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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回(外一篇)

2007-05-22 08:19劉曉剛
小說界 2007年2期
關(guān)鍵詞:泰德

劉曉剛

所有窗口的遮陽板都拉了下來,頭等艙里幽暗一片。我放倒座椅靠背躺下去,把毛毯扯到下巴底下,裹住肩膀,逐漸進(jìn)入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泰德咳嗽了兩聲,輕輕呻吟起來。空姐輕巧地穿過過道,帶起一陣微風(fēng)。他們輕聲交談了幾句,另一位空姐端著一杯礦泉水走到泰德身邊。

我坐起身,扭回頭望了望泰德,問:“腿疼得厲害嗎?”

泰德沖我做了個鬼臉,笑瞇瞇地回答:“它不喜歡坐飛機(jī)?!?/p>

我來到洗手間旁邊,泰德一瘸一拐地跟著。他捶著膝蓋,無可奈何地嘆息?!叭艘焕?,渾身的零件就開始造反。它們要把你折磨到死才肯罷休呢!這些個鬼東西,根本不給你講和的機(jī)會?!?/p>

長時間飛行體內(nèi)會產(chǎn)生血塊,尤其是老人。泰德剛剛五十五歲。沒有哪個美國人愿意承認(rèn)自己老,他們寧愿說自己在凋零。我瞧著泰德愁眉苦臉的樣子,開玩笑說:“怎么伺候它都不行嗎?比女人還難伺候嗎?”

泰德撇撇嘴,嘟嘟囔囔地回答:“反正比我老婆還難伺候!”

我知道他沒老婆。他老婆已經(jīng)跟他離婚五年了??涩F(xiàn)在泰德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既沉重又辛酸。他雙手撐住艙壁,哈下腰,不停地擺動那條折磨他的腿,一下接一下地長出氣。

我想給他揉揉腿,但我清楚他一定會拒絕。因?yàn)閯偛拍俏豢战阋呀?jīng)被拒絕了,而且她長得比我漂亮得多。我忍不住說:“你這樣倒像一個讓我搜身的嫌疑犯。你干嗎不讓她給你按摩按摩呢?我可不想在飛機(jī)上當(dāng)警察?!?/p>

泰德咧嘴一笑?!靶∽樱憔烷]嘴吧。女人的恩惠哪有白受的。八八年我第一次飛中國,那時候沒有直航,得在香港轉(zhuǎn)機(jī)。從紐約飛香港用了將近二十個小時,在香港機(jī)場等飛機(jī)用了六個小時。知道為什么嗎?因?yàn)橹袊窈降娘w機(jī)必須坐滿了乘客才起飛。我破天荒頭一遭遇見等乘客的航空公司,驚訝得恨不能把機(jī)票改成船票才好。實(shí)在熬不住,我在美國聯(lián)合航空公司簽轉(zhuǎn)處外面的椅子上倒頭就睡,直睡到那個女人把我叫醒,告訴我已經(jīng)廣播登機(jī)了。想想吧,小子。好好看看這二十年的變化有多大。我們都坐上從北京到芝加哥的直航了?!?/p>

我不讓他轉(zhuǎn)移話題,追著他問:“最后你怎么報答那個叫醒你的女人了?”

泰德抿了抿嘴唇?!八还饨行蚜宋?,我睡著的時候她還給我蓋了條毯子?!?/p>

笑容情不自禁地浮現(xiàn)在我的臉上,想控制都控制不了?!澳悄愕故墙o我說一說,你為了這個恩惠究竟付出了什么代價?”

泰德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我,說:“我娶了她?!?/p>

我嚇了一跳。我想不到那個女人就是芭芭拉。泰德垂下眼睛,輕輕嘀咕了一句:“要是能抽煙就好了。”說完,回到座位上躺下了。

我們兩個都是煙鬼。九五年泰德第一次帶我去美國培訓(xùn),國際航班還有吸煙艙,我們一路從北京抽到東京,再從東京抽到西雅圖。睡不著覺又不愿意干坐著,抽煙聊天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芭芭拉到機(jī)場來接我們,她擁抱了泰德一下,皺著鼻子抱怨道:“今天晚上你連沙發(fā)也別睡了,在花園里支張床吧。狗狗們聞見你身上的味道非打噴嚏不可?!?/p>

泰德撇著嘴,指著我對芭芭拉說:“那我授權(quán)吉姆睡我那半邊床,不過他不能脫衣服。”芭芭拉笑得前仰后合,我的臉禁不住發(fā)燒,可能連脖子都紅了。

那天晚上他們讓我喝草莓汁兌伏特加,我喝了五大杯。我從未品嘗過如此地道的雞尾酒。我拒絕了牛排和鮭魚的誘惑,一口氣吃了六個熱狗。全餐館的人都在悄悄觀察我,上菜的金發(fā)侍女瞟我的眼神充滿了驚嘆。我理解她的詫異,因?yàn)槲业娘埩康值蒙先齻€美國男人。

芭芭拉問我中國有沒有熱狗,我告訴她我的老家有“肉夾饃”。她搞不清楚肉怎么能夾住饅頭,我詳細(xì)地給她解釋這個名字的本意是形容夾在饅頭里的肉很多。

她問我:“有沒有熱狗里的肉多?”

我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咂摸著嘴回答:“差不多。”

她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指著我說:“你把熱狗當(dāng)成家鄉(xiāng)菜了!”

我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的。她探過身子,環(huán)視周圍的食客,輕輕對我說:“他們可不明白你在懷念家鄉(xiāng)菜。他們以為中國像非洲一樣鬧饑荒。”

原來她笑的是我留給人們的挨餓形象。這個形象直到我三十歲之后才漸漸改變。每次我們談起六個熱狗的事都要調(diào)侃一番,得出客觀的結(jié)論——饕餮之徒與饑餓的災(zāi)民就吃相來說實(shí)在是難分軒輊。

五杯伏特加兌草莓汁把我灌醉了?;氐郊依?,他們帶我上了二樓,指給我臥房在哪里。我在走廊上來回打轉(zhuǎn),就是不進(jìn)去。他們問我要什么,我說要上洗手間。他們拉我到洗手間門口,看我進(jìn)去鎖上門,就放心地徑直睡覺去了。半夜三點(diǎn)我迷迷糊糊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浴缸里,還蓋著浴巾。我走出浴室,重新回到走廊上,可怎么也找不到給我預(yù)備的房間了。二樓有三間臥室,三間臥室看上去毫無區(qū)別。我在走廊上溜達(dá),一間臥室的門開了,伸出來泰德和芭芭拉的兩個腦袋,還有四只惺忪的睡眼。

“你在走廊上干嗎呢?”

“沒干嗎。找房子睡覺?!?/p>

“你這幾個小時都睡哪了?”

“我還是回洗手間睡覺算了。”

芭芭拉穿著睡衣一溜煙跑進(jìn)洗手間,隨即跑出來,看著我笑得說不出話。泰德進(jìn)去看了一眼,搖著頭問:“你的腰沒事吧?硌疼了沒有?”終于,我打著趔趄踅進(jìn)一間臥室,倒在床上酣然入睡,睡著前還聽見芭芭拉嘰嘰咯咯的笑聲。

可是后來他們卻離婚了。等我再去美國,再住進(jìn)那幢花園洋房,就只剩下形單影只的泰德陪我聊天了。一個老光棍和一個小光棍能聊些什么呢?除了工作就是女人,而工作和女人全是回憶的一部分而已。我回到座位上,要了兩罐啤酒喝完,朦朦朧朧地睡著了。我也到了借助酒精才能睡踏實(shí)的年紀(jì)。我夢見在泰德家的草坪上,一個老光棍陪著另外一個更老的光棍一起聊天,那只老得瞎了眼的狗趴在桌子下面,無精打采地吐著舌頭。

芝加哥下了大雪。路兩邊的梧桐樹銀裝素裹,粗大的枝椏上掛著亮晶晶的冰條。人行道上走著各種顏色的人,泥濘的馬路上跑著各種顏色的車。我禁不住笑了笑。

泰德問我:“你笑什么?”

“中國人的數(shù)量多,美國人的顏色多。你瞧瞧,白的,黑的,黃的,紅的,棕的,黑白的,白黑的,紅棕的,棕紅的,紅黑的,黑紅的……上帝?。〉降子卸嗌俜N顏色??!”

出租車司機(jī)笑得直咳嗽,他是個東歐移民,講一口難懂的英語。泰德用拳頭按住嘴巴,臉漲得通紅,我倒情愿他笑出聲來。天空是雪青色的,沒有太陽。我們住進(jìn)酒店,安頓停當(dāng),去酒店旁邊一家意大利餐廳吃晚飯。

我們一邊聽樂隊演奏《加里福尼亞旅館》,一邊抽著雪茄。菜上得有點(diǎn)慢。街燈橘黃色的亮光透過落地窗漫到餐桌上,給雪白的桌布染上一道淡淡的暈影。雪花悠閑地打著轉(zhuǎn),輕柔地?fù)涞酱安A?,轉(zhuǎn)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泰德要了一杯紅葡萄酒,放下雪茄,瞇起眼睛問我:“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去吉林看雪松嗎?”

