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樂夫
沒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就是不出來。
我說的這人姓李,我不說他的全名是因為和他重名的人太多了,我們班級就有好幾個。擴招后重名的現(xiàn)象就是這么嚴重。
只聽到他的聲音,嗡嗡地傳出來:“這里面很好?!?/p>
其實我印象中依稀有這個人,他表現(xiàn)還不錯,可能有點靦腆吧。我真后悔,不該讓他去扮那個布偶,真的不該。大熱天的,這可是個受罪的活。我隨口說了李某的名字,當時我可能有點后悔,過后就忘了。起初一切都很好,幾天的籃球聯(lián)賽,場間啦啦隊穿著短裙上躥下跳,非常活潑;他扮的大布偶粗粗胖胖的,慢慢向前挪,顯得笨拙滑稽,身上鮮紅的橫幅上寫著:青春!動感!健康!活力!最后一天,他穿上厚厚的絨布道具,從工具間里走出來,到場上一邊招手,一邊緩慢地走著,兜了一圈又一圈,從一邊的攔板走到另一邊,再回來時,裁判吹了哨,比賽要開始了,他就慢慢地走回工具間,靜靜地坐在那里,再也不肯把那絨布道具脫掉。
我接到電話時正在開會,磕頭機一樣向每個老師表示了歉意。待我趕到看到那個大家伙時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火氣自然很大,斥責著讓他快出來?!斑@里面很好?!彼敲雌届o,就像去做客時,對待主人的寒暄一樣。之后我什么辦法都用盡了,他卻一直保持這樣的態(tài)度,沒有改變。
我拿他也沒什么辦法,現(xiàn)在的學生一個比一個厲害,不厲害的就脆弱,脆弱比厲害還可怕,稍有閃失,絕食、自殺什么的都來了。我叫來李老師,他是我們的輔導員。他自信而干練,父親的嚴肅、母親的慈祥、朋友的懇切、愛人的憐惜、匪徒的恐嚇……都使出來了,但一切仍是徒勞?!斑@里面很好”,布偶說。
看著李老師額上的汗水,我有點幸災(zāi)樂禍。李某藏匿的大布偶憨憨的,我甚至覺得它有點可愛。它那么笨大,比普通人高出一大塊,前胸上有三個開口,扮演者鉆進去,眼睛鼻子剛好對著那些口??凵厦兹椎拇竽X袋,腦袋上的面目早模糊了,只有一條下拗的弧線,像是嘴,應(yīng)該是個笑臉吧,木木地對著我們。
“叫保安來算了,把他……”我湊上去,李老師看到我,馬上整整衣領(lǐng),又裝作沒看見我。他清了場,和李某單獨談了幾分鐘,然后就讓我把李某——當然還有那個布偶——帶回我的寢室去,很堅決地指示:“減小影響,注意安全!照顧好他,千萬不能出事?!?/p>
輔導員的寢室都是單間的,也算一點優(yōu)厚的待遇吧。李某住下來后,外界似乎就不知道這件事了。只是我還不太習慣,平白多了這么一個怪物,晚上睡覺時,一睜眼,好像被關(guān)進動物園的籠子,要是背對著人,似乎能看見血盆大口里的獠牙,我甚至失眠了幾天。他不出來,也沒辦法,好在他也只是靜靜的,并不影響什么,如同個柜子或者石頭,漸漸的我就習慣了。李老師一直很緊張,擔心出自殺一類的事情,我倒覺得他不會自殺,他一直很沉著,不急不躁,而且胃口不錯,每天早晚都要兩個饅頭和一份丸子。問他噎不噎,他照例說:“不噎,這里面很好。”問他要不要換換花樣,他說:“不用,這樣很好。”夜里聽到他悶悶的鼾聲,如果不看那毛烘烘的樣子,還以為那是個襁褓中的嬰兒。
李老師找來他的一個室友,他們聊得很和氣,當然,他依舊話很少,主要是那個室友在說:“天真熱啊,去年好像沒這么熱……”
“嗯,是啊?!?/p>
“XX歌星出了新專輯,很不錯?!?/p>
他說:“呃,沒什么大變?!?/p>
“變了就沒人買了……XX的新片看了嗎?特技做得特別刺激。”
“哦,特技嘛,是那樣?!?/p>
“自習占座越來越難了,走了幾個教室都滿滿的,人太多了……”
“嗯,擴招了?!?/p>
“不光是自習,打飯、洗澡、交費,到處都和罐頭一樣……”
“呵呵,沒辦法。”
“電腦又染毒了,怎么殺也殺不凈,折騰了好幾天……”
“可不,麻煩?!?/p>
“臨班那個交際花又換男朋友了,這次這個很有錢,開著奔馳……”
“換了幾個了?!?/p>
“……”
“你出來吧……”
“這里面很好?!?/p>
提到實質(zhì)的話時,他還是很平和,雖然是拒絕的答案,也特別順理成章。
李老師又找來了一本正經(jīng)的團支書、語重心長的老班長,這些人都很講方法,說話都平易近人,沒有高調(diào),只是效果比起來變化不大,結(jié)尾仍是:“這里面很好?!蔽乙惶焯炻犗聛?,犯困得一見生人就哈欠連天。李老師發(fā)現(xiàn)我困倦的樣子,以為我是過于疲勞,高亢地說:“還是感情不深!找他女朋友來!說不定就是失戀了。”李老師這一提醒,似乎就很容易解決了,失戀的人總是會做些怪事,怎么就把這事情忘了呢?
