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兄：

驚悉噩耗，小弟心悸鼻酸，熱淚盈眶。

還記得2003年9月8日來信中的再次囑托嗎?您寫道：“在我的第二故鄉(xiāng)德州監(jiān)獄，你是我惟一的通信人了。想去山東，力不從心，希咱倆的關系(保持)到我見上帝為止?！蔽疑钪喂痰纳綎|情結，亦明了您1994年元月返回故鄉(xiāng)山西臨猗定居，既有回歸久違熱土的欣喜，又有對奉獻三十多年的第二故鄉(xiāng)的無限依戀。實在是一種無奈的兩難選擇。為了解除您的渴思，我一直遵照您臨別時的殷殷相囑，及時把德監(jiān)的變化及您數位摯友的相關信息用信函傳遞給您。您也總是把返鄉(xiāng)后的情況，您引以為榮的幾位公子的佳作來信介紹給我。書信來往成了我們日常生活中一樁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如今，長達十一年的高速信息通道，因您的不辭而別突然中斷，良師離去，益友化仙，頓使我?guī)と蝗羰?，茫茫然不知何為。日思夜想，反復考較，決定遵囑履行允諾，給您寫這最后一封信，相信三十年凝結成的深情厚誼能突破空間屏障。

還記得1975年7月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嗎?當我分配到供銷科被指定給您做搭檔時，老實講，尚未及而立之年心高氣傲的我，并未太過看重您這位身高不足一米七0，下唇、小腹微凸，長我二十幾歲的小老頭兒。是后來在我們形影不離的物資采購活動中，您恪盡職守的敬業(yè)精神，恰到好處的運作技巧深深地感動了我，讓我由衷地欽佩折服。當年國家實行計劃經濟，生產資料同生活資料一樣短缺，自然衍生成賣方市場。當年的采購員被行內喻為“三子”，即外出趕車像兔子，住下旅館像公子，催討采購像孫子。這“三子”之間無論從內在人格和外在形象上都存有巨大的反差。正是對您工作的悉心體察，才打消了我打退堂鼓的念頭。要知小弟自幼傲骨天成，學途一帆風順。小學畢業(yè)時，連保送國家管飯的師范都毅然拒絕，因師范畢業(yè)生不能再報考大學，而我的既定目標是上大學出國留洋，學成后造福國人(若不是命運多舛始遇“文革”，難說此愿不能成真)。您想這樣一個未嘗人世煙火為何物的莽撞青年，能甘心承受這種巨大的反差嗎?住旅館當不當公子倒也罷了，為了趕車練練快腿也不足抱怨，惟獨對當“孫子”實在憋氣得很。無論是對協(xié)作廠家供銷科室的眾神仙，還是倉庫保管大哥兄弟、老姐小妹們，一律得點頭哈腰低眉順眼賠笑臉兒，柔聲下氣苦口相求。時不時還要把自己本來不吸或者根本舍不得吸的三角九分錢一包的“兩撇胡”(大前門牌香煙)謙卑地敬上。為了討好掌管配件發(fā)放的當權者，甚至不惜送上自掏腰包購買的本地土特產。每逢此時，小弟心底常生是念：“奶奶個熊!有合同在，我需你供，天經地義，逞什么狗屁能，裝什么大頭蒜。若論才學心志，老子是你大爺的三次方!”事后我曾不以為然地問您：“摧眉折腰為底誰?”您總是彌勒佛似的笑哈哈地說：“小張啊，咱陪陪笑臉說幾句好話也掉不了什么，只要把貨給咱不就完事大吉了嗎?進了人家的門，咱就得裝孫子，出了大門咱還是咱，怎么大爺都成。”漸漸地從您的言說身教中，我終于領悟到人生本相，如今淪落凡塵，孫子、兒子、老子都得當當。這是人生角色的需要，既是角色，并非本我，哪能太認真太投入?逢場作戲而已。您在五濁惡世歷練成高超的生存技能，是人生舞臺上少見的大藝術家，小到能夠順利地完成各種職責任務；大到從容回避逾越長達80年人生激流的暗礁險灘，完美地到達彼岸。韓兄啊，您還有什么人生遺憾呢。

說到人生角色，小弟更欽佩您晚年扮演的家庭劇角色，居然會如此出類拔萃。

您曾在來信中告知，1994年元月您帶在籍德州的兩代四口人，返回山西，定居在二公子為您在臨猗縣購買的80多平方米的單元樓住宅中。五個月后，和您同庚共同為韓門養(yǎng)育六位男性傳人的結發(fā)賢妻，不幸患腦栓塞失語臥床?？梢娙松婵啵y以十全。自此您由在社會舞臺曾扮演過的“三子”角色，又改扮為家庭劇院的“三員”——護理員、炊事員、翻譯員。

