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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代閏土

2005-04-29 19:18:54
廣州文藝 2005年5期

鄭 寅

那天是清明,傳統(tǒng)的鬼節(jié)。我本來想不回家的,朋友也說,天都快亮了,在酒店里睡一晚算了。可我擔(dān)心妻子掛念,就回家來了,再說,我并沒有喝醉,駕駛小車時還是很清醒的。我停了車,走進(jìn)小巷,繞過低矮的圍墻,一直走向我家的前院。小巷里的路燈都不亮了,可不知為什么,對面的墻壁卻一片清亮,看上去像一面白色的鏡子。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墻面上爬行,顯得相當(dāng)奇形古怪。

我低著頭,小心地走著,此刻我對城市公共設(shè)施的破壞感到如此厭惡,可在平時我并沒有把它當(dāng)一回事。突然,我聽到后面有個人影跟了上來。我放慢腳步,想看看到底是誰?興許這家伙和我一樣喝酒了。可是,我走的快他也走得快,我慢下來他也慢下來,一直就這么保持著一段距離。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我聽見他踩在水泥地上的聲音,還聽見他踩到水坑里的聲音。這是一個寂靜的深夜,幽暗的小巷傾聽起來,好像一點聲音沒有,然而還是響著。

猛然,我感到后面的人影好像土根。土根前幾天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死了。我趕到工地現(xiàn)場時,土根已經(jīng)只有進(jìn)氣沒有出氣了,他臉色煞白,衣服和血漿粘在一起,胸脯不均勻地起伏著。土根差不多沒有呻吟聲,睜著眼睛,仿佛異樣地看著我,他說,老板,他說話的聲音幾乎聽不清楚,不要怨我,不是我不小心……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絕望地?fù)u了搖頭,瞪著眼睛,挺直身子不動了。

此時,我的額頭冒出了汗珠,身上穿的內(nèi)衣也濕透了。我踩在地面上的腳步,總覺得不那么平穩(wěn)。我吸了一口氣,朝身后望了望,看看到底是不是土根?他像一只水鴨似地?fù)沃p手,躡手躡腳的。小巷里掀起了一陣陰風(fēng),把地上的紙屑也吹拂起來了。我眨了眨眼睛,扭過頭仔細(xì)看,當(dāng)我看清他那尖尖的下巴時,就迅速把目光移開了……我感到毛骨悚然,那不是前天去世的土根嗎?這下把我嚇壞了,拔開雙腿,一口氣跑回了家。

土根是去年4月初來工地上班的。有一天,我爬上腳手架,走過支簡梁,來到了第九樓層現(xiàn)澆板上,這里正在砌磚墻,我剛上去,不經(jīng)意正和土根撞個滿懷,土根打了個哆嗦,忙給我讓出道來。悶熱的建筑高層,混響著泥沙、磚塊和磚刀的聲音。當(dāng)我仔細(xì)觀察土根砌墻時,發(fā)現(xiàn)他砌的墻不對頭。我檢查了一下水平線,從口袋里掏出卷尺量了量,我被他砌的墻激怒了。他砌的墻根本不合格,如果被工程監(jiān)督部門發(fā)現(xiàn)了,拆了返工不算,還要通報批評,并處以2萬元以上罰款。我忍不住罵起來,你這個教不會的牛,我非讓你回家不可!

土根被我罵得愣住了。我火氣很大,臉也漲紅了,指著他的鼻子,你的橫磚不對,你自己看看?我見土根只是怔怔地望著我,又大聲叫罵起來,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自己看看,這種烏七八糟的墻,像什么樣子,三塊磚一疊,橫磚要平整……

土根呆了半晌,等弄清楚我的意思以后,忙向我解釋,他過去一直是這樣的。我看著土根,發(fā)現(xiàn)他的胳膊又細(xì)又瘦,胸部的脅骨也一條條的突出來,我好像還聞到了他的汗酸味。我的火氣平息了許多,但還是怒氣沖沖地說,你那是農(nóng)村造房子,這里是行不通的!脾氣發(fā)過以后,我認(rèn)為這個專業(yè)問題與他說不清楚,便叫身后的施工管理員把他換下來,并責(zé)令他負(fù)責(zé)把這垛墻拆了。

第二天,我夜里從外面回來,快到家時,又突然聽到背后傳來奇怪的腳步聲。我轉(zhuǎn)過臉去,一個人影在遠(yuǎn)處站住了,他兩臂微微舉起,好像想和我打招呼。直到我關(guān)上院門,走進(jìn)院子的時候,我還從鐵柵門看見那個人站在黑夜里?;氐叫?,我沒有開燈,想起站在門外的那個黑影,我不敢把屋里的燈開亮。我的牙齒直發(fā)顫,那個人影分明是土根,雖然黑暗里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這樣卻更覺得鬼氣森森。外面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他已經(jīng)走了嗎?我懷著好奇的心情,打開窗戶,可是那個黑影不見了。

早晨起來,我因為沒有睡好而感到頭昏腦脹,又因此想起土根來。那垛墻返工以后,我讓土根去澆混凝土了。這活比砌磚墻技術(shù)性低,但比較吃力,這對一個身體瘦弱的人來說無疑是危險性增大了??墒潜M管如此,土根也不敢有所怨言,但他的形態(tài),他的動作,都流露出對我的不滿……這是他自己不行的緣故,怎么能怪我呢?我也曾多次強調(diào)上腳手架要注意安全,安全第一,安全就是效率??墒?,土根那哀怨的目光,一直在我眼前飄浮,他的目光既不能說漠然,也不能說痛苦,那目光簡單呆板而又充滿無奈??墒?,這又怎么樣呢?這不是我的過錯,這是他的命運,一種可憐而不幸的命運。然而,盡管我自我慰撫了一番,但還是感到有點忐忑不安。為了調(diào)整自己的心情,我決定上午到南郊的寺廟去拜佛,哪怕破費一點錢也沒關(guān)系。

燦爛的朝霞照耀著寺廟前的廣場,朝山進(jìn)香的善男信女,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我的整個身心都被他們感染了。我伸了伸腰,手腳伸得直直的,宛如清晨初升的太陽。就在天亮之前,挨著殿宇的空場變成了一個很大的市場,到處擠滿了臨時的攤子。在一排排廉價的食品、鮮果、小百貨、小五金,農(nóng)副產(chǎn)品、塑料制品以及手工藝品后面坐著許多小販,扯開嗓子,一刻不停地兜售著他們的商品。