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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有病

2007-05-22 08:19
小說界 2007年2期

朱 佳

當他再一次麻木地從骯臟的工具包里掏出鉗子時,隔壁老頭的呻吟穿透衛(wèi)生間發(fā)黃的瓷磚,沖擊著他的耳膜。這個馬桶是這周內第五次不沖水了,而隔壁患者一點點流失的生命卻堵也堵不住。

他麻利地動作起來。這份工作,閉著眼睛他也能干好。只是住在這間病房里的患者喜歡拿馬桶出氣。她故意把馬桶水缸里壓塞的鐵環(huán)卸掉,讓馬桶不能進水。護士小聲交待:“你閉著嘴盡管修,這恐怕是她最后一次住院了,她大腦有點……”護士說到這里,看到了他毫無表情的臉,突然遲疑一秒,尋找妥貼的詞匯,末了,為了避免沉默的尷尬,從嘴邊困難地擠出三個字:“不一樣?!闭f完,小心翼翼觀察他的臉色,他不動聲色。

他完全理解剛才小護士的難堪,那是針對他。這個小護士的臉是全院小道消息的公告牌。他此時了解了別人對他的看法。那些別人當中,有認識他的,也有只聽說過他名字的。認識他的,現(xiàn)在見到他,都想躲著他;不認識的,充滿好奇想見到他。原因只有一個,不就因為他喜歡看病么?看病不奇怪,讓人想不通的是他希望自己有病。真心希望。

人們管他叫馬為,是醫(yī)院的修理工,對付一切工作不通暢的管道。馬為不知道隔壁就要死去的那個老頭姓什么。醫(yī)院里有無數(shù)的病人來來往往,走的走,死的死,多如草芥,但是馬為卻記住了這個頭腦與常人不同的女人姓白。

修理很快結束了,連上鐵環(huán),水流就通暢了。他感到身后有個影子,猛轉過身,看見了姓白的女人。

在此之前馬為來過四次,卻一次都沒有與她碰面。有兩次她去做檢查,另外兩次她側躺在床上,背對著門,被單蒙住頭。

這次,馬為和她面對面了。她的臉上沒有血色,紙一般慘白,手臂上穹隆彎曲的血管透出淡紫色。她沒有任何表情,空洞得像被抹平的石蠟,只有兩只黑黑的眼睛直直地望著他。

馬為不想理她,但是眼前卻掠過一絲幻影:他和這個姓白的女人站在一片舒緩的山坡上,在他們和藍天白云之間是早春絢爛的草地。遠處的云朵們像女人卷起的衣裙,一卷一卷慢慢翻滾。馬為打了個冷顫,側身從女人的身邊擠出去。

他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她沒有動,冰山一樣。

醫(yī)院的走廊在馬為面前延伸成一條沒有盡頭的灰色小徑,起起伏伏。走廊兩邊全是病房,沒有窗戶。微弱的光線從病房門里斷斷續(xù)續(xù)地爬出來。馬為感到腳下忽高忽低,眼皮打顫。在小徑的路面上,他看見紫色透明的小蛇向他蜿蜒爬近。蛇身閃爍著紫水晶一樣斑斕的光,很細,卻奇長,一直延伸到走廊的拐彎處,看不到尾巴尖。他把手里提著的工具包挎在肩膀上,朝樓下門診室走去。

門診室里小黃在值班。他是馬為的哥們。馬為近期的表現(xiàn)讓他憂心忡忡。剛打發(fā)走一個發(fā)燒的女人,馬為就無力地坐在小黃面前。小黃驚異張大的嘴巴讓馬為以為自己病得不輕。可是小黃量過他的血壓,看過他的舌苔,測過他的心跳之后,無奈地搖搖頭:“你沒事兒?!?/p>

“我產生了幻覺?!瘪R為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有說服力。他仔細一顆顆扣好襯衫上的鈕扣。

“那是你失眠造成的。你要是再堅持讓自己不睡覺,隨時都會產生幻覺。”小黃把聽診器從兩只招風耳上取下來,站起來脫掉白大褂。下班時間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睡覺?”馬為很奇怪,他從來沒有向小黃提起過這件事情。一定是蔡小芬干的。蔡小芬是他的妻子。

