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曉雯
周末的中央廣場,沒有風,只有太陽,放風箏的人被烤紅了臉,拖著懶洋洋的風箏一路小跑,風箏偶爾發(fā)善心,稍微往天上揚了揚,他們就歡呼聲一片。商販們揣著黑皮包,把自制的工藝品硬往游人懷里塞,或者戴起花花綠綠的小丑面具逗弄孩童,或者吆喝著,冷不丁在你面前吹出一串肥皂泡。所有人看起來都沒理由地高興,跑著跳著,喂著鴿子,購買著那些他們即將隨手扔掉的小東西。
長椅上坐的多是情侶,以各種意想不到的姿勢擰在一起,他們是真正不怕熱的人。老楊問我走不走,我搖頭,他說:“我先回去做飯?!比缓罅嘀芰洗呦虻罔F站。那里面是兩副深藍色的絨線馬桶墊圈。他的背影時隱時現(xiàn),停下幾次,從袋里掏出紙巾擦汗。我感覺像在很遠的地方,望著自己的一只手,或者一條腿。
一個面孔黑乎乎的賣花女孩跑過,我叫住她,買下一枝紅玫瑰。花兒有點蔫了,裹在灰蒙蒙的透明塑料套里。我將它插進手提包。
拉包鏈時,忽聽有人喊:“秦小芳。”
我抬頭。那人又叫了一聲:“芳芳?!?/p>
一個瘦長男人,全套耐克運動裝,別了腰包,戴了棒球帽,正前方白色的一鉤非常醒目。
“你是……”有點面熟。
“不認識啦,我是沈忠強?!?/p>
“噢,對,沈忠強,好久不見?!?/p>
“芳芳,你一點沒變。”他看起來有點興奮。
“嗯,多謝?!蔽艺酒鹕恚砹艘幌卵澩?。
“你在干什么呢?”沈忠強靠近我。我們不知不覺走起來。
“不干什么,隨便逛逛。你呢?”
“我也不干什么,隨便逛逛,”他注視著我,“一起吃飯怎么樣?”
“可以啊。”我說。為什么不呢?
“咦?”他突然指指我包里露出的半截玫瑰,“老公送的?”
“不是,不……還沒老公?!比鐾曛e,一低頭,看到自己搭住包帶的手,一枚小鉆戒在無名指上閃閃發(fā)光。
他打了個響指:“OK,還是不結婚好,像我被套牢的,就慘了?!?/p>
“哪里的話?!蔽夜緡佒鴴吡艘谎?,他的手插在褲袋里。
他問我是否吃過泰國菜,我說沒有。他攔了一輛的,說帶我去嘗鮮。
泰國菜花花綠綠的,卻不可口。菜肴太酸辣,芒果香飯又太膩。還有什么“一見鐘情”的冰鎮(zhèn)飲料,把我從頭到腳涼了個透。但我顯得津津有味,沈忠強問味道如何,我滿腮幫子的飯,口齒含糊地笑道:“好吃,好吃。”
沈忠強告訴我,這里的泰國菜是全市最Top的,而泰國菜又是目前最In的cuisine。
我問“cuisine”是什么意思,他歉意地笑笑:“sorry,我習慣這樣說話了,你不介意吧?”
我搖頭表示不介意。
他說他剛從美國回來一年多,在Harvard念了MBA,現(xiàn)在某大公司做CEO。他老婆這兩天去Hongkong購物了,他難得休假,出來散步,與我邂逅。
“這大概就是他們說的緣分吧?!彼ζ饋怼?/p>
我搖著手里的“一見鐘情”,面上的奶沫喝完了,剩下的半杯綠水晃個不停,體積縮小了的冰塊互相碰撞著,玻璃杯壁滲出很多冷“汗”,在桌上流成一大片水印。
飯畢,服務員拿來賬單:“先生,總共五百八十九元?!?/p>
他付了錢,低聲在我耳邊說:“國人總是這么沒禮貌,直接報價錢,會讓人很難堪的?!?/p>
從飯店出來,沈忠強又拉我逛馬路。我想到了老楊,取出手機,遲疑一下,轉念關機。他注視著我把那個淺黑色的笨家伙拿進拿出,它腦袋上還拖著一長根天線。老楊前年的結婚紀念禮物。
我笑了笑:“收到一個天氣預報?!?/p>
“That's OK。”沈忠強做出一個洞穿我的表情。
我有點尷尬,肚子也來湊熱鬧,一股一股地脹著冷氣。
“印象里你不是這樣的?!彼f。
“我是哪樣的?”
