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毅
馬拉麗是街市口農(nóng)貿(mào)菜市場擺攤賣豆腐的女孩。說她是女孩不大準確,因她一年前已嫁給了賣豆腐的二黑做老婆。在此之前,她原打算念上三年高中狠下功夫發(fā)奮去考大學的,那是她從小的夢想。但事與愿違,老天爺卻讓她中途退學嫁了人,嫁給賣豆腐的二黑,從此天天聞著豆腥味兒賣豆腐。老天真是不公平啊,馬拉麗在一番感嘆后,只能接受這個事實。在顧客不多時,她喜歡哼唱幾句歌兒來打發(fā)時光。
馬麗拉歌兒唱得不算難聽,平時最愛唱的就是那首《青藏高原》。站在賣豆腐的攤兒前,模仿那個據(jù)說是因為看破紅塵又出家到美國當了尼姑的歌星李娜的腔調(diào)唱,她那沙啞的嗓子悠揚起來時,稍稍有些走調(diào),唱著唱著,就有人來買豆腐了。嗨,別唱了,割上二斤豆腐。歌聲就戛然停頓下來,就開始割豆腐,就麻利地給人稱豆腐、收錢。大約二三分鐘后,歌聲又起:“咿呀,咿咿……”找調(diào),找準了調(diào)就接著唱。
馬拉麗在街市口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里賣豆腐,她的攤位上也擺了豆芽和莜面魚魚、涼粉、涼皮,也擺了豆腐干、五香干、醬干什么的,但最好賣的還是她男人二黑親手加工出來的鹵水點豆腐,熱氣騰騰的鹵水豆腐一天要賣好幾屜哩。鄰近小區(qū)住著的居民都知道馬拉麗家賣的豆腐好。好豆腐人人愛吃,因而生意也挺好做。除此而外,二黑還把多余的豆腐批發(fā)給城里的小販們拉到別處去賣。
“雅啦嗦個球哩,快他媽的來搬豆腐!”一嗓子男人的罵聲粗野地穿插進來,“拉麗,你不好好賣豆腐,瞎球唱個甚哩嘛!”這男聲響起時,馬拉麗知道是男人二黑來送豆腐了,就嘻嘻地笑了。她笑起來時,小眼睛一眨一眨的,跟精巴豆似的,眼睛和鼻子之間還爬著十幾顆雀斑點,一笑,眼就沒了,臉上的雀斑也顯得格外好看,帶些紅。
馬拉麗不理會二黑的吼罵,她一邊幫著搬豆腐一邊還唱哩。
二黑鼻子哼一聲,“捎帶個球哩,半道碰上三寶個狗東西,他要要,我能不給嗎?”
“給錢沒?”
“給個球,說是等下次才給哩!”
“你呀你,忘記上回他還欠咱三十塊哩?“
“上回是上回,這回能給就行咧,幾十塊錢算個啥嘛,女人家就愛叨叨,叨叨球甚哩!”
馬拉麗說:“你才混球哩,人家白拿咱香干、醬干不給錢,你不找三寶去要錢咋光罵我哩,我說得不對嗎,我在這攤上賣上一天的豆腐才能掙上三十來塊錢,還不算吃飯,還不算繳攤位費,你說我算錯了嗎?他三寶平時鬼頭悻腦的,常賴人家的賬,借錢不還,你又不是不知道?”
二黑說:“知道知道,我咋不知道哩,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借了就借了,你又能咋?”二黑嘴上是這么說,其實他是昨晚打牌輸了錢,牌桌上就欠了三寶五十塊,說好今天一早就還的,可二黑帶的錢都用來進豆腐干了,三寶找他要時,他兜里就沒錢了。三寶說,你要拿不出五十塊錢,就把豆腐干拿走抵賬吧。這事,二黑也不想跟馬拉麗說,他怕馬拉麗跟他鬧。馬拉麗自從去年跟了他,就沒正眼看過他二黑。除了晚上睡覺要馬拉麗跟他做愛,其余的時間,沒事了就去賭錢。馬拉麗一想到這些就覺得自己即使再努力,今后也沒有什么盼頭。
令馬拉麗不平的是,自己曾是高中生,二黑連個初中都沒畢了業(yè)就來省城賣豆腐了。相比之下,兩人之間在文化層次上就有差距。況且,這個二黑就愛干那事,馬拉麗一看他要跟自己做愛身體就反感得不行,每次都要掙扎半天,看看沒用也就隨他擺布了,可完事后總要說他沒品位。
馬拉麗惱悻悻說他:“見天黑了就上床,上床就想干那事,一干那事也不管人家站了一天的市場累不累!你除了干這個你還會做啥?”
