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遠紅
1
小學三年級時,學校里來了一位知青,姓季,家住哈爾濱。他來沒多久,就被調(diào)到小學校任音樂老師。從此,學校里不僅多了一個眉清目秀、氣質(zhì)超群的老師,還多了一架手風琴。手風琴是季老師自己家的,是他從幾百里之外的哈爾濱背到我們這個地方來的。
七十年代中期,偏僻鄉(xiāng)村里的孩子根本沒見過手風琴,他們能夠認識的樂器最多超不過兩種,那就是胡琴或笛子。那是早些年,從山東逃荒來的人帶過來的。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們,常常在勞碌之余,拉拉胡琴,吹吹笛子,抒發(fā)對故鄉(xiāng)和親人的思念。
季老師的到來,讓我們這些女孩子莫名其妙地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我們第一次知道了音樂課是怎么一回事。季老師教我們唱音階,識簡譜,教我們唱《社員都是向陽花》、《國際歌》。他在教歌的時候,總是微笑地看著大家,右手隨著節(jié)奏打著拍子,連眉毛也會配合他的手一揚一揚的。這時,女生們就忍不住地竊笑。回到家里跟家人說,學校里來了一個會拉琴的新老師,愛笑,皮膚白白凈凈的,長得像個好看的大姑娘。于是,許多年輕的媳婦們就在干活歇氣的時候,成幫結(jié)伙地跑到學校,趴在窗子上看季老師上課。
季老師很快發(fā)現(xiàn)了窗子上貼滿了一張張黑紅的女人面孔,他推開教室的門走出來,笑著說,大嫂,你們進來聽吧?那些媳婦們就嘻嘻哈哈、你推我搡地走開了。季老師再回到教室時,目光在同學們臉上一一閃過。他柔和地問,她們是誰的媽媽呀?同學們低下頭,誰都不肯承認。我逞能地站起來說:“老師,她們是她們家孩子的媽媽,她們的孩子都小,還沒上學?!?/p>
季老師看著我,突然笑出了聲。我的臉一下子紅了。下了課,班長王蘭繃著小臉站在我跟前,她說:“就你逞能,就你知道。讓季老師就對你一個人好吧!”
王蘭是校長的小女兒,我們在一年級時就在一個班,她是班長,我是學習委員。雖然王蘭的學習成績并不怎么樣,可同學們都很聽她的。我知道,王蘭在嫉妒我。再有季老師的課時,我就不怎么開口。季老師就走到我的書桌前,叫著我的名字問道:“你怎么不唱歌?”我說我嗓子疼。
同學們不可救藥地喜歡季老師,喜歡他拉琴的樣子,喜歡他微笑的面龐,喜歡他說話的聲音。同學們把每周兩節(jié)的音樂課當成了最快樂的時光,只要看到季老師的身影從窗前走過,同學們就興奮地喊著,季老師,季老師。
季老師走進教室的時候,同學們都發(fā)現(xiàn)他這天穿了一件新衣服,灰色的滌卡制服,是當時很流行的那種。季老師把手風琴放在講桌上就徑直朝我走來,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季老師就把一個小紙包放在我面前,叮囑我說,這是喉片,含在嘴里嗓子就不疼了。說完,走回到講臺前,開始上課。
從季老師回轉(zhuǎn)身的那一刻,王蘭就飛速地從她的座位上過來,把那個小紙包搶走。下課后,她嬌小的身影穿梭在教室里,告訴大家喉片是一種冒涼風的藥,像糖一樣好吃,但不甜。
她惟獨不到我面前來,她開始不理我。
2
四年級的時候,學校決定參加鎮(zhèn)里的六一文藝匯演。家長們都說,是季老師給學校帶來參加匯演的信心。季老師在三到六年級的學生中挑選出64名喜歡唱歌的學生,組成一個臨時合唱隊。人員敲定之后,季老師跟負責這項工作的副校長商量,想選一名樂感好、有靈氣的女孩子擔任合唱隊的指揮。副校長就讓季老師來選,季老師毫不猶豫地點了我的名字。于是,我除了參加課余時間的排練,還要早早地來、晚晚地走,為的是讓季老師教我指揮,如何用雙臂劃八字,如何掌握節(jié)奏,如何在四部輪唱中掌握重點聲部。對于一個13歲的孩子,我想我還算夠聰明,一學就會。每當我站在椅子上,面對著60多人的合唱隊,看著季老師鼓勵的目光,我就忘記了一切。
離正式匯演的日子還有三天,趕上村里放映電影《春苗》,季老師就跟副校長商量,決定在電影放映之前,讓同學們來一次試演。
那天,我們由家長帶著,早早趕到學校化妝。季老師耐心地給每一個孩子涂上紅臉蛋兒,紅嘴唇,再用細毛筆蘸上墨汁,把我們的眼睛描畫得黑黑的、大大的,每個畫完妝的孩子都會美滋滋地跑到家長面前,讓爸爸媽媽看,家長就說,畫得真好,這回,所有的孩子都變成雙眼皮兒啦!