“比現(xiàn)在更活潑?!彼[了瞇眼。
“印象里你也不是這樣的。”
“噢?印象里我是哪樣的?”
“那時你穿一身破破爛爛的牛仔衣……”
“窮學生嘛。”
“煙抽得厲害?!?/p>
“Oh,God,那東西,早戒了?!?/p>
“你們的樂隊叫什么名字……呼嘯的狼?你說要像‘唐朝那樣唱紅全中國……”
“別提了,老土的事情,”他自嘲地撇撇嘴,“你怎么知道我的話?”
“聽說的。那時留意你的女生很多?!?/p>
他回過頭曖昧一笑:“說老實話,你留意過我嗎?”
“當然,”我也笑,“豈止留意,還寫過情書呢?!?/p>
“真的嗎?我怎么沒印象?”他輕摟我的肩,晃了兩晃又放開,“不過,給我寫信的女孩挺多的。”
我們飛速地對視一眼,繼續(xù)向前。
路過一家大花店時,他停住說:“你等一下?!?/p>
“店已經關了。”
他神秘地搖搖手,上去敲玻璃窗。有人開門,他鉆進黑乎乎的房間,捧出一大束花。
“這兒的老板是我朋友,我常來買花?!?/p>
“送給太太?”我邊問邊接過花。
新鮮的紅玫瑰,香氣里有股膩人的甜。
“誰這么老土,還送花給太太?玫瑰花嘛,總是送給girlfriend的,”他拿出手機看時間,“去泡吧如何?差不多十點,夜生活剛開始。讓我們好好Happy一下!”
花束把視線遮住了,步子有些搖晃。我撫弄著淡紫色的花帶,心想可以用它裝飾鏡框。沈忠強一邊留意路上車輛,一邊繼續(xù)交代個人情況:他很受董事長器重,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在近郊有別墅,惟一的不足是工作壓力太大。
“你有空可以來別墅玩,”他心不在焉地說著,突然大罵起來,“Shit,過去了幾十輛,居然沒一輛空車。早知道就開車出來了。我回國后買了奔馳,今天不巧送去保養(yǎng)了?!?/p>
到酒吧街時,夜生活果然剛剛開始。衣著光鮮的男女從路口匯過來,三三兩兩地站著,走著,說笑著。沈忠強拉我穿過人群,鉆進一間,在過道寄了包,讓吧臺服務員暫時保管鮮花,然后找個幽暗的角落坐下。
酒水單全是洋文,他給自己點了一杯雞尾酒,又替我點了一杯一樣的。音樂太吵,我們索性不說話,默默啜著糖水似的酒。他的手臂自然而然環(huán)過來。雞尾酒給人以輕快的暈旋感,仿佛整個世界在跳華爾滋,很多雙微小的腳,在我后腦勺上“嘭嘭”擊打著節(jié)奏。泰國飯是甜的,玫瑰花是甜的,雞尾酒也是甜的,甚至音樂、夜色,全都漾出一絲絲的甜。
客人逐漸增多,靠近吧臺的空地微微凹下,形成一片舞池。陸續(xù)有人進去跳舞。沈忠強起身邀請我。我慌忙搖頭,他將我整個抱住,輕輕搖晃。我遲疑地抓住他的手,滑向舞池。
正在放電子音樂,節(jié)奏輕佻單調。身邊擠著七八個年輕人,圍作一堆,緊閉雙眼,飛速搖晃他們的腦袋。女孩穿吊帶衫、緊身衣,或者亮閃閃的肚兜,她們的頭發(fā)五彩繽紛。我脫掉牛仔外套,短袖T恤把我裹得有點胖,短發(fā)也燙得過于溫和,我把它弄亂了松開。
沒蹦三兩下,就熱得出汗。我不停差沈忠強去買飲料,他遞上各式各樣的雞尾酒。我們站在舞池邊喝,喝完沈忠強去還杯子,我繼續(xù)跳舞,很快微醺。沈忠強貼近來,把雙手叉到我的頭發(fā)里,在旋轉的燈光下凝視我。
“你真年輕!”他大聲說。
他也搖搖晃晃了,出汗后身上有股很淡的酸味。
“快去買酒,我渴死了!”我朝后一晃,他的手離開了我的腦袋。
“你喝得太多,快醉了?!?/p>
“誰說我醉,聽著,給你猜謎語:什么人一輩子不看醫(yī)生?”