怎么能忘得了呢。當(dāng)時我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漂在北京,在一家旅行社當(dāng)導(dǎo)游。每天必做的工作就是挖空心思,把價值五十塊錢的東西吹得天花亂墜,讓懵懂無知的美國佬花五百塊錢買走。有一天,在美國大使館商務(wù)處工作的同學(xué)給我介紹了一份零工,陪一個美國木材商去長白山看木頭。我不清楚到底什么木頭值得大冬天跑到那個能凍死人的地方去看,可一天能掙一百美元,三天下來三個月的房租就有了著落,那個誘惑是當(dāng)時的我無法抗拒的。同學(xué)帶我去跟泰德見了一面,第二天我們就出發(fā)了。

飛到長春沒麻煩,從長春去長白山林場出了問題。新下的大雪把本就崎嶇難行的山間公路封上了,我們雇的那輛奧迪車停在一個陡坡底下,根本爬不上去。五六個農(nóng)民手抄在棉襖袖筒里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報價,幫忙把車推上坡每人要二十塊錢。我們搖下車窗,奧迪在他們的吆喝聲里晃晃悠悠地往坡上爬,車輪打起的雪片四下飛濺。泰德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朝車窗抬了抬下巴。我側(cè)過頭,看見一只黝黑的、沾滿泥巴的、皸裂的大手緊緊攥著窗框。到了坡頂,我們往前路張望,坡下的公路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車輛,一直延伸到濃云低垂的天邊。我付了錢,每人三十塊。

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農(nóng)民對我說:“今天是走不了了,到村里住一晚上吧?!?/p>

司機(jī)把奧迪開到路邊的山崖底下。我們下了車,踏著沒了半截小腿的積雪跟農(nóng)民們走。從坡頂?shù)酱謇锏膬衫锏鼗藢⒔粋€小時。如果不是農(nóng)民們把手在褲子上擦了好幾遍,攙扶著我們前進(jìn),可能會用掉兩小時。村里的房子全成了大雪堆,窗戶里的燈光被玻璃上的冰花遮得模糊一片,反倒是一些糊著窗欞紙的窗戶透出暖洋洋、黃澄澄的顏色來。我們被帶進(jìn)一戶人家,進(jìn)門就上了一張這輩子沒見過的、能讓三四個人在上面打滾翻筋斗的大炕。主人擺出熏豬肉,端上酸菜血腸火鍋,還打回來兩瓶兩塊錢一公斤的村釀??粺脻L燙,燒得泰德坐不住,一邊吃一邊不停地挪動屁股。炕底下蹲著的和站著的農(nóng)民瞅著泰德笑。

泰德悄悄對我說:“他們這是觀賞從伊甸園里跑出來的猴子呢?!?/p>

我翻譯給農(nóng)民們聽,他們笑得更響了,笑得滿臉深刻的皺紋都放出光來。主人給我們倒上酒,我和泰德喝了個七葷八素,昏頭脹腦。主人高興了,扯開嗓門直嚷嚷:“咱們只喝釀造的,不喝狗對(勾兌)的!”我口齒不清地給泰德解釋了一遍,泰德咧開嘴,笑著笑著就倒在炕上睡過去了。

愷撒沙拉和通心粉上來了,金槍魚醬和面包也上來了。我一邊大嚼,一邊對泰德說:“我吃飯像災(zāi)民,你吃飯像猴子?!?/p>

泰德放下舀沙拉的勺子,聳了聳肩膀。“這是芭芭拉的評價。虧你還記得?!?/p>

我吃個不停,泰德點(diǎn)上雪茄看著我吃。無論如何我得感謝命運(yùn)的安排,從長白山林場回到北京之后,泰德就雇傭了我。我跟他學(xué)會了辨析各種木材的紋理,判斷各種木材的年頭,還有切板和運(yùn)輸?shù)绕渌嚓P(guān)業(yè)務(wù)。我成了一個木頭販子,把中國的木頭賣到美國去,也把美國的木頭買到中國來。泰德將這一行的一切在最短的時間里傳授給我,他從來沒想隱瞞什么。我們的生意蒸蒸日上,北京和紐約的高檔家具公司讓我們發(fā)了財。

等我吃完最后一片面包,喝光第三杯葡萄酒,拿起餐巾心滿意足地擦嘴的時候,泰德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我吃下的所有食物在一秒鐘之內(nèi)發(fā)酵,胃里好像突然塞進(jìn)了一個籃球。

他說:“芭芭拉得了癌癥?!?/p>

泰德回酒店去了,我一個人沿著燈火闌珊的大街散步。零星的雪花飄落到濕漉漉的人行道上,有兩個黑人站在馬路牙子上吹薩克司管。我走到街拐角,在一個櫥窗前停下腳步。櫥窗里陳列著各種水晶飾物和白金首飾,其中一對黑珍珠耳環(huán)熠熠生輝。據(jù)說愛爾蘭詩人葉芝看到櫥窗產(chǎn)生靈感,寫出了名篇《湖心島》。我卻滿心傷感,猜測櫥窗是鋼化玻璃做的,否則店主一定會擔(dān)憂得徹夜無眠。我伸手敲了敲玻璃,玻璃發(fā)出沉悶的聲響。身后來往的車流映在玻璃上,車燈的光暈點(diǎn)點(diǎn)斑斑。

他們是七年前分居的。那一天北京國際木材展覽會剛結(jié)束,我和泰德在酒店頂層的旋轉(zhuǎn)餐廳喝酒。我們喝了兩瓶伏特加,還喝了半瓶龍舌蘭,喝多了,多得站不起來,癱在椅子里想睡覺。

“今天晚上我得找個女人?!?/p>

“你不能。如果你找了,芭芭拉會殺了你?!?/p>

“她才不在乎呢!去她的吧!我就是要找個女人,漂亮的,性感的。我就是要找?!?/p>

在此之前,泰德從沒跟中國女人上過床。他頂多也就是羞羞澀澀、偷偷摸摸地在歌廳里和三陪小姐拉拉手罷了。我以為他在開玩笑。

“你找一個帶回房間,一想起芭芭拉你還行嗎?恐怕‘偉哥都幫不上你的忙。再說,這會兒到什么地方弄那東西去!”

泰德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當(dāng)他放下手的時候,臉上的醉意消失了,只剩下無奈和痛苦。我知道出事了,連酒精都藏不住的事發(fā)生了。他告訴我他們分居了。

“我剛六歲媽媽就跟一個猶太佬跑了,丟下爸爸和我過日子。兩年后爸爸結(jié)了婚,繼母對我很好。遇見芭芭拉以前我沒打算找個人過日子,她對我說她的前夫拋棄了她和三個孩子。我想,好吧,讓我來當(dāng)三個孩子的繼父吧。我們就結(jié)婚了。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兩個也沒生過孩子。我把三個孩子養(yǎng)大成人,他們就是我的孩子。我以為我們會過一輩子,說心里話,我壓根沒想到離婚這件事會落到我的頭上??梢痪渫嫘桶岩磺卸?xì)Я?,像肥皂泡一樣破了。我?yīng)該清楚婚姻是多么脆弱的一件東西,只要把碟子朝地板上一扔,它就碎成好幾片,而且每一片都鋒利得能把你的鐵石心腸割出血來。

“我十六歲去建筑工地干活,爸爸是項(xiàng)目經(jīng)理。他總把最苦最累的活計派給我干,干得我頭暈眼花,渾身酸痛。我問他,爸,你為什么這樣對我。他回答,小子,你得知道男子漢的鐵石心腸,知道的越早越好。可無論怎樣的鐵石心腸也禁不住女人折騰,他沒告訴我這個,所以最后我像他一樣滿肚子流血,還得裝出個笑模樣。

“鮑波是我的合伙人,我們上大學(xué)就認(rèn)識了。有一天他喝醉了,對他老婆說我之所以來中國是因?yàn)槲以谥袊伊藗€情人,而且在中國還能不受拘束地尋花問柳。他老婆把這些話轉(zhuǎn)告給芭芭拉,芭芭拉跟我大吵了一場。她說要么我以后不再來中國,要么就跟我離婚。你瞧,誰能相信這就是我們分居的理由呢?誰能相信呢?一個醉漢酒后的胡言亂語竟然成了無往不利的武器,一下子就把二十年的婚姻摧毀了。

“我留下了房子,她留下了花店?,F(xiàn)金、股票和存款我們對半分。我和鮑波把公司拆了,彼此恨得跟仇人似的。孩子們很難受,因?yàn)槲覀円院笤僖膊荒芤黄疬^圣誕節(jié)了。就這么一回事,我告訴你,就這么一回事?!?/p>

泰德一邊說一邊喝酒,把剩下那半瓶龍舌蘭酒也喝光了,可就是喝不醉。我?guī)鋈フ遗?。我們兩個勾肩搭背在大街上晃悠,唱著歌踉蹌前行。購物中心前面的停車場上亮著幾道雪白的光柱,幾個女人站在光柱下面的陰影里。我拉著泰德往前。泰德不情愿地扭回頭沖那幾個女人嚷嚷:“唉!你別走啊!你跑什么呢!真是個蠢娘們!”

那天晚上泰德找女人的計劃沒有成功。第二天,他改簽了機(jī)票,回美國去了。

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瞧,身后站著一個警察。警察嚴(yán)肅地盯著我問:“你在這里轉(zhuǎn)悠什么呢?”

我悶悶不樂地回答:“沒轉(zhuǎn)悠什么。想買點(diǎn)東西,可商店關(guān)門了。我就住在前面那家酒店?!?/p>

警察笑了。“你心事重重地在一個裝了幾十萬美元首飾的櫥窗前轉(zhuǎn)悠可真讓我擔(dān)心。把你的證件給我瞅瞅?!?/p>

我把護(hù)照遞給他。他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把護(hù)照還給了我。“你往前走一條街,在街口右轉(zhuǎn),那里有一家中國人開的首飾店。他們關(guān)門晚,你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我道了謝,向前面的街道走去。警察在后面問我:“嗨,伙計,聽說你們那里的大街上全是牛,車子得給牛讓道。是真的嗎?”

我忍不住笑了,轉(zhuǎn)回身說:“那是印度,不是中國?!?/p>

警察撅了撅胡子,沖我擠了擠眼睛?!皩Π?,我知道那是印度。既然牛沒跑上大街,你還愁個什么勁??!到美國來了你就笑笑吧,這里是個快樂的地方?!?/p>

我笑著繼續(xù)往前走。他說的對,這里是個快樂的地方。但不一定是個幸福的地方。濕漉漉的柏油馬路被路燈照得發(fā)出一層薄薄的白光,摩天大樓燈火通明,霓虹燈在夜色中閃爍變幻。雪后冷冽的空氣讓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積雪在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輕響。我想,也許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幸福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我們在機(jī)場分手。泰德回賓西法尼亞老家,我去休斯敦打理生意。泰德的飛機(jī)先起飛,我送他到登機(jī)口,掏出一件東西塞給他。那是一個玉環(huán)。

“這是我送芭芭拉的圣誕節(jié)禮物,昨天晚上在一家中國古董店買的。這個小玩意代表輪回,我們在這個世界分別,在另外一個世界重逢?!?/p>

泰德把玉環(huán)放進(jìn)口袋,擁抱了我一下,走進(jìn)了登機(jī)口。他什么都沒說。我看見他眼里細(xì)碎的淚花閃了閃。我走到窗前。掃雪車在停機(jī)坪上忙碌著,跑道被清理得干干凈凈。遠(yuǎn)方的天空有一只鳥在徘徊。我覺得它是一只鷹。

泰德離了婚,跟合伙人分了手,一下子成了窮人。他沒有足夠的資金維持中國市場的業(yè)務(wù),我們的辦事處只好關(guān)門。他的一個朋友在一家石油設(shè)備公司當(dāng)副總裁,通過他的推薦,我做了這家公司中國辦事處的銷售經(jīng)理。

