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深秋,津沽樂壇涌動了一股天津作曲家原創(chuàng)音樂作品演出的熱潮。11月16日,天津音樂學院院長、作曲家姚盛昌教授的交響音樂會“神話與回聲”先期奏響;他的代表作之一交響音樂史詩《東方慧光》緊接著又于11月17日再次回響津沽樂壇;12月16日,他的“民族器樂作品音樂會——唐韻”晉京奏響在北京音樂廳。對于從事以嚴肅音樂創(chuàng)作的作曲家來說,這一“華章”疊奏的盛景是多么令人期待,又多么令人感慨!已過知天命之年的盛昌教授面對著拂去歲月塵封的一部部傾心之作為愛樂、習樂者所沉醉的盛況,該作何感想?作為深諳其于音樂創(chuàng)作、學術研究諸多領域中思接千載、耕耘有道的同事、摯友,我想說他一定會在“參悟人生”。當然,這也是每一位深為其音樂所感動的同好所感悟的。
“參悟人生”,我們參到了他心中裝著百姓的普世情結(jié);我們也悟到了他所凝聚在校訓“追求完美,創(chuàng)造卓越”中的剛強、奮進的精神之源;我們參到了他融江南靈秀、精明與塞北剛毅、倔強與一身的人生體驗;我們也悟到了他于簡潔、樸實之中透露出來的一種“大氣”與“豪壯”。在這樣一種心境中,那一直縈繞耳際的音響場景不禁一次次撥動我們的心弦……
一
盛昌教授寫過90余部音樂作品,并曾為60余部影視、話劇作品配寫音樂和主題歌。這對于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即已擔任天津音樂學院領導工作的他來講,不能不說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獻身音樂的精神所結(jié)出的碩果。他的作品體裁廣泛,涉及到歌劇、交響合唱、小提琴協(xié)奏曲、弦樂四重奏、琵琶協(xié)奏曲、古箏協(xié)奏曲、笛子協(xié)奏曲等。應當說,本次“神話與回聲”交響音樂會所演出曲目的題材和內(nèi)容,是作者精心選擇、立意出新的體現(xiàn)。
從體裁上看,他選擇的為男聲與弦樂隊而作的《紀念柱》《獨奏小提琴、木管、銅管和打擊樂的協(xié)奏曲》應屬于現(xiàn)代風格的室內(nèi)樂作品。而他選擇的第一交響樂《四首短詩的回聲》名似賦以現(xiàn)代音樂色彩的交響樂,實則是對民族交響樂形式現(xiàn)代化的一種精心探索。用作者自己的話說是“以音樂的方式表現(xiàn)出這些詩在我心中產(chǎn)生的回聲”。他是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本土與西方音樂之間尋求一種可以為廣大受眾所樂于接受的契合點。此外,他的寫作于1992年、首演于1993年并取得較大影響的《東方慧光》以交響音樂史詩聞名于世,其體裁上的創(chuàng)新不言而喻。
從內(nèi)容上來看,“神話與回聲”交響音樂會演出的四個曲目中三個曲目都具有普世情結(jié)?!都o念柱》所暢抒的呼喚和平之情是《東方慧光》祈禱世界和平思緒的一種延續(xù)。而第一交響樂以四首婦孺皆知的唐詩,李白的《早發(fā)白帝城》《春夜洛城聞笛》《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望廬山瀑布》的意境為原型,將其演繹為一部民族交響樂,匠心獨具,成為廣大民眾感悟交響樂形式的絕佳范本。交響合唱《中國神話四首》將“愚公移山”、“精衛(wèi)填?!?、“女媧補天”、“夸父追日”這四個古老的神話傳說以合唱和交響樂隊結(jié)合的形式演繹出來,則讓聽眾感受到那冥冥古樸之中的一種“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那高遠、強烈、美好的音響震撼顯然要比文本的描述更能沁人心扉。
他的民族器樂作品音樂會——“唐韻”則著意于探求以民族樂器的不同組合形式暢抒作者濃烈的西域情懷。彈撥樂合奏《胡旋》輕盈、灑脫的舞姿描述;琵琶協(xié)奏曲《唐韻》以西北音樂風格營造出的長安宮廷氛圍中的清純少女形象;竹笛協(xié)奏曲《西域狂想》中木卡姆風格的旋律,一次次使聽眾不斷沉浸在大漠、綠洲、歡歌勁舞的西部風情之中。
二
這次在“神話與回聲”交響音樂會上演出的四部作品全部是首次公演。然而當我們關注它們的問世時間則可見:
《獨奏小提琴、木管、銅管和打擊樂的協(xié)奏曲》作于1986年初;
第一交響樂《四首短詩的回響》作于1989年;