果不其然。小黃拍拍他的肩膀說:“咱們住對門,抬頭不見低頭見。你老婆今天早上告訴我的?!?/p>

“她不說真話?!闭f話間,馬為突然明白在走廊上看見的蛇身是姓白的女人手臂上的血管,他啪地拽掉了襯衣最下面的鈕扣。

“你應該睡覺?!毙↑S語氣強硬。

“我很無聊,睡不著?!?/p>

盡管馬為對老婆蔡小芬泄漏自己私事的做法很不滿,晚飯桌上,他還是保持了沉默。四十瓦的燈絲發(fā)出微弱的光,把窄小的廚房弄得昏昏暗暗。魚被清蒸后變了色,魚皮上抹著姜絲,是死后化了妝的尸體,橫亙在他和蔡小芬之間。藍色飯碗里的蒸汽升騰起來,消散在無聲無息的燈光中。馬為覺得喘不過氣來,放下飯碗開了窗。窗戶大開,在窗外窺伺許久的涼風躥了進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回到飯桌前。

蔡小芬的回擊相當迅速。她啪的砸下飯碗,魚頭在半空中躍了一躍。

“關上窗?!辈绦》业穆曇衾涞?,卻讓馬為的額頭冒出一層細汗。

“天太熱?!瘪R為兀自扒了兩口飯。

“吃你個頭!吃蚊子!”蔡小芬甩下筷子,屁股下的木椅長了腳,脫離了飯桌,椅腿和瓷磚地板摩擦出刺耳的聲音,讓馬為想到了中學時老師手里的粉筆和黑板親密接觸時發(fā)出的聲響。蔡小芬已經站了起來。

“紗窗是關著的。”馬為盡量不去看蔡小芬公牛般發(fā)狂的眼睛。

“關個屁!紗窗上全是洞。夏天快過完了,還不見你換!這日子……” “屁”這個字在蔡小芬近半年來的言詞里出現(xiàn)頻率越來越高,但是每次傾訴委屈仍舊以“這日子”三個字開始。轟然間,馬為的大腦里飛滿了唱歌的蚊子。

以前當蔡小芬哭訴的時候,馬為還是會去安慰的。漸漸的,他發(fā)現(xiàn),他越安慰,蔡小芬就越哭得沒完沒了。他知道唯一的辦法就是躲開,那樣蔡小芬哭累了,就會自己去睡覺。馬為不知道的是,蔡小芬不哭是因為覺得自己被馬為拋棄了。她心一橫,收拾起眼淚想:“哭管個屁用?!?/p>

馬為也站了起來。兩個人的影子同時投射到廚房的墻壁上,模模糊糊,變了形。兩個人僵持著。蔡小芬在等待馬為去把窗戶關上。馬為很嚴肅地看了看蔡小芬發(fā)紅的眼圈,又坐下來繼續(xù)扒飯了。一只蚊子乘機從紗窗洞里鉆進來,炫耀似地飛翔在他和蔡小芬之間的光影里。蔡小芬一扭身,離開了廚房。馬為放下碗,一巴掌打死了蚊子。

和蔡小芬的關系發(fā)展成這樣,馬為早有預料。在出事的那個下午,他就有所預感。那時候馬為剛開始參加工作。重復乏味的機械修理不能釋放他體內蘊含的能量。他是一座上滿了發(fā)條的鬧鐘,按部就班的生活是有規(guī)律轉動的指針,容不得他撒開腿瘋跑。因此,除了上班,他就用兩件事情發(fā)揮熱量。

一件是打籃球。醫(yī)院沒有籃球場,他要騎自行車到附近的衛(wèi)校去打。在那里,命運讓他遇見了蔡小芬。正確地說,是蔡小芬盯上了他。直到后來他也分不清是蔡小芬用一見鐘情捉弄了他還是命運在戲弄他。

當時馬為打籃球都在晚飯以后。球場的燈光和今天廚房里四十瓦的電燈一樣昏暗不清。打完之后,馬為都要到臺階上去拿自行車鑰匙,他總能看到遠處更加陰暗的角落里有一個人影。每次都出現(xiàn)在那里。既不挪動,也不走出陰暗。年輕時的好奇讓他故意從人影旁邊經過,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蔡小芬當時的姿態(tài)是慌張,馬為誤以為是羞怯。她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馬為當她是衛(wèi)校的學生,看一眼,也就走過去了。