“誰?健康人?鐵人?身體好的人?”他胡猜了幾個,笑起來。
“告訴你,瞎子不看醫(yī)生!”
DJ玩起變奏,把我的聲音淹沒了。我不知沈忠強聽清答案沒,不用管這些,我又催他買酒。他去了。
他一離開,就有人到我面前說:“你舞跳得真好!”
來人湊得很近,我聽清了夸獎。這是個剃平頭的小青年,穿緊身汗衫和有反光的皮長褲,看起來像同性戀。但他不是同性戀,我從他的眼神確認了這點。
沈忠強端著酒回來,見有男人粘著我說話,把我拉到一邊。我接過杯子一飲而盡,酒汁順著嘴角淌下,我用汗涔涔的胳膊擦了擦。
沈忠強去還杯子時,平頭又湊過來:“他是你男朋友?”
我搖頭。
“那太好了?!?/p>
“為什么太好了?”
平頭笑笑:“你喝醉了。”
“我沒醉,為什么太好了?”
平頭又笑:“能給我個電話嗎?”
“能,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干嗎這么愛笑?”
平頭剛想回答,沈忠強走過來,把我拖出去:“休息一下吧。”
“行,咱們帶上他?!蔽抑钢筋^說。
換了酒吧。沈忠強話明顯少了,平頭成為主角,喋喋不休地介紹自己。他是北京人,做平面設計,出差到上海,明天下午就回,今天同伴外出辦事,他一人無聊,來酒吧尋開心。
我聽著他說話,不停地傻笑。我想我有點醉了,但不厲害。這樣挺好,是我最喜歡的狀態(tài),你可以干任何想干的事情,別人都會寬容你。
飲料上來,又是酒。兩個男人爭著付錢,服務員是個瘦瘦的女孩,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爭了一會兒,平頭說:“好吧,你來?!彼砚n票放回皮夾,把皮夾塞回屁股后面的口袋。
沈忠強道:“我只付芳芳的錢,你的自己買單?!?/p>
我有點吃驚,可臉部肌肉被酒精麻木了,做不出吃驚的表情,于是又傻笑一番。平頭聳聳肩,重新掏出錢包。
“你叫芳芳?”他問,“多好聽的名字?!?/p>
“一點不好聽,每個女人都叫芳芳?!?/p>
“芳芳,芳芳?!逼筋^念叨著,又笑了。
沈忠強孵在沙發(fā)里,直直地盯著他。
“告訴我,你干嗎這么愛笑?”我的舌頭有點大,雞尾酒的后勁很猛。
“你也很愛笑啊,”平頭說,“你的電話多少?”
“為什么不聊點有意義的話題?”沈忠強冷冷地插嘴。
“對了,忘記介紹,這位是我大學的同班同學,沈忠強,哈佛MBA?!?/p>
“噢,海龜派,”平頭仔細瞧了一眼,“聽說現(xiàn)在海龜派不好找工作?!?/p>
“他是CEO?!?/p>
平頭嘿嘿一聲:“滿大街都是呢。一磚頭掉下來,砸死三個CEO?!?/p>
我又傻笑。我知道不該笑,沈忠強看起來很不高興。這關我屁事?對面桌子有個女孩獨自坐著,不時好奇地瞅我們一眼。
“嘿,小妹妹,過來和我們玩?!蔽野l(fā)出邀請。
她頓了頓,沒有動。
“過來吧,我們不是壞人?!逼筋^朝她招手。
她拿起桌上的果汁和一本時尚雜志,走過來,在我和沈忠強之間坐下。圓臉蛋,馬尾辮,學生模樣,一雙肉乎乎的手,局促地敲著玻璃杯壁。她坐得不安穩(wěn),半個屁股在沙發(fā)外。
我拍拍她:“你長得很像我一個朋友。我最好的朋友,在美國讀書,最近剛剛流產,割腕自殺過一次,目前在做心理治療?!?/p>
學生妹的臉色有點難看,囁嚅了一下,不知如何接口。
“芳芳,你醉了?!鄙蛑覐姷馈?/p>
“我沒醉,別管我。我們坐在這里,不就該胡說八道找樂子嗎?那時我們常常半夜到中央廣場玩‘貼大餅,你們知道這個游戲嗎?張思悅考了三次GRE,法國臭男人甩了她,”我拉過學生妹,“你叫什么名字?”