哼,我會點豆腐呀!二黑心里說,可嘴上不好說什么,只知道嘿嘿地笑著,蠻橫地伸手去扒拉麗的褲頭。
二黑他爹是用三年賣豆腐的錢給他娶回了馬拉麗。三寶他們都說二黑走了桃花運,娶回個高中生來當老婆。馬拉麗自嫁給二黑,就隨他上省城來賣豆腐了。賣豆腐掙錢不容易,可自從馬拉麗站在攤上賣豆腐,二黑在家里磨豆腐,他磨的豆腐賣的比平時多了,錢也掙得多了。原先二黑他家是雇一個女人幫他賣豆腐,說實話,一開始還行,可到后來就發(fā)現(xiàn)收回來的錢經(jīng)常少。二黑心里存疑好久,他也沒有任何的證據(jù)證明人家偷拿錢,可總覺得疑惑。自從娶了馬拉麗,就把那個女人給辭了。賣豆腐就由拉麗來接管。
馬拉麗賣豆腐的本事也是慢慢才熟練的。一開始的時候,她總是不好意思,怕顧客不滿意,怕人家說賣家在秤上搗鬼。每次稱豆腐時,總把分量給足給多一點。一次,近旁的張嬸見了,就說,拉麗呀,你這么賣豆腐呀,你這么賣還能掙錢呀?
拉麗臉一紅,她知道張嬸這人嘴像刀子似的,快得很,經(jīng)常跟顧客吵架,吵得挺兇哩。
張嬸就教她人少的時候怎么賣,碰上女人特別是中年女人怎么賣,老頭老太太怎么賣。拉麗說:“要是碰上男人呢?”
張嬸一笑道:男人們最好辦,你這么年輕,只要你對他們熱情一點,笑得好一點,嘴甜手勤就行咧,中年男人有時也不好意思計較斤兩,可對愛占小便宜的中年女人,她們對秤上的斤兩可盯得緊,人少時就不敢搗鬼,叫人家看出來就不好哩。
拉麗問,要是人多了呢?
張嬸說,人多更好辦了,嗨,尤其是趕年根兒上,你就放手賣,怎么賣得快怎么來,那時節(jié),人都忙著買這買那,哪兒顧得上挑揀,你八兩說一斤他也信。
拉麗說,可是……可是人家要是看出你搗鬼揭穿了咱,那多丟人呀!
張嬸說,怕什么吶,給他補足就行啦,這時候千萬別嘴軟,只說你忙,沒看清秤就行啦。
張嬸一再叮囑拉麗說,這可是市場上的規(guī)矩哩,你不守這個規(guī)矩,你給的分量足,賣的又多又好,就把別人晾了不是?市場里好幾家賣豆腐的,你要這么賣人家可就不高興咧。
拉麗想,原來是這樣??!
張嬸又說,拉麗你沒事也跟近旁賣家都聊聊天什么,也別整天唱你那什么西藏高原咧,那歌有什么唱頭?賣豆腐就是賣豆腐,和西藏高原有什么相干?
聽了張嬸的教誨,拉麗覺得這市場的人都一個個人精似的,連《青藏高原》都不能唱,我礙著你們什么啦?像他們那種缺斤短兩的虧心事,我還是覺得心里虧欠人家哩,這種事情也是盡量少做哩。
二黑說,拉麗你愛唱那《青藏高原》是在西藏呢還是青海呀,我念書的時候記得是在青海吧,怎么又是西藏哩,那歌是好聽,你要喜歡唱,咱就買個VCD,回家沒事你就唱,要不哪天帶上你去歌廳里唱一回?
