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詎望
天擦黑的時候,雨就漸漸停了。
幾只麻雀穿行在落滿水珠的楊樹葉間,嘰嘰咕咕,說著一些閑話,誰也聽不懂。
躺在松軟的谷草上抽煙的朱老大,卻覺得他已經(jīng)懂得了這鳥語。他坐起來,摸了一把腰間的鑰匙,鑰匙發(fā)出一陣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他往路上望了望,路上空蕩蕩的沒個人影,雨水聚在低凹的地方,這時還能反射出片片亮光。他向鳥們噓了幾聲。
鳥們說,嘰嘰,嘰嘰。
這時,就有在城里做工的人打他的臉前頭閃過,自行車騎得飛快,濺起的泥點射在他臉上,冰涼。撲死呀,他心說。摳一摳,兩指泥。
“朱老大,那算你受球啥罪哩,雇些人手,幾天就矗起來了。”
說話的是朱老大的鄰居,鄭麻子。鄭麻子開著一個豆腐坊,每天這時才能從城里賣豆腐回來。
朱老大搖搖頭說:“回來咧?”心里卻在說,“你說得輕巧,你掙錢哩,我他娘能和你比。”忽然就想起了躺柜內(nèi)小錢匣里鎖著的那吊錢,心里就有些隱隱的痛。
鄭麻子推著車從朱老大臉前走過去。沒有濺起泥點。
朱老大坐在路邊的一個土窯里,看著他蓋房備下的材料。每天干完活,老婆回去做飯,他就躺在這窯洞洞里抽煙,沒事就撥弄一陣鑰匙,門上的、柜上的、錢匣子上的,聽一聽鑰匙的聲響。其實不聽還好,一聽,心就亂成一團麻。
朱老大自打從后山搬出來,就一直租著人的房子住,已七八年了。和他一起搬來的人家新房早已住舊了,他的房子還沒蓋起來。
蓋房子,好容易哩?他說。
蓋不起的原因,一來沒錢,二來是朱老大活了五十來歲,從不求人。這社會,不求人能活嗎?
鳥們說:嘖嘖。
朱老大走出來解手時,又沖鳥們噓了兩聲,鳥們便飛過樹叢,沒在黑天里了。
“也不背個人?!?/p>
朱老大一激靈,尿水便驚了回去,轉(zhuǎn)頭見是老婆拎著個大砂鍋送飯來。
“怕甚,誰還不知道咱長著個甚?!?/p>
“老沒油性?!崩掀耪f。
朱老大重新回到路邊的土窯窯里,盤了一條腿,兩手在衣襟上擦兩下,便端了砂鍋,呼嚕呼嚕吃起來,一鍋疙瘩湯,沒一袋煙功夫,早已下了肚,吃得他汗珠子直掉。
“沒干糧?”
“沒干糧?!?/p>
“這也算飯?”
“不算飯算甚?干糧給娃們上學(xué)留著哩。”
朱老大就不再說話,默默抽他的煙。
老婆嘆一聲,收拾砂鍋,消失在夜色中。
朱老大不求人是出了名的,人送外號“豬頭”。多虧命好,有個好老婆,要不然蓋房子?豬窩也蓋不起來。
就說這批地基吧,那是容易的。這年月,想蓋房的人海了,能輪上你朱老大?村干部家的門檻讓送禮的踢破了,就這,也得左等右輪哩。
鄭麻子說:“老大,你得去通融通融哩。沒錢,我借給你?!?/p>
“球?!敝炖洗罅ⅠR就小看了鄭麻子,“做人哩,犯不上咱去給他們低頭?!?/p>
鄭麻子笑笑,搖搖頭。說過幾次之后,便不再勸他。心說:“真他媽豬頭?!?/p>
他老婆在枕頭上跟他說悄悄話:“人家李來雙家已經(jīng)批下來咧,我打問人家,也就是送了兩瓶汾酒,一條煙,百十來塊。”
“要送你送,百十來塊,說得輕巧,百十來塊錢得收幾天酒瓶才能掙回來?”
老婆心里罵道:“驢人?!本捅沉四槢_墻,給他一個冷脊背。
“稀罕。”朱老大也背轉(zhuǎn)身,不一會兒就鼾聲大作了。
第二天,老婆在吃飯的時候又問了:“咱那房子到底蓋呀不?老租人家的房子住呀?”
“誰說不蓋?”
