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落
溫家要搬家的傳言得到了證實。托運車從早上轟鳴到下午,在鄰居聽來,宛若溫母剛走時的哀樂。倒是溫家那個女孩子依舊像往常一樣精力充沛,指揮搬家似乎不勞其寡言的父親。是該走的時候了,溫父低嘆著,夕陽將下的時候,溫家女孩子挽著父親疲弱的臂膊離開了這個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
世界很大,美麗的地方不可勝數(shù),然而心情不好,縱使面對名山勝水亦是枉然,溫父眼下的情形亦復(fù)如此。
遷來此城已三月有余,但是喪妻之痛還是縈繞不去。倒是溫潤,即那個活潑的女孩子,更活潑了,這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偶爾父女倆吃著飯,或是納涼聊天時,溫父會驚訝于女兒的談吐,若是沒有這個女兒,他的余生一定會更加灰暗。
溫言君即溫父,是個儒雅的學(xué)者,在書法上也頗有造詣。令人費解的是,他對自己在書法上的成就似乎并不認(rèn)可。其實他的家境不錯,甚至堪稱富有,只是他認(rèn)為這富有得歸功于妻子,雖然他的書法作品的確為家里換來了較大的財富,問題在于,溫言君一向認(rèn)為自己一事無成,即使是擅長的書法也成就有限,而溫母恰恰在這方面一展所長,通過她的運籌、策劃,使他的書法作品一幅就能獲得數(shù)千乃至上萬元的價值。給溫言君印象最深的是妻子與書畫商洽談時表現(xiàn)出來的聰明才智和迷人風(fēng)采。
溫母蘇星辰,與溫言君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言君從小是個溫順忍讓的人,而蘇星辰則很是頑皮任性,兩家的祖輩本是世交,于是互認(rèn)了娃娃親。
時光像枝頭青青的杏子,酸澀地從兩人指間流走,兩人的感情卻也日臻成熟。尤其是溫言君,依賴蘇星辰的程度就像花兒依賴蜜蜂,沒了蜂,花兒便不會結(jié)果。兩家長輩也樂見其成,大學(xué)畢業(yè)后兩人便在長輩的祝福下組成了自己的家庭。
溫言君在一所城市大學(xué)教古典文學(xué),蘇星辰則從事自己喜歡的花藝事業(yè),也小有成就。他們?nèi)畾q時,蘇星辰小心翼翼地提醒丈夫:該有個小孩了。蘇星辰的提議,讓他稍稍吃了一驚,隨即把妻子拉到身側(cè),說:“我也喜歡孩子,只是怕做不好一個父親?。∫驗槟闶侵赖?,我的愛一旦付出,便是全部,如今都在你身上了?!碧K星辰轉(zhuǎn)過身,用雙手托住丈夫的臉頰,細(xì)細(xì)看了一遍,笑道:“一定可以做得很好的,孩子是我生命的延續(xù),也是你的延續(xù)?!薄澳蔷蜕粋€女孩子吧,要更像你一些才好,頑皮的,聰明的,快樂的?!闭f著,他把妻子擁到懷里。
蘇星辰有時也奇怪,看似平和淡泊的丈夫,情感卻非常深沉,而且波瀾壯闊,這樣的愛讓人感到踏實,但也讓人有些隱隱的不安。次年蘇星辰產(chǎn)下一名漂亮的小女生。“你起名字吧,你的第一個女兒。”蘇星辰喜悅的臉上,有一種母性的光輝。“那就叫溫潤吧!”溫言君說,“溫潤如玉,我希望女兒像你一樣,既冰雪聰明,又冰清玉潔,只要琢磨必成佳品?!?/p>
溫言君很寵她,這孩子就像當(dāng)年的蘇星辰,既頑皮又聰穎。而蘇星辰在教育女兒時則有些奇怪,比如要孩子在某些時候多依賴爸爸,就像爸爸依賴媽媽一樣。
命運總喜歡和幸福開玩笑。溫潤十二歲時,蘇星辰一病不起,不久就走了。在妻子患病的日子里,溫言君寸步不離,每日每夜只是握著妻子一只手靠在床邊。蘇星辰眼見丈夫和自己一道日漸消瘦,便支使丈夫出去買一些自己喜歡的時鮮水果,趁此機(jī)會把女兒喚至床前,細(xì)細(xì)地吩咐了一番。蘇星辰明白,女兒雖小,但在許多方面猶勝當(dāng)年獨立自強(qiáng)的自己。
蘇星辰在一個春末夏初的日子里走了。就在妻子離世當(dāng)天,溫言君在臥室床邊服了一瓶安定。要不是親戚來幫忙料理喪事時發(fā)現(xiàn)及時,溫言君也就隨妻子去了。
自殺未成的溫言君睜眼醒來第一刻就看到女兒哭泣的小臉,紅彤彤的,張著雙臂撲到他懷里,不住聲地喊著:“爸爸,爸爸?!睖匮跃D時醒悟,看來,妻子有先見之明,這個女兒是他的羈絆,恍惚中女兒又幻化成童年時的蘇星辰,時而溫順,時而頑皮,時而柔媚,時而跋扈地跳躍在他身側(cè)。愛情雖然是自私的,可這畢竟是星辰留給他的寶貝,念及昔日兩人恩愛甜蜜,小溫潤可愛懂事,不禁用力抱著懷中的女兒,潸然淚下。直到多年以后,溫潤才明白,父母之間的愛其熱烈程度就像火與炭,父親失去了母親就像火失去了炭,不再發(fā)光發(fā)熱。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的發(fā)生,蘇星辰才讓女兒別太過堅強(qiáng)獨立,要不時依賴父親,要表現(xiàn)一定的柔弱嬌嫩,因為多年來,蘇星辰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蘇星辰被葬在一個花草繁茂的公墓里。
溫家父女又在原地生活了一個月。大學(xué)校園,溫言君是不再去了,因為學(xué)生們很難理解那么平淡寧靜的老師竟會自殺,這不是個好榜樣,況且此時此地,溫言君也是心灰意冷,便和十二歲的女兒議定搬家,溫潤只說,爸爸去哪我去哪。
就這樣溫家遷走了。不是因為不愛,只是要走開一陣,清理一下傷口——因為越是柔軟的愛,傷起人來越是椎心刺骨。
(梓溢摘自《臺港文學(xué)選刊》2007年第9期圖/陳風(fēng)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