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四川省平昌縣公民王中林最近向媒體講述自己與法院不得不說的故事。2004年。平昌縣法院在審理他與妻子楊力好的離婚案時,法院的判決依據(jù)是“《婚姻法》第六十二條規(guī)定”。眾所周知。中國《婚姻法》總共也不過五十一條,怎么會有判決所稱的“第六十二條”呢?按判決書上的邏輯,平昌縣的《婚姻法》豈不是比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婚姻法》至少多出十一條?
然而,據(jù)《華西都市報》記者調(diào)查,該《判決書》((2004)平法民初第334號)第三頁上的確白紙黑字地寫有“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六十二條二款三款(四)項、第四十一條之規(guī)定,判決如下”等字樣。
另一個不得不說的細節(jié)是,當時庭審時并沒有陪審員,而判決書中卻多出兩名陪審員的名字。在事后的相關調(diào)查求證中,判決書上的“陪審員”坦承自己當年并沒有參加所謂“陪審”,而且他們也沒有哈利·波特那樣的斗篷,怎么可能隱身于法庭?
如此一來,在平昌縣的這次審判中,不僅相關法律子虛烏有,就連陪審員的強大陣容也是憑空捏造的。事情到了這一步,就不只是“荒唐”兩個字可以描繪,這個笑料賜給我們的,更多只有“啟示”了。
兩百多年前,漢密爾頓在談到審判獨立時說:“就人類天性之一般情況而言,對某人的生活有控制權,等于對其意志有控制權。在任何置司法人員的財源于立法機關的不時施舍之下的制度中,司法權和立法權的分立將永遠無法實現(xiàn)?!?見《聯(lián)邦黨人文集》)
這便是著名的論斷“誰抓住了法官的飯碗,誰就抓住了法官的腦袋”。法官不獨立導致的一系列弊端,1935年的《各省司法概況報告匯編》里亦有旁證:“四川的司法狀況:縣長兼理司法,四川各縣普遍如此。加之司法經(jīng)費和承審法官的薪金,均仰給于縣長,離了縣長,承審法官就沒了飯碗,故承審法官惟縣長馬首是瞻??h長讓怎么判,他們就得怎么判??h長授意枉法審判,他們就得枉法審判?!?/p>
時至今日,平昌縣的這紙離婚判決書,向我們展示了另一個版本的“審判獨立”。在此,我們沒有任何理由認定平昌法官的糊涂是像“彭水詩案”那樣始于縣領導的授意。顯然,荒唐判決背后的原因,是主審法官對法律缺乏信仰甚至必要的敬意。就在人們試圖根據(jù)《憲法》與《法官法》等法律條文推進或落實“審判獨立”時,這位地方法官卻不但要“審判獨立”,還要兼營立法,于是便有了這個破天荒的“第六十二條婚規(guī)”。
行文至此,喜歡黑色幽默的朋友定會想到“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二戰(zhàn)期間,美國某飛行大隊的轟炸手想早點回家,然而根據(jù)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只有本人提出申請的瘋子才能獲準免于飛行,但它同時規(guī)定,凡是能夠提出免飛申請的人都不是瘋子。語義的繞轉(zhuǎn)使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變成了一個剝奪自由的圈套、無法逾越也無法申訴的障礙。戰(zhàn)爭是有組織的混亂。顯而易見,約瑟夫·海勒在小說《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中所要批判的不只是戰(zhàn)爭,更包括無所不在的、被荒謬使用的權力,正是它們統(tǒng)治著這個世界。
如果說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是海勒的虛構,那么“第六十二條婚規(guī)”則同樣荒謬,王中林在法庭審判三年后也沒有拿到離婚判決書,直到最后憑著討要拖欠工資的韌勁才從法院取回了判決。據(jù)說,由于害怕犯有重婚罪,在等待判決書的這三年時間里,王中林一直不敢再找對象。如卡夫卡所說,“人類有兩大主罪,所有其他罪惡均從其中引出,那就是:缺乏耐心和漫不經(jīng)心。由于缺乏耐心,他們被驅(qū)逐出天堂;由于漫不經(jīng)心,他們無法回去。也許只有一個主罪:缺乏耐心。由于缺乏耐心,他們被驅(qū)逐,由于缺乏耐心,他們回不去?!被蛟S正是這種漠然與漫不經(jīng)心,我們看到,在中國建設法治社會的當途,法律被許多人當作了礙手礙腳的亂石子,而不是一國走向秩序文明的鋪路石——只要腳愿意,他們便可以將“法律的石子”踢進路邊的草叢與溝壑。
有一種荒謬力透紙背。記得約瑟夫·海勒曾經(jīng)這樣談到《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我要讓人們先開懷大笑.然后回過頭去以恐懼的心理回顧他們所笑過的一切。”面對平昌縣的“第六十二條婚規(guī)”,想想判決書背后究竟有著對國法怎樣的輕薄與漠然、潛藏著怎樣一種邏輯,在我們開心笑過之后,是否也會心生恐懼?
[原載2007年6月13日《東方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