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麥]海勒·海勒 余澤民 譯
將近午夜,我的丈夫還沒有回家。我一邊等他,一邊歪在床上看了一個關于海豚的電視節(jié)目,非常感人;他平時做事一向守時。他去州議會參加一次工作會議,幾小時前就該結束了。
我開大了暖氣,天氣預報說,夜里要到零下十度。
十二點一刻,電話響了,丈夫用手機打來的;出了車禍。他也不知道是怎么發(fā)生的,很可能汽車在拐彎處打滑,現在剛剛蘇醒過來,頭在流血;大概已在車內坐了半個多小時。
他說話幾乎喘不上氣來,但還是在電話里安慰我說:沒什么大事,只是腦袋有一點痛。他要我不要擔心,只是汽車啟動不了了,讓我?guī)退乙幌缕嚰本戎行牡碾娫挕N覇査F在在哪兒,他回答說:在樹林旁邊。他也不知道具體的位置,并說在通知汽車急救中心之前,他會弄清所在的方位。
我聽見他推開車門的聲響。過了一會兒,他又抓起電話,說他一下站不起來,需要稍微坐了一下,等會兒肯定可以下車搞清地點。我問他能否回憶起什么——他沒回答。
他承諾說,過一會兒給我回電話。
我坐在客廳的地板上,電視機雖然還在開著,但我關小了音量。我在電話簿里查到了汽車急救中心的熱線電話,用一只手的手指指著,另一只手抓著話筒。
他又打來電話,說他還是不能下車。“真怪!”他說,“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疼,而且腳趾上下還可以動??隙ㄊ切菘嗽斐傻?,我聽人說過類似的事?!?/p>
“流血多嗎?”我問。
“一點不流了?!彼卮?。他透過反光鏡看到自己的額頭有一塊傷,估計血是從那里流的。
我問他記不記得走的是哪條路。他記不起來了,不過不可能有太多種可能,他肯定選的是最近的路??拷鼧淞?,能夠看到幾公里外的城市燈火——他看到的很可能就是我們的城市。我相信他很快就能知道在哪兒,之后立即給汽車急救中心打電話,他們很快就會趕到。我建議他立即撥電話,他安慰我說,沒有必要叫救護車,他不需要醫(yī)生搶救。之后掛斷電話,結束了對話。
我寬慰自己,至少他還記得家里的電話。我想到:自己有時早晨醒來,也會感覺跟癱瘓了一樣,腿、腳、脊背和身體上的所有部件都攤在床上,要格外集中注意力,否則無法從床上爬起。多數情況下,這是夢的緣故,夢里的情景是那樣真實,以致以為自己的身體仍在別處。很可能在昏迷期間,丈夫也做了類似的夢,此時正在在林邊的車內,額頭受傷,等一會兒肯定會清醒過來。
我給他撥電話,他能順口說出自己的姓,這讓我聽了非常高興。我問他想起來了沒有,知不知道自己在哪兒。關于這個問題,并沒有出現新進展。不過,他說他在藏物匣內找到了急救箱,現在正在清理傷口,而且準備用膠膏粘好?!拔艺成现?,要涂紫藥水嗎?”他問。我說要涂,隨后聽到他痛得“哎喲”了一聲。
我問他現在能不能抬腿。他仍舊坐在車內,活動腳趾。我要他試著捏捏每塊肌肉,他說這個方法還真管用,也許能夠下車了,只是頭還有一點疼。我囑咐他小心。
我們都知道,頭部受了這樣的傷,頭疼肯定是難免的。我要他下了車后打電話給我,他答應了。
他肯定能成!我在心里給他鼓勁。只要呼吸到新鮮空氣,他的頭腦就會清醒起來。他將給汽車急救中心掛電話,他們會照顧好他的,會將他和汽車一起送回家。我已經想好,他一到家我就給醫(yī)院急診打電話。他有可能得了腦震蕩,這不是沒有可能,他的頭疼很可能就是由腦震蕩引起的。