交響合唱《中國神話四首(移山、填海、補天、追日)》作于1994年;
為弦樂隊和男中音而作的《紀念柱》作于1995年。
他的“唐韻”系列民族器樂作品的創(chuàng)作年表是:
二胡與三組五重奏《向麥考利夫致敬》作于1988年;
彈撥樂合奏《胡旋》初創(chuàng)于1989年;
竹笛協(xié)奏曲《西域狂想》和古箏協(xié)奏曲《洛神》均作于1993年;
琵琶協(xié)奏曲《唐韻》作于1997年。
從這些重要作品的創(chuàng)作年表可見,其間最早的作品問世已近20年,最晚的作品問世也已10年之多。但這些作品的感人魅力卻并未由于時光的流逝而消退,卻依然是當之無愧的原創(chuàng)“新作品”。為什么會是這樣一種狀況?我們想作者的原創(chuàng)腳步是沉穩(wěn)、踏實的。在盛昌教授的一系列歷久而彌精的作品中,我們感受最深的就是他不斷地以自己的人生理念引領著他的音樂的展開。他的作品之所以至今仍然可聽、耐聽,正是由于他是在用現(xiàn)代的音響手段抒寫著符合普通民眾情感發(fā)展邏輯的音響過程。于是作品才溝通了愛樂、習樂者的審美心理,從而歷久彌新。
例如,《紀念柱》是以沉郁的大提琴旋律拉開序幕的,它將人們的思緒從一開始就引入到苦難的追憶之中。漸次,鋼片琴、鋼琴奏出富于幻想色彩的音型,柔和的弦樂進入,這些都在不斷拓展著追憶的空間,而定音鼓聲若置于其間的艱難步履。而當打擊樂響起,特別是小軍鼓與定音鼓的交織更多地營造出慘烈的戰(zhàn)斗氛圍;隨著低音弦樂器的進入,這種慘烈的氣氛得到進一步渲染;當小提琴聲部的快弓、碎音再次出現(xiàn),則更增強了緊張慘烈的戰(zhàn)斗氣氛。當鋼片琴再次出現(xiàn)時,仿佛又進入了追憶的境界;小提琴聲部再度漸次加入奏響開闊的旋律,將紀念之情漸漸升華,及至具有金屬色澤的男高音用漢(包括藏)、英、法、俄等11種語言唱出“和平”之聲時,真仿佛是一尊矗立的擎天音柱。
在第一交響曲《四首短詩的回聲》中盛昌教授將現(xiàn)代的音響造型手法更多地運用到營造唐詩所描繪的意境之中。
第一樂章,在銅管樂朦朧的音色上木管樂器的賦格段以及弦樂碎音背景上的長笛旋律都似在強調(diào)一種昂揚行進的動感,極易讓人感受到泛舟萬里長江、兩岸景致飄然而至又倏忽逝去的情狀,尾句更有一番“輕舟已過”的快感。
第二樂章的特色在于在弦樂撥弦和顫音背景上出現(xiàn)的笛聲,它們在極力營造笛聲“暗飛”的意境。僅此一筆就足以將人帶入《洛城聞笛》的境界之中。
又如交響合唱《中國神話四首》之一“填?!保缘鸵粝覙仿暡块_始,小提琴聲部漸次進入,勾畫出一個深情、邈遠的神話意境。緊接著溫柔的女中音唱響了以臺灣東部古老民歌《打漁歌》變形寫成的敘述性段落,這是一種娓娓道來的敘述,述說著精衛(wèi)鳥的執(zhí)著、堅韌。而以節(jié)奏的變化進入中段以后,那美好的頌揚之情則表達得越來越熾熱,以至達于作品的高潮。當《打漁歌》的旋律又一次由男高音唱出之后,聽眾的思緒又被帶入到精衛(wèi)鳥執(zhí)著、堅韌的形象之中;伴著“要把那五洲連起來”的歌詞,尾聲更將神話的現(xiàn)實意義凸顯、升華,耐人尋味。
在古箏協(xié)奏曲《洛神》中,作者將古箏特有的表現(xiàn)手法和技巧與復雜多變的節(jié)奏相結(jié)合運用,體現(xiàn)出一種飄逸、高雅、出世般的神韻。顫音琴縹緲的背景上,古箏華彩段旋律流暢、凸顯風韻,勾畫出天上人間的一卷卷絢麗場景。
通過如上這些曲目的片段,足以讓我們感受到盛昌教授是在以現(xiàn)代的音樂創(chuàng)作技法,抒寫著當代民眾能夠把握的情感變化邏輯,以它對于人生的種種感懷,引領著人們?nèi)ミM行一次次情感上的碰撞,從而在古今之間、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架起了音樂之橋。
三
現(xiàn)代交響音樂的創(chuàng)作特點在于盡可能地拓展可資表達情感的音響空間,這主要體現(xiàn)為創(chuàng)造性地構(gòu)思新的樂器組合方式,以及變換音色的豐富技巧。盛昌教授深諳此道,它力求將可開拓的樂器組合與音色組合發(fā)揮到極致。但他的原則是:對于音色的組合與開拓性嘗試不能離開群眾所能接受的界限。