天黑了,村民從四面八方趕來。合唱團也按部就班地在操場上排好隊形,上下四排,第一排和第三排是女生,第二排和第四排是男生。季老師示意我可以開始了,他把一個用亮光紙條纏得五顏六色的指揮棒遞給我,那是我見過的最好看最獨特的指揮棒。如果那一刻我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它們一定像星星一樣亮。
我從容鎮(zhèn)定地指揮著,我面對的除了合唱隊的同學,還有學校里的老師,我的親人,我的鄰居。我注意到他們仰臉看我這個小指揮時,眼里放射出的驚奇與喜愛。同學們的精神也都出奇地飽滿,歌聲是那樣的悅耳洪亮,整個村莊都被震顫了!
電影開演好長時間,村民們還對我們的演出贊不絕口。
六一匯演,我們學校也出人意料地獲得了全鎮(zhèn)小學組第二名。
3
這之后不久,傳來一個消息,說季老師要回城了。我們好久沒有在學校里見到他。沒有了季老師的學校,就沒有了歌聲與琴聲;沒有了季老師的學校,同學們像病了一樣,打不起精神。
王蘭是第一個準備了日記本要送給季老師的學生,她很權(quán)威地對班里的同學說,你們樂意買不買,反正季老師要走了,我爸說,送日記本最有意義了。于是,在同學們當中暗暗地掀起一股買日記本的熱潮。
今天看來,少年時代的我就已經(jīng)是一個極其重感情的人。季老師回城的消息,讓我的心一下子空了,所有日子積攢下來的光亮一下子熄滅了。我像大難來臨一樣難過。
我家院子后面是生產(chǎn)隊的養(yǎng)豬場,占地面積200多平方米,剛建起時還有不少記者來采訪拍照。我每天放學后,會一個人坐在養(yǎng)豬場高高的紅磚墻上,輕輕唱著從電影里學來的歌曲,有《映山紅》、有《赤腳醫(yī)生向陽花》,有時唱著唱著,不覺已經(jīng)淚流滿面。
4
學校里早已形成一種習慣,就是每天上午第二節(jié)課之后,同學們便要到操場上集合,做廣播體操,聽校長講話。
這天,我們跟往常一樣按班級和大小個兒站好了隊,突然發(fā)現(xiàn)季老師從辦公室走出來。隊列里有了小小的騷動,幾個女孩子還拍起了手。季老師站在校長旁邊,微笑著向同學們點頭。我的眼里一下子涌滿了淚水,我不知道季老師有沒有看見,我聽到自己的心歡樂得要唱出來!
季老師的回來,無形中擊穿了他要回城的謠言。我多么希望季老師能夠成為我們這里的人,永遠不要回到城里去。
解散后,同學們圍著季老師,問他到哪里去了。他說,去參加了一個學習班。王蘭拿出日記本說,我們以為你要走呢,你看,我還買了日記本送給你呢。
季老師在王蘭的頭上拍了一下,笑盈盈地說:謝謝你,王蘭。
我站在最外圍,靜靜地看著季老師,可他的眼睛并沒有看我一下。
王蘭又變成了那個開心的女孩兒,每天上課之前,嬌小的身影躍動在班級里。有時,她還可以跑到辦公室,甚至翻看季老師的抽屜。她回來后便神秘地說:她看到季老師女朋友的照片了,比電影上的春苗還漂亮!我真的好羨慕王蘭,她都可以看老師女朋友的照片了。
5
可我沒有想到,季老師會在又一次重大決定時,忽視了王蘭而選擇了我。一天,我被叫到辦公室,副校長和季老師一起找我談話,問我想不想學習樂器,季老師想利用業(yè)余時間培養(yǎng)兩個學生學習手風琴和木琴,手風琴已經(jīng)選定了五年級的一個男生,季老師想讓我學習木琴彈奏。季老師把我?guī)У侥厩俚募茏忧?,告訴我,這是剛從哈爾濱帶來的,他希望我能掌握它,將來對我會有好處。
我看著這個由木條拼接而成的像梯子一樣的東西,不知道它會發(fā)出怎樣的聲音。季老師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就拿出兩個小木勺一樣的東西,說這是琴錘,專門用來擊打木琴的。季老師用拇指和食指捏緊琴錘細長的柄,其它三個指頭自然托舉,然后用腕力輕輕地、顫悠悠地擊打著木琴,那個被我看作是木梯子的東西就發(fā)出了無比清脆悅耳的聲音。我抿著嘴笑了,老師說,你喜歡嗎?我點了點頭。老師又說,想學嗎?我一下子想到了王蘭,想她搶我喉片的樣子,想她嫉妒我的樣子,想她拉攏其他女孩子不理我的樣子。我便緊緊地閉著嘴,不再吭聲。
