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斌
“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p>
“他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只是兩額上已經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
“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fā),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p>
處于彷徨期的魯迅,發(fā)表于1924年的《祝?!?,是他的小說集《彷徨》的代表作。文章主題分析似乎已形成了公論:塑造了一個受侮辱、受迫害的舊中國農村勞動婦女的典型形象,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禮教對勞動人民的精神摧殘。而對于祥林嫂形象的典型性,一般的教材分析過多的用階級分析法來剖析造成她屈辱生活和逐漸扭曲性格的社會根源,很少甚至不講祥林嫂人性本身的一些致命弱點,事實上,其悲劇的使然是這兩方面的相互作用。作為女人的祥林嫂,人性到底是什么?擁有了健全的體魄、奴隸般的馴服就是祥林嫂生活的全部嗎?不,祥林嫂是一個人,并且是一個女人,她也渴望女人所擁有的東西:為人妻,為人母。從文章看,她嫁了兩個丈夫,生了兒子阿毛,似乎該擁有的已經擁有了。其實不然,仔細探討,祥林嫂并不具備這種妻性和母性。
文章有三處對祥林嫂的外貌描寫,較直觀地展現了她人性的淪喪,其妻性、母性消失的過程。試看第一段文字“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倍叩哪挲g而身份卻是個寡婦,寡婦是新寡,是“春天沒了丈夫的”,且“兩頰還是紅的”,可見精力是旺盛的,這就給讀者留下了較大的想像空間:在那個時代,二十六七歲的祥林嫂想必已結婚多年了,因為其婆婆也不過“三十多歲”,那么祥林嫂與其第一位丈夫間的生活是怎樣的呢?相濡以沫,魚水之歡?貌合神離,名存實亡?作為女人,祥林嫂有七情六欲,追求愛情、追求性愛是必然的。然而這種愛情,她那死去的丈夫,想必沒能真正給她。試想:結婚數年,如果夫妻有情有義,又怎會沒有后代,特別是在那個“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年月,并且祥林嫂的生育能力是有目共睹的:與賀老六成親第二年就有兒子阿毛。我們姑且不去探究祥林嫂走進她第一任丈夫的家中的途徑,作為精力旺盛的女人,對于“性”的渴求是不言而喻的。第一任丈夫死去時,已經有十七八歲,按常理已經“成人”,而祥林嫂沒有孩子的事實,則不得不讓人承認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這位小丈夫要么身體殘疾,要么生理殘疾。總之,是失去了生育能力的“男人”,是生理健全、渴望為人妻、為人母的祥林嫂眼中的“行尸走肉”。這樣,擁有一個“小丈夫”,擁有一個“非男人”,祥林嫂的內心的苦痛是難以言說的,其追求愛情,渴望為人母的最起碼的人生需求則在她第一任丈夫那里徹底破滅了。再者,即使是祥林嫂有“紅杏出墻”念頭,即使是遇到了阿Q那樣的“開放性”角色,但在當時鼓吹“貞操”觀念,提倡“節(jié)烈”的年月里,在那個“三十多歲”的婆婆的監(jiān)視下,其妻性、母性也同樣會灰飛煙滅。
再來看帶著“累累心傷”的祥林嫂再次出現在魯四老爺家時的外貌描寫,“他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兩額上已經消失了血色,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的精神了。”時隔幾年的祥林嫂依然是“寡婦”,依然帶有某種無以言說的哀傷。短短的幾年,一定會讓祥林嫂刻骨銘心:又有了丈夫,有了所謂的“愛情”,即使自己曾有過反抗?!鞍?,你不知道他的力氣多大呀!”有了做母親的資格,有了兒子阿毛,時間雖短,祥林嫂似乎該得到的已經得到了,應該知足了:“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但仔細推敲,我們仍然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似乎有悖常理的事實:祥林嫂的妻性、母性仍是一個虛幻,仍是一個“病態(tài)”事實,仍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妻性、母性。其一,祥林嫂從人格上與賀老六是不平等的。拜堂是由“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擒著”,在新房里“還是罵”,即使如衛(wèi)婆子所說“她真是交了好運了”也只是祥林嫂無可奈何意義上的一種馴服,無異于人對牛馬的馴服。其妻性,從某種程度上是賀老六一廂情愿的發(fā)泄,即使是祥林嫂有某種配合,也只是生理上的本能反映,而非感情相悅基礎上的妻性;況且當賀老六死后,這種近似虛幻的妻性也一去不復返了。其二,祥林嫂與賀老六結合的產物阿毛,也只是不平等人格基礎上的畸形兒。沒有妻性前提下所產下的孩子,與今天“借腹生子”同出一轍,即便祥林嫂在阿毛上傾注再多母愛,都不可改變其“孽種”的身份,賀老六死后,祥林嫂對阿毛的疼愛,則是過多把阿毛看作是手中的“砝碼”,是能守住房子,得以安身的護身符,至于后來祥林嫂多次囈語般的“我真傻,真的”,更是對自己命運多劫的一種感嘆:“阿毛沒了,大伯收回房子,我將安身何處?”。
“哀莫大于心死”,對祥林嫂的第三次外貌描寫,則形象地展示了她的這種心死:“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敝庇^地宣告她所渴望的妻性、母性的喪失。沒有切身體驗真正的愛情,沒有真正承擔母愛的祥林嫂的再次到來,讓魯四老爺感到“不祥”,“祝?!弊匀皇禽啿簧线吜?。而柳媽有關“你將來到陰間去,那兩個死鬼還要爭”的論斷,則更讓祥林嫂恐怖,也讓讀者為之寒心,只有妻、母名份,而沒有妻、母實質的祥林嫂滿懷希望傾其所有捐了門檻后,又將如何呢?她本身則“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而四嬸的“你放著罷,祥林嫂”,則使祥林嫂“炮烙似的縮手,臉色變得灰黑”,且這種“灰黑”一直延續(xù)到她的死亡。捐過門檻,在祥林嫂看來,似乎已經能名正言順地為人妻、為人母了,而其“不祥”的本質則徹底擊毀了她的幼稚想法。而對于她的死,魯四老爺“謬種”論斷也似乎順理成章地為其命運劃上了個句號。
又一個“祝?!鄙涎萘?,在天地圣眾歆享牲醴和香煙,醉醺醺的空中蹣跚時,祥林嫂的魂魄也許正蜷縮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口中仍在喋喋不休:“我真傻,真的……”
(龍 斌,山東滕州實驗高級中學)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6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