后來真正的相識源于蔡小芬一次大膽的挑逗。馬為當初還以為蔡小芬是個開朗的女孩,出事以后才發(fā)現(xiàn)她極端封閉內向。那么,蔡小芬一定是鼓起了一萬分的勇氣來才完成了那次具有歷史意義的挑逗。每次回想起那個因挑逗引發(fā)的錯誤,他都后悔不迭。

那是醫(yī)院組織的一場聯(lián)歡會,馬為出乎意料地遇見了蔡小芬。她微笑著向馬為伸出手來,在球場上的羞怯和慌張像驕陽下融化了的冰雪,了無蹤影。原來她和馬為在同一所醫(yī)院工作,是醫(yī)院食堂的臨時工。馬為問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衛(wèi)校的球場,她笑而不答。蔡小芬邀請他第二天下午和她的朋友一起到城外的水庫游泳。馬為愉快地答應了。沒想到,這個決定像人生鐵軌的分岔口,把他的命運推到另一個方向。

次日下午出門之前,馬為還做了用來施放熱情的第二件事情,寫信。對方是他的高中同學。從高中到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他一直暗戀著她。他堅持每個星期都給她寫一封信。這一天也不例外。寫完信,他認認真真地又讀了一遍,封好信封,從床底下拖出一個上了鎖的行李箱。行李箱是解放前常用的那種,淺棕色的牛皮,四個角的皮是深棕色。馬為打開鎖,箱子里是滿滿當當?shù)那闀?。他把今天寫的這一封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那姿勢就像是醫(yī)生在給一位病危的病人安放移植的心臟。他從高中就開始給那個女生寫信,可是一封也沒有寄出去。放好信,馬為吹著口哨騎車走進郊外初秋的下午。

水庫周圍山巒起伏,深綠色的山體開始出現(xiàn)斑斑點點的金黃和暗紅。馬為的心情也清爽起來。在約好的地點,他看見了蔡小芬。蔡小芬那天穿了一條布裙,白底紅色小花,配上身后的群山為背景,讓馬為眼前一亮。裙子剛好長到膝蓋,露出滾圓結實的小腿肚子。風撩起裙邊,繼而露出部分潔白的大腿。這樣的場景,馬為只在電影里見過,因此心動了一下。接下來,馬為馬上發(fā)現(xiàn)他面前只站著蔡小芬一個人。

“你的朋友呢?”馬為自行車橫放在草地上,東張西望。

“他們有事,不能來。”

“全都有事?!”馬為感到奇怪。

“我們游泳吧?!辈绦》一乇芰笋R為的提問,像一只剛剛見到森林的小鹿躍入一片樹叢。幾分鐘后,她又出現(xiàn)了,穿著泳衣,樣子變成了溫順的小白兔。她怯怯地瞟了馬為一眼,確信他正看著自己時才緩緩地向水庫走去。走的時候,小心翼翼,試探著水底的情況,雙手抱緊了前胸。水一定很涼,因為馬為雖然站在岸上,還是聽到了她牙齒打顫的聲音。

那天下午,馬為沒有下水游泳,但卻喝了很多蔡小芬?guī)淼钠【啤.敃r他還懷疑蔡小芬一個女孩子怎么可能帶來那么一大箱啤酒?事后回想起來,才發(fā)現(xiàn)蔡小芬對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早就蓄謀已久。

一旦適應了水里的溫度后,蔡小芬開始實施計劃。她不斷地在馬為面前換著各種姿勢游泳,充分展示了她被凍紫的肩膀和手臂,當然還有時而浮出水面的胸部和大腿。馬為看著看著,就把斜陽西下的紅暈拉到了自己臉上。他仍舊沒有意識到蔡小芬是水中的釣魚者,他就是岸上的魚。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后,蔡小芬上了岸,馬為就犯下了那個讓他后悔的錯誤。

