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浙成
想象中的龍華是個看桃花的美麗地方。然而今天綠陰叢中,“悲愴”低回,花光輝映著淚光,來自全國各地的吊唁人們靜候在大廳外,長長的隊伍像一縷綿延不盡的哀思,為著大廳內那顆偉大的民族良心在緩緩向前移動。
透過淚光,終于看到了躺在鮮花叢中巴老那張熟悉的面容,您依舊是那樣慈祥,安詳,我的第一感覺是您沒有離開我們,稍稍有點特別的是,覺得您不像平時穿著那件我們眼熟的藍布上裝,卻換上了一套深色西服,還鄭重其事地打了一條顏色鮮紅的領帶,仿佛出訪參加某個國際筆會前在這里稍事憩息。
那天傍晚得知您病情惡化,以為仍能轉危為安。因為類似情況此前曾多次出現過,都化險為夷了。誰知這次奇跡卻沒有出現,夜里電視上打出短信來,才知道您遠行了!
最初見到這一噩耗仍感到巨大震撼。因為在我的心理上,盡管我們已無法走近您,看上您老人家一眼,甚至聽您對我們說一個字,但只要您心臟仍在跳動,那便是一種慰藉,一種標志:您仍和我們在一起,沒有離開我們??扇缃?,您卻走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在沉痛的日子里,我一次次想起您生前對我和溫小鈺無微不至的種種幫助和關懷,依舊強烈地感受到您老人家無私博大的愛!
那是三十年前“四人幫”粉碎不久,我和溫小鈺在時代的感召下,與許多文藝界同行一樣,心中有太多的壓抑著的話想說。可先前的短篇小說容量,顯然已難以承載,便試著寫中篇。第一個中篇小說《土壤》寫成后,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寄給了您主編的《收獲》。沒過多久,收到編輯部一個沉甸甸的掛號大信封。我倆當時第一感覺是兇多吉少,稿子退回來了!沒想打開一看,竟是一封熱情的信,說小說基礎不錯,前半部寫得流暢,后半部分比較薄弱,改后務必寄回云云,落款是李小林。后來我們才知道這是您的女兒。更沒想到的是,我們這第一個中篇,竟得到像您這樣的文學大師親自過目,當然那是后來在浙江莫干山上才知道的。
1981年夏,《土壤》雖已獲得全國第一屆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但我們有自知之明,這與《收獲》的幫助分不開。我們惟有更加努力寫作,寫好作品,來回報編輯部的厚愛。出于這種考慮,那段日子我們躲在內蒙古大學自己一間十多平米的家里艱苦奮斗。一天,校院里高音喇叭突然十萬火急地喊我倆名字,叫去總機室接長途電話。那個年代,長途電話對普通人來說還是十分奢侈的事物,非到萬不得已時才動用它。我們一邊氣喘咻咻向辦公樓里的總機室跑去,一邊擔心著怕是自己老家父母發(fā)生了什么意外。等接過電話,弄清楚是李小林通知我們,您邀請我們和諶容、葉蔚林、張欣欣、水運憲等去浙江莫干山消夏,便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覺得事情來得太突然了,好像做夢一樣。草原與上海遠隔千山萬水,更主要還是在心理距離上,您是我們景仰的文壇泰斗,與我們隔著一段神圣的距離,我們總是仰起頭來望著您??涩F在,您竟向我們發(fā)出邀請,去我們小時聽大人交談中提過而又從未到過的家鄉(xiāng)避暑勝地。這真是太意外了!
