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波
“閑話揚州案”是民國時期的著名文字官司,社會影響極大。當時的文化名人,如周氏兄弟、朱自清、郁達夫等人都有所論列,直到當代,分析此案的也不乏其人。最近讀到了此案當事人易君左在臺灣出版的五冊回憶錄,回頭檢出了相關的史料,感覺這個文字官司中還有一些值得今人回味的東西。
先介紹易君左。易君左堪稱名門之后,他是清末大詩人易實甫的公子。易實甫在近代史上雖然口碑不一,其才氣卻是得到公認的,易君左之才自然還不能和其父相比,但畢竟家學淵源,寫得一手“才子文章”。但凡才子文章,辭藻都是不錯的,惟喜歡風流自賞,常常會于不經意中流露一點輕薄氣息。易君左筆頭很快,每到一地必有題詠和文章,這也是文人積習,各個地方對才子的這種歌詠一向是歡迎的,但誰都沒想到,就因為文人積習下催生出來的才子文章,偏偏在揚州惹來了很大的麻煩。
那是在上個世紀30年代初,易君左在江蘇省政府教育廳里任編審主任。1932年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他與省政府一部分工作人員一道由駐地鎮(zhèn)江暫時遷到揚州,住了三個多月。在揚州期間,他一面查閱地方史志,一面四處游覽,寫成了一本四萬多字的小冊子,就叫《閑話揚州》,當時并未發(fā)表,后來因為上海中華書局編輯所長舒新城來游鎮(zhèn)江,要走了這本冊子,帶到上海出版。按易君左在他回憶錄里自述寫作的初衷,他對自己在揚州觀察游覽的“印象極佳”,“樂于宣揚”,而且其中大半部分都是關于揚州歷史、人物、名勝、風景的介紹,等于一部“導游”,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對所感觸的弱點進行了批評。然而就是這極少的一部分捅了大婁子,以揚州一位婦女界領袖為代表,揚州人于1934年成立了一個聲勢浩大的“揚州究易團”?!熬恳住闭?,追究易君左法律責任之謂也。這個團體兩次前往鎮(zhèn)江地方法院,以丑化風土、侮辱人格之罪名,對易氏提起訴訟。最后法院的裁決是:易君左公開道歉,賠償名譽損失八百元,交揚州方面辦公益事業(yè);中華書局銷毀《閑話揚州》紙版,并停止發(fā)行。
重翻《閑話揚州》這本小冊子,我是同意易君左在回憶錄中的那番自述的,作者最用力處是用清麗的筆法寫揚州風光之美,很難看出什么惡意。那么惹動揚州人大怒的是什么呢?其實就是揚州流傳已久的一些陋習,如養(yǎng)“瘦馬”(即養(yǎng)處女以便高價賣人作婢妾),終日沉迷于茶館澡堂,缺乏進取之心等等,一部分揚州人認為這些內容是侮辱和誹謗。判斷文字是否系侮辱和誹謗,關鍵在于看是否屬實,易君左的這些敘述,如果與地方風俗志等史料和他同時代人的文章參證,就不能不承認,基本是屬實的。對揚州一些不良習俗的批評,在易君左之后,一些清醒的揚州人,如現(xiàn)代的朱自清,當代的韋明鏵,用筆遠較易君左嚴厲。當然,易君左也并非就完全沒有可議之處,他的問題是才子文章寫慣了,總希望文字俏皮些,“揚州楊柳特多,且完全水鄉(xiāng),見不著山的影子,所以人性輕浮活動,女性尤甚”,像這一類句子,給人的觀感是有些輕佻,不過無論如何,這只是文字的枝節(jié)問題,哪里犯得著要興師動眾地上法庭呢?
現(xiàn)在重新審視這個案子,有兩點可以說說。一是此案中透露的揚州人的心理值得玩味。在中國歷史上,揚州是個非常特殊的城市,經歷了從極盛到近代迅速沒落的過程。過去的繁華打下的痕跡太深,近代以降,隨著鐵路的開通,揚州不再獨占運河的交通之利,支撐商業(yè)發(fā)展的鹽務也垮掉(下轉58頁)(上接57頁)了,而對揚州人來說,這一切又來得太急遽,以致心理上一時難以適應,勢必對各種關于揚州的議論格外敏感。韋明鏵在《揚州文化談片》里曾經痛批揚州人的虛驕夸飾之氣,無論一個人一座城市,還是一個民族,經歷了極盛到極衰的變故后,的確容易滋生這種“虛驕夸飾之氣”,在阿Q那種悻悻然的“我們先前也闊過”心理的驅使下,很難用理性平和的心態(tài),去與外界交流。二是此案中官方的態(tài)度殊堪借鑒。據易君左回憶,當時“揚州究易團”除了訴諸法律,還企圖向他所供職的江蘇教育廳乃至省政府施加壓力,于是“成群結隊的人們擁入江蘇省政府。而省府的反應,是說易某雖是教育廳編審主任,但他寫這本書僅用他私人的名字,并沒有冠著‘官銜,也并非教育廳出版,言論著作自由是世界各國的公例,希望請愿人士諒解這一點,免予追究”。用現(xiàn)代語言說,當時江蘇教育廳乃至省政府對什么是職務行為,什么是個人行為,是分得非常清楚的,并沒有因為受到壓力就越過公和私應有的界限,非法動用公共權力,這是極為正確的態(tài)度。前幾年有人著文談到這個官司時說,易君左因此被江蘇教育廳免職,實為誤傳。
“閑話揚州案”表面的結果當然是起訴一方勝利了,但同時產生了兩個非常負面的影響,可能是揚州人也始料不及的。第一個負面影響產生在出版界,朱自清就舉過一個例子,他在一篇散文中指出了揚州人的一些毛病。后來要將這篇文章收入散文集《你我》里,商務印書館卻死活不肯,“怕再鬧出《閑話揚州》的案子”。從中可以看到因為此案的“殷鑒”,出版機構如履薄冰的處境,這對文化出版事業(yè)是極其不利的;第二個負面影響是,因為此案,反而使得揚州人在世人眼中成為不能批評不能議論的狹隘地方主義者,而這一點顯然無助于揚州和揚州文化的發(fā)展。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韋明鏵還下了一個結論,“雖然揚州人戰(zhàn)敗了易君左,但似乎至今還沒有戰(zhàn)勝自己身上應該戰(zhàn)勝的那些習氣”。從這個角度看,“閑話揚州案”中,沒有一方是真正的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