“神話與回聲”中唯一的無標題室內(nèi)樂作品是《獨奏小提琴、木管、銅管和打擊樂的協(xié)奏曲》。這一特殊的樂器組合模式來自于作者采風時看到云南石林中鐵灰色的巨石上垂下的一根翠綠的細藤。通過作品的演繹,我們似乎體會到作者在結(jié)實的打擊樂器音色和堅硬、粗獷色澤的銅管音色與柔美的小提琴音色之間,通過繁復的演奏技巧尋得了一種平衡與和諧。這是作者“觸景生情”之作,但手法則并無怪異之感。作品中用到的中西打擊樂器包括小軍鼓、排鼓、镲、碰鈴、軍鼓、定音鼓等,它們的樂器性能都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卻毫無不協(xié)調(diào)之感。它們共同鋪就了堅硬、結(jié)實的“底色”,而刺激的銅管、凌厲的短笛則又在這底色之上暈染出一層粗獷、一層剛毅。與之形成更大音色反差的是獨奏小提琴,盛昌教授開掘出它的各種撥弦技巧,并使用不協(xié)和的雙音、和弦以求與“底色”風格的統(tǒng)一。但它的柔美無疑給這一室內(nèi)樂作品增添了一種生機與活力。其精巧、柔美的段落配以明快動感的節(jié)奏變換使我們感受到盛昌教授的音樂思維中既有江南的靈動,又有北國的堅毅。這是他人生之路的自然積淀,是一種深植于生活而鑄就的精神氣質(zhì)的自然流露。
關于音色組合上的精彩之筆在系列音樂會的曲目中幾乎曲曲都有體現(xiàn)。例如在交響合唱《中國神話四首》“移山”中首先用銅管合奏與短笛的尖厲音色奏響曠遠的、號角般的音型,是為“愚公移山”營造了古樸神秘的色彩。而后融入的人聲哼鳴又造成一種飄渺的意境。合唱進入前的這段音樂以不同音色的交互鳴響非常簡潔地展示出“移山”的背景。這種雖然刺激但并不怪異的音響場景能夠調(diào)動起聽眾,符合時代發(fā)展的聽覺追求,從而使現(xiàn)代交響音樂的大眾化理解成為一種實實在在的可能。
二胡和三組五重奏《向麥考利夫致敬》是作者精心探求利用民族樂器的不同組合形式表達當代情感理念的嘗試。為此盛昌教授結(jié)構(gòu)了三種五重奏組合:1.嗩吶、琵琶、中胡、大阮、打擊樂;2.塤、三弦、古箏、大提琴、打擊樂;3.管子、板胡、中阮、貝司、打擊樂。這里每一種樂隊組合中都是吹、拉、彈、打樂器俱全,作者所追尋的則是民族樂器微妙的音色差別以及它們在多種組合的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表現(xiàn)力。作品使用嚴格的12音體系寫成,在主奏二胡與三種五重奏組合的演繹過程中,能夠深刻感受到一種精于計算的旋律進行與一種精于計算的樂器音色組合達到了完全的默契;空曠、邈遠的音樂氛圍中一次次陌生而生動的音響運動揭示著人類對未知世界的探索,從而也向第一位遇難的女航天員麥考利夫送上深深的敬意。
四
盛昌教授在這次系列音樂會上展示給聽眾的音樂作品是其漫漫人生路上的嘔心瀝血之作。作品體現(xiàn)出的普世情結(jié),出色的創(chuàng)作技巧,和著當代生活的種種情感體驗,闡釋出它們的時代意義。透過這些精心之作,我們在盛昌教授艱苦創(chuàng)作的人生歷程中感悟到了他對于音樂的傾心,對于生活的熱愛,對于傳統(tǒng)的依戀,對于現(xiàn)代技法的吸吮,以及他對于文化修養(yǎng)孜孜矻矻的追求。
盛昌教授是一位精于讀書的人。他讀書之廣博,才思之敏捷,是令同行所仰慕的。他對音樂理論界的同行說“同心之言,其臭如蘭”(《易·系辭》);他對作曲界的同行說“天地有大,美而無言”(《莊子》);對于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的探索,他可以深入到《唐代的音高體系及其語境》(論文)這樣非常專業(yè)化的程度;對于西方現(xiàn)代音樂的追尋,他也能深入到《勛伯格的自由無調(diào)性》、《巴托克的線式對位和聲基礎》及《埃利奧·卡特的音響結(jié)構(gòu)和空間》(論文)這樣頗具哲學意味的探求中而對現(xiàn)代技法有所發(fā)現(xiàn)。他的原創(chuàng)腳步之所以走得堅定、沉穩(wěn)、扎實,正是基于這廣博的修養(yǎng)積淀。
盛昌教授也是一位頗具浪漫情懷的人。它可以將他所主編的刊物——《天津音樂學院學報》以“天籟”名之,這大膽、新穎的創(chuàng)意,令不少同仁稱贊。
盛昌教授還是一位精品意識極強的人?!白非笸昝?,創(chuàng)造卓越”是他所凝練出的校訓,可以毫不含糊地說,這正是盛昌教授音樂創(chuàng)作境界的真實寫照。
郭樹群天津音樂學院教授、學報常務副主編
(責任編輯 于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