接下來,馬為經歷了有史以來最混亂的一個月。蔡小芬漸漸顯出內向的性格,但是熱情不減。她主動包攬了馬為作為單身漢僅有的一點家務:利用工作之便從食堂給他帶飯,打掃他不足十平米的宿舍,洗凈馬為為數(shù)不多的幾件衣裳。最后,馬為不得不挖空心思地藏內褲,否則一旦蔡小芬發(fā)現(xiàn),就會被她一把搶走,飛一樣地拿到公共水管前面去洗。蔡小芬對馬為宿舍的頻繁光顧,讓全院上下都以為他們倆在談戀愛,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刻。

蔡小芬在包攬馬為所有家務的同時,也順便占滿了馬為所有的私人空間。他能去打籃球的機會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陪蔡小芬壓馬路。壓馬路時,兩人通常沉默不語。這并不是情侶間的心心相印,而是無話可談。馬為提起的任何話題,蔡小芬都接不上。她的回應只有一個字:“嗯?!边@一點,反倒和他們婚后馬為對蔡小芬嘮叨抱怨的反應不謀而合。一個月后,也就是走遍了城里所有的大街小巷之后,他們來到了婚姻的門前。

結婚的頭天晚上,蔡小芬破例在十點以前離開了他的宿舍。人都出了門,頭還從門縫里探回來,露出半張胖乎乎的臉,留給馬為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馬為覺得這微笑有點古怪,搞不懂它的含義?;楹篑R為又分別三次在蔡小芬的臉上看到了同樣的笑容。第一次是蔡小芬由農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第二次是蔡小芬由醫(yī)院臨時工轉成正式工。第三次是醫(yī)院最后一次補助分房,蔡小芬充分利用內向的性格作掩護,暗渡陳倉,披荊斬棘,最后為他們奪到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在分房結果宣布大會上,她胸有成竹地坐到了前排。聽到房子到手后,她回頭給坐在后排的馬為一個微笑,和結婚頭天晚上一模一樣,充滿勝利的神采。馬為看懂以后,打了個寒顫。

那天晚上,蔡小芬的笑在門背后只閃了一下,就和她的微笑一起走了。此后的半個小時,馬為點燃了一支煙,怔怔地躺在單人床上。明天,這張單人床將不復存在。而今天晚上也是他最后一次在床上看見香煙燃燒的樣子。因為,他已經答應蔡小芬婚后戒煙。當香煙變成灰燼的時候,馬為突然坐起來,從床下拉出那只皮箱。

打開皮箱,馬為看到一扎扎信件整齊地碼放在箱子里。信封各式各樣,記錄了各個時期的郵政特色。再不結婚,這箱子就塞不下了。馬為又黯然地整理了一遍信件,永久地鎖上了箱子。當這個皮箱再次被意外打開的時候,是幾年以后的事了。

馬為收好皮箱,再次躺了下來,熄滅了燈。他閉上眼睛,想象著那個高中女生現(xiàn)在的模樣。高中畢業(yè)以后,他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那個女生。他拉開褲子拉鏈,手臂在黑暗中抽動。馬為想,此后關于那個女生的所有記憶就要像這個夜晚一樣,一去不復返。

那天下午馬為在水庫邊犯下的錯誤,只是一次慌亂的初吻。后來馬為回憶起那個吻的時候,仍舊感到懵懵懂懂。他不知道自己給蔡小芬留下了什么感覺,但蔡小芬主動送過來的嘴巴里沒有小說里描寫的蜜香,反而帶著鐵銹味,像馬為天天打交道的水管管道。有一次,他終于大膽問起蔡小芬的感受,蔡小芬回答說:“不知道?!比缓竺蜃煲恍?,又補一句:“你真流氓?!?和事發(fā)當天她的原話一字不差。所以,馬為關于那個吻最后的印象是嘴邊的口水和空氣混合后發(fā)出的酸味和蔡小芬的另一種微笑。后來與蔡小芬共同度過的第一個新婚之夜,也給馬為留下了相似的印象。

蔡小芬人還不錯。這是馬為當時說服自己和蔡小芬結婚的唯一理由。

蔡小芬的抽泣在臥室里斷斷續(xù)續(xù),讓馬為感到含有表演的成分。從紗窗洞里又飛進來一只蚊子。馬為沒有理它,專心吃飯,兀自讓蚊子在腦袋上盤旋。蚊子確定沒有危險之后,停到了馬為的額頭上。馬為的心底突然爆發(fā)出難以抑制的煩躁,他猛拍額頭,感到手心里多了一個黏黏糊糊的小尸體后一甩筷子,出了門。沉重的防盜門在他身后發(fā)出的巨響讓他暢快。門內蔡小芬的哭泣也在瞬間嘹亮。