直到莫干山上面對面走近您,才知道您是個極其平和,充滿愛心,處處想著別人的慈祥長者。從上海集中出發(fā)時,我們發(fā)覺您身體已不是太好,走路步態(tài)不穩(wěn),但您還是和我們一起坐面包車上莫干山。到了山上,您住屋脊頭三號樓樓上,我住樓下,每天上午見您獨自一人,繞樓彳亍,從我窗前走過,一邊走一邊念念有詞,像是在構思作品打著腹稿,我們都不敢出屋來打擾您。可山上路過的游客,一旦認出您來時都很想和您合影留念。我看您每次被陌生人攔住打斷思路,都態(tài)度和藹地停下來站在那里,等合完影又繼續(xù)自己構思。也有個別不大自覺的人,自己照了又讓孩子照,孩子照完還要讓他全家老少和您合照,沒完沒了,我在房里看著真想沖出屋去干預。但您卻自始至終態(tài)度和藹,百依百順,不忍心讓別人失望。后來我發(fā)現,只要可能,您總是隨時隨地滿足別人要求,讓別人感到生活的愉快和溫暖。
談到文學,您有一次問我倆如何合作寫小說,我們說,主要是自己水平不高,又是業(yè)余寫作,時間上得不到保證,兩人聯(lián)手能進度快一點。即便如此,《土壤》在最后定稿階段還全家總動員,把在內蒙古大學進修的妹妹妹夫都找來幫助謄寫。您聽后笑了,說這個作品前半部比后半部寫得好,那個農場場長的形象別的小說里還不多見,結尾也不錯。我聽了心里咯噔了一下,沒想您這樣的大師還看的我們作品!更沒想到的是,您不僅看過《土壤》,還看過我們發(fā)在《收獲》上的另一小說《積蓄》。您指出,那個作品結尾有點畫蛇添足,鼓勵我們以后要盡可能多寫。話不多,但深中肯綮,句句切中要害,給我們日后在創(chuàng)作上莫大啟發(fā)和受用。
告別莫干山前夕,您宴請大家。經過一段時間相處,隨著對您的更多了解,也更贏得大家的敬重,席間說話都比較放松,不時還發(fā)生爭論。您高興地看大家吃著,自己卻幾乎不動筷子,像個慈祥的長者靜靜聽著,畫龍點睛地插上一兩句話。我和溫小鈺突然覺得您好像一棵參天的文學大樹,在追求火與熱的艱澀中伸展根須和枝葉,我們在樹下呼吸感悟,靈魂中因此也彌漫著愛,不由得站起來向您敬酒,祝福您這棵文學大樹根深葉茂,永遠常青!那天晚上氣氛極其歡樂融洽。幾年后,聽莫干山管理局負責人說,那晚宴請是巴老個人花的錢。他認為既是個人請客,就不要轉嫁到公家名下。
回到內蒙不久,傳來消息,您被確診為帕金森征。我們得悉后,一直牽掛著您的健康,希望您早日康復。后來我們從內蒙調回浙江,離您近了,以為能更多聽到您的教誨。不料溫小鈺不久也被確診為帕金森氏綜合征。在跟病魔作斗爭的日子里,是您給了我們巨大鼓勵和支持。盡管您自己也身染沉疴,可每次來杭州休養(yǎng),要讓小林夫婦來家看望,關心著溫小鈺的病情,叮囑她要堅持活動,每天都要走路,還用您自己跟帕金森癥作斗爭的成功經驗,鼓勵小鈺戰(zhàn)勝病魔的勇氣。我有時去您下榻的地方看望,您也總忘不了要詳細詢問溫的病情,語重心長地叮嚀我們一邊治病,一邊還要堅持寫作,不要放下。1991 年春天,您再次來杭州休養(yǎng),我得悉后去中國作協(xié)靈隱創(chuàng)作之家看望。那天,院里那棵高大的廣玉蘭正繁花盛開,您坐在樹下輪椅上,雪白的花朵輝映著您滿頭銀發(fā),顯得精神格外矍鑠。我知道您一直關心溫小鈺病況,便說她病情近來出現反復,得不到有效控制。您特別問起走路情況,我說有些困難。您聽了沒再多說什么,只是提醒我要讓她天天走路,活動對抑制這種毛病有著重要作用,然后安排小林替您和我合影。哪知道我走以后,您因為我說溫小鈺行走困難,要讓小林把您正在使用的助步器送給我們。我和溫得知后,有如淹沒在一陣愛的巨浪里,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您幫助起人來,從來不事張揚,總是在背后默默地做著這一切。至于助步器,我們哪接受得起!您和溫小鈺一樣得的也是帕金森癥,而且患病時間更長,您比我們更需要它!后來的事情,就更出我們意料了。您回上海后,僅僅過了一天,小林就來電話,說您已將溫小鈺的帕金森癥情況,向您保健醫(yī)生華東醫(yī)院神經內科主任邵殿月教授作了介紹。邵教授非常好,希望能直接見到患者。如果患者行動有困難,囑家屬將病歷和有關檢查報告徑直送她。鑒于小鈺這時已行動困難,只好由我將病歷和有關資料送到華東醫(yī)院,邵教授看了后認為情況比較嚴重,當即表示,既然患者無法來上海,那她就親自前往杭州出診。就這樣,由于您的關照,邵教授帶著兩名助手來杭州家里為小鈺作了認真的檢查和診治。在我們最艱難困苦的時刻,是您,又一次向我們伸出了援助之手,讓我們感受到人間的真情和溫暖!
我們知道,您做這一切并不僅僅是對我們個人。您作為一代文學宗師,對新時期成長起來的許多作家都是這樣,這是您作為文學前輩對后來人的呵護和關愛,也是您一生追求的燃燒自己、溫暖別人的崇高思想品格和人格魅力的體現!今天,我們從西子湖畔風塵仆仆趕來,默立在您面前,只是想對您說:巴老,您安息吧!您播撒下的愛的種子,已成長壯大;您永遠是聳立在我們心中一棵參天的文學大樹!
永遠是參天的文學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