“張芹?!?/p>
“張芹,好極了?!蔽艺f。
張芹被我摟得不自在,假裝要把桌上的雜志放端正,側身逃脫我的手臂。
“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男朋友呢?”
“我沒男朋友。媽媽不讓我交男朋友。我剛考完試,覺得很悶,自己出來玩玩?!?/p>
“你應該找個男朋友,”平頭嬉皮笑臉的,“像我這樣年長一點的比較合適?!?/p>
“你算年長嗎?”我不屑道,“快叫我大姐?!?/p>
“大姐?!逼筋^果然叫了一聲,癱到沙發(fā)里,笑瞇瞇地瞅著我。
我轉頭對張芹說:“別聽他的。年輕時好好讀書,讀完書找個規(guī)矩的男孩結婚。真的,你會很幸福的?!?/p>
“年紀輕時應該玩一下,不然會很沒勁?!逼筋^唱反調。
“My God,你們在討論什么,看人家小姑娘嚇的,”沈忠強說,“沒意思?!?/p>
“那我們做點有意思的游戲吧,海龜派?!逼筋^目夾目夾眼。
游戲是這樣的:將蘸水的紙巾蒙在杯口上,正中放一枚一元硬幣,每人輪流用煙頭在紙上燙洞,直到燒的洞把硬幣弄掉下去,他/她就得回答其他人的提問。如果拒絕回答,就必須向我們任意指定的陌生人獻花。
平頭拿出“555”香煙,問我們抽不抽。我要了一支,張芹想了想,也要了一支。沈忠強厭惡地擺手。
“來吧,別假正經了,這點尼古丁,死不了人的?!蔽覉猿诌f給他煙。
他只能接下,把煙放在飲料杯旁。
我們開始游戲。輪了三四圈,紙巾燒得絲絲縷縷,硬幣依然懸而未落。我捏著煙頭,猛吸一口,讓它保持燃燒,然后找準一個點,戳下去。硬幣啪地掉到杯底。
平頭拍起手來:“回答問題,回答問題?!?/p>
“回答就回答。”
“你最喜歡什么東西?”平頭問。
“這太寬泛了……讓我想想……曾經喜歡甜食,可以一份接一份,不停吃下去?,F(xiàn)在胃不好,牙也蛀掉幾顆,對什么都提不起勁。”
“這么消極?總能說出一兩樣吧?!?/p>
“如果生活里真有什么值得喜歡的東西,我們還坐在這兒瞎扯干嗎?”我高聲道。
“大姐,您真高深!”平頭夸張地拍打沙發(fā)扶手。
沈忠強白了他一眼,接著發(fā)問:“芳芳,令你最難忘的人是誰?”
“當然是亞明。以前一起‘貼大餅的,我們是一伙人,很鐵很鐵的一伙人——曾經。你們知道嗎,他是同性戀。”
“Oh, it's a pity,”沈忠強說,“不過,還有很多好男人的。”
“比如你”,我指著沈忠強,對平頭和張芹說,“我曾經暗戀他?!?/p>
“暗戀他?”平頭吐吐舌頭。
“別大驚小怪的,讓人家小姑娘問。”我說。
張芹怯怯道:“大姐姐,我問的可能與你無關?!?/p>
“沒事,沒事?!?/p>
“你認為我該找男朋友嗎?我讀工科,學業(yè)太重,平時沒人講話,也沒人理解我。”
“你談過戀愛嗎?”