馬為向前大跨一步,就站在了小黃的門口。他敲門,小黃應了三聲之后才來開門,手里提著褲子,臉色緋紅,滿頭大汗。馬為問:“這么早?” 小黃先是一個急轉身往屋內跑,邊跑邊說:“別歪想。我在上廁所?!薄澳憷掀拍??”“住院部夜班。”

“隨便坐?!毙l(wèi)生間里傳出小黃悶悶的聲音。這時候,馬為早就坐在了沙發(fā)上?!拔乙粫壕秃?。”小黃又補充說。馬為“嗯”了一聲,無聊地打量起這個讓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客廳,結論是同樣的防盜門,門內的氣氛卻大不相同。小黃夫妻倆給人的印象是幸福,溫馨。想想自己和蔡小芬,似乎有活一天算一天,熬著的感覺。缺乏波瀾,沒有激情。

“怎么了?兩口子又吵架啦?”小黃的聲音里有用力的成分。

“沒什么。”馬為蔫蔫地說。

“你說什么?我聽不清?!?/p>

反正都是熟人,馬為從餐桌前拉把椅子,坐在衛(wèi)生間門口的過道上,提高音量說:“沒什么。還是老樣子。”

小黃在衛(wèi)生間里清脆地翻閱雜志,傳出的聲音。他又說:“生活嘛,就是這個樣子?!彼衷谟昧α恕?/p>

“你的日子比我好啊。”馬為放心地呼吸著過道里的空氣。小黃衛(wèi)生間里有抽風機,客廳窗戶大開。此刻,馬為特別注意了客廳的紗窗。那上面也有一個洞,和自己家里紗窗上的洞幾乎在同一個位置。不過,小黃家的洞,已經被兩塊醫(yī)院常用的白色膠布封住了,看上去像老師批改試卷時打的叉。

“好什么好,都一樣?!崩锩?zhèn)鞒鲴R桶沖水的聲音。很快,小黃系著褲帶出來了,神情輕松。“看你就是一臉的不順心?!闭f著,小黃越過馬為,把雜志扔在餐桌上,從櫥柜角落里拿出一瓶白酒說:“趁她不在,你陪我喝點兒?”馬為接過酒瓶,點點頭說:“這酒不錯?!?/p>

小黃愛喝酒,那是他老婆極力反對的。倒不是考慮到健康,主要是因為小黃常常酒后吐真言,而且是每喝必醉,每醉必說。記得在一次全院的聚餐上,小黃吐著酒氣,繪聲繪色地在眾人面前把他和老婆新婚之夜的笨拙描述得惟妙惟肖,后來,他又評價了院里的幾位領導。事后,他很久沒有得到提升,也少了很多進修的機會。

有酒時間就過得快。小黃這次還比往常喝得多,因此話也多。他說:“馬為,你別整天哭喪著臉。其實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p>

馬為也醉了。他恍恍惚惚地看見自己的食指在鼻子面前晃了晃,說:“你比我好。我和小芬本來就說不到一塊兒去。自從兩年前她發(fā)現(xiàn)了那些信,和我能講的話就更少了?!?/p>

“就那些你在青春期寫的,沒有寄出去的信?她還擱在心上?”

“我沒在信封上寫名字,也沒有寫收信人的地址。她說我是有意隱瞞?!瘪R為無奈地喝下一口酒。這酒像一股火,辣辣地從喉管一直溜到胃里,在嘴里留下一點苦味。馬為在高中開始寫那些信的時候,出于害羞和保密,不敢寫上名字。隨著時光流逝,他真地忘了對方的名字,就連她的模樣也都漸漸模糊了,那個女生只是一個貌似愛情的幻影?!爸钡浆F(xiàn)在,一吵起來她就要提這件事,說我不老實。”

小黃的喉嚨里發(fā)出類似苦笑的聲音,有些干澀,甚至有些恐怖?!斑€是你好哦。要吵就吵,要鬧就鬧,不用掖著藏著?!毙↑S說完看到馬為不解,干脆從書房抽屜拿來一摞紙,拋在馬為面前。動作之輕巧,仿佛拋下的只是一片云。馬為看見最上面一張紙上的黑體字:離婚協(xié)議。

“怎么,你們要離婚?”