拉麗說,到歌廳里唱歌還不把人的嗓子唱壞了?再說,我看電視里演的歌廳好人不多哩,年輕的女孩子在那里面跟人鬼混靠賣×賺錢哩,你當我不知道嗎?我看呀,成天到那種地方去的人,個個都要學壞哩不是?
馬拉麗嫁給二黑是二黑家答應替考上了大學的哥拉柱出每年幾千塊錢的學費。在馬拉麗答應嫁給他前,兩家還訂了協(xié)議。兩家大人都在協(xié)議上捺了手印。要不咋辦?她爹要是不在協(xié)議上捺手印,哥上大學的事就成了泡影了,哥上不成大學,這三年念高中白天黑里的努力就全都白費咧。白費三年念高中的時間不說,全家的希望也就永遠沒法實現(xiàn)了,也就成了全家人的絕望咧。
馬拉麗的哥拉柱是前年考上的大學,高考分出來時,拉柱差一點就上了重點線,雖說上不了北京的上海的天津的重點大學,卻被省城的理工大學給錄取。省城的那所理工大學是全鎮(zhèn)人心目中最理想最偉大的大學。村里好些人一輩子都沒去過省城,就連縣里都沒去過幾回!
哥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全家人先是高興了一陣子,然后一看學費雜費住宿費加起來要幾千塊,就高興不起來了。然后爹就蹲在院子里抽煙發(fā)愁。最后,全家商議把年初養(yǎng)的豬賣了,羊賣了,也只湊個零頭。爹又去村里找親戚朋友借了些錢,也只夠上省城的盤纏。哥上學的學費三千六,住宿費、日雜費、每月的生活加起來至少也得六七千塊。愁死個人。最后爹只好讓拉麗放棄念高中了。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袄悺钡套h的時候,剛開口,眼里就掛著淚花兒。馬拉麗一見爹都流淚了,她也流淚了,她說,爹你說不上就不上吧,別叫哥這三年的辛苦白費了。她說這話時,嗓子眼兒里就哽咽住了。
考大學是她哥馬拉柱從小的理想,也是她馬拉麗從小的理想,可理想歸理想,哥的理想實現(xiàn)了,哥是憑了三年的努力和全家人的省儉才實現(xiàn)的,也是拉麗的不念高中才實現(xiàn)的。
爹說,拉麗,那……咱就放棄念高中吧?爹也實在沒法了,爹是想來想去真沒法了,要不你哥和你就都完了哩。你想想,要不是今年連著去年再接上前年,趕上連續(xù)三年大旱地里歉收掙不下你的學費咧,去年你媽又得膽結(jié)石住院做手術(shù),拉下一萬多塊錢饑荒,爹怎么也要供你念完高中考大學哩。你哥他趕上哩,原以為他要考不上就不念了,就讓他進城打工掙錢去,可今年偏偏就考上哩,大學錄取通知拿回來沒錢湊學費,你說能咋哩?
那天,哥在家院子轉(zhuǎn)悠了好長時間,等聽到妹子的決定后,才淚眼汪汪地對她說,拉麗,你成全了哥了!你成全了哥,就等于成全了這個家!等哥將來掙了大錢,哥一定會報答你呀,拉麗!
馬拉麗當時在鎮(zhèn)中學里已經(jīng)念上高一了,馬拉麗當時的學習成績在班里也是排在靠前些的,挺優(yōu)秀。鎮(zhèn)中的班主任吳老師聽說馬拉麗不繼續(xù)念書了,感到深深失望。為說服馬拉麗繼續(xù)念下去,吳老師還特意騎車七八里路來到她家里,當著她爹媽和哥,說馬拉麗你不念高中真是可惜了,你要念下去也跟你哥一樣能考上大學哩,咱鎮(zhèn)中學雖說比不了縣一中,可升學率也可以呀,你的學習在年級里不差,說不定真能上哩。但吳老師聽爹說了家里面臨著這情況,他也沒法兒了,嘴里喃喃地說,噢,是這樣??!要是這樣就沒法兒了。然后吳老師就走了。
哥臨上學走的前一天晚上,爹拿湊來的錢在家里擺了兩桌酒席,請來村里親戚朋友們喝酒慶賀。而馬拉麗則偷偷跑到村外的林子里躲起來哭了一場。哥要去省城上大學了,哥考上了大學是家人的榮耀,可她卻覺得心里堵得慌,總覺得有塊石頭壓在心里。她依著樹干覺得自己好傷感,于是就想哭,想哭卻哭不出來,只有哽咽,哽咽了一會兒,她輕輕唱了《青藏高原》,然后就又哽咽了,哽咽得唱不下去了,才放聲大哭一場。哭完了,痛快了,那種壓抑在心頭的悲傷不在心里那個地方堵著了。馬拉麗在回家的路上對自己說,拉麗你的命真是苦呀,既然這是命運的安排,你就認命吧。半年后她就嫁給了在省城賣豆腐的二黑。
進城后,馬拉麗每隔上十天半月就能見到在省城念大學的哥。哥是省理工大學的大二學生。哥見到馬拉麗就說,妹子你來這兒干啥哩?你不好好去賣豆腐來這兒干啥嘛?你和二黑吵架啦?