我走進臥室,將枕頭放在了暖氣上。整好床鋪,又燒了壺茶。等會兒他要是有食欲的話,還要給他準備點吃的。我從冰箱里拿出小面包和黃油,打開了烤爐。
過了一會兒,他又打電話來,大概是在上次通話的十分鐘后。這是他已站在車前,沒有任何問題,每節(jié)脊椎都能活動,正在試著辨認方位。他能夠判斷的是,汽車在彎道上滑出了路體,撞在一個樹樁上,路非常滑,慶幸沒有闖出大禍。
他看清了,路邊并無樹林,只有一排樹,樹后是一戶寂靜的農莊。窗戶漆黑,肯定已經睡覺了。我向他建議,要他過去按一下門鈴;他卻堅持沿著公路走一小段,直到找到最近的路牌。我堅持要他去按門鈴,他最后服從了我的意志,我們說好,他到了農戶家里之后給我來電話。
我從儲藏室里取出青菜、土豆和洋蔥,在這樣的夜里,喝一碗熱湯會很舒服。冰箱里還剩了一小塊雞肉,我撇掉菜湯表面的泡沫,將雞肉放了進去。
我走進臥室,將暖氣上的枕頭翻了一面。我決定明天不去上班,今晚睡覺肯定會很晚,另外還不知道等會兒能不能睡著。我很可能將睜著眼躺在床上,躺在丈夫身旁,觀察他做夢時眼皮的抽動。
他說,農莊里沒人。我說,只要是農莊,肯定就會有人,牲口不可能沒人看管地丟在那里。丈夫回答,農莊里寂靜無聲,估計這里沒有牲口;房子肯定是空的,所有門窗都吱呀作響。我要他按鈴,可是根本沒有門鈴,門上連姓名也沒寫,這里肯定沒有住人。
他說,還是沿著公路往前走,肯定會看到什么路牌。他說自己感覺很好,只想馬上回到溫暖的房間。他抱怨說外面很冷,我告訴他,天氣預報說今夜霜凍。我聽到他踏在公路上的腳步聲,隨后我倆都放下了電話。
五分鐘后我打電話給他。他在路上繼續(xù)走著。我很高興聽到他越來越快的腳步聲,他說現在頭也不那么疼了。我告訴他,我正在給他燒菜湯,熱枕頭?!拔艺嫦氍F在就躺在床上,”他說,“這個夜實在太長了,先是會議延長,現在又出了這事?!蔽覇査麜_得怎樣。他回答說,沒有什么特別的。
這時,我聽到一輛汽車從他身邊駛過,我在電話里大叫,要他打個手勢攔住。他回答說,來不及了。我跟他嚷起來,時間過了這么久,要不我來打急救電話。他反問說:“要是不知道在哪兒,人家怎么來救我?”我說,找他不可能那么困難,只要搜尋一下通向城里的公路就行。我再次問他,現在有沒有看到什么,有沒有看到田野或田野上的什么標志。他說,天太黑了。
“這樣不行,要不我打急救電話。他們也許能夠通過手機找到你在哪兒。”我說,我并不覺得這沒有可能。他不讓我打急救電話,說他感覺非常良好,他已經看到了長話塔,城里有公車,他可以自己回去。他可能坐了下來,喘一口氣,他并不覺得累,只是兩腿多少有些異樣的感覺,但這很正常。我不讓他坐下,無論如何要他活動起來,繼續(xù)行路。他答應我說,將攔住下一輛路過的汽車。他要我立即躺下睡覺,沒必要等他。我說,我現在根本睡不著覺,不如燒菜湯,翻枕頭。他謝了我,掛斷電話。
我用漏勺撈出青菜,將菜湯倒進另一只鍋里,心里琢磨丈夫喜歡喝哪一種湯,是帶雞肉的?還是不帶雞肉的?肉食會加重腸胃負擔,尤其是在睡覺之前。我們將好好睡一個長覺,在這樣一個夜晚之后,明天肯定不去上班。也許,兩人可以一起睡一個懶覺。整個一天躺在床上,即使鈴響,也不會接聽電話或去開門。當然,車還在路上,要叫拖車公司拖回來,不過即使在那里扔上一天也沒關系。汽車根本啟動不了,自然不會被人偷走。
