻將《老子》約束侯王的政治道德，盡力引向人臣與人民。比如他注《老子》的“不自見”為“人能不自見（顯示）其德”，注“不自是”為“人能不自以為是”，注“不自伐”為“人能不自伐”⑧。這種完全轉(zhuǎn)移到“人”上，也許是受《太平經(jīng)》、《老子想爾注》的影響，所以根本不向帝王方面引導(dǎo)，絲毫也不接觸君王的自以為是、自夸、自大，會帶來何等大災(zāi)難性的后果。帛本證明古本《老子》序言章為今本三十七章。它說：“道恒無名，侯王若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zhèn)之無名之樸，……夫?qū)⒉蝗?。”也就是告誡侯王要安守?zé)o名、勿求名求辱，但是玄宗不取“道恒無名”，而取“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這一來侯王不是安守?zé)o名了，而是守住像天、像大自然那樣的“無為無不為”了。這已是荒唐的拔高。而接著對“化而欲作……”的注則是一個大轉(zhuǎn)移：“人即從君上之化，以無為清靜而復(fù)欲動作有為者，吾將以無名之樸而鎮(zhèn)靜之”?！叭司詿o名之樸鎮(zhèn)靜蒼生”⑨。這一來完全轉(zhuǎn)移到別的“人”和“蒼生”上來了，而獨獨少了《老子》進言的主要對象：“侯王”。看來，在玄宗頭腦里，是不存在《老子》約束君王的政治道德與政治權(quán)力這一說的。

唐玄宗如何把南面術(shù)的《老子》轉(zhuǎn)移為人生哲學(xué)的《道德經(jīng)》，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通微道訣》。開元十年，他下詔“《道德經(jīng)》宜令士庶家藏一本?！笨磥磉@一條還難以完全辦到。五千言《道德經(jīng)》對于士庶之家，還是嫌長了，而且它也太難懂，更重要的是其中有許多不適宜“士庶”們知道。所以唐玄宗又撰寫了不足三百字的、文字流暢、短小精悍的《通微道訣》（以下簡稱《道訣》），集中體現(xiàn)了他如何將南面術(shù)的《道德經(jīng)》轉(zhuǎn)化為人生哲學(xué)的。

首先，他首創(chuàng)了人與道的關(guān)系理論。《道訣》以母子關(guān)系為喻進行說明：“人者，道之子；道者，人之母?！卑训辣茸髂赣H，把人比作道的孩子。所以，人應(yīng)該像親近母親那樣尊重親近道，反之，“子不知母，謂之不孝；人不識道，謂之至愚”。他還進一步用魚水關(guān)系來形容人與道的關(guān)系，《道訣》中說：“魚在水中，水為魚命；人在道中，道為人生。道去則人亡，水竭則魚困?！钡莱闪巳说纳兀袥]有道變成生死存亡的大事。這種結(jié)論不見于《老子》。自然屬玄宗首創(chuàng)。他極力倡導(dǎo)臣民“守道、合道、履道、蘊道、體道”。至于帝王如何守道、履道，那人們就別操心了。