淪落人道難免病苦。所謂病者，是指人身應具備的肢體、臟器、思維發(fā)生故障，導致功能殘缺。肢體臟器出現(xiàn)傷殘，以現(xiàn)代醫(yī)術多可治愈或補齊，惟思維故障最難愈補。一個人的肉體出了毛病，只要思維健全，還可以用語言文字表述日常生理心理的所需所求，使護理者聞觀了然，方便護理。惟思維——心智殘缺病人最難護理。病人不能用語言文字準確表述所欲，常陷護理者于無所適從之茫然中。且此類患者往往因病而一改常性，焦躁不安，無名之火時有所發(fā)?？梢哉f此病患者雖相為原相，質非前人矣。我從不懷疑您高超的廚藝，幾年的炊事工作中您練就了一手不凡的魯菜調藝，弟曾多次享用過；您的耐心弟亦深知；惟獨不知您對從未遇到過的難題，竟能如此悉心揣摩求解，且解得如此精到準確，堪稱一絕。您能從病人一音一動，乃至一個眼神表情中，準確地判斷出病人之所欲?？梢娔栽倿榉g員絕非妄言。正是因為您衣不解帶悉心護理，才使古稀之年罹病的嫂夫人又享受到長達八年真正相濡以沫的伉儷摯情。您創(chuàng)造了又一個人生奇跡，又一段可供千古流傳的美談。嫂夫人今生大幸遇您，絕無遺憾了。您今西歸，嫂夫人先靈有知，定會趕去相會，再續(xù)來生緣。

弟何嘗不想同您再結來生誼!

在世相處時您有感我太過耿忠率真，食古不化，曾多次勸誡我“靈活些”，返鄉(xiāng)后還不止一次來信要我讀讀《厚黑學》。今同您實說，弟雖盡知凡塵骯臟污穢，奈何本性純真，怎么也“靈活”不起來，更不想讀什么《厚黑學》。盡管我在人生舞臺上一路坎坷悲情失敗，然而卻從未向命運屈服過。完全可以說對于五濁惡世始終獨善其身不染一塵。不知何故，直覺常常告訴我，今生為人乃淪人凡塵。這就是我從2000年開始奮書《本緣》的初衷。

在書信來往中，我曾提及《本緣》中的情節(jié)，因全文草成后有待反復修改，沒能滿足您索要原稿的心愿。古人十年磨一劍，雪芹大師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尚未續(xù)全“紅樓”。弟本庸陋，一時乘興之作，何能草入我兄慧目?有個情節(jié)可以告訴您，在文中有以您為原型塑造成無私奉獻的“酒圣”。您本性嗜酒卻從無爛醉過，僅此一點就足以體察出您的人格之高、操守之純。在我們相處20多年間，記不清同您歡飲次數，也多次見您喝過量，但從未聽您酒后吐露半句臟話，更不要說任何越軌之舉。出過憨態(tài)，鬧過笑話兒，有過小牢騷，就是從無惡口、兩舌(撥弄是非)、妄語。蜀漢賢相諸葛亮在識人篇中曾有名言：“醉之以酒而觀其性。”一個人平時可以裝遜弄人，一當乙醇燒熔理智外衣就會原形畢露，裝瘋罵人者有之，殺盜、淫亂、胡為者有之。所以古賢者多有酒能亂性之說。同您相處中我方悟明此說并不確切，只有“酒不醉人，人自醉”才是真的。一個人原本真性純凈，喝得再怎么醉，哪怕是醉死也不會言行錯亂無狀。因為他本性里根本就沒有這些令人生厭的東西。那些天性本惡之流，即便終生不飲酒，也會在某種機緣促成下胡作非為，暴露惡性。《本緣》五圣

之一的“樂圣”是以何迎春兄為原型。您知道，何兄曾任北京某部隊后勤處長，依現(xiàn)行官位應屆正科職，轉業(yè)到德監(jiān)小廟卻降職屈居銷售科副科長。1993年實行警銜制因現(xiàn)職被授二級警督，而且一副到底，最后肩著兩個豆兒退休。他自己常說：“我當年的兵都當了師長杠上兩道四星，而我這個當年的處長，直到退休還是二道兩豆兒，找誰說理去?”別聽他常把“奶奶的乾坤顛倒了”掛在嘴邊，其實他內心里一點都不失衡。只要注意觀察他日常的言談舉止，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他是位人間少有的樂天派。十幾年間他一直把家屬留在北京，自己過著優(yōu)哉游哉的獨身生活。您知道九十年代后單位取消了公共食堂，何兄卻很少自己起火，早點一碗豆?jié){三根油條，中午晚上常常是門外“馬家包子鋪”一坐，廝熟的掌柜立刻就會端上三兩小籠包子一碗雞蛋湯。何兄吃完一抹嘴兒，同掌柜伙計們道聲“拜拜”，然后邁著八字步愜意成行，不成調兒的二黃搖板順口流淌。一路上碰到熟人，哪怕是家屬們抱的小小嬰兒，他都要打個招呼逗上一逗，但不管是打招呼，還是逗小孩兒，都不會中斷嗓中的哼唱。在我最敬佩的兩位樂天派朋友中，您突出“酒”，而何兄更突出“樂”，為此小弟才以您二位為原型，塑造成兩位同主人公和衷共濟的酒樂二圣。從你們身上我學得了與世無爭，與人無求，自尊、自強、自助、自立、自樂的人生正態(tài)。生于苦惡濁世，惟有這種誰也剝奪不去的樂天精神，才是離苦得樂的應持境界。如今您把業(yè)報肉身歸還給大地慈母，慧命薄酒地升人另一個空間維次，因您終生積德行善，弟敢斷言，即使您超脫不出六道輪回得大自在，來世也必得人天福報。