公司經(jīng)營油田的壓裂裝置以及海上石油鉆井平臺的設(shè)施,生意很好。石油跟愛情一樣,都是消耗之后不能再生的東西,所以在石油公司工作跟專打離婚官司的律師掙錢一樣多。我在石油圈子干了五年,在這五年當(dāng)中,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石油消費(fèi)國,我也從銷售經(jīng)理躍升為首席代表兼中國區(qū)副總裁。

五年中我多次來德克薩斯和墨西哥灣談生意,參加世界石油設(shè)備展覽會,帶中國油田的客戶考察工廠。五年中只有一次在途經(jīng)紐約的時候抽出兩天的時間去看望泰德。泰德重整旗鼓,辦了兩家木材加工廠,還買斷了一塊森林的開采權(quán)。芭芭拉重新裝修了花店,索契市最大的花店。他們兩個處得像好朋友一樣,但我總覺得怪怪的。我從不認(rèn)為兩個相愛過的人在愛情消逝之后還能做朋友,除非他們還擁有愛情——曾經(jīng)被摧毀得支離破碎的愛情。

芭芭拉的花店很漂亮,康乃馨特別多,自家培植的黃玫瑰亮得像小小的太陽?;ǖ旰竺媸莻€暖棚,種著許多熱帶植物,一株挺拔頎碩的巴西木幾乎碰到了棚頂。芭芭拉用一條彩色絲綢圍巾扎住頭發(fā),系一條圍裙,手里拿一把松土用的小鏟子,滿臉的驕傲自豪和心滿意足。對一個女人來說,這間花店絕對是個大事業(yè)。對一個離婚的女人來說,更是個了不起的大事業(yè)。他們的白色長毛狗圍著他們的褲腳不停地轉(zhuǎn)悠,急迫地喘息著,好像恨不能在他們的褲腳間系上一根繩子。它尤其擅長對泰德撒嬌,哼哼唧唧地把黑鼻頭放在泰德的鞋尖上,拿烏溜溜的眼珠向上直直地凝望。泰德蹲下身,拍撫它的耳朵和身體。這下可好了,那家伙得了愛撫,癲狂得忘乎所以,打個滾兒,肚皮朝天,示意泰德摸它的肚子。

我對泰德說:“周圍的公狗們得嫉妒死。你把它寵壞了?!?/p>

泰德瞥了一眼芭芭拉,芭芭拉在十五米外的一叢紫羅蘭前修剪枝葉。他輕聲說:“我們一個星期也見不上一次。芭芭拉新找了個男朋友,寶貝不喜歡他。寶貝只喜歡我?!?/p>

我們來到花店門外抽煙。長毛狗也跟了出來,有意無意地站在我和泰德中間,歪著腦袋瞅著我,表示我無權(quán)分享泰德的時間。

“你知道芭芭拉最喜歡什么植物嗎?她最喜歡仙人掌。我們以前的臥室里就擺了一大棵,那東西開黃澄澄的花,開在尖刺上面,碰都碰不得。有天晚上我出去喝酒,凌晨兩點(diǎn)多才回家。我怕吵醒她,就躡手躡腳地摸黑在臥室里走動,一下子撞到了那個鬼東西,弄了一腿的刺。她打開燈,一邊用鑷子給我拔刺一邊笑個不停。我疼得齜牙咧嘴,她笑得前仰后合。你說女人到底是個什么動物?是不是男人的痛苦是她們快樂的源泉呢?她們可是上帝用我們的肋骨造的?。]錯。摘掉一根肋骨誰不疼得哭爹叫媽啊?疼嗎?疼!她們就誕生在我們的痛苦里。”

“老實(shí)對你說,這種痛苦讓我興奮,讓我擺脫了麻木,讓我知道了愛究竟是個什么東西。我不是賤,也不是自虐,我只是坦然面對上帝的安排。他老人家的安排總是有理由的,總是有理由的。你也許不清楚那個該死的理由到底在啥地方,可他老人家總是有理由的。你想找嗎?找吧。任你把你的地界翻成個垃圾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p>

門外的草坪上開著些淡藍(lán)色的野花,一只布谷鳥落在草地上啄草籽。長毛狗沖過去,布谷鳥落荒而逃,長毛狗帶著發(fā)泄不出去的精力在草坪上又是轉(zhuǎn)圈又是打滾,把野花踐踏得七零八落。

我指著狗對泰德說:“它也在找呢。”

泰德無聲地笑了,臉上的皺紋像刀刻的深槽。

我接著說:“她們是虐待狂。毫無疑問,毫無辦法,她們的確是虐待狂。虐待男人是女人存在的唯一目的。你知道虐待狂最害怕遇見什么人嗎?受虐狂。因?yàn)槭芘翱穹堑簧胍髑箴?,反而對痛楚甘之如飴。這實(shí)在讓虐待狂受不了,她們虐待的心理無法得到滿足,只能丟下各種刑具舉手投降。你勝利的日子不會遠(yuǎn)了?!?/p>

泰德睜大眼睛盯住我,我臉上的表情表明我不是開玩笑。泰德伸出一只手?jǐn)堊∥业募绨?,喃喃低語:“你真是個哲學(xué)家。你他媽的真是個哲學(xué)家。當(dāng)初我怎么能讓你賣木頭呢?等著瞧吧,我非讓你看見勝利不可。”

在我把玉環(huán)交給泰德一個半月之后,也就是圣誕節(jié)過完的第二天,我接到了泰德的電話。他勝利了。他贏回了屬于自己的愛情,同時也永遠(yuǎn)失去了屬于自己的愛情。

芭芭拉死了。

我趕到索契參加芭芭拉的葬禮。頭天剛下過大雪,積雪覆蓋了整個墓地。幾只烏鴉蹲在橡樹和落葉松的枝條上,默默地打量著送葬的人群。一只烏鴉飛到雪地上散步,一堆雪片從被它搖動的樹枝上落下來,緩慢得像一個特寫鏡頭。大家圍在棺材旁邊,牧師沉郁頓挫地念誦著《圣經(jīng)》里的章節(jié)。他的鼻子凍紅了,嘴里噴出的白色哈氣將他的禿頂籠罩起來。一陣風(fēng)刮過空闊寂寥的墓地,卷起一片白霧。烏鴉飛走了。

芭芭拉的孫子們挨個把疊好的紙鶴和封好的明信片放進(jìn)棺材里,那是他們對奶奶最后的祝愿。棺材放進(jìn)墓室,泰德灑下第一把泥土,棺材蓋發(fā)出像雨水擊打塑料布一樣的輕響。棺材消失了。人們一一與泰德握手,離開了墓地。我上了泰德的車,他把車開到林子旁邊的小路上。雪后的藍(lán)天被樹木的枝條切割得支離破碎,陽光把積雪照得像要飄起來似的。泰德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傷心地哭了。

“她身上插滿了管子,到處是管子。癌細(xì)胞擴(kuò)散了,醫(yī)生每天給她打嗎啡止痛。我甚至想替她把管子拔了,因?yàn)樗洒俭t還瘦。但她堅持要過完圣誕節(jié)才走,她要跟孩子們過最后一個圣誕節(jié)。她讓我不要心急,她耽擱不了我多少時間。她還說我以后有的是機(jī)會在中國找個好姑娘結(jié)婚過日子,你得負(fù)責(zé)給我找個合適的,如果你犯了錯誤,她絕不會放過你。某天晚上你會從夢中驚醒,覺得有什么東西攥住了你的蛋蛋。那將是對你最嚴(yán)厲的懲罰。

“我每天晚上都在醫(yī)院陪她。我們聊個不停,即便醫(yī)生不讓我們長時間聊天,我們還是照樣聊個不停。我們像兩個淘氣調(diào)皮的孩子,把違背老師的指令當(dāng)成有趣的游戲。我們回憶起以前的日子,真有太多的遺憾。多少該做的事沒有做,多少該說的話沒有說啊!她會短短地睡一覺,然后被疼痛喚醒,蹙著眉頭睜著迷離的眼睛尋找我。我就在她的床前,可她還是要尋找我。她對人世的眷戀化做了對我的依賴。一個小姑娘對父親的依賴,一個情人對愛人的依賴,一個妻子對丈夫的依賴。

“她一直緊握著你送的玉環(huán)。牧師說人死了要去天國,你說人死了不去天國,而是在另一個世界等待,等待那個最愛的人。你顛覆了她一生的信仰。她對你的說法著了魔,根本不想去天堂了,一個勁地祈禱上帝讓她在另一個地方遇見我。輪回給了她夢想和希望,輪回讓天堂黯然失色了。我們不知道她該帶著玉環(huán)離開,還是把玉環(huán)留給我。這是我們相逢時的信物,因?yàn)榈侥菚r我們可能誰也不認(rèn)識誰了。我們討論了很長時間,最后決定由我保管。她說,那時你已經(jīng)是個老得我都認(rèn)不出的老頭了,沒有玉環(huán)可不行。而我肯定還是當(dāng)初你最愛我時候的樣子,上帝一定會這樣安排。

“你看,她把它握出了一條小裂紋。我跟護(hù)士把她推進(jìn)太平間,在親手拉上裹尸袋的拉鏈前從她的脖子上摘下了玉環(huán)。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裂紋。我的心也裂了一條縫。我覺得有什么東西從我的心里溜走了。在我拉上拉鏈的時候,我縫上了心里的那條縫,我又把什么東西縫進(jìn)了心里。我以前從未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短暫,也從未感到生命是如此的漫長?,F(xiàn)在我感到了,我流了眼淚,短暫和漫長都是咸的?!?/p>

我望著車窗外暗淡的陽光,默默無語。一只松鼠機(jī)警地趴在樹梢上,豎起毛茸茸的尾巴。一只雪兔從林子里蹦出來,抿著大耳朵四下張望片刻,又躥回林子里去了。樹林像一個吞噬陽光的黑洞,黑洞的深處閃著微光。我覺得芭芭拉就在那里。我沒有把這個感覺告訴泰德,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用手絹擤鼻涕。

我們回到家里。整個房子冰冷寂寞,壁爐里只剩下幾截干枯的木柴。我在樓上的房間待著,回復(fù)數(shù)不清的電子郵件。泰德悄無聲息地躲在樓下的起居室,任憑我怎么屏氣凝神也聽不到半點(diǎn)動靜。晚飯我吃了兩塊冰箱里的冷肉,泰德什么都沒吃,盯著餐桌上的紅酒瓶發(fā)呆。我收拾完餐具,回到樓上,摸黑躺下睡覺。睡眠偷偷溜過來,所有的酸楚打了包擱在某個地方,像明天將要隨我遠(yuǎn)行的行李。我平靜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在樓梯上聽到泰德和三個女人的談話,她們是芭芭拉的母親和兩個姐姐。我穿著睡衣聽了十分鐘。

“你不應(yīng)該給芭芭拉穿唐裝,她又不是中國人?!?/p>

“是芭芭拉讓我給她穿的,這是她的愿望。”

“你把芭芭拉的首飾放到哪里去了?”

