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停在車站。車門開著，就像海里的大鯨張開的嘴。我和冰冰是最后上的車，車門在我們后面一關，世界就被隔絕在了外面。
　　車里的喇叭響了起來：“因為學校放假，今天我們這趟巴士走的是特別線路。我們將要先去醫(yī)院和城區(qū)，然后再去學校。”
　　我和冰冰互相看了一眼，苦笑了一下。這下可得繞個大圈子了。
　　車子發(fā)動起來，就像吃飽了的大鯨向濃夜里滑了進去。不知過了多久，我睡著了，又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車子還在黑夜里穿行。窗外，深深的夜中，街邊零落的霓虹燈呈現(xiàn)出一種陌生的組合?！拔覀兊侥膬毫?”我問冰冰?！拔乙膊恢??！北f。我直起身來，仔細研究起窗外的街道。這個城市雖然很小，但我和冰冰也沒跑過多少地方。我們常去的地方無非就是學校。我看著窗外，新奇感多于探索欲。我像是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在看一場從沒有看過的風景片。
　　冰冰在看一本書。那是本很現(xiàn)代或者后現(xiàn)代的小說。里面的主人公是一個迷失在自己瑣碎的日常生活中的可憐蟲。在我看的這一頁里，他花了二十分鐘刷牙洗臉，然后在自己房子里發(fā)呆十分鐘。然后晃蕩到外面的街道上，發(fā)覺外面是一條陌生的街道。路上的行人都沒有表情目光呆滯。他覺得自己像是在一個大瘋人院里，大家都是病人，而他自己是個醫(yī)生……
　　“冰冰，我們走了多久了?”我忽然問道。冰冰看了看表說：“已經(jīng)走了半個小時了?！? “怎么還沒有到學校?我一直以為這城市很小?！薄笆前。苍S這城市沒有它看起來那么小?！蔽铱戳丝窜嚿掀渌某丝?。大家臉上都毫無表情，就像冰冰手上小說里面的行人。好像既沒有人下車，也沒有人上車。我心里忽然一陣恐慌，仿佛感到我們的處境和那后現(xiàn)代小說里的處境正在一一對應起來。
　　事情開始變得有些可疑。巴士繼續(xù)在黑暗中穿行，既沒有加速，也沒有減速。冰冰還在看她的那本小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跟我類似的感覺?？峙滤缫衙允г跁心菞l晃動的街道里去了，就像我正在迷失在車外這條晃動的街道里一樣。她讀書的眼神十分專注，好像外面的世界變成任何樣子都將與她無關，她正跟著書里面的人物，走到一個地方，又走到一個地方……
　　車里面終于有人動了起來。一個黑人老太太站起來，向車門走去。她的嘴里嘟囔著：“這是到了哪里啊。怎么還沒到站啊?！彼叩杰囬T口，拉了拉車門，門拉不開。當然拉不開。老太太又走到車的前面，對著駕駛臺喊到：“司機，怎么這車還沒有到我家啊?”
　　沒有回答。
　　老太太伸過頭去看駕駛臺。她忽然叫了一聲，暈到在地上。坐在前面的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老頭趕緊過去扶起老太太。中年婦女伸過頭去看了看駕駛臺，頓時驚叫起來：“這車沒有司機!”
　　車里所有的人一下子轟然而起，沖到前面去看。我也隨眾人擠了過去。駕駛臺用鐵欄桿跟后面隔開著。在司機座位的后面還有一塊鐵板擋住了人們的視線。人們只能湊到右邊的鐵欄桿附近才能看見駕駛臺。透過鐵欄桿，我看見了。駕駛臺上確實空無一人。
　　我們上車的時候司機在那里嗎?我努力回憶著。好像在，也好像不在。每日每日地坐這趟巴士，我覺得我的回憶已經(jīng)變得很不可靠。不過，即使我上車的時候司機在駕駛臺上又怎么樣呢？反正現(xiàn)在巴士在沒人駕駛的情況下照樣往前開著。這事情已經(jīng)開始后現(xiàn)代了，那么加上司機憑空消失這件事，難道還會增加更多的怪異嗎?車上的人們正在議論紛紛。有的人試圖掰開鐵欄桿進到駕駛室去，但馬上發(fā)現(xiàn)這企圖純是徒勞，有的人又企圖拉開車門，但發(fā)覺不管用多大的勁拉，車門也紋絲不動。這車的質量可真好。
　　外面越來越黑了。車子好像已經(jīng)出了城市。偶爾還有燈光閃過．但更多的是無邊的黑暗。我回到冰冰身邊坐了下來，只見她還在埋頭看她的小說。她好像一點也不知道我們的車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拍了拍她的肩說：“冰冰，出事了!我們的車沒有司機!”
　　冰冰看著我，目光迷離：“什么?是嗎?司機到哪里去了?”
　　“司機不見了。沒有了，失蹤了!我們的車是自己在往前開呢!”
　　“噢，”她好像慢慢地回味過來，“那，我們回不了家啦?”
　　“很有可能!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道開到哪里了?！?br/>　　有人開始砸窗子。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窗子異常結實。他們使盡了吃奶的力氣，用了各種找得到的工具去砸窗戶?？墒谴皯羯蠀s一點裂痕都沒有。鬧了半天，大家終于安靜了下來。人人都看著窗外。窗外很黑，沒有星，沒有月。順著車前燈看出去，可以看到道路消失在前方的森林里。
　　終于有哭泣聲撕碎了沉默。那是那個中年婦女。這哭聲像是一個傳染源一樣，迅速傳遍了全車。冰冰靜靜地靠在我并不結實的肩上，那本后現(xiàn)代小說掉在地上，書和里面那位四處晃蕩的主人公都已經(jīng)被人踩爛了。冰冰輕輕地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如果我們永遠也回不了家會怎么樣?”
　　車子還在繼續(xù)滑行，前方的黑夜似乎永無盡頭。我心亂如麻，我的手下意識地撫摸著冰冰的頭發(fā)，我嘴里說出來的話聽起來像是別人的夢囈：“如果我們永遠也回不了家，那么就把這里當成天堂吧?！?br/>　　我剛說完這句話，車忽然停了，就像一頭擱淺的大鯨。
　　
　　編輯　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