有件事情本想找適當機會告知您，如今只能一并道出。歷時四年構思《本緣》的過程中，我把自己寫“悟”了?！侗揪墶芳兿敌南胍茉?，我把五圣八真寫成持“宇宙能”創(chuàng)造環(huán)通大世界，始于造福地球人類及同一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的有益眾生，最終肩起造福宇宙萬類的一個無私奉獻群體。切切實實經歷了一番“心包太虛，周量塵沙”的心理歷程。進入這個全新的精神境界，通過對宇宙大空間先進生態(tài)基星的考察，我們產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共識：“原來地球是一顆‘貪星，而且是顆不知節(jié)制一味濫生的貪星。四千多萬個物種，生存方式往往是以同類或異類生命為食，生活資料的貧乏助長著眾生的貪欲。貪欲的無限膨脹必會導致同種或種類間無休止的爭戰(zhàn)，使地球上充滿血腥。曾經稱霸地球的恐龍家族整體滅絕是必然的，人類呢?癡愚得令人心寒，短短幾百年間，為了滿足自己那點物質享受就把個地球戳掘得遍體鱗傷。本來不多的幾架陸塊表面硬化日重，全不知地球同環(huán)繞的大氣層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過度人為破壞必然引起整個地球環(huán)境惡化?？蓱z又可氣的人類啊，怎能為滿足一時的貪欲而置先知先覺大德圣賢們的勸誡警告于不顧?若不覺悟猛醒，用不了多久，地球就會像淘汰恐龍一樣重換主流物種?！?/p>

您絕不會以為小弟的論斷為危言聳聽，我也本無意揭示這一事實真相，因為即便能享人壽逾兄，也只不過瞬間即沒的數十年哪。老實講我是太憐惜人類這個地球上的智能生物了。曾在《本緣》中借主人公千義之口勸誡那些不同群體的當權者們：立即自動銷毀擁有的核子、生化等同類相殘的武器，停止軍備競賽，把約占人類財富總量四分之一的軍費開支全部投入到新能源、新生存技藝的研發(fā)中去。人類的生存理念應該從強權競爭中徹底解脫出來，變強權掠奪為無私服務；改競爭為互惠互助。不但人類不同種族之間應該如是，就是對同一生態(tài)大環(huán)境中的異類朋友亦應一樣善待如手足。

您不會笑小弟太過多情，因為您在另一個多維空間里，俯視曾經居住過的地球上為私利而奔勞的蕓蕓同類，定會搖頭嘆惜，產生同感。

對于您的離去，我既不哭祭亦無悼文，哭悼皆凡夫俗舉，始悟者不為也。因為我明了，您把五蘊和合而成的業(yè)報肉身歸還生身之地，實際是一種脫蛻。就連尚在濁世為肉身拖累操勞的我，也再不會因人生遭際而動心了。這還得感謝您的二公子。去年為修改草成的《本緣》，我很想參閱佛家理念，向他索要一部《金剛經》，讀后令我心量眼界大開，經中至理妙義非常契合弟之心性。竟一發(fā)而不可收，接著又讀了《佛說十善業(yè)道經》、《地藏菩薩本愿經》、《觀無量壽經》、《往生論》等大量佛學經典。范仲淹夫子在《岳陽樓記》中，曾為找不到皈依的類群而大發(fā)慨嘆，他寫道：“惟斯人，吾誰與歸?”為《本緣》寫悟了的我，慶幸今生巧逢佛緣，知與誰歸。

略悟佛意之后，再回首幾十年間所作所為，猶如夜海行舟一味隨風逐浪，茫然癡愚得很。還記得1976年盛夏我們同游蓬萊時的情景嗎?站在仙閣之中，俯瞰渤海無涯碧浪，涼風拂面，胸懷頓開，竟順口謅吟：“當令水國千頃浪，滌盡人間萬里埃。”如今想來不禁自感可笑。小小一介貧寒書生，有什么資格喝令龍王御海水，滌蕩凡塵污穢。

看破了放下吧，人生這點所得連同這副業(yè)報肉身都是外物。您曾不止一次自豪地說過：“當了一輩子科員沒想到離休時享受副處級待遇?！泵吭聝汕Ф嘣氖找嬖钅笙策^望。信中多次自詡：“過著內地生活，享受著沿海地區(qū)待遇，月薪都超過了本地的縣太爺。”怎么樣，這次脫蛻帶走了一分錢嗎?錢這個東西本來就是人類造出來方便交換的商品符號，純系凡塵欲物，可惜欲界眾生無不迷之，甚至不惜身家性命為之辛苦為之憂，真真可憐憫者也。

“五七”之內您不會遠行，特致此函。待到新界之后望常用意念交流。

想您啊韓永仁兄!

弟張世忠

2005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