“兩個女兒拿走了?!?/p>

“那花房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我不懂你們的意思?”

“你不懂我們的意思?花房是芭芭拉的,你沒權(quán)利分配,你們已經(jīng)離婚了?!?/p>

“我沒權(quán)利?我有沒有權(quán)利芭芭拉在遺囑里寫得一清二楚,你們想找個律師給你們解釋一下嗎?就到這里吧,請你們離開我的家。你們可以去法院告我,隨便你們?!?/p>

“你這個無賴。你背叛了芭芭拉,你在中國找了情婦,她是被你氣死的。我們知道這個,你別以為我們不清楚。她就是被你折磨死的。天啊!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啊!她絕不會在你這個壞蛋面前流一滴眼淚的,可我們看見了她的淚水?,F(xiàn)在你又花言巧語騙取了她死后留下的一切。上帝會懲罰你的,等著瞧吧,上帝會讓你付出代價!”

三個女人走了,門被摔得山響。我來到廚房,泰德看了我一眼,低頭繼續(xù)吃被打斷的早餐。早餐他只吃熏肉煎蛋,只喝煮得濃得不能再濃的咖啡。我用牛奶沖了一碗麥片,烤了兩片面包。他的氣色比昨天好,只是眼里的紅絲還沒有消退。

“你都聽見了?”

“我又不是聾子,當(dāng)然聽見了。你的眼睛比兔子還紅,你得睡覺才行?!?/p>

“我睡不著。你快點(diǎn)吃,吃完了陪我辦點(diǎn)事?!?/p>

我真不應(yīng)該陪著這個美國老頭到處轉(zhuǎn)悠,現(xiàn)在他最需要的是睡眠,我清楚他已經(jīng)三天沒合眼了。我們?nèi)チ艘粋€石材店,他和店主討論了半天才定下墓碑的材料和尺寸,還有上面雕刻的花紋。墓碑談完了談凳子,他想在芭芭拉的墓前安一條長凳,長凳底下還要刻上他對芭芭拉的愛稱。店主上了年紀(jì),耳朵有點(diǎn)背,泰德沖著他的耳朵直嚷嚷。

出了店門我問泰德:“你要長凳干什么?”

泰德怨聲怨氣地說:“你以為我去墓地看她幾分鐘就完事了?你瞧瞧我的腿還能站得了一個小時嗎?”

我們在路邊的一家咖啡店找了個座位,泰德把黑乎乎的咖啡一杯接一杯灌下去。我寧愿他喝得爛醉,那樣他至少可以睡一覺。他清醒地嘮叨著,他的清醒讓我害怕。

“他們都說我把喪事辦得太鋪張了。我倒想聽他們給我說說我要那么多錢有什么用。如果你說的輪回是真的,我也不可能把錢帶到另一個世界去。我再有錢也不能在去那個世界的列車上給自己搞個包廂,讓自己舒服一點(diǎn)。我想那個列車上的人都是站著的,因?yàn)檫B一個座位都沒有。她要求一個墓穴,我就給她一個墓穴,至于我,我害怕被埋起來,我可受不了那個又黑又冷的木頭盒子。我死了得火葬。他們會把我的骨灰灑在她的墓地上,一場大雨澆下來,或者一場大雪落下來,骨灰就隨著雨雪滲進(jìn)地里去了。我們就在一起了?!?/p>

我有點(diǎn)難受。窗外的天空藍(lán)得發(fā)亮,誰能想到這么藍(lán)的天底下居然有人暢談著死亡,甚至向往著死亡呢?我不禁悲傷起來。

“我在中國投資建了一個木材廠,你回來咱們一起干吧。跟黑乎乎的石油打交道沒什么意思,這么些年你都變黑了。咱們到森林里去,打獵,種樹,砍木頭,空氣甜得像含著蜜,松濤聽著像交響樂。再沒有比森林更好的地方了。實(shí)話對你說,現(xiàn)在我最想干的事情就是去長白山看黃花松。你還記得那些黃花松嗎?”

我當(dāng)然記得。白雪茫茫的大山上那些黃花松裹著一層繚繞的云霧,輕舒漫卷,裊娜地升騰。夏天它們綠得亮光閃閃,綠得郁郁蒼蒼,它們仿佛靜靜地望著你,等你走到近前去。松脂像一粒粒金黃色的珍珠,散發(fā)著濃烈的氣息。它們是有生命的。它們有的是那種只有你親眼見到才能體會和感知到的生命。也許我該和泰德回到森林里去。

泰德開車來到墓地。幾個工人在芭芭拉的墳前安裝太陽能燈,工程已經(jīng)接近尾聲。雪化了,枯黃的草葉在風(fēng)中簌簌抖動,黑色的殘雪稀稀拉拉地散落在草坪上。泰德說:“她怕黑。有了這些燈夜里她會好過些?!?/p>

我們回到家里,泰德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他睡得很沉,鼻翼旁邊露出兩道深深的凹痕,眉頭糾結(jié)在一起,嘴唇抿得緊緊的。醒來后他一定會好一些,傷痛會一天天離他遠(yuǎn)去,直到化做一絲淡淡的惆悵和惘然,飄落在他的心底。一條紅絲帶從他敞開的襯衣領(lǐng)口露出來,他的一只手放在前胸,放在那個連接兩個世界的玉環(huán)上。我打消了最后的懷疑,我堅信,他們將在某個地方重逢。我的心感覺到希望帶來的酸楚。

六點(diǎn)鐘我被手機(jī)的鬧鐘喚醒,提著行李來到樓下。泰德還在睡覺,他躺在暮色的微光里,睡得平靜香甜。在黑暗即將降臨的時刻,他終于在睡夢中擺脫了痛苦的糾纏。我輕輕關(guān)上門,門外是一個冷冽的黃昏。遠(yuǎn)山飄著熹微的燈火,星星在深紫色的蒼穹里閃爍。

在高速公路路口的餐廳吃完晚飯,我來到停車場,在車門旁邊點(diǎn)上一支煙。停車場靠著一個小山丘,山丘后面就是芭芭拉的墓地。沒有月亮,黑暗在透明的夜色中徘徊。我抬起頭,望見山坡那邊的樹梢上浮起一層若隱若現(xiàn)的光亮。

那些燈在為芭芭拉將黑暗照亮。

我扔掉煙頭,驅(qū)車駛進(jìn)賓西法尼亞的漫漫長夜。

極樂

早上太陽很好,把陽臺照得像個金光燦爛的小籠子。他煮好咖啡,坐在桌邊,拿起《華爾街時報》開始閱讀。架子上的金剛鸚鵡叫了一聲,他瞥了一眼鸚鵡鉤子一樣的大嘴和鮮紅的羽毛,輕聲說:“叫什么?我們不都在一個金燦燦的籠子里關(guān)著嗎?”金剛鸚鵡又叫了一聲,還在架子上蹦了兩下。他知道,阿霞又忘了給水罐添水了。

他喝了一口咖啡。每天清晨的第一杯咖啡就像早餐后的第一支雪茄一樣,讓他眷戀向往,也讓他精神振奮??Х仁撬麃碇袊蠼鉀Q的第一件大事。哈瓦那雪茄可以買,咖啡豆買回來誰煮呢?他總不能每天早上開車去香格里拉飯店喝咖啡吧?中國沒有地道的咖啡喝,中國也沒有美國廚娘專門給他煮咖啡喝。以前南希煮的咖啡香極了,可她不愿意跟他到中國來,花多少錢她也不愿意跟他到中國來,雖然她已經(jīng)伺候他整整三十年了。她舍不得丈夫,舍不得孩子,舍不得孫子。她舍不得的東西太多了。

她笑瞇瞇地對他說:“喬治,天知道你為事業(yè)付出了多少!我跟你不一樣,我有許多放棄不了的東西。”

那是在他離開弗蒙特老家的前一天,她對他的告別致辭。她在廚房里說了這句話,紅著眼眶微笑著瞧他。

于是他只好重操舊業(yè),在中國重操他六十年前向祖母學(xué)來的舊業(yè)。那時候祖父小小的農(nóng)場鑲嵌在弗蒙特的青山翠谷里,夏天草場綠的像翡翠,山上的大橡樹晃動枝葉召喚他去蔭涼里玩耍。農(nóng)場的活兒很重,祖父領(lǐng)著父親他們養(yǎng)牛,養(yǎng)馬,養(yǎng)羊,種燕麥,種玉米,種土豆。祖母每天的第一項(xiàng)工作就是給全家煮咖啡。他八歲時就跟著祖母繞著鍋臺轉(zhuǎn)圈子,但直到十三歲他煮的咖啡才得到祖父和父親的認(rèn)可。

那天,父親對他說:“你該學(xué)學(xué)男子漢的本事了?!?/p>

從那天開始他一直在學(xué)男子漢的本事,他從未讓祖父和父親失望過。他慢慢喝干第一杯咖啡,倒上第二杯。他想象父親坐在他對面,他對父親說:“爸爸,有時候女人的本事也很重要啊?!备赣H咧嘴一笑,用牙齒咬著嘴里的玉米稈煙斗。父親一定會對他親自動手煮咖啡這件事不以為然,但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他已經(jīng)活到了不需要任何訓(xùn)導(dǎo)的年紀(jì)。去世多年的父親再也不能對他說教了,雖然他倒愿意再聽父親嘮叨嘮叨。父親與母親安眠在一塊三千英畝的莊園中一個林木蒼郁的峽谷里,那個大莊園是他為他們買的。

他喝完第二杯咖啡,專心致志地閱讀股票專欄。他買的股票全線飄紅,有一支甚至漲了百分之五。他摘下眼鏡,瞇起眼睛打量窗外碧藍(lán)的天空。北京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

他學(xué)到了男子漢的本事,赤手空拳給自己打了一片天下。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進(jìn)入藍(lán)德公司擔(dān)任銷售經(jīng)理助理,兩個星期后老湯姆把他叫進(jìn)辦公室,指著他的第一份定單說:“小子,讓我來告訴你,所有破產(chǎn)的公司都犯了同一個錯誤,那就是沒有取得充足的利潤。你把我們的東西賣得太便宜了。我簽這份合同,但我不會簽下一份,因?yàn)槲也幌肫飘a(chǎn)?!卑肽旰?,老湯姆再一次把他叫進(jìn)辦公室,指著幾份合同說:“小子,你知不知道百萬富翁與企業(yè)家的區(qū)別?所有的百萬富翁腰包都鼓鼓囊囊的,但他們中間只有少數(shù)幾個擁有成功的企業(yè)。工廠除了利潤還需要數(shù)量,懂嗎?數(shù)量!小子,你得把數(shù)量搞上去?!?/p>