沒有吵就不能來看你嗎?是因為我想哥了就來了哩,城里離這兒又不算個遠,我出了市場走到車站坐2路電車再倒601就來了嘛!哥,你是不是嫌你妹子是賣豆腐的來這兒有點丟了你的人哩?馬拉麗這么一說,馬拉柱的臉就紅了,他連忙說,哥不是這個意思,哥以為你是因為心情不好才跑過來看哥的哩,你不要流眼淚嘛!哥又沒有說不讓你來嘛,好好,哥說得不對,以后你想來盡管來就是咧。
馬拉麗并不是真的生氣哩,她只是想來這里看看校園里的環(huán)境,看看跟哥一樣在這里深造將來能有好前程的大學生,她最待見那些長得很文靜的女大學生,看人家戴著眼鏡,文質(zhì)彬彬,邁著輕盈的腳步在校園里走著,一邊走還一邊說笑。心里就羨慕得要死!她狠狠地想,要不是退了學,我要再念二年半,準能考上大學,考上大學不也跟你們一樣,說不準還考到北京的大學去念書哩,比你們還強!中午,哥就帶她去大食堂里去吃飯,哥和其他學生買飯都是用卡,不用交現(xiàn)錢,賣飯的師傅前面擺著一個刷卡機,想吃啥,伸手用卡在刷卡機上一刷,大師傅就把飯和菜打到你的飯盆里。哥每次都給她買一份水煮肉片,馬拉麗說,哥,買份素炒豆腐就行咧。哥就說,你天天賣豆腐,還沒有吃夠呀,來這兒哥給你改善一下。可馬拉麗卻見哥只要了白菜燉豆腐,她知道哥是為了省錢,心里一酸,就想,下次可再不吃水煮肉片了。
每次從哥那里回來,馬拉麗就要把她自己保存的哥念過的從高一到高三的書拿出來,挑揀能看懂的先看上幾頁,數(shù)理化她看不懂,就先看語文和外語,看上一段就看不下去了,然后嘆口氣,也就丟開了。她想,可能這輩子再沒有上大學的機會了,要是再晚一二年生個娃,就徹底完蛋啦。唉,把機會給了哥哩,只有哥上出大學來找份正當?shù)墓ぷ髂軖赍X養(yǎng)家才是全家人的企盼哩。
二黑去打牌賭錢一賭就大半夜,很晚才回來,磨豆腐要早晨四點就起,馬拉麗叫他幾遍都叫不醒,就知道他又去賭錢了!這個沒出息的男人,除了磨豆腐外,別的愛好沒學下,就學會了賭博。有一次一下就輸了好幾百。到年底,哥的學費還得想法子去湊哩。于是拉麗就開始跟二黑吵,吵得可兇哩,二黑說不過她,就動手打她。第二天,她臉上青腫著去賣豆腐時,旁近的張嬸看見了,就說二黑這龜孫子怎么下手這么狠哩,打人不打臉嘛,怎么兩口吵架還敢打臉呀?打腫了臉怎么見人呀,說得馬拉麗就嗚嗚地哭。哭得起勁時,就把豆腐攤子一掀,說,我才不給他狗的賣豆腐哩!結(jié)果張嬸又來勸馬拉麗說,你看看,他好歹是你男人咧,你嚇唬嚇唬他就行咧,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不賣豆腐咧還真跟他離婚不成?不然能咋?然后張嬸又悄悄附在拉麗耳邊嘀咕了幾句,說得拉麗就笑了。晚上,二黑又想鉆她被窩時,拉麗死活不從,卻發(fā)覺拉麗把自己的衣褲都用上針線縫上了。
二黑說,今天你又咋球咧?