我又打電話,想問他湯里要不要肉,但是電話沒有打通。線路有傳來一個聲音:電話暫時無法接通。我心里琢磨,是不是丈夫不小心關掉了手機,這很有可能。等一會兒他會發(fā)現的,之后會給我來電話。
他沒來電話,而且電話總打不通。我坐在客廳的地板上,覺得有些冷,心里想著外面霜凍的鬼天氣和丈夫受傷的額頭。我暗下決心,明天一天都不要起床,除了起來給丈夫煮咖啡,加牛奶的熱咖啡,呆在臥室里看電視,睡懶覺。我根本想都不愿想,我們倆明天需不需要上班。
我撥了一遍又一遍,但是電話仍舊不通。我踱來踱去,攪動菜湯,翻下枕頭,然后再去攪攪菜湯。之后我給丈夫的姐姐打了個電話,將發(fā)生的事告訴了她。她說,立即要向急救中心求救,自己馬上穿好衣服,開車去找。我央求她過來接我一下,我實在忍受不了這樣揣著袖子在家里干等。她說接我就會繞道,但我還是堅持說,畢竟我跟他通過電話,我能猜出他所在的大致位置。
“離城大概幾公里路,旁邊是一個荒蕪的農莊。”我說,這時我們已經坐進了車里。她責問我說,我怎么拖了這么久,讓她受傷的弟弟坐在漆黑的野地里,何況天氣還這么冷。我說我想幫他,想給急救中心掛電話,但她弟弟不讓我打,并說已經不流血了,只是額頭有個口子。她將地圖塞給我,讓我試著想想,我們該往哪里走。我建議向南。
由于路況不佳,我提醒她稍微開慢些,別讓自己再冒風險。
汽車在公路中央疾馳,兩側夜色向后涌流。我始終看到的是我并不想看到的情景,我看到灌木叢邊掩在陰影之中的丈夫的尸體,他的手機始終關機。我們幾乎搜尋了城郊的每個角落,終于發(fā)現了丈夫的汽車。情況正像丈夫描述的那樣,汽車從公路拐彎處滑出,重重地撞在一個直徑一米的樹墩上。
我們又沿著公路開了一段,現在車速減到很慢。丈夫的姐姐腳踩剎車,將一只電筒扔給我——我們下車。我們在道路兩邊尋找,呼喊,但是什么也沒有找到。于是我們回到汽車,又向前開了一段路,然后重復剛才的行動??墒鞘裁炊紱]找到,沒有一點蛛絲馬跡。
丈夫的姐姐建議,她再往前繼續(xù)開,找一個公用電話亭,掛個電話給急救中心,或許他們已經找到。她讓我留在這里繼續(xù)尋找?!拔也幌肓粼诠分醒耄蔽一卮鹫f,“尤其不想一個人溜達?!彼龥]有回應,快步朝汽車走去。我跟在她身后跑了幾步,鉆進車內,汽車已經啟動了。
我坐在車內,等她打電話。電話亭內,她背向我,一只手僵直地垂在身體一側。我心里盼望,希望她的手能活動一下、她的肩膀能夠放松、她的背能夠后仰。她放下話筒,回到汽車。
“他們找到他了,一切都好?!彼嬖V我,之后扇了我一個嘴巴。
“我能理解你?!蔽艺f,并且抬眼望著她。
“他在家里。”說完,她開車上了回家的路。
我丈夫在兩位急救員的看護下坐在客廳里。我進門時,他們站起身來。他們說,一切平安無事,隨后告辭離開。丈夫臉色通紅,額頭上纏著繃帶,身上披著毛毯坐在沙發(fā)里?!拔液苄疫\,剛才險些送命?!?/p>
“是啊,”他姐姐回答,并走到弟弟跟前,挽住他的一條胳膊,并將另一只手伸向我,“你差一點死了,真的,就差一點?!敝螅麄兂瘡N房走來,我說:“我手里有活,馬上就來?!?/p>
湯燒干了,沒法再喝;湯鍋燒焦了,沒法刷凈。我把鍋扔到垃圾桶里,上面蓋了一張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