他不喜歡別人叫他“小子”。兩年以后他晉升為藍(lán)德公司主管銷售的副總裁,可以在董事會上一邊和老湯姆討論生意,一邊品嘗專門為董事準(zhǔn)備的古巴雪茄。老湯姆再也不叫他“小子”了,而是親熱地稱呼他“喬治”。天知道他為了與“小子”這個詞永別花費(fèi)了多少精力,天知道在兩年中他學(xué)到了多少本事。老湯姆是個好車夫,他清楚該朝什么地方下鞭子,還有挑牲口的眼力勁,從來不會選錯對象。他還是挺喜歡老湯姆的,即便他不想一輩子當(dāng)牲口。

在他三十二歲那一年老湯姆決定把公司賣給員工。老湯姆的兒子是個敗家子,上大學(xué)的時候就開始吸毒,并且酗酒無度,成天泡在脫衣舞酒吧里找妓女鬼混。老湯姆的女兒倒是個高才生,取得了州立大學(xué)的博士學(xué)位,但那個姑娘不知怎么的突然變成了同性戀,跟她的女友勾肩搭背地招搖過市,甚至還加入了一個支持同性戀婚姻合法化的組織,在城里到處撒傳單。市中心大教堂的牧師是老湯姆的朋友,一天早上他交給老湯姆一包東西,里面是老湯姆的女兒代表全城的同性戀貼在教堂大門和墻壁上的宣戰(zhàn)書,把大教堂稱為“非人道的魔鬼的最后堡壘”。老湯姆氣瘋了,他把兒子和女兒一起趕出了家門,斷絕了與他們的一切關(guān)系。他老了。他寧愿把一生的心血賣個好價錢,捐給教會和慈善團(tuán)體,也不留給兒女一個子兒。

他開始喝第三杯咖啡。他好像又看見了當(dāng)年父親悶聲不響地抽煙斗的樣子。他回家告訴父親他要買下藍(lán)德公司的大部分股份,銀行需要擔(dān)保才能給他貸款,所以他想把農(nóng)場暫時抵押給銀行。父親默默地抽了半小時煙斗,起身打開客廳里的橡木櫥柜,拿出地契遞給他。父親臉上的皺紋從未像那天那樣深刻清晰,母親靠在客廳的門框上,一只手扶著門,一只手輕輕捏著圍裙的下擺。他們從始至終一句話都沒有說,好像他們給他的不是他們唯一的財產(chǎn),而是沉默。他走出家門,在門外的陽光底下瞥了一眼地契上聯(lián)邦政府的深藍(lán)色印章。遠(yuǎn)方,青翠的牧場上空空蕩蕩,一只蜜蜂繞著爬滿柵欄門的牽?;w鳴。

一切歷歷在目,如同發(fā)生在昨天,而且仿佛還要延續(xù)到未來。他起身去給鸚鵡的水罐添水,心里覺得沉甸甸的。他越來越喜歡回憶了?;貞洺闪怂氖群?,令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貞涍^后的酸楚讓他品味不盡,讓他斷定他的一生就是為了這酸楚活著。不知怎么的,他渴望回到從前。當(dāng)他渴望的時候,他就不由自主地生起氣來。他清楚自己生氣的原因。他老了,老得只能在回憶里渴望,在渴望里回憶了。

鸚鵡高傲地偏偏腦袋,屈尊俯就似的伸嘴喝起水來。鸚鵡生氣了,阿霞總忘記喂它。以前在農(nóng)場里喂狗是他的活兒,他得用斧頭把大骨頭劈開。劈骨頭的時候狗們蹲坐在他周圍,一個個伸出舌頭呼哧呼哧地喘氣。有一次他跟同學(xué)去山里釣魚,把喂狗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太陽落山才回家。

父親坐在圈椅里看報紙,頭也不抬地對他說:“你沒喂狗,所以你媽也沒給你做飯。我看你還是自己煎魚吃吧,雖然它們看起來小了點(diǎn)兒。”

他去廚房把兩條鱒魚煎了,一個人躲在廚房的窗臺底下吃。黃昏很明亮,山尖上閃動著一縷暗紅的光。狗對牧場來說很重要,他不應(yīng)該讓它們挨餓。他只是對父親懲罰他的方式有意見。父親不對他講道理,而是用行動使他感受道理的存在。生活是件煩心的困難事,他從小就明白了這條生命的法則。在他把父親的農(nóng)場抵押給銀行兩年之后,他買了一個比那個農(nóng)場大好幾倍的莊園送給父親當(dāng)生日禮物。

父親拿著地契問他:“你從哪兒弄到的錢?”

他回答道:“我把股權(quán)抵押給銀行了?!?/p>

父親盯著他的眼睛,繼續(xù)問:“看來你的股權(quán)還挺值錢的?”

他笑起來?!皩?,爸爸。是挺值錢的?!?/p>

父親把地契在手里掂了掂?!澳愕墓S不就是做輪胎鋼圈和輪輞的嗎?”

他站起身走到父親身邊,趴在父親耳邊悄聲說:“對,我的工廠是做輪輞的。但那些輪輞裝在飛機(jī)的轱轆上,能跟飛機(jī)一起上天,所以我賣得貴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這是個秘密,別對媽媽講?!?/p>

父親把地契鎖進(jìn)橡木櫥柜,走到院子里去招呼親朋好友,沉靜自然得好像那個莊園只是兒子跟他開的一個玩笑。他站在廚房的窗戶后面觀察父親,想弄明白到底多少苦難艱辛才會讓父親如此榮辱不驚。那天晚上父親喝了幾大杯威士忌,但再多的威士忌也沒能讓父親開口繼續(xù)討論他的輪輞。那是父親第一次問他的生意,也是最后一次。

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經(jīng)十點(diǎn)半了。女傭十一點(diǎn)來家里做午飯,他不知道阿霞中午回不回來。他想給阿霞打個電話,拿起聽筒又放了回去。還是一個人吃午飯算了,阿霞陪他這個老頭子的時間已經(jīng)夠多了。他不能對阿霞的青春提出更多的要求,他畢竟比她大五十歲。半個世紀(jì)的時光在他們之間淌成了一條大河,他們暫時相會在上帝指定的橋上,很快將會擦肩而過。死亡隨時都會降臨。他半躺在沙發(fā)上,瞧著自己肌肉松弛、布滿老人斑的小腿無力地嘆息。他仿佛看見生命在腳下流逝。生命的流逝讓他疲憊不堪。

十年前的一個偶然把他帶到了中國,在此之前他對這個東方古國一無所知。那是一個大雪過后的清晨,他去畢恩公司總部敲定飛機(jī)配件供貨合同。他到得很早,因?yàn)楹贤痤~很大,超過一千萬美元。畢恩公司是全世界最大的飛機(jī)制造商,也是藍(lán)德公司最大的客戶。

商談完合同條款,他問畢恩公司采購部經(jīng)理:“約翰,那些日本人在一樓大廳里干什么?等誰去踢他們的屁股嗎?”

約翰笑著回答:“他們不是日本人,是中國人?!?/p>

他驚訝了?!爸袊??中國人來干嗎?”

約翰輕描淡寫地說:“他們來買飛機(jī)。很多飛機(jī)?!?/p>

他來到一樓大廳,中國人已經(jīng)走了。他打了幾個電話,問了問情況。半小時之后他找到畢恩公司主管銷售的副總裁杰瑞,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想帶他們參觀我的工廠?!?/p>

杰瑞揚(yáng)起眉毛,一臉困惑地問:“誰?你想帶誰去參觀你的工廠?”

“那些中國人。那些來買飛機(jī)的中國人?!?/p>

他永遠(yuǎn)記得那一刻杰瑞臉上浮現(xiàn)出的微笑,那種自以為洞悉了一切的微笑。杰瑞說:“別著急,老朋友。我會安排他們?nèi)タ茨愕墓S,讓他們從你那里多買些零件。”

誰都以為他想把飛機(jī)零件賣到中國去,尤其想把飛機(jī)輪胎賣到中國去。所以當(dāng)他們知道事情的結(jié)局時,一個個差點(diǎn)把眼珠子掉出來。當(dāng)然,不讓別人把眼珠子掉出來他就不是“狐貍喬治”了。這個外號經(jīng)過了幾十年的考驗(yàn),并且在被他擊敗的一大群人嘴里受到詛咒。

中國采購團(tuán)走了。兩個兒子很高興,因?yàn)椴少張F(tuán)承諾向藍(lán)德公司訂購大量的輪輞。開董事會的時候每個董事都興高采烈,覺得將來會在中國市場上取得更多的定單。他對會議室里的每一個人說:“我想在中國辦個企業(yè)?!甭犚娝脑捤腥硕忌盗?,連問題都問不出來。是啊,輕輕松松不冒任何風(fēng)險地賣輪輞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情??!總不能因?yàn)槟睦镉惺袌鼍驮谀睦锝üS吧,要是那樣藍(lán)德公司非得在全世界建上百家工廠不可。他的話真把大家伙給嚇著了。沒人知道他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盤。

他不是要去中國建工廠,他要去中國建維修中心,飛機(jī)維修中心。誰都清楚承包飛機(jī)維修業(yè)務(wù)比賣零件能多賺幾十倍的利潤,可藍(lán)德公司在美國連維修的邊都沾不上,這個市場早被幾個財雄勢大的財團(tuán)瓜分得干干凈凈,連渣子都沒剩下。人家是股票上市公司,籌措資金比藍(lán)德這個小小的家族企業(yè)不知容易多少倍,幾億乃至十幾億美元在賬面上流動運(yùn)做簡直就是家常便飯。所以即便藍(lán)德公司早就具備了維修飛機(jī)的經(jīng)驗(yàn)與力量,也休想從那些大鯊魚嘴里搶飯吃?,F(xiàn)在機(jī)會來了,今后五年、十年甚至十五年,中國的航空市場一定會保持迅猛發(fā)展。中國人需要購買大量的飛機(jī),他需要搶先一步跟中國人一起建一個飛機(jī)維修中心。他必須得搶在那些大公司前面,所以他決定下個星期就飛到北京去交流合作意向。