季老師沒有教我彈琴。
一天,放學時,騎著自行車的季老師追上我,在我身邊停下來。他沒有笑,也沒有責備我,更沒再提學習木琴的事,只是說,他從城里回來那天,聽見我坐在豬圈的磚墻上唱歌了。
6
季老師是在我們沒有一點察覺的時候走的,誰都沒聽說,連信息靈通的王蘭也不知道。據(jù)說,季老師考上了省里的一個專業(yè)文藝團體。
我最后一次見著季老師時,是他來我家借衣服。那天,我正在寫作業(yè),季老師來了,他非常有禮貌地跟我的父母和哥哥打招呼,然后說明了來意,他想借我三哥的軍裝,參加一次特別重要的考試。三哥的軍裝是在部隊里當兵的二哥送給他的,那雖然是三哥無比珍愛、引以自豪的衣服,可他還是痛快地借給了季老師。季老師從黃書包里拿出那件洗得干干凈凈的灰色滌卡制服,遞給我三哥,他說,三哥,不好意思,這幾天,你先穿這個吧。三哥說,不用,你們城里人的衣服,我們咋穿也不好看。季老師說,那就放這兒吧,你想穿的時候再穿。季老師臨出門時,走到我跟前,拍了一下我的頭,我的眼淚一下子又要跑出來。我跟在爸媽和三哥后邊送季老師出門,季老師走了很遠,還回頭沖著我們揮手。
季老師沒有回來,他的衣服在那一年就掛在我們家的墻上。每每家里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把那衣服穿在身上,還使勁地抽動著鼻子,想聞到季老師的味道。
兩年后,我上了初中,有了少女的初潮。我長大了。
二哥轉(zhuǎn)業(yè)回來又帶給三哥一套軍裝,可愛的三哥從來沒有提及季老師拿走的那件衣服。那件灰滌卡制服也被我悄悄收藏起來,直到今天。
7
青春期的我,突然萌生出強烈的渴望,想學習樂器。盡管我知道,這只能是一種空想而已。中學里,我很留意音樂老師,留意他們的琴聲,留意他們的歌聲,留意他們輔導(dǎo)的漂亮學生??稍谖胰蘸笠娺^的所有音樂老師中,沒有一個比得上季老師,他們?nèi)鄙偌纠蠋煹那逍悖`動,與溫文。
我家是一個有著十幾口人的大家庭,每天吃飯之前,母親會將一摞碗、一把筷子放到桌上。我基本上負責擺碗擺筷子。一天,我無意中拿起筷子在碗上輕輕敲打起來,那聲音突然迷住了我,我挨個敲打,辨別能夠按順序排列的有效音階——都、來、迷、發(fā)、掃……當我一個個排列出來的時候,心都激動得要跳出來。我跑到廚房,把家里的大碗小碗一股腦拿出來,擺在桌子上,找余下的拉音、西音和高音都。我癡迷地找著,我想等我找全了,就將這七個碗收藏起來,每天用它們敲擊出好聽的音樂,就像用木琴彈奏一樣。
可我來不及找全這七個音階,媽媽就將那些碗拿去盛飯盛菜了。家里就那么多的碗,哪還有多余的讓我拿來玩兒。
手里倒是有一雙屬于自己的筷子,可是,沒有那幾個能排列出音階的瓷碗,我的筷子也只能和我一樣,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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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筷子于我的意義依然有幾分特別,我從來不僅僅把它們當成夾取食物送到嘴里的工具。我覺得它們是可以發(fā)出美妙聲音的,它們完全可以比當下的用途更高雅,更高貴,更脫俗。
可是,筷子就是筷子,筷子要是脫了俗,那還有什么不能脫俗的。
我已人到中年,卻常常夢見筷子變成了細長白皙的十指,專門在潔白的琴鍵上滑動。我看不清那是怎樣的琴鍵,是鋼琴的,是手風琴的,還是我家那些排列有序的大大小小的瓷碗。
那雙筷子般細長的手,停在我夢里許多年,可我看到的僅僅是手。沒有面影,沒有體態(tài),沒有叮嚀。
什么都沒有,一如今生的我與癡愛的樂器,無緣無分。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