拉麗在被里嗡嗡地說,今天?今天你別想干那事!
二黑先是一愣,然后哈哈一笑說,你以為你是誰哩?你是金枝哩還是玉葉呀!
拉麗在被里翻個身,兩手把被角死死捏住。
二黑便從下面伸手一掀,被角就掀開了,拉麗穿著衣褲死命地蹬他。二黑狠狠地說,哈,縫上咧,你想你縫上了就干不成了,對吧?你以為你不跟我干事你就成為別人的老婆不是我的老婆哩咧哈?想錯了你呀馬拉麗,除了磨豆腐養(yǎng)活你,還要供你哥馬拉柱的學費哩,你知不知道,這可是你爹跟我家訂的協(xié)議哩,你能反悔嗎?
想想哥還剛上大二,每年的學費幾千塊哩。兩家訂好的事情,她要是反悔了,哥咋辦?馬拉麗最終還是沒法了,只好任由二黑擺布了。
秋天快過去了,城里的糧價突然漲價了,磨豆腐用的豆子漲價了,豆腐也漲價了。二黑說,每斤豆腐漲上兩角錢。
拉麗說,要漲了價,人家那些老主顧們不買咋辦哩?
二黑說,管球他,人家漲咱也漲,不漲就虧了。再說豆子也漲了,咱不漲連本都不夠哩呀!
豆腐漲了價,原先賣一塊一斤,現(xiàn)在漲成一塊二。買豆腐的老顧客一聽就抱怨,有的一聽說漲價了,扭頭就走了??蓻]過幾天大家就都適應了,因為不光豆腐漲,雞蛋、豬肉都漲了,漲得最兇的是米面油,人們都說這兩年國家糧食歉收哩,庫存都不夠了,動用戰(zhàn)備糧食哩!傳說越多,人們就越罵大街,罵歸罵,但豆腐該吃還得吃,過了一陣子,原先的老主顧又都來市場買拉麗家的豆腐了。
臘月里,豆腐賣得快,不光是豆腐好賣,連豆腐干、豆芽都賣得快。那一陣子二黑也顧不上跟人去打麻將了,一心一意磨豆腐,一直磨到臘月二十八才收攤兒。二黑數(shù)著一年里掙的錢,美得嘴都合不攏。馬拉麗說,你可是把我哥上學的錢給預備下啊。
二黑說,那還用說。
過年時拉麗和二黑回娘家,拉麗在娘家住了幾天,二黑則從大年三十就開始跟村里一幫鬼打麻將賭錢,結(jié)果到正月十五拉麗臨回去時,他已經(jīng)輸了好幾千塊錢。拉麗回來時見幾個人還在家里賭,賭得眼睛都紅紅的,像喝醉了酒似的。家里煙霧繚繞,嗆得拉麗嗓子都疼咧。她當著大家的面把門窗打開。
二黑說,操,拉麗你把門窗打開干甚呀?
拉麗說,你們打牌少抽些煙吧,看把屋里煙的!
二黑又罵,你媽個×哩,趕快給老子關(guān)上呀,這大冷的天你開門又開窗,他媽的你瘋了!
拉麗不情愿地關(guān)上了門窗,然后就回自己小屋里看電視。
沒過一會兒,二黑涎著臉進來了,他用手一拍脖子,說,今天手真臭,拉麗,先把你過年的零花錢借我五百。
拉麗說,我沒錢借給你去耍錢,要借找你爹去。
二黑說,操,你不是我的老婆嗎?你狗的還是不是我的女人?我娶回你來供你吃供你穿,你的零用錢還不是從我兜里掏的?你這沒眼色的女人!看我回頭怎么收拾你哩!