“蓋你得想法子批地基呀?!?/p>
“有他們的沒我的?社會主義,人人有份兒?!?/p>
一面說,一面把收酒瓶的簍綁在車架上,推了自行車出門了。
幾只喜鵲在院門的大槐樹上說:喳喳。
朱老大的老婆精干,大事小情拿得起,放得下,朱老大說不送,她倒也不敢擅做主張去送禮??煞孔涌偟蒙w。要托門子也沒有,即便有,朱老大也不讓去求人。老婆便坐在空曠的屋子里發(fā)呆。
發(fā)過這樣幾回呆后,便有了法子。
晌午趁朱老大不在家,蒸了一籠黃米面棗糕,盛好就去了村長家。
“他嬸子,忙甚哩?”
一進村長的院門,老婆就喊上了。
“誰呀?屋里坐吧。”
把糕放在村長家的酒柜上,就和村長老婆套上了近乎。
“你可稀罕,有事呀?”
看來,到村長家非得有事,沒事誰來?
“沒事,沒事。今日娃過生日,我蒸了點棗糕,你給娃們嘗嘗?!?/p>
“有哩,有哩。我是不待給他們做?!?/p>
“誰做下不一樣。”
金黃金黃的黃米面壓著密密層層的大紅棗,這時還冒著熱氣。
村長老婆看了一眼,就不再推讓。倆女人開始拉些沒邊沒沿的家常。
朱老大老婆見炕上放著一雙剛打了坯的鞋墊,就取了過來。
“他嬸,你還有空兒做針線呀?”
“有甚空哩,一天到晚沒個閑,剛說拿出來做呀,你又稀罕來咧?!?/p>
“稀罕甚哩,我每天也沒甚做,不嫌我手拙,我給你做吧?!?/p>
說著便揣進懷里。村長老婆也就不再說什么。
朱老大老婆手不拙,繡出來的鞋墊,又是花又是鳥的。村長老婆一看就高了興。
“真是麻煩你咧,這鞋墊是給我三小子往太原寄呀,你不知道,人家在學(xué)校里戀上愛咧,這是他女朋友的?!?/p>
“敢情好。年輕人一出去就出息咧。我那倆鬼,幾時能考上個學(xué),戀上個愛呀?”
“小哩,小哩,不著急?!?/p>
倆女人有了共同話題。以后,朱老大老婆不去,村長老婆還要打發(fā)娃們叫哩。
“俺媽說讓你過去坐坐哩?!?/p>
精明的女人都是一樣的,豬頭一樣的男人,各有各的“豬”法兒。
幾只雞從朱老大老婆的身邊悠閑地踱過去,邊走邊說:咯咯大,咯咯大。
有一天,朱老大老婆就和村長老婆說起了蓋房子的事情,說著就眼圈發(fā)紅,鼻子發(fā)酸,掉下淚來。
說啥來呢?說朱老大租著的這個院子。
“真是日怪了?!敝炖洗罄掀耪f:“鬧了好幾回咧,我都沒敢聲張,新社會咧,不興鬧鬼咧,可日怪了,昨天黑夜又鬧起來咧。”
村長老婆知道那院子里曾經(jīng)吊死過一個人,要不朱老大能租上住進去?別人誰也不敢住,朱老大也不打問,就住進去咧。
其實也沒鬧甚鬼,只是黑夜朱老大放在屋檐前的一把鐵釵,不知怎么就倒了。丁丁當(dāng)當(dāng)一響,就驚醒了朱老大老婆。
借著這事兒,就說起了地基。
“不能住咧他嬸,嚇得我一黑夜一黑夜悶著腦袋大氣兒也不敢出。”
這樣說過幾回之后,事情就有了眉目。
朱老大靠著走“夫人路線”,沒花一個子兒,真還就批下了地基,只是靠大路近了點,但總算有了一方蓋房的地基。
朱老大說:“看看,我說不用求他們吧,你是非要求他們哩,這不,他還得找咱哩?!?/p>
他老婆一聽,眼圈立馬變成紅色,淚珠便在眼眶里轉(zhuǎn)悠起來,她背過身,用袖筒擦一擦,進了廚房做飯去了。
夜歸的雞們說:咕咕,咕咕。
躺在松軟的谷草上打呼嚕的朱老大,哪里知
道這些復(fù)雜的情節(jié)呢。他只知道下力氣干活就能蓋起房子來。
朱老大睜開眼時,天已大亮了。
他伸伸胳膊,打個哈欠,繼續(xù)昨天的脫坯工作。拓坯時,褲腰上的一嘟嚕鑰匙就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憽?/p>