其次，他提出十條修道之綱。第一，道的教義既不同于佛教，也不同于儒教、道教，《道訣》簡括濃縮為所謂“無為之教”，“棄無為之教，別云修善”。“無為”是《老子》的一味重藥，專治世襲侯王“有為”的。因為侯王有為會引發(fā)出種種禍患與災(zāi)難。在這里，唐玄宗將“無為”一股腦轉(zhuǎn)移到臣民身上去了。全民族修煉“無為”能修出什么善果？可想而知。第二，修道的關(guān)鍵在于修心，而修心的關(guān)鍵在于靜心，而靜心就是使心空寂下來?！兜涝E》的最后又再次呼吁“爾當(dāng)慎汝身，洗爾心”?！拔岷渺o”、“吾無事”是《老子》針對侯王好折騰，因而擾民、害民、災(zāi)民才開出的另一重要方劑，這里原封未動又轉(zhuǎn)送給臣民。第三，修道應(yīng)該從人自身去修，即所謂“大道坦坦，去身不遠。修之于身，其德乃真”。如果離開自身去尋覓道，那只能是“背道求道，從迷至迷”。他為此大聲哀嘆：“不知即身以求道，而乃徇福以喪真，何其誤歟？”《老子》說的是要將善于建立、善于保持的原則修之于身、家、鄉(xiāng)、天下，《道訣》說的完全是另一碼事。第四，修心必須建立在“去萬惡，增萬善”的基礎(chǔ)之上，“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第五，唐玄宗還強調(diào)修道一定要勤奮努力，不能懈怠。他把勤奮努力者稱為“上士”，而把懈怠者稱為“下士”，認為“上士能勤行，下士惟大笑”，他認為所有人都“可為勤行之士”，并在《道訣》中三次呼吁“爾其勖（勉）哉”?！独献印返纳稀⒅?、下士，指三等知識分子，這里轉(zhuǎn)移得文不對題。第五，“不益己，不損物”。第六，對內(nèi)知足，對外不貪，他大力提倡“少私寡欲，夷心注元”、“常取不足，勿求有余”。認為“物足者，非知足。心足者，乃知足。心若知足，此足則常足矣”。第七，“內(nèi)保慈儉，外能和同”。侯王慈、儉變?yōu)闇仫柌蛔忝癖姷拇扰c儉。第八，“善本破惡，不合邀名；施本濟人，不合求報”，唐玄宗以最高統(tǒng)治者的身份告誡眾生：“今將告以元言之首，施勿求福，而福自至；齋勿貪功，是謂有欲。”這里又將《老子》告誡侯王“無名”、“無欲”，因為侯王求名求榮取譽，會給國家與人民帶來奇災(zāi)大難，把此無名之教轉(zhuǎn)讓給臣民。第九，“柔弱為趨道之津，誠敬乃入真之馭?！币馑际钦f，柔弱為趨向道的渡口，誠敬為進入真的車馬。柔弱更多的是從抑制臣民的角度來講的，而誠敬則更多的是讓臣民推崇他人的角度來講的。《老子》的“貴柔”是指君王，這里又變?yōu)槌济竦氖隆５谑?，“?nèi)養(yǎng)五神，外合一氣”?！拔迳瘛敝肝宸N精神活動，即神、魂、魄、意、志與由此而生的喜、怒、思、憂、恐五志。這已是唐玄宗自己的發(fā)揮了。

其三，修道的最終目的是什么？《道訣》說：其一，對修道者個人而言，最后要達到“長生久視，沐浴元波”的目標(biāo)。他吹噓自己的《道訣》為“真經(jīng)之旨畢于是，不死之方盡于是”。所謂“長生久視”就是指長生長壽。其實，按照楚簡《老子》的文字，是說的富足人民事奉上天沒有比務(wù)農(nóng)更重要了。這樣才是“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的“長生久視之道”⑩，它說的是經(jīng)濟、重農(nóng)，唐玄宗把它理解為養(yǎng)生問題了。其二，推行道法是為了形成一種“去萬惡，增萬善”尤其是忠和孝的社會風(fēng)氣，從而使統(tǒng)治階級團結(jié)，社會秩序安定，正如《道訣》中所說的“忠者，臣之分；孝者，子之心”。忠孝是當(dāng)時統(tǒng)治穩(wěn)固、社會安定、經(jīng)濟發(fā)展的基本前提。“臣忠子孝”，這才是唐玄宗最關(guān)心的修道目的。這里唐玄宗既用《老子》，也借用了儒教、佛教的全套修道勸善的方法，變《老子》為人生哲學(xué)，加之道教也把《道德經(jīng)》引向養(yǎng)生、重生、貴生，《老子》的“南面術(shù)”終于完全變成了人生哲學(xué)、人生大智慧。

從此唐玄宗把尊崇老子一步步推到登峰造極的程度。開元二十五年（737年）詔兩京及各州置玄元皇帝廟一座，崇玄學(xué)。天寶元年（742年），詔《古今人物表》把玄元皇帝升入上圣，743年、749年，又在“玄元皇帝”前追加了“大圣祖”、“大道”的字樣。天寶十三年（754年），玄宗朝獻太清宮，再上玄元皇帝尊名曰：“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闕玄元天皇大帝?！笨梢娰N金之厚、吹捧之高，令人驚倒。實際上是為自己增光添彩。這一來玄宗再也不會用《老子》約束自己了，陶醉于盛世太平，東封泰山；政治上窮兵黷武，好立新功；生活上日益奢侈，忘慈、忘儉、忘記不敢為天下先，自是、自見、自伐、自矜，放縱自己的享樂欲望，昔日由他革除的弊政，又變本加厲捲土重來。厭惡骨鯁之臣，使奸佞與昏庸當(dāng)?shù)?，諫諍之路斷，變聾變瞎，引發(fā)了安祿山之亂，不得不倉惶逃離長安，到成都避難。不久被迫宣布退位，大唐盛世的輝煌，一去不復(fù)返。玄宗死后被謚為“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不僅“大圣大明”，而且“至道”——道的至高體現(xiàn)者。這使人聯(lián)想到宋徽宗，他生前就自稱為“教主道君皇帝”，集人君、天神、教主于一身。還有那些歷代帝王被贊為“法道”、“應(yīng)道”、“繼道”、“合道”、“循道”、“弘道”、“體道”、“隆道”等等。難道真是“君也者，道之所出也”（賈誼語）？任隨人們生方設(shè)法把道捧上天，但一遇到“圣旨”，它也只能乖乖讓路、乖乖聽話。在帝王文化主導(dǎo)下，其它文化只能山呼萬歲。