“怎么講呢……確切說,我不知道他算不算男朋友。我們一起吃過飯,看過電影?!?/p>
“聽著,”我說,“男人是狗屎,記住這一點,永遠別對他們有幻想?!?/p>
“怎么啦,深仇大恨似的?!逼筋^說。他已經要了三瓶啤酒,整張臉紅彤彤的。
“我有過很多男朋友?!蔽颐凸嗔艘豢诰疲硪饣鹚频赝蟻?。
張芹瞪圓眼睛。
平頭笑了:“真的嗎?你還是很純情的。”
沈忠強皺緊眉頭:“芳芳,你醉了?!?/p>
“太沒勁了,只會說‘你醉了你醉了,以前你不是這樣的?!蔽叶⒅蛑覐?,他的臉模模糊糊。
“不過我真有點醉了。我有一個朋友是作家,她叫亮亮……”
“等等,是‘明亮的‘亮嗎?我知道她,”張芹興奮地插話,“她長得很漂亮。”
“天知道她有多丑,老是單相思,還在書里幻想和亞明做愛呢。和同性戀做愛,哈哈,‘丑女多作怪?!?/p>
“照片挺好看的呀。”張芹心有不甘。
我擺擺手,不想糾纏這個問題:“其實她為什么不像我這樣,唱唱卡拉OK跳跳舞呢?她需要發(fā)泄,而不是寫東西。寫東西太容易,比如我現(xiàn)在醉了,就能編一大堆故事。是的,回去就寫,第一本書是:女主人公如花似玉,可惜沒人疼愛,隨便嫁了個不起眼的男人……”
“等等,靚女怎會沒人疼愛?”平頭道。
“就是沒人疼愛,”我睨視他,“后來嫁了她喜歡的男人,住很大的房子,吃越南菜泰國菜非洲菜爪哇菜,”我換了一口氣,“結婚紀念日時,他們出去逛街,買漂亮的高跟鞋。后來,長得很丑的美女作家出現(xiàn)了,戳穿他是同性戀,于是女主人公就,就……”
他們靜靜地看著我,臉是扁圓的,像三只栽在沙發(fā)里的土豆。我突然“哇”地哭起來。
“別哭,別哭,你會成為好作家的!”平頭掐掉手里的煙,向我探出身子。
沈忠強隔著張芹,伸手在我胳膊上捋了兩下。張芹遞來一張紙巾。我毫不客氣地擤了兩把鼻涕。我說過,在喝醉的時候,每個人都對你很寬容。
“我要給老公打電話?!蔽覐陌锶〕鍪謾C。顫巍巍地抓不穩(wěn),半天沒按下一個鍵。
“別打了,多掃興?!逼筋^一把奪過手機。
我任他搶去,隔了好幾只玻璃杯,瞄著我那黑乎乎的笨家伙。
稍微平靜后,第二輪游戲開始。硬幣又在我手里掉下去。
“又是你,”平頭從桌對面探手敲我一記頭撻,“是不是故意的?。俊?/p>
“這回我先提問,”沈忠強說,“你最想要什么禮物?”
“這和我剛才問的有點像?!逼筋^道。
“沒你的事。”沈忠強把手頭的“555”香煙擲進煙灰缸。煙沒點燃過,但被桌上的水弄濕了。
“我最想要的禮物是……嗯,是一只馬桶圈?!?/p>
所有人都笑起來,我反而嚴肅了:“別笑,用處可大呢。知道有什么用嗎?如果你生了痔瘡,疼得坐不了,可以把它墊在椅子上。如果嫌塑料圈太冷太硬,就再買一只絨制墊套。今天結婚紀念日,老公就送了這個,說玫瑰花不實惠。他腰里全是層層疊疊的肉,卻總愛把衣擺束在褲子里。”
張芹咧了咧嘴。
“小姑娘,你不相信?這是真的。人總要生痔瘡、癤子、老人斑……當你老的時候,身上會長出各種丑東西。我也老了,胸都下垂了。”
張芹臉一紅。
“這沒什么的,”我咕噥道,“人總要老的?!?/p>
“我的好大姐,你一點都不老,瞧這皮膚水靈的,”平頭夸了夸我,然后提問,“如果你必須選一個情人,會選他,還是選我?”他指指沈忠強,又指指自己。
沈忠強被他指住,愣了一愣。我像是沒聽見這話,俯身去夠手機。平頭想阻止,我拍開他的手:“討厭,我要給老公打電話?!?/p>
我迷迷糊糊地對著手機半天,終于找準開機鍵。手機一打開,鈴聲馬上響起。
“秦小芳,你在哪里?”