按理兒,村里有磚窯,買上幾吊磚,又省事,又省力。他卻嫌磚太貴,雖說搞搞價,七分一塊兒能買下,他卻不想費口舌。
“與其求他們,我能拓它兩車皮坯子?!敝炖洗髮掀耪f。
這是實話,朱老大有的是力氣。
毒辣辣的太陽毫無顧忌地曬下來,曬起朱老大小布衫上一圈一圈的汗?jié)n,他索性扒掉布衫,立馬就感到了一絲的清爽,就這,汗水仍一個勁往外涌,褲腰上涼冰冰一層汗,把鑰匙都浸濕了。
朱老大沒戴草帽,剛剃過的青茬頭皮上,汗珠在陽光下閃著亮晶晶的銀光,時不時地砸在坯子上。單調(diào)的拓坯聲,咚咚地震著地發(fā)顫。
朱老大干得來了勁兒,嘴里便不閑著,哼哼嘰嘰唱著不成調(diào)兒的小調(diào)。未來新房的雛形便慢慢幻化成現(xiàn)實,他仿佛也正在屋檐下品著自家做的黃芩茶葉。
他舔舔嘴唇,就有了渴意,放下手中的工具,跑到路邊的井上,拎起半桶水飽飽灌了一肚子。
看看日頭,已快當(dāng)頂了。他歇歇手,坐在井臺上擰了一鍋煙,有滋有味地抽起來,鑰匙在他的手里丁丁當(dāng)當(dāng)響。
如果有詩人走過,定會吟出一篇田園詩作來,可惜,如今卻沒了這樣的詩人,倒是有幾只鴿子從空中飛過,射下幾點白屎,滴在了朱老大的光肩膀上,朱老大感覺有些異樣,一摸,好心情就被摸走了。
朱老大抬頭望望天空中遠(yuǎn)去的灰影,朝地上吐了兩口唾沫,自語道:倒霉。
朱老大等不來午飯,只好回家去。
進門,老婆一臉喜氣迎上來:“我還說就給你送去哩。飴饹,你嘗嘗,新買的榆皮面。”
飴饹是朱老大家的上等飯。玉茭面摻些榆皮面,壓成掛面似的細(xì)條,朱老大愛吃。
“新買的,多少錢?”
“不貴,一斤才兩塊錢?!?/p>
“錢哩?”朱老大下意識摸了一把腰里的鑰匙。平時朱老大很少給老婆零花錢,老婆就靠做點針線活啥的貼補家用。只要不花錢匣子里的錢,朱老大對老婆還是比較寬宏大量的。
“老鄭家給墊上啦?!?/p>
“是不貴,你不多稱點?!?/p>
“還少,二百斤哩。”
“多少?二百斤?你不過咧?”朱老大一下子頭大起來,臉色也沒有進門時晴朗,碗也不接了,興沖沖拐進廚房。廚房門后直挺挺立著兩口袋面。
“你嘗嘗,挺粘的?!崩掀趴闯瞿腥说膼篮蓿s緊解釋。
“粘,粘你媽蛋,二百斤幾時能吃完。有倆錢蓋房哩,榆皮面能當(dāng)飯吃?”
“驢人,說你豬頭吧你嗔怪,咱不能賣了?我想來,市面上一斤賣兩塊八,咱賣兩塊五,保準(zhǔn)有人要。”
“放屁!”朱老大問,“你打哪里買的?”
“這不剛才倆河北家來,我沾了唾沫試了試就留下咧?!?/p>
“可不,他在咱村賣不了,才便宜賣給你個傻×,你還得勁(得意)哩?!?/p>
老婆說:“我就怕不好,今晌午才試了試,人家沒捉唬咱。”
“上邊發(fā)粘,底下的哩?這口袋好,那一口袋哩?”
朱老大這一說,老婆也發(fā)了毛,“敢情是,敢情是,那可咋呀?”
朱老大一言不發(fā),蹲在廚房門口,拼命抽他的老旱煙。
老婆趕緊把另一袋打開,重新和面,進行試驗,結(jié)果還好,雖不像第一口袋好,馬馬虎虎也說得過去,就又堆了笑,出來向朱老大報告:“他爹,還行,能拉成條。”
朱老大磕掉煙灰,一蹶屁股站起來:“行,行,你就不說咋賣呀?兩塊哩!四百塊哩!”
一只大公雞從院里跳上墻,沖著街面,“喔——”打了個鳴。
朱老大說:“就知道今日悖時哩?!?/p>
拎了盤稱,扛了一口袋榆皮面,徑直出了院門。
老婆在背后緊叫:“他爹,吃了飯再賣吧?!币矝]叫住。
大公雞站在墻上說:喔喔喔——
朱老大扛著那口袋榆皮面,來到村當(dāng)間的供銷社門口。供銷社緊鄰著一座戲臺,是村里政治文化的中心。正是飯時,沒有幾個閑人,看村委會喇叭的狗小剛吃過飯走來問:“你這是弄甚呀?”