二黑把那幫賭徒朋友支應走后,關(guān)起門來,照臉上就一巴掌,然后捺在地上,拳打腳踢一氣,把拉麗打得三天都出不了門。
過完年回省城后,拉麗挨二黑打的事讓哥知道了,拉柱咬著牙根對她說,拉麗,你先忍忍,先忍上幾年,等哥畢業(yè)了找份掙大錢的工作,哥幫你離開他個狗日的!
拉麗說,哥,我的事你不用管,等幾年你妹子怕是等不及哩。
拉麗繼續(xù)賣豆腐。賣豆腐時,她還是免不了要哼唱幾句,近來學會唱宋祖英的歌了,她覺得人家宋祖英人長得俊秀,歌也唱得好聽哩。她唱《好日子》。她唱《好日子》時,覺得那好日子離自己實在是很遙遠的事情,就像唱《青藏高原》里的青藏高原離她也很遙遠一樣。拉麗把賣豆腐當成人生的一個坎。她想,等過了這個坎,也許我就幸福咧,也許我不用整天價站在這兒賣豆腐咧,也許我就能脫離苦海去上學去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了。
過了一段,拉柱突然來找拉麗。拉柱說,拉麗,你能不能借點錢給哥。
拉麗問,哥你借錢干啥哩?
拉柱說,我想買臺電腦,你看哥都念大三哩,人家都忙著寫畢業(yè)論文哩,人家寫論文都買了電腦上網(wǎng)查找資料哩,可我只能到學校的圖書館去查,在班里沒電腦的人就剩我一個了,還有一年哥就要畢業(yè)啦,沒臺電腦是不行哩。
拉麗問,買電腦得用多少錢?
拉柱說,好點的,咋也得上萬塊哩,咱不要,差一點的也得五六千塊,咱也不考慮,哥想過了反正也就上學期間用用,買二手的,兩三千也就夠了。拉麗說,哥呀,你開口就是兩三千,我上哪給你弄去?我手頭也就攢了幾百塊錢,還是二黑讓我買衣服我沒買,偷偷扣下的,你都拿去也不夠呀。
拉柱的臉沉了,掏出煙來抽。拉麗一見驚訝地說,哥你學會抽煙啦?家里窮成這樣勒緊了褲帶給你攢錢上學,你倒學會抽煙哩?
拉柱苦笑著說,我這也是愁哩呀!抽煙都買不起好煙抽,哥抽煙也只是偷著抽,班上那些城里人哪個不是“三五”和“紅塔山”的抽哩?咱是窮人,咱知道家里拿不出錢來買電腦,哥只想先從你這兒借個一兩千的,如果不行就算咧。
拉麗說,哥,你急著要買呀?
拉柱嘆口氣,不行就再等等看吧。
拉柱走后,拉麗賣豆腐也賣不到心上了,她想著哥想買電腦的事情,想著從哪兒借錢的事情。
還是張嬸有辦法,或是張嬸點醒了拉麗。聽說拉麗為她哥買電腦的事發(fā)愁,張嬸“噗”地一笑,愁得你哩!你天天在這里賣豆腐,連個這都不會呀?他二黑又不時時在這兒盯著,你只管先從賣豆腐的錢里支取就行了,不過一下可別支這么多,讓二黑覺察到可就壞了事咧!
其實這個點子拉麗也不是沒想過,可每天的豆腐是有數(shù)的,錢也是有數(shù)的,你就是從里拿錢,一次能拿多少?三塊五塊不抵事,三十五十可就讓二黑看出來哩。給顧客克扣些斤兩,良心上也過不去哩!
突然想起以前的同學焦喜來。他在一家餐廳當大廚。一次買菜,正好撞見,一來二去就熱和了。犯難的時候就想到了他。沒想到喜來卻直爽,很快借了好幾百??上瞾碚f怕不抵事。然而也將就著。
說不抵事那是假話,拉麗是怕借了喜來的錢就欠了人家的情,他要是不開眉眼天天來找我,讓二黑往歪里想還不成天打架呀?喜來走后,拉麗索性就從每天賣豆腐的錢里下手,她每天悄悄拿上個三二十塊,二黑也看不出來。就這也只給她哥拉柱湊了一千來塊錢。
過了些時候,二黑不知怎么就覺察到錢少了。那天晚上,二黑逼問拉麗:“這些時候你是不是拿賣豆腐的錢啦?”