我調(diào)查了一下,李某果真剛剛和女朋友分手?!熬褪锹铩!崩罾蠋熀茌p謔地說,“打蛇打七寸!”那個“打”字說得頑強,好像真的揮拳出去一樣。
可那女孩很忙,大四了都是這樣,考英語出國、考國家公務(wù)員、考專業(yè)等級證,這些都不行還要考研,又覺得也可能要工作,所以又投簡歷、補經(jīng)濟、補法律,還有其它時髦的課……當然不肯來。最終李老師下了決心,當即承諾給她一個什么校內(nèi)的獎項,金燦燦地夾在簡歷里。
誰想兩個人單獨進了房間就大吵起來,我們再進去時女孩臉紅紅的,語無倫次:“我從來沒那么想,你才那么想,你每次都那么想,所以以為我那么想,但我就是沒有這么想,你怎么知道我是那么想的,你憑什么想我是這么想……”
李某依舊平靜:“你不是那樣想的就好,我沒說你是那樣想的?!?/p>
女孩更憤怒:“你就是以為我是那么想的,你嘴上不說,我都知道你就是那樣想的,想我是那樣想的,我就是沒那樣想你還是那樣想,你那樣想就不對,你怎么能以為我也那樣想的呢,你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那樣想……”女孩子越來越憤怒,很快就泣不成聲了。
李某默默地似乎被壓倒了,但卻有“哼哼”的聲音從套子里傳出來。
李老師一個勁地安撫那女孩。李某還沒出來,眼前這個可別再想不開。好在她還算懂事,抽泣著說她都習慣了,從開始談戀愛兩個人就不斷地吵嘴,一見面就生氣。
事情陷入了僵局,李老師不停地嘆氣。他正當壯年,一直干練決絕,訓誰都一套一套的,可現(xiàn)在這樣子,他也黔驢技窮了。李某壓根沒注意這些,還是那樣有條不紊,吃飯、睡覺、上廁所都很有規(guī)律,每天的誤差不超過五分鐘。隔壁的研究生打游戲,CS的槍聲讓人感覺自己就是邱少云;窗外新宿舍樓的工地上熱火朝天,掘土機、攪拌機、切割機……震得墻上簌簌落灰,李某還是穩(wěn)穩(wěn)地打著鼾。什么也打攪不了他,好像他和這個世界沒什么關(guān)系。
“通知家長吧?!崩罾蠋熈暨z囑一樣沮喪。
聽說兒子出事,李某的父母好像天崩地裂,幸好他們都是有涵養(yǎng)的人,先是自責:“經(jīng)常通電話溝通啊,使勁鼓勵他、夸獎他,吃的用的每次都問到了,怎么會……”怎么會呢?這么好的兒子,如何如何聰明,如何如何懂事,如何如何聽話,初中高中一路得了多少獎狀,得了多少競賽第一……簡直像在念緊箍咒,然后話鋒一轉(zhuǎn):怎么把人交到學校就得了這怪毛??!好好的人到這兒才幾年怎么就這樣了……一路質(zhì)問,李老師幾乎下了跪,就是嘛,把一個活神仙,至少也是個未來的愛因斯坦搞瘋了,真是罪不可贖。
李某卻不愿意見父母一面。李老師和他談了很久,最終答應(yīng)互相退一步,打電話。李某自上了大學后和家里一直都是電話聯(lián)系,“這樣的方式也好,更像正常的樣子!”李老師滿懷信心,說到“正常”時,眼中簡直放了光。
我和李某在寢室,李老師和他父母在隔壁。家長們條理清晰、公正客觀地回顧了李某輝煌的歷史,總結(jié)出李某超人的理由,鼓勵李某繼續(xù)努力奮斗,展望李某繁花似錦的未來,他們說得熟練、事例生動、文采也好,像是經(jīng)過反復(fù)排練過的。然后就是擔憂,超人這樣被困在套子里,怎么能不擔心?餓不餓,有沒有加餐?加餐吃什么?對身體是不是有好處?有壞處用什么替代?食堂的飯菜好不好?不好就挑貴的買……天這么熱能不能睡好?睡不好用沒用電風扇?用電風扇有沒有不舒服?是熱傷風嗎?吃藥還是打針?藥好嗎?針里的抗生素是不是太多?有沒有因為是公費就沒有好藥?沒有好藥就要自費買好藥……這是個注重互動的家庭,問題連貫,判斷與簡答相結(jié)合,對方要集中注意力,關(guān)鍵是弄清題干,如果一路用肯定的“是”,或者否定的“不是”都會引出更多的話。