小黃沒有再從喉嚨里發(fā)出怪聲,而是真的苦笑了:“是的。但這事還得先保密。我倆現(xiàn)在都面臨著調級,傳出去影響不好。我和她只要一進這個門,話都不說,架都懶得吵。馬為,你應該滿足了。蔡小芬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們這個家?!?/p>

當天晚上,馬為沒有回家,前半夜像一條腌魚一樣醉倒在小黃家的真皮沙發(fā)上。他是后半夜冷醒的,酒醒之后就再也睡不著,像條煎魚一樣在沙發(fā)上翻來覆去。臥室里傳來小黃疏密有致的鼾聲。馬為使勁捏了捏沙發(fā)皮面,鑒定真假。小黃和他老婆在人前的幸福笑容居然是裝出來的,這讓他對眼前的一切都產生了疑問。那么,小黃今天下午對他的診斷值得相信嗎?我真想得???我覺得我應該有病。馬為從沙發(fā)上坐起來,心情如同此刻窗口透進的月光一樣寒冷孤獨。

次日清晨和以往的清晨一樣,既不刮風又不下雨。馬為先回家洗漱,發(fā)現(xiàn)老婆已經上班去了。廚房窗口掛著兩個紅色塑料袋。蔡小芬習慣把所有用過的塑料袋一個不落帶回家來,徹底洗干凈,晾干后再使用。塑料袋鼓著風,空空蕩蕩,很像這個家。他隨后向本單位請了假,準備去另外一家醫(yī)院做詳細檢查。請假的時候,領導說,你們兩口子怎么回事?你老婆今天也請了假。這時候,馬為才知道老婆今天沒來上班。老婆去了哪里,他不知道。

馬為花了整整一天,照片子,做檢查,除了婦產科沒去,幾乎所有的科室他都光顧了。不過,倒是在婦產科,他看見一個人影閃進人工流產手術室,背影很像蔡小芬。但是蔡小芬并沒有告訴他她懷孕了,那個人影也是一閃即過。

他最后得到的結果一致:正常。他很失望。他期望得病,而且最好是絕癥。這樣,他的生活能有點改變。他厭煩了生活,甚至覺得活著沒有意思。如果有病,那他的生活還有事做。如果患了絕癥,那么就有一個理直氣壯的理由讓他掙脫蔡小芬的約束,用生命最后的時光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如果活不了幾天了,那么他會珍惜生命最后的時光,最后幾天就會變?yōu)樯凶钣袃r值的日子。他害怕現(xiàn)在的日子,活著真無聊。既然他不能掌握活著,那就讓自己患上絕癥,掌握死亡。馬為看著手里的體檢報告,無比失望。

家里還是老樣子,唯一的不同是今天蔡小芬居然還沒回家。她總是按時下班回家做晚飯,幾年來雷打不動。馬為一直等到深夜,也沒有把蔡小芬等回來。他給蔡小芬的父母家掛了電話,岳母的語氣極為冷淡:“你這個老公是怎么當?shù)??老婆做流產都不知道!”他要去接蔡小芬回來,被岳母拒絕了:“她剛睡下。別吵。”

第三天和以前一樣,晴空萬里,馬為卻覺得腳步比以往還要沉重。蔡小芬可以說是一個簡單的女人,生活的目標不多:嫁個城里人,轉為城市戶口,有自己的小窩,生個孩子。她已經完成了前三個愿望,為什么最后一個愿望放在面前,她卻不要了?