拉麗剛說“沒……有呀……”,“叭”的一下,覺得臉上就跟刀割了似的挨了一巴掌,二黑罵道:“我看你再嘴硬,把你個狼不吃的,你怎么敢從賣豆腐的錢里拿錢?你拿了這錢干啥用呀?是不是貼了那個叫什么喜來的啦?”一邊責罵一邊掄起拳頭雨點似的擊打在拉麗身上。
拉麗被打得在屋里亂竄,她邊哭邊辯解,我沒呀,我沒拿一分錢呀。二黑可不管這些,他動起手來就收不住,哪里信她說的,一鼓作氣直把個拉麗打得喊救命才罷手。二黑教訓完拉麗,呼呼地睡了。拉麗鼻青了,臉腫了,渾身疼得連坐都坐不穩(wěn),她睜著眼想了一夜,連死的心思都有了??杉毾胂?,也只能怨自己做事不利索,還沒拿夠哥買電腦的錢,事情就敗露咧。
她沒想到事情竟會這么快就敗露,更沒想到二黑早已注意上了自己。其實她不知道,原來是那張嬸在背后翻嘴翻的。張嬸看喜來老來找拉麗,就提醒二黑說,兄弟呀,你整天價的磨豆腐,也不好好看住你們家拉麗,這么年輕好看的小媳婦,在這市場里賣豆腐挺勾人的哩,小心哪天連人帶錢都賠進去。她在這邊挑得讓拉麗挨了打,鼻青臉腫的,心里有些發(fā)虛,二天一見拉麗就驚訝地“喲喲”地罵道:“二黑這東西怎么這么狠心,看把我拉麗打的!到底什么事情,還下得了這重的手?”事后,張嬸收了二黑送的一條“紅河”煙,算是二黑對她的感激。
從那以后,二黑對拉麗的管束越來越緊,家里所有的錢都由他自己掌握,幾乎不大給拉麗零花錢。拉麗也不跟他要,沒錢時,就從賣豆腐的錢里拿了用,反正多賣幾斤豆腐就什么都有了,再者說,慢慢地,她也習慣給顧客稱豆腐時缺斤少兩了??鄢鰜淼腻X,她拿來買瓜子買花生,閑時就跟張嬸她們一邊嗑著一邊聊天。這里面多少也有點自己想留一手的想法。
那天半夜里,拉麗正睡得香。突然,二黑醉醺醺地回來,一進門就嚷口渴。拉麗說,你又跟誰去喝啦?嗆死啦,你就成天喝吧。說著就給他沏了茶。二黑半瞇著眼說,你他媽的,老子喝酒喝成這樣,你當我愿意呀?你,你不知道工商所的那幾個東西,你不請人家就要罰款哩,罰多罰少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還有防疫站的兩個,七八個人喝了五瓶紅蓋汾,你不喝能饒了你呀?光他媽的吃了喝了還不算,還得拉他們上歌廳里點歌點小姐……
拉麗哼著鼻子說,請人家喝酒你喝那么多干嘛哩?
二黑眼一瞪說,你懂個球哩,人家來了你請人家喝你端個杯子看著,像話嗎?你讓人家喝你不喝能說得過去嗎?真是……女人就是女人,什么也不懂。
拉麗說,要是去歌廳里要小姐,人家要一個,你是不是也要一個呀?
二黑一聽有點警覺,斜了眼看看拉麗說,你說呢?你說我要不要也點一個?
拉麗說,哼!你肯定啥也落不下,這種事遇上了,能落下你?二黑不回答,只一個勁嗬嗬地傻笑。拉麗心里就明白他肯定是又想干那事了,不然他不會這樣笑。拉麗站起身來,伸手拎住二黑說,你既然要了小姐那你還娶我干什么呢?你一天到晚看著我這兒也不讓去那兒也不能去的,你管我那么多干啥呀?
二黑嘟囔說,瞎你媽的胡猜甚哩!