顯然,李某是訓練有素的老手,對于正反的問題對答如流,包括最后說到要他出來時,李某仍毫不猶豫:“這里面很好?!甭犕怖锞鸵黄班袜驮钡穆曇簦钅吃诖筇鬃永镞€是哼哼的,不知他在干什么。
既然他父母都來了,干脆把他揪出來算了。我向李老師建議??衫罾蠋煼穸宋遥叭f一他出來后自殺呢?你能整天看著他?這么大的人正是誰也管不著,卻誰都得對他負責的年紀,沒辦法啊,唉……”李某的父母來了后,他忙前忙后,頭上沾滿了皮屑和斷發(fā),汗?jié)n的味道從腋下散出來,蒼蠅在空中盤旋。相比之下李某雖然悶在套子里,景況似乎好得多,這個無色無味、無聲無息的東西似乎不存在。
我們調(diào)查了李某以前生活的每個角落,發(fā)現(xiàn)他簡直就是一個各色人的平均值,身高、體重、成績、飯量、作息時間、興趣愛好……他的各種表格也毫無價值,沒有任何特色,自評一類全都是千篇一律的搪塞之詞:香港回歸時歡呼雀躍,洪災(zāi)爆發(fā)時頓足捶胸等等。似乎什么地方都有他,又都不確定是不是他。
“可能是吧……不,好像不是,上次那個……咦,上次是不是他,應(yīng)該是吧,但……似乎不太像啊,要是的話,怎么會……哦,不是,對,不是……不過,不是的話,又……唉,記不得了,真的。”
這些話模棱兩可,整理起來像破譯密碼。很多副詞的重復(fù)和疊加,加上一串串嘆詞和無法描述的聲音,搞得我和李老師迷迷糊糊。就在李老師快絕望時,終于聽到這樣一條消息:在球場歡慶時,李某曾經(jīng)看了啦啦隊一個女生一眼。透露這情況的就是那個女生,舞蹈特招生,她對李某很不滿,說李某色迷迷地盯著他。
李老師和那女孩單獨談了很久。女孩很不情愿,李老師險些喊出來:“他不出套子能干什么?不管怎樣都要讓他出來,哪怕……他一出來我們照了相就按住他!”李老師又拿出最優(yōu)厚的條件,算她一學期代表學校交流演出,意味著她一學期的課都能免修,什么頭痛的科目都不用管了!可那女孩一直有點不滿。
“真討厭,你那老師怎么老色迷迷地盯著我?”行動前,她穿著啦啦隊很短的裙子,偷偷向我抱怨。我附和著,拿著相機躲起來。
李老師把沒收的色情光盤拷貝到我的電腦上,音量開得很大,不久我寢室的門被撞開了。那個大布偶迅猛地撲到女孩身上,一把將女孩扛起來,沖出了大樓?!安恍校“?!不行!攔住他!攔??!”女孩聲嘶力竭,不住踢打著。
李某健步如飛,憔悴的李老師和我被落在后面。在校園主干道上,李某把半裸的女孩放下,對著她笨笨地蹦了幾下,要她像啦啦隊一樣跳舞。女孩早就懵了。此刻,周圍好像炸了鍋,遠近的學生都瘋了,自行車稀里嘩啦撞了一片,人們橫七豎八,還頻頻向四周的人揮手,兜了一圈又一圈,身上“青春!健康!動感!活力!”的綢帶在陽光下很燦爛地閃著光。
后來李某就出來了。那天房間里靜靜的,他站起來,摘掉頭套,慢慢跨出來,推開門就消失在走廊里。我回過神來,追他到了門外,只看見很多人,就問他們見到李某沒有,別人問我李某是誰?長什么樣?我支支吾吾的,手空空地比劃著,“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送你去醫(yī)院……”別人很關(guān)切地問。
我守著空空的套子,忽然有點遺憾,也有點好奇,這里面究竟怎么好?就鉆了進去。這時李老師來了,他跪下來哀求我,訴說著自己已經(jīng)衰老,快要死去了,那以淚洗面的樣子簡直不像個男人了。嘿嘿,他還以為我是套子里的李某呢。我靜靜地不做聲,看他狼狽的樣子,竟然有點自得。接下來也許又有很多熱鬧的事情,我的生活就不一樣了。想到這兒,我有點陶醉……我就那樣長久停留在套子里,李某的回歸和我的消失似乎都沒人知道。想起這些,我會發(fā)出哼哼的聲音,腦海里是布偶臉上殘余的半道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