“我在酒吧,我很想你。”我大聲嚷嚷。
老楊說了幾句玩得開心,早點回家之類的,聽不大清,周圍太吵了。但我知道,老楊大致講的這些,他總是這樣。我應了兩聲,還想說什么,發(fā)現(xiàn)電話已掛斷。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逼筋^說。他不笑了,略顯出沒意思的表情。
“游戲不好玩了,是嗎?”我問。
驀地很安靜,大家同時不說話。我走到對面沙發(fā)邊,從沈忠強送我的玫瑰花里抽出一枝,朝靠窗的一個老頭走去。他在那里獨坐許久,挺刮的黑禮帽下,露出半圈白頭發(fā)。他一手握著酒杯,一手夾著熄滅了的雪茄,正扭頭看著窗外。
我把花遞過去時,他轉過臉來。居然是位男裝的老太太,沖我笑時,露出一口雪白的好牙。
我提出要走。張芹早已哈欠連連,兩個男人也意趣索然。大家各自拿好東西。平頭提出送張芹回去,張芹扭捏了半天。他們叫了車,張芹先進去,平頭暗暗向我做個“OK”的手勢,也一骨碌鉆進車。
我和沈忠強一車,我向司機報了路名。我倆沉默。沈忠強一直看著窗外,忽然回頭對我說:“你干嗎騙我說沒結婚?”
“那么,你為什么結了婚不戴戒指?”
他的手正搭在窗沿上,面孔被街燈照得斑駁,有點像舊電影里走出來的男主人公,帽檐在顴骨上制造出一大片陰影。
“不熱嗎?把帽子脫掉吧?!蔽艺f。
他猶豫一下,摘掉帽子。他的頭發(fā)稀疏了,腦門亮堂堂的。
“看清真相了,是吧?”他苦笑。
“很好,這很好?!蔽也溥^去,吻吻他禿了的前額。
他反身抱住我,想親我嘴,我推開他。他有些失望,一路無話。午夜的道路空空蕩蕩,出租車很快到我家的弄堂口,停了下來。
我看著沈忠強微笑,他突然拉住我的手,緩緩道:“我老婆和我離婚了,上星期剛辦掉的,”一字一頓,仿佛背臺詞,“她說我庸俗,所以愛上別人。我能給的,都給她了。我這么優(yōu)秀的人……你說,你們女人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還在微笑,仿佛可以一直這么笑下去。酒勁在慢慢退去,讓人感覺舒服,血液溫柔地敲擊著血管壁,似潮水一波又一波。
天空的顏色不均勻,一處黑的,一處又泛起莫名其妙的白。遠遠望去,我家還亮著燈,是廚房的燈。
廁所太小,不能沖淋。我們總在廚房里洗腳。老楊燒熱水,他先用掉半壺,洗了上床,然后我洗,倒掉臟水,沖凈腳盆,放好水壺,也上床去。老楊聽到我的倒水聲,就在里間喊:“把廚房的燈關上?!蔽覀兯翱匆粫旱?,覺得困了,就關掉燈,互道晚安,別過屁股各睡各的。
我推開門,馬上感覺屋里的溫熱,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足冰涼。廚房的門正對客廳,橘紅的燈光照出鞋柜,門把,飲水機。我把鑰匙和包往鞋柜上一扔,到飲水機前喝水。加熱功能還開著,一杯暖水下肚,我好受些了。
“把廚房的燈關上?!崩蠗钤诶镩g說。他聲音平淡,仿佛剛剛洗了腳,躺進被窩,打開電視,等我進去。
“噢?!蔽蚁驈N房走去。
廚房的桌上,有炒菠菜,咖哩雞,油豆腐粉絲湯。老楊愛用大碗大盆。湯幾乎沒動,兩碗菜各被吃掉一個角,這角是用勺子規(guī)規(guī)整整挖去的,其余部分還像剛燒好了端出來。
我去關燈,在灶旁發(fā)現(xiàn)一只包裝香艷的大盒子,打開一看,是淺黃色的奶油蛋糕,裱著四個文不對題的紅字:“生日快樂”。也許受了顛簸,“快樂”二字撞在盒蓋頂上,糊掉了。
我站在灶前看了一會兒,刮起盒蓋上的“快樂”來吃,準備去關廚房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