朱老大一面解扎口繩,一面弄得稱盤丁當(dāng)響,頭也顧不上抬說:“你稱榆皮面不?”
狗小搖搖頭,問:“你的?”
朱老大還沒答茬,老婆已風(fēng)風(fēng)火火攆上來。手里拎著只砂鍋,邊走邊喊:“他爹,你先吃點飯?!?/p>
供銷社里踱出二先生來,打趣朱老大:“嗬,想不到你老兄也會做買賣?!?/p>
“什么做買賣?!敝炖洗罄掀乓训搅烁埃幼〔绲?,“俺兄弟打老家弄來點榆皮面,要俺給他代賣代賣,不信你看,可有筋骨哩,還是自家炮制下的好?!?/p>
朱老大被老婆一番話說得悶在那兒,心里還納悶?甚時他兄弟弄來的,別是哄我吧。正要說話,見老婆給他丟眼色,他才把要說的話咽回去,同時咽回一口唾沫,覺得真是有點餓了。
漸漸地,也就有人打這兒走過,也有問問價的,也有看看貨的,也有打個招呼什么也不問的。
朱老大填飽肚子后,也有了精神,想喊兩嗓子,又覺著底氣不足,手里擺弄著秤砣,等著買主。
老婆一看這架勢,到明天也賣不出去。忽然就想到狗小,心說:讓喇叭廣播廣播,保準(zhǔn)有人來。
她背著朱老大,進供銷社買了一盒“桂花”煙,也不跟朱老大商量,自作主張拐進了村委會。
狗小正準(zhǔn)備歇個午覺,見朱老大老婆進來,也便沒了睡意,待要和她調(diào)笑兩句,朱老大老婆已將那盒“桂花”送到眼前:“大兄弟,嫂子求你,快給咱廣播廣播,就說俺從老家弄來點榆皮面,看誰家買,就到供銷社門口來?!?/p>
狗小接了煙,說:“那還不容易,我還說老大要亮亮做買賣的本事哩,他就沒跟我說?!?/p>
朱老大老婆苦笑一聲,道:“他呀,求個人比登天還難哩?!?/p>
倆人一面說話,狗小就開了機器,先撲撲了兩聲,就開始一遍一遍地廣播起來。
等廣播完出來,朱老大就開始訓(xùn)老婆:“日能的你,剛才狗小打跟前過,我都不待張口,你求他做甚哩?!?/p>
老婆沒答茬。
陸續(xù)就有來買的,這樣賣到半后晌,二百斤賣了個七八成,看看還有二十來斤,朱老大老婆要自家留著吃,朱老大心疼錢,決計要到鄰村去試試。
他緊走,老婆緊囑咐,“就說是自家的。”朱老大說“知道,知道?!彬T了他收酒瓶的破自行車,馱著那二十來斤榆皮面走了。
幾只麻雀在路旁的樹上交頭接耳,說:嘰嘰嘰,咕咕咕。
天擦黑的時候,朱老大帶著得勝的喜悅,騎著車子回來了。
他心說:狗日的,想便宜的自己就來了,還用求他們?
也的確是,朱老大賣面和收酒瓶采取的是同一種戰(zhàn)術(shù),車停在當(dāng)街上,有人問就答一聲,沒人問,就等著。
想想到手的一百塊錢賺頭,朱老大真還有些服老婆的心思。心想,給老婆留下五塊,其他就入了錢匣子吧。
想著,就到了他的房基地邊上,他下了車,遠(yuǎn)遠(yuǎn)見他堆木料的地方,有個人影在晃動。也沒甚月色,看不清是誰。
誰呢?老婆?不像!