董事們比剛才還要傻。所有人都張開了嘴巴,有些人還張得特別大。他們聽明白了,但他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們覺得這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可能在跟他們開玩笑,或者是興之所至,給他們講講天方夜譚??隙ㄓ腥苏J(rèn)為他瘋了,他也認(rèn)為自己有點(diǎn)瘋狂。但他的瘋狂是攀巖者面對懸崖峭壁的瘋狂,是渴望挑戰(zhàn)與征服的瘋狂。

在中國的十天真奇妙。中國民航總局專門派了一個翻譯陪他登長城,逛故宮,游覽北京的名勝。他站在頤和園的萬壽山上,站在智慧海雕滿佛像的墻壁前,眺望山下那一潭綠悠悠的湖水。一瞬間,他被這個從未接觸過的文明征服了。民航總局外事處的一名工作人員帶他考察了上海和廣州的機(jī)場,還特意介紹了當(dāng)時所有中國主要民航干線的機(jī)型。離開北京的那一天早上大雨如注。他從候機(jī)樓的窗戶望出去,跑道上騰起一層淡淡的白霧。他猶豫了一分鐘。只猶豫了一分鐘。雨停了。他決定開始在中國的事業(yè)。

女傭興沖沖地敲門進(jìn)來,喜滋滋地掏出一張照片,指著照片上的一個男孩子比畫說:“兒子!大學(xué)!大學(xué)!”這幾個詞他還聽得懂,明白她的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他伸出大拇指表示贊揚(yáng),女傭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跑進(jìn)廚房做飯去了。他輕輕嘆息一聲。兒子真給辛苦謀生的母親爭氣。天底下可能又多了一個赤手空拳、努力奮斗的強(qiáng)者。他瞧不起叼著金勺子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幸運(yùn)兒,他對上帝的偏心不滿。這不是妒忌。一個人的生命里如果少了苦的滋味,酸辣甜咸也就分辨不清了。他們吃飯的時候少了多少樂趣啊!他走進(jìn)書房,打開電子郵箱,看到一封兒子寫來的信。

爸爸:

昨天翠西問我你能不能回來參加她的畢業(yè)典禮,下個月她就要從賓州大學(xué)法學(xué)院畢業(yè)了。她很想念她的爺爺,過生日的時候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說,我們這些留戀溫暖家庭生活的人居然忍心把你孤零零地送到一個坐飛機(jī)都要花二十個小時的地方去獨(dú)自拼搏。如果你不能參加她的畢業(yè)典禮,她準(zhǔn)備暑假去中國看你。你的孫女準(zhǔn)備用兩年時間拿下法學(xué)碩士,做一名出色的檢察官。雖然她不經(jīng)常與你通信,我們大家依舊認(rèn)為她是這個家里最像你的人。

美國的生意很好。我們在這里的維修中心越來越強(qiáng),定單不斷。這都是因?yàn)槟阍谥袊臉I(yè)績讓我們的客戶堅信藍(lán)德公司是他們可靠的選擇。我們進(jìn)入了盼望已久的市場,但我們卻失去了與一位祖父、一位父親共享天倫的幸福。所以我和杰克決定讓你回來休息,我們兩個人輪流去中國管理工廠,兩年一換。你可以帶阿霞來美國,在你最喜歡的大莊園里打獵。記得那天我們一起看見的蒲公英嗎?你應(yīng)該讓她也看一看。

我和杰克要來中國給你慶祝生日。我們本來沒打算告訴你,可我實(shí)在藏不住秘密。十一年級的時候杰克帶我偷偷把你的林肯車開出去兜風(fēng),你在晚飯桌上只瞅了我一眼我就什么都坦白了。爸爸,你知道,在你面前我還是那個不會撒謊的小男孩。我還是那個被你扶上馬背、被你拍疼了肩膀、咬緊牙關(guān)忍住眼淚在牧場上奔馳的小男孩。

想念你的馬修

他的眼眶有點(diǎn)濕潤。他討厭眼淚。人老了總喜歡動感情,一動感情就糊涂了,幾十年積攢在心底的不可忘卻的記憶一股腦全冒了出來,像放電影一樣在眼前閃過。這電影放得亂七八糟,有時幾個鏡頭疊加在一起,在一秒鐘里凸現(xiàn),有時一個鏡頭能定格好幾分鐘。那些膠片本來就擺放得雜亂無章,需要時間好好清理。他懶得去清理。要是當(dāng)年有記日記的習(xí)慣就好了,可記得那么清楚有什么用呢?只不過在與這個世界永別時徒然增加悲傷眷戀罷了。他希望死亡來得輕松些。既然它要來,還是輕松些好。

馬修提到了蒲公英,真難為他還想得到那些蒲公英。當(dāng)年他回到美國,向兩個兒子提出在中國建立合資維修廠,他們一致反對。每年父子三人聯(lián)名向銀行貸款,籌措全年的運(yùn)營資本,用公司做債權(quán)抵押。公司股份他占百分之六十,兒子們各占百分之二十。他是大股東,也是董事長,兒子們無法阻止他的決定。他們曾經(jīng)多次試圖證明他老了,想讓他明白年富力強(qiáng)的新生力量更適應(yīng)現(xiàn)代化的市場和管理,但每一次都碰了一鼻子灰。他用精確的判斷和百折不撓的意志給他們上了一堂又一堂課。但這一次他們反對的勁頭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馬修提醒他注意,今后每年向銀行的貸款將增加一倍,銀行需要更多的抵押。他們將不得不把地產(chǎn)和股票以及其它私人財產(chǎn)抵押給銀行,運(yùn)營風(fēng)險對整個家族來說憑空增加了不知多少倍。杰克干脆提出分家,準(zhǔn)備拿了屬于他的百分之二十去紐約另起爐灶。他不得不承認(rèn)杰克這個混蛋小子更像自己,而馬修則像他過早去世的妻子一樣循循善誘,苦口婆心。

他們在莊園里討論了兩天,毫無結(jié)果。第三天他們一起出去打獵,信馬由韁地穿過河谷,登上一個山坡。山坡下面的草地被太陽照得一片金黃,陽光在草葉尖上跳舞,閃爍著細(xì)碎的游光。遠(yuǎn)處,墨綠色的樹林頂上籠罩著一層光暈,兩只白頭雕在光暈里徘徊。當(dāng)風(fēng)拂亂頭發(fā)那一刻,父子三人看見一團(tuán)白霧悠揚(yáng)而閑適地飄過陽光,輕描淡寫,帶著慵懶的歡快,向山坡上飛來。他靜靜地等它們從身邊悄悄掠過,屏住呼吸,感受那輕舞飛揚(yáng)的生命氣息。良久,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粘在肩膀上的一片雪白絨毛,輕聲對兩個兒子說:“它們不知道從哪里來,風(fēng)要送它們各奔天涯。它們中的每一個都有命中注定的目的地,它們會在那個屬于自己的地方默默生長,等待生命之風(fēng)再次光臨。它們的飛翔里充滿了快樂,因?yàn)槟鞘巧娘w翔?!?/p>

杰克和馬修垂下腦袋。他繼續(xù)說下去?!懊绹墓S留給你們,我用不動產(chǎn)和股票去貸款。如果上帝讓我們各奔天涯,它的意志是不能違背的。我一直想讓你們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絕不能停止生命的飛翔。不管你擁有了什么,不管你失去了什么,生命的飛翔都不能停止。我不喜歡他們叫我‘狐貍,我寧愿他們叫我‘蒲公英?!?/p>

兒子們沉默了。他揚(yáng)鞭策馬跑下山坡,沖進(jìn)樹林里,撇下他們在那里沉思。那天晚上,兒子們來到他的房間,同意一起投資中國的飛機(jī)維修中心。

他聞到了飯菜的香味。他無法抗拒中國菜的魔力。雖然體重一直居高不下,他仍然命令女傭正餐必須燒四個菜,而且每天都要有宮爆雞丁和魚香肉絲。在美國他從來沒覺得有什么東西讓他垂涎欲滴,在中國他卻像個老年癡呆癥患者一樣天天流口水。他低頭瞧了瞧汗衫底下突起的大肚子,無可奈何地嘆息起來。他終于成了一個大腹便便的老頭子,大得足可以放進(jìn)去兩三個籃球。中國是個被上帝施了魔法的地方,他在這里像愛麗絲一樣獲得了快樂,而代價則是他無限膨脹的肚子。他偷偷笑了笑。這個調(diào)皮的微笑是給上帝看的。

女傭把菜端上餐桌。一盤宮爆雞丁,一盤樟茶鴨,一盤紅燒豆腐,一盤豆豉魚油麥菜,還有一盆西紅柿雞蛋湯。他給阿霞打了一個電話。阿霞說在酒吧忙著接貨,不回來吃飯。他就著菜吃了兩碗米飯,喝了一碗湯。女傭拿剩下的湯泡米飯吃了,把菜整整齊齊地收拾到飯盒里。他知道她要把菜帶回家去當(dāng)晚飯。以后每月該加她三百塊薪水才是,供兒子上大學(xué)不容易。希望那個兒子明白母親的辛苦和生活的艱難。

他坐到沙發(fā)上看報紙,迷迷糊糊地想睡個午覺。沒有阿霞在身邊他總睡不踏實(shí),五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把他慣壞了。他需要一個充滿青春的肉體讓他血管里逐漸冷下去、逐漸變得粘稠的血重新沸騰起來。真正沸騰是不可能的,但起碼可以冒些氣泡,起碼可以流得快一些。多么思念熱血奔流的少壯時光??!那一去不復(fù)返的光輝歲月把他的心揪得緊緊的,緊得發(fā)酸發(fā)疼。所以他像一個小孩子渴望躺在母親懷里睡覺一樣渴望阿霞溫暖的身體,當(dāng)他如此渴望的時候,他感覺到一種熏人欲醉的溫柔鋪天蓋地地籠罩下來。毫無疑問,他變得柔弱了。柔弱得如同老橡樹的枝頭鉆出來的嫩芽,放著幽幽的青光,讓他熱淚盈眶。

認(rèn)識阿霞之前他也和其他女人上過床,有中國女人,也有外國女人,她們?nèi)菦_著他的錢來的。他并不奢望愛情,愛情對他來說就像小孩子埋在樹根下的彩色玻璃球,一個遙遠(yuǎn)得不能再遙遠(yuǎn)的美好回憶。他一直相信如果去把那個玻璃球挖出來的話,只能找到一個土坷垃,一個失去了光澤的、丑得不能再丑的土坷垃。他絕沒有想到當(dāng)他已經(jīng)做了許多孩子的爺爺?shù)臅r候又擁有了一顆亮閃閃的小玩意兒,而且還晃得他兩眼發(fā)花,心蕩神搖。