結(jié)語：好在有部未被帝王動手腳的《老子》

帝王文化對于全社會、全民族的影響，遠遠大于儒、釋、道三大文化，是其他文化的主宰。它不僅體現(xiàn)在制度文化（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思想文化專制主義）上，而且深入社會的思想、心態(tài)、行為以及物態(tài)文化上。孔府孔廟有帝王氣派，但那是欽定的，帝王賞賜的。有哪個道觀、寺廟、佛塔能與故宮、帝王陵墓相比？自從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xué)劉濟生教授提出中國四大文化說后，猛悟到我們還沒有分析帝王文化對《老子》的淡化與篡改。這就是此文的由來。細想一下“上德不德”是與“皇恩浩蕩，恩澤四?！毕嚆５模恰吧系虏坏隆眳s是《老子》的首篇首句，是否因為它太礙于帝王文化了？這才被劉向、繼而被唐玄宗顛倒篇次了呢？對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未嘗知憂知懼的世襲侯王，《老子》主張他們要時時自稱、自名、“孤、寡、不穀”，即時時稱呼和認識到自己為“不德的我、少德的我，不善的我”。對絕大多數(shù)帝王來說，無德少德于民，應(yīng)該是鐵一般的事實，但帝王能允許它直白嗎？“吹（炊）者不立”，吹噓浮夸是站不住的，但對于帝王來說，時時都在吹噓自己，“吾皇圣明”、“吾皇萬歲、萬萬歲”！怎么能承認“吹者不立”（帛本）呢？是否因此而改為“企者不立（道教想爾本改為“喘者不久”）、跨者不行”這樣不痛不癢與下文無關(guān)（自以為是，固執(zhí)己見，自我夸耀，自高自大都難以長久）的文字呢？帛本的“善者不多，多者不善”，主要指侯王當(dāng)政者的私欲太重，能力太有限，有能力的又“內(nèi)多欲”，用魯迅的話叫“歷代皇帝基本上沒有好東西”。

帝王能承認這一點嗎？有一點可以肯定：帝王文化對戰(zhàn)國時《老子》的限制約束王者權(quán)力、約束其政治道德的部分，必定有改造、有隱諱、有轉(zhuǎn)移，陜西省發(fā)現(xiàn)的不足三百字的唐玄宗的《通微道訣》碑，即充分地說明這一點。而唐玄宗對于《老子》的負面“貢獻”，又充分證明帝王干預(yù)學(xué)術(shù)，同樣會造成窒息學(xué)術(shù)的災(zāi)難。誠然，《老子》給帝王開出的處方，把其中某些引向人生智慧、人生哲學(xué)，未嘗不可？《莊子》、道教就是這么辦的。但這不能成為改變《老子》初衷的理由，不能由此否定它的“南面術(shù)”，尤其是南面術(shù)的正確部分。所以最值得慶幸的是：帛書《老子》出土了。它是一部尚未被帝王文化來得及動手腳的書，而且道教也還不可能對它進行宗教處理。它對于建立今天的領(lǐng)導(dǎo)學(xué)以及新的政治道德，不乏可資借鑒之處。想來這些會引起學(xué)人與讀者的普遍關(guān)注。

注釋

①②《漢書·文帝紀》。以下未注者，皆出自《史記·孝文帝本紀》。③《太上老君道德經(jīng)玄德纂疏》二十卷，見《道藏》十三卷，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357頁。④王弼注《老子》德為上的證明還有很多。其中有力證據(jù)是其自證。他的三十八章（即德之首章）之注特別長，遠遠超過第一章之注。一般說來，古時編注之書無序言，而序言放在首章之注之按語中。如司馬光之《資治通鑒》，第一卷第一個“臣光曰”，長達四百余字。他因何如何編通鑒全在此注中?？梢?，王弼對老子思想總的理解就在此注中。⑤⑧⑨見《道藏》十三卷，第452頁、410—411、441—442頁。⑥張舜徽：《周秦道論發(fā)微》，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2、2頁。⑦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88頁。⑩尹振環(huán)：《楚簡老子辨析》，中華書局，2001年，第272—275頁。以上《道訣》引文，出于李利安《唐玄宗〈通微道訣〉的人生和諧之道》一文。見《和諧世界以道相通》，宗教出版社，2007年，第618—623頁。《舊唐書·禮儀志四》?！杜f唐書·玄宗紀下》。見拙著《今本〈老子〉五十七個章中的模糊點——帛書老子今譯》第115—118、212頁。

責(zé)任編輯：蘭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