拉麗生氣了,她是真生氣了,她真生氣了就不管不顧伸手在二黑臉上抓了一把,我讓你要小姐,我讓你要……
二黑沒想她會動手抓自己的臉,他覺得臉上熱辣辣地火燒火燎地疼起來,也不管不顧了,也就伸出手來抓了拉麗的頭發(fā)沒輕沒重地把拉麗打得嚎叫起來。
第二天,二黑酒醒后,才發(fā)覺馬拉麗不見了。就起來慌忙四處去尋找,整整找了一白天一晚上,把她常去的幾個熟人和同鄉(xiāng)家都問了個遍,都說沒見拉麗來過。又到長途站、火車站轉(zhuǎn)了幾遍,也沒有找到。天黑了,二黑也累得渾身沒力氣了,回到家里看看冷清的屋子和他們的床,嘆道:這下可把我給毀咧呀!這個死拉麗,看我怎么收拾你!
馬拉麗逃離了二黑的豆腐攤子。她逃出來后也沒再去找焦喜來。連她那快要畢業(yè)的哥哥馬拉柱也不知她的去向。
整整找了三天也沒見拉麗的影兒,二黑垂頭喪氣了,他依舊守著那個豆腐攤子,一人忙不過來,只得求張嬸替他找一個女人照看豆腐攤子。
不久后的一天,焦喜來跟著大廚到城南歌城去唱歌,說唱歌是幌子,其實大廚心里是想找小姐。整天在飯店灶間里干活,乏了累了沒人疼,發(fā)了工資就拉上喜來到歌廳里找小姐。找小姐一次五十塊,是喜來出的錢。為了從大廚那兒早點出師,為了學會炒過油肉,炸四喜丸子,燒松鼠魚,喜來只得每月發(fā)了工資拿出錢來請大廚到歌廳來找小姐。在歌廳昏暗的燈影里,喜來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姐的后影兒很像拉麗。喜來先是一愣,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便湊上前去,一看果然是拉麗。
喜來將信將疑看了拉麗一眼,聽到師傅在那邊喊他,應了一聲就過去了,等他再回頭找拉麗時,她人早沒影了。
那天,拉麗從家里跑出來后,她最初的想法是坐上火車離開這座城市。她來到車站,在售票口準備買票時,卻想不好該買去哪兒的票,她在候車大廳里轉(zhuǎn)悠時,腦子里亂七八糟的。拉麗一邊轉(zhuǎn)悠一邊狠狠地想,二黑他狗的打我,我活得還有什么意思哩?我跟他鬧離婚也離不了。離不了就得跑得遠遠的,跑得讓他找不見我才行哩。
后來就在車站外面的廣場上,拉麗碰上一個老鄉(xiāng)。那個自稱是她老鄉(xiāng)的男人看出她是單身一人,于是就跟她拉近乎,說要給她找個工作干干。拉麗問,什么干的?那人就說,反正是適合你干的。
拉麗看看那人的臉說,你能給我找干的營生做嗎?你能給我找個好干的營生嗎?
那人說,當然。營生可是好營生,就看你自個愿不愿做。于是拉麗就跟他去了,那人是給城南面的歌城拉皮條的,他的主家就經(jīng)營著現(xiàn)在這家歌廳。
喜來走后,拉麗在那家歌廳里又呆了一個多月。天天只唱流行歌曲,流行歌曲好唱得很,比《青藏高原》的調(diào)好找,找準了調(diào)跟著哼哼悠悠就把錢給掙了。拉麗在歌廳掙了一筆錢,然后就在市郊的一個村子里租了一間屋子住下來。房租是每月三百塊,她想想再算算覺得也還算便宜。只是那屋子隔壁住著幾個南方的裁縫,天天一早起來,縫紉機就噠噠噠響個不停,弄得人連覺都睡不好。
接下來,拉麗開始學習化妝,她需要把自己的臉打扮打扮,好好包裝一下自己的外表,打扮和包裝完全是為了掙錢。一切都安排妥當,她來到鏡子前,欣賞著鏡中的自己,真正是成了鬼呀似的啦!于是心底突然升騰起一個想哭的念頭,于是就哭起來。她哭著,一任淚水把畫好的妝粉沖成條條小溪,然后再畫,畫著畫著就把自己打扮得像個“雞”了。然后就出去正式做了“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