到了醫(yī)院,第一件分派下來的事情是去修沖水馬桶。那個姓白的女人又把廁所堵住了。等馬為來到住院部的時候,看見住院部一樓大廳里擠滿了人。原來是姓白的女人隔壁的那個老頭已經在臨終彌留之際。他的家屬,老老少少全都來了,排著隊等著見他最后一面,說最后一句話。馬為從這群人中間擠過去,上了二樓。

老頭的呻吟彌漫在二樓的走道,傳遞著他對死亡的恐懼。馬為低著頭,進了姓白的女人的病房。女人靠在病床上,身下墊著厚厚的枕頭。她的臉上仍舊白紙一般沒有表情,但她卻向馬為招手,讓他過去。

馬為莫名其妙。他還是聽從了女人的召喚,把工具箱放在進門的地板上,走到女人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女人比前天更加蒼老,手上的血管也更清晰。馬為明白為什么他會聽從這個女人的召喚,因為那個他曾經暗戀過的高中女生的手臂也很白,也可以看到薄薄的皮膚下面流動的血管。前天,當他看到這個即將死亡的女人的時候,他就覺得熟悉。在小黃給他做檢查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那個高中女生。他以為已經忘掉了那段虛構的時光,但是他沒有。因此他不經意地拽掉了一顆鈕扣。

女人把雙手平放在身體兩側,問:“隔壁那個人要死了嗎?”

馬為無聲地點點頭。他知道,此時女人已經看到了自己即將到來的結局。

“你就是那個水管工?”女人又問,聲音虛弱。

馬為還是沒有說話,只是點頭。

“我也要死了?!迸苏f著,眼睛里閃出淚光。

“你家里的人呢?”馬為問。

“他們還沒有趕來?!迸藥缀鯖]有力氣,停頓了很長時間才說:“我恐怕要比隔壁的老頭先走?!?/p>

“我去叫醫(yī)生。”

“不。我不想在死的時候讓他們圍著我?!?/p>

“但是……”馬為想說但是我只是一個陌生人。

“我就想和一個與我沒有關系的陌生人說句話?!?/p>

女人說:“我參加過戰(zhàn)爭,被授過獎章。大家都說我是不怕死的女英雄。但是,我怕死。”女人說完,兩眼看著馬為,察看他的反應。

“你為什么老弄壞沖水馬桶?”馬為一時間找不到其他合適的話,冒出這個聽起來既愚蠢又不合時宜的問題。

“我住在這間病房里,很無聊?!?/p>

隔壁的老頭突然發(fā)出一陣激烈的叫喊,馬上一切寂靜無聲。

“他走了?!迸苏f。

不久樓道上傳來紛亂的腳步聲,還夾雜著哭泣。

女人側耳聽了一會兒,接著說:“你知道前天我碰到你時,看見了什么?”

馬為搖搖頭,但是腦子里卻出現(xiàn)了當時的幻象。

“我看見了我童年時候家鄉(xiāng)草場的春天。那時候生活還沒有開始,更不會想到死亡?!?/p>

聽到女人這么說,馬為吃了一驚。

女人翻過一個手掌,“握住我的手?!?/p>

馬為照做了,握住了女人冰涼的手。

這時候,病房里闖進兩個年紀比馬為大得多的男人。他們是女人的孩子。馬為從女人的手中拿回了手,女人低聲說:“謝謝?!?/p>

兩個男人狐疑地看著馬為,女人解釋說:“他是修理工?!?/p>

馬為從兩個男人冷漠的眼光中經過,走進廁所,干他每天都要干的活。外面隱約飄進兩個男人交替的說話聲:“……媽媽,你最堅強……堅持住……”

突然,馬為聽見了男人的叫喊,接著又是醫(yī)護人員的腳步聲。他扔下手里的鉗子,沖了出去。

女人已經走了。兩個大個子男人正伏在她的身上哭泣。女人閉著眼睛,臉色祥和。護士和醫(yī)生在病房里慌亂著,馬為被擠到一旁。他看見一個影子從女人的身上飄起來。那個影子長著女人的臉,在對他微笑。馬為揉揉眼睛,知道自己又一次看見了幻像。他甚至懷疑起來,剛才女人和他的談話是否也是幻覺?

馬為離開亂成一鍋粥的病房,來到走廊上。面前的走廊像他以后的生活一樣漫長。他回到辦公室,給住在娘家的蔡小芬打了個電話:“下班后我來接你。我給你做雞湯?!辈绦》以诼犕怖镏换卮鹆艘粋€哽咽的字:“好?!?/p>

放下話筒,馬為去了市場,買了一只雞和一扇新紗窗。他的腳步不像上午那般沉重了。但是自己究竟該不該有病,他仍在懷疑。

責任編輯 韓 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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