他靠在沙發(fā)上打了一個盹。他仿佛走在無邊無際的牧場上,天頂繁星璀璨,深藍(lán)的天幕像一塊剔透的紫水晶。他不停地向前走,天空越來越近,星星已經(jīng)準(zhǔn)備落到他懷里來了。風(fēng)吹動他的衣襟,輕輕對他說,歇歇吧。他站住了。一顆星星遠(yuǎn)遠(yuǎn)飛來,飛到他的手掌心里。他垂下頭,盯著星星潤澤明麗的光芒,在光芒中,他好像看見了一片大海。他醒了,是被自己的呼嚕聲吵醒的。他有點(diǎn)生氣,嘟嘟囔囔地躺倒在沙發(fā)上,蜷起雙腿,想趕緊再回到剛才的夢境當(dāng)中去。他不由自主地反復(fù)嘀咕著:“來吧。來吧。來吧?!?/p>

他是在歌廳和阿霞認(rèn)識的。來中國之前他從來沒去過卡拉OK。美國人喜歡直來直去,跑到脫衣舞酒吧喝酒,看見哪個舞娘不錯,盡管開口談價錢就是了。中國這種纏綿膩歪、唱歌跳舞的前奏不對從世界民族大熔爐里來的人的胃口。你在紐約碰到一個跳脫衣舞的姑娘,她會直接對你表明態(tài)度,行還是不行一分鐘就了結(jié)了。中國小姐像只依人小鳥一樣躺在你懷里陪你唱好幾個小時的歌,唱的什么你全都聽不明白,唱完歌討了小費(fèi),并不一定跟你回家或者去旅館開房間。任何一個勾上男人的火兒卻又飄然而去的女人都讓男人像葡萄架下的狐貍一樣嫉恨,中國女孩子尤其愛玩這樣的小把戲。

中國男人已經(jīng)把歌廳當(dāng)成了談生意的場所,歌廳被抬到了與會議室一樣重要的位置。這是一個多么奢侈豪華的會議室??!最漂亮的地毯,最氣派的裝修,最舒適的沙發(fā),最好的蘇格蘭威士忌,還有在最昏暗的燈光下搔首弄姿的最性感的女孩子。你明知道她們要和你玩整晚的把戲,但你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挑一個姑娘來做玩伴。這就是東方文化的羞澀,靦腆,曖昧,半推半就。在這樣的形式面前,他覺得自己心底里潛藏的野性與獸性按捺不住地蠢蠢欲動,向往著跳出來將所有的遮羞布撕成碎片。在歌廳里,他憧憬一個有森林的房間。他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他憧憬一個有森林的房間。他想象自己像人猿泰山一樣,胳膊肘夾著喜愛的女人一下子蹦進(jìn)森林深處那杳無人跡的地方,肆無忌憚地享受天性的樂趣??伤荒芟胂蟆T谶@樣的會議室里,除了想象他還能做什么呢?他討厭折磨人的想象,直到他碰到了阿霞。

阿霞很羞澀。她的羞澀不是裝出來的,她的羞澀讓干渴的男人流口水。她站在那兒,低下眼睛瞟著腳尖,可滿屋子里每個男人都覺得她在看自己。那天晚上她陪的男人喝多了,強(qiáng)灌了她不少酒,酒漿撒在她的白裙子上。她一聲也不言語,把一整瓶威士忌兌紅茶喝光了。走的時候他故意溜達(dá)在后面,悄悄塞給阿霞一百美元。

阿霞低聲用英語說:“謝謝。不過用不著,該付的小費(fèi)都付了?!?/p>

他在昏黑的走廊上盯著阿霞看了一下,握著阿霞的手說:“拿著吧。買件新裙子。買件紅色的。”那張鈔票隔在他們的手掌間,他松開手,調(diào)頭走了。那天夜里他睡不著覺,一直在琢磨她的英語怎么講得那么地道。

第二天他又去歌廳了,而且一個月里去了三十次。他們兩個人待在小包間里唱歌聊天玩色子,偶爾還跳跳舞。他搜腸刮肚地把年輕時候會唱的歌全部溫習(xí)了一遍,好在歌廳電腦里全找得著,而且音響效果不錯,襯得他這把老嗓子還有點(diǎn)悠揚(yáng)。滿場子的人都知道有個美國老大爺喜歡阿霞,媽媽桑對他這只下金蛋的雞殷勤備至,恨不能在每天的賬單上多加一個零。他扮演著圣誕老人的角色,給服務(wù)員和媽媽桑豐厚的小費(fèi),還不斷給阿霞買禮物。三十天里他沒碰阿霞一指頭,阿霞的淡定里包含的尊嚴(yán)讓他打消了非分的念頭。他對她說,除非流氓才會對她無禮,而他不是流氓。阿霞說他是個好人,他給好人下了一個定義,好人就是連混蛋都裝不像的笨蛋。阿霞聽了若有所思。他對阿霞解釋,上帝喜歡笨蛋。阿霞依然若有所思。最后,他說,在中國話里混蛋和笨蛋都跟雞蛋有關(guān)系,而每天早上他都吃兩個煎蛋,所以日久天長,他也就成了跟兩個“蛋”有密切聯(lián)系的人了。阿霞笑得前仰后合。阿霞笑起來很美,讓他想起家鄉(xiāng)大山里的金合歡。

阿霞的父母離婚了,她跟著她媽和繼父,弟弟跟著她爸和后媽。繼父對她挺好,就是有時喝多了酒撒酒瘋,打她母親。她考到北京念大學(xué),專業(yè)是英國語言文學(xué)。比她小兩歲的弟弟在家鄉(xiāng)念大學(xué),學(xué)習(xí)成績夠不上拿獎學(xué)金,每年上學(xué)的花費(fèi)得一萬多塊。后媽常年有病,父親沒本事掙錢養(yǎng)家,經(jīng)常在電話里對她訴苦。母親和繼父都是工人,雖說沒下崗,日子也過得緊巴巴。到大三的時候,兩個家庭捉襟見肘,沒辦法再支撐下去。阿霞把眼睛一閉,不管不顧地跑到歌廳里陪人唱歌掙小費(fèi)。

阿霞對他講了她的故事。他們聊了一晚上錢。阿霞喝了很多酒,翻來覆去地念叨錢是個可怕的東西。對她這個一個月掙一萬多塊人民幣的大學(xué)生來說,錢依舊是個可怕的東西。他對阿霞說,蒲公英要飛到天上去沒風(fēng)可不行。他把蒲公英的事情告訴了阿霞。阿霞睜著朦朧的眼睛說,你這個蒲公英飛到中國掙錢來了,你到底掙了多少錢?他沒回答。阿霞接著說,你的兒子要是蒲公英就好了,你就不用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離家萬里的異國他鄉(xiāng)了。他說,你不也是孤零零一個人嘛。阿霞好像沒聽見。兩個孤零零的人最后全喝醉了,在包間里搖搖晃晃地跳起舞來。阿霞喘息著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第一次握住阿霞的手,摟住她窈窕豐滿的身體。她突然推開他,跑掉了。

他從沙發(fā)上爬起來,覺得有點(diǎn)頭暈。落地窗外的陽光像跳舞一樣地閃動著。他拉開落地窗,走到長廊上伸了個懶腰。常春藤披紛的蔓葉把斑駁的陽光隨意地灑在長廊的圓木上,圓木的節(jié)疤黑黢黢地凸現(xiàn),一只瓢蟲飛快地從一個光圈爬向另一個光圈。他在長凳上坐下來,悠閑地掏出煙斗,裝上煙絲。淡藍(lán)色的牽?;▕A雜在常春藤中間,零星地綻放,沒有蜜蜂在花蕊上奔忙。他盯著一朵牽牛花瞧了許久。微風(fēng)拂過花瓣,白色的花蕊一絲一絲地顫動。

就在這個長廊上,也是一個漫長而炎熱的夏天將要離開的時候,他對阿霞說:“拒絕跟我上床是你保持尊嚴(yán)的最后方式。我知道你從沒跟任何一個客人上過床,但這只是一種方式,表達(dá)你自己的一種方式,而且是最后的方式。你不需要把自己逼得無路可退,你也不必像一只躲在墻角的羊羔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瞅著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沒什么可怕的。聽我這個已經(jīng)七十歲的男人對你交個底,它真的沒什么可怕的?!?/p>

那時候常春藤里還沒有牽?;?,只是一片墨綠,深得像一口井。阿霞慌亂地避開他的目光,臉色蒼白。他接著說下去:“如果你運(yùn)氣好,我會把鑰匙留給你。用這把鑰匙你可以打開一扇門,門外是你夢寐以求的生活。所有的恐懼都不存在了,世界會把它的另一面展示給你。迄今為止你從未見過的另一面,燦爛得讓你心醉的另一面。”

阿霞喃喃地說:“如果我運(yùn)氣好。如果我運(yùn)氣好?!?/p>

他把一只手放在阿霞的肩膀上。阿霞還是不看他的眼睛?!皩?。你應(yīng)該相信你的好運(yùn)氣,因?yàn)槲也豢赡芑畹揭话贇q,也許短短幾年之后我就去見上帝了?!彼nD了一小會兒,突然輕輕地笑起來。“當(dāng)然,如果我活到一百歲,你也別抱怨我,只管抱怨上帝好了。自從我們相信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我們抱怨的對象了。”

阿霞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把手從她肩膀上拿開,站起身回到房間去。那天晚上,在他認(rèn)識她三個月之后,她上了他的床。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闊別已久的愛情。他已經(jīng)老得追求不到巖石一般、大海一般的愛情了。他像一個坐在星空底下的孩子,蒼穹中盛開的焰火以及淡淡的星輝才是他渴望的全部。他覺得很幸福。

他點(diǎn)著了煙斗,燃燒的煙絲“咝咝”作響。院墻外面,梧桐樹上,傳來秋蟬飄飄蕩蕩的鳴唱。天空悄悄陰暗下來,一只燕子倏然掠過草坪,飛得無影無蹤。這里沒有將滿山蒼綠洗得發(fā)亮的秋雨,這里的秋雨稀稀落落,漫不經(jīng)心。這時,佛蒙特故鄉(xiāng)的青山翠谷中想必早已云氣四聚、驟雨滌蕩了吧。這時,牧場的馬廄里應(yīng)該彌漫著潮乎乎的馬的汗味兒,馬兒們甩著尾巴安靜地吃草,不時打個響鼻,倒騰蹄子。這時,他多么希望躺在溫暖的干草堆里,聽著雨聲閉上雙眼,香甜地睡上一覺。所有的馬料都拌好了,所有的馬都會吃得飽飽的。爸爸不會責(zé)怪他偷懶。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了,他可以輕輕松松地做個美夢了。