他緊走幾步,弄出好大的聲響。那人影聽到了響動,停了手。
“誰?”朱老大斷喝一聲。
那人影怔了一下,拉起一輛平車就跑,搞得丁丁哐哐一路響。
朱老大一扔自行車,就追了上去。
他發(fā)現(xiàn)那人像村長的小舅子,“是那小子!”朱老大心說。
看看追上了,那人丟下平車,三拐兩轉(zhuǎn)不見影了。
平車上放著十幾根椽子,這是朱老大從老家拆來的,都是不錯的松木。
朱老大喘了幾口氣,定定神,也看不出是誰家的平車。他擰了一鍋煙,蹲下,心想,你狗日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看你不來拉平車。那時……
等了一個時辰,沒甚動靜,朱老大想起自己的自行車還在路上扔著,老婆在家還提心吊膽等著,就沒了心思捉賊。
他推了自行車,向自家走去。
回去把這事一五一十告訴給老婆,老婆一聽臉就紅了,好在燈光暗,朱老大沒有看出來。她問,沒捉住?朱老大說:“沒有?!崩掀沤K于放了心。心說,年小(村長小舅子)也是,你跑什么,我讓你白天去拿,你偏偏現(xiàn)在才去,他可不把你當(dāng)賊了!嘴上卻說:驢人,捉賊要贓,萬一他回來取了平車,打官司都沒人接。
朱老大一想,可不,立馬就往回返,等回到路上,車也沒咧,十幾根椽也沒咧,心說,就是狗日的年小,能有誰,仗著村長姐夫,哪里弄不來幾根椽,用得著偷人的?人也真是的。
朱老大好惱自己,拍拍腦殼,真想扇自己兩個耳光。
十幾根椽子,也是幾十塊錢哩。老婆佯裝說去找村長,朱老大說:“算球了吧,年小是他小舅子,他會給咱處理?”老婆早揣透了朱老大心疼錢的心思,就又說:“俺表弟他娃在派出所哩,給人家打點個百八十塊的,讓他給咱解決也行?!敝炖洗笠宦牐f:“多少?百八十塊,虧你說得出口,十來根椽我倒值當(dāng)?”
老婆噓了口長氣,“那你說咋?”
朱老大說:“能咋,咋也不咋?!闭f完,一個人躲回看場的土窯窯里,長一聲短一聲嘆氣去了。他一面嘆氣,一面撥弄著鑰匙亂糟糟地響。
夜游的惡鳥,從窯頂滑過,邊走邊說:刮刮——嗡。
經(jīng)過了這些變故,朱老大加快了蓋房的進度。除了拓坯,又從磚窯撿了些半頭磚,料就算備齊了。
他和老婆,一個和泥,一個砌墻,十幾天功夫,五間房的墻體就算告成了。
看著嶄新的土坯墻,朱老大從心底涌出無限的欣慰。
暖房的時候已是秋天。朱老大一臉的喜色掩也掩不住,一高興便多喝了幾杯,他舉著酒杯到處找人拼酒,這時就來到了鄭麻子跟前,舌頭打著卷兒,顫顫地說:“咋……說,咱……不求人房子不也蓋起……來啦?”鄭麻子也有些酒意,漲著一盤大紅臉說:“還吹球哩,要不是你……老婆,你……能蓋起房來!”“瞎球說,我老婆能做……點甚?還不是我的力氣……”“你這豬頭,你老婆嘿嘿,沒有人家的感情投資,憑你,你夢去吧!”狗小插進來說。
朱老大雖然喝多了酒,心里還清楚著,摸了把腰里的鑰匙,畢竟底氣有些不足,便不再說話,一口將杯中酒喝完,就像吞下了鄭麻子。轉(zhuǎn)身的時候,卻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起來,撲通就坐在了地上。
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扶回新屋里,聽著他呼呼地打著鼾聲,知道喝高了,也便不再著急,任由他睡去。
朱老大老婆卻不敢有半刻消停,打里照外,招呼著暖房的客人們,人們一直從傍黑熱鬧到半夜,這才漸漸散去。
村長原先對朱老大老婆有些意思,但一直沒有得手,加之朱老大的女人一直緊緊和他自己的老婆拉扯在一塊,讓他有些不快,后來自己又有了新的目標(biāo),就把這事看淡了。今天過來匆匆照了一面說是鄉(xiāng)里有事就走了。朱老大老婆心想,明天說啥也得去打點打點,不貼身子錢總得貼,只是朱老大一直掌著家里的財權(quán),她想,咋跟他說哩?喔喔——,大公雞打著長鳴,叫醒了勞累一天的人們。朱老大今天醒得早,他望著麻麻亮的窗戶,發(fā)現(xiàn)居然是自己的新屋,心中便涌出一種說不出的甜蜜。側(cè)臉見老婆還在沉沉地睡著,便定定地望著老婆。這是他將老婆娶進門以來頭一回這么認(rèn)真地注視老婆。他發(fā)現(xiàn)老婆瘦了,也老了。
忽然,他有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將家里的鑰匙交給老婆掌管。當(dāng)他做出這個決定時,把自己也嚇了一跳?!斑@個家要是由你老婆掌上,肯定比你強?!弊蛱爨嵚樽拥脑挘忠淮卧诙呿懫?,他想,那就由老婆掌管吧。
喔喔——大公雞又大聲叫起來。這時老婆睜開眼,怔了一會兒,翻身坐起來說:“他爹,快起吧,事還多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