天上落下些雨滴。煙斗滅了。他站起來,走到濕漉漉的草坪上,那些已經(jīng)黃了的草葉沒精打采地趴在地上。他回到屋里,幽暗的房間像個山洞,一個沒有火把的山洞。他不想開燈。他要在朦朧里等待阿霞回來?;貞浵チ藭r間。他的女人馬上就要回家了。

阿霞搬過來跟他同居后的第三個月,他回到美國開年終董事會。他對兩個兒子說,他在中國找了個姑娘。馬修看了一眼壁爐上掛著的母親的照片,什么都沒說。杰克吹了個口哨,問他阿霞多大了。這個問題讓他很難受。第二天晚上,他坐在壁爐邊翻看舊像冊,杰克輕手輕腳地走進(jìn)來,把一盤錄像帶放在茶幾上。他從老花鏡上面盯著杰克。杰克說,這盤錄像帶講的全是中國女人為了綠卡嫁給美國男人的事。他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告訴杰克那個中國女人根本不會和他結(jié)婚。

杰克低頭沉默了一會兒,說:“爸爸,我只是有點(diǎn)嫉妒?!?/p>

他收回目光,扶正老花鏡,重新瀏覽著像冊說:“帶著你的證據(jù)從我眼前消失吧。你真該把它送到聯(lián)邦大法官那里去,那樣你就能保證你該得的遺產(chǎn)分文不少了?!?/p>

杰克走了。他凝望著妻子的照片說:“咱們的兒子不明白。他還沒到我這個歲數(shù),當(dāng)然不明白。你明白就行了?!?/p>

他從未懷疑過那個在天國車站接他下車的女人一定是他妻子。他也從未想過這個世界上會有哪一個女人能取代妻子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他們一起奮斗了幾十年,她為他生了兩個兒子。那雙曾經(jīng)長久地注視過他的黑眼睛里全是信任與滿足,還有驕傲。

他沉浸在遐思里,沒聽見開門聲,直到阿霞的雙臂摟住他的肚子,他才驚醒過來。阿霞喜歡趴在他身上撒嬌,他不止一次告訴阿霞她的撒嬌像翠鳥給犀牛清理寄生蟲,而且還是頭老犀牛?,F(xiàn)在,她將小巧的腦袋枕著他的肩膀,一只手撫摸著他的胡子,一只手拿著香煙。他沉醉在她的氣息里,她那堅挺結(jié)實(shí)的乳房讓他渾身發(fā)熱。阿霞開始喋喋不休地講述今天酒吧進(jìn)貨的情況,她讓伏特加酒的供貨商降了五個點(diǎn)的價錢,給每個啤酒推廣小姐加了五個點(diǎn)的提成,買了一批新雞尾酒杯,跟設(shè)計師商量更換吧臺的燈光顏色。他根本沒聽清楚阿霞說的是什么,他只在乎懷里這個真實(shí)的肉體。這個真實(shí)的肉體驅(qū)散了死亡的陰影,帶來勃勃生機(jī)。他仿佛來到一條大河邊上,流水浸潤了他跋涉千里的雙腳,在他滿是老繭的手掌上流淌。過一會兒他就要一個猛子扎進(jìn)河里去,在他扎進(jìn)去之前,他必須耐心地聽完這個女人的話語。話語也是一種撫慰。

去年阿霞過生日的時候他送給她一個酒吧,一幢占地一畝的兩層樓房。一樓是吧臺和散座,二樓是情侶雅座和歌舞臺。陽臺上有巴西木和龍舌蘭,還有南美風(fēng)情的吊床和長凳。阿霞得有事做,最適合她做的事就是當(dāng)好酒吧的老板娘。他沒有告訴阿霞連買地皮帶蓋房子他花了多少錢。裝修是阿霞一手操持的,她花了五百萬。這個酒吧成了美國商會周末聚會的特定場所,各個美國公司的中國區(qū)經(jīng)理們甚至把公司的聚餐活動也放到這里來辦。酒吧漸漸有了名氣,不只因?yàn)槠撩匀说睦习迥?,也因?yàn)楠?dú)一無二的美國情調(diào)以及一種氛圍。他用這種氛圍命名了酒吧——極樂。他對阿霞說,極樂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想,每個人都在幻想中生存。阿霞說,她體會到了幻想之外的痛苦,所以她很幸福。

阿霞終于說累了。她閉上眼睛,兩只手摟住他的脖子。他覺得摟脖子比摟肚子好,因?yàn)閾Р弊拥臅r候阿霞的整個身體都跟他貼在一起了。而且他的脖子并沒有像肚子那樣與卡夫卡的《變形記》發(fā)生緊密的聯(lián)系。阿霞自言自語似的輕聲說:“我真喜歡‘極樂。我要把它搞成一個藝術(shù)沙龍?!?/p>

他知道這個酒吧對阿霞來說意味著什么,管理這個酒吧是阿霞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的第一個工作。不可否認(rèn),她干得不錯,每個月的利潤都很可觀,裝修用掉的那五百萬已經(jīng)賺回來了。去年圣誕節(jié)他買了一棵高大的圣誕樹立在院子里,阿霞興致勃勃把一大堆裝飾品掛在圣誕樹上。

他對阿霞說:“你知道它是什么嗎?它就是‘極樂酒吧,你的搖錢樹?!?/p>

他想告訴阿霞,酒吧不能搞成藝術(shù)沙龍。藝術(shù)沙龍不賺錢。不但不賺錢,還要賠錢。阿霞組織的樂隊開銷很大,她的樂隊總有一天會成為不把客人的要求放在眼里的一個專業(yè)演奏團(tuán)體。“極樂”不需要那樣的樂隊,那樣的樂隊并不能給客人帶來快樂。但他認(rèn)為待一會兒再和阿霞討論這個問題更合適,現(xiàn)在他不容許任何東西破壞情趣和氣氛。那件事的情趣和氣氛。

他和阿霞上床了。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阿霞裸露的胴體,這個真實(shí)的肉體令他心醉神迷。他的極樂馬上就要降臨了,不可壓抑的期待讓他口干舌燥。突然間,好像有個東西打了他一下。他把握住了那白駒過隙的一刻,明白了一切。

他的極樂就是對生命無比的眷戀。對即將逝去的生命的無比的眷戀。

阿霞呆呆地看著他,慢慢抬起手,擦掉他的眼淚。她從來沒有見他哭過。他們做愛了。突如其來的激情瘋狂地燃燒。

半個小時之后,阿霞撥通了急救中心的電話。她不敢碰他。護(hù)理課上老師講過,突發(fā)性心臟病切忌挪動病人的身體。醫(yī)生來了,他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阿霞看著他們把他搬到擔(dān)架上抬出去。阿霞跟他們走到門口,靠在門框上。外面雨下得很大,草坪被雨水澆得發(fā)出刺眼的綠光。兩朵牽牛花落在門廊上,攤開憔悴的花瓣。夜幕悄悄降下來,籠罩了一切。

阿霞和馬修聽律師宣讀遺囑。

遺體運(yùn)回美國,與亡妻安葬在一起。美國的所有財產(chǎn)留給兩個兒子?!皹O樂”酒吧、北京的別墅以及一百萬美元現(xiàn)金遺贈給阿霞。中國的合資公司的股份交給一家指定的美國慈善基金管理,每年的利潤除去再投資部分,全部用于中美之間的學(xué)生交流以及其它慈善活動。

律師用五分鐘時間把遺囑讀完,讓阿霞和馬修在相關(guān)的文件上簽了字。這家美國律師事物所在中國的分支機(jī)構(gòu)很氣派,辦公室裝修得富麗堂皇。律師是個和藹的美國人,親自給阿霞和馬修倒咖啡,臨了還像個喪葬承辦人那樣一臉悲痛地勸慰他們節(jié)哀順變。阿霞木然望著米黃色的大理石地板,地板上漂浮著蒼白的光暈。馬修挽住阿霞的胳膊,把她帶到屋外燦爛的陽光下面。

風(fēng)不停地吹。馬修對阿霞說:“我送你回家吧?!?/p>

阿霞搖了搖頭,說:“那不是家,只是一幢房子。我需要的房子?!?/p>

馬修淡淡地說:“現(xiàn)在你就是房子的主人?!?/p>

阿霞輕輕一笑?!艾F(xiàn)在。對,現(xiàn)在。誰也不能否認(rèn)的現(xiàn)在。有人說過,妻子是狗,情人是貓。現(xiàn)在,我再也用不著去做別人的貓了,我要做一只躺在火爐邊睡覺的貓?;馉t是我的,整個房子都是我的?,F(xiàn)在,我是房子的主人了?!?/p>

馬修望著阿霞,猶豫了一下,問道:“你跟他在一起可曾有過幸福?”

風(fēng)把阿霞的頭發(fā)吹亂了。她微微瞇起眼睛,說:“他給我的不是幸福,是‘現(xiàn)在。比‘過去和‘未來都重要的‘現(xiàn)在。他讓我不怎么相信幸福了。聽聽酒吧的名字,極樂。他向往的都在這個名字里了。”

阿霞一個人走了。秋風(fēng)里,她的背影孤單地飄搖著。馬修凝望著阿霞的背影,他想,也許,這個女人是愛父親的。

三年以后,“極樂”酒吧的女主人結(jié)婚了,她嫁給了一個歌手。歌手為她寫了很多歌,其中一兩支甚至還很流行。“極樂”按照女主人的意思改成了一個酒吧音樂沙龍,客人少了一些,專業(yè)人士多了一些。屋子里的陳設(shè)都沒有變,除了一個新的吧臺。流線型的臺面光可鑒人,高腳椅子全是橡木的。酒架上鑲嵌了一只寶藍(lán)色的、破繭而出的蝴蝶,那只繭的形狀像個海螺。在蝴蝶的翅膀下面,有兩個花體英語單詞——極樂。

所有的客人都說這個蝴蝶漂亮。女主人聽到恭維總是顯得很開心。沒有人知道,那只蝴蝶背后有一張相片。相片里,一個美國老頭摟著女主人的肩膀開懷大笑。相片里的女主人不像現(xiàn)在這樣豐腴成熟,微笑中還多了一點(diǎn)羞澀與憂愁。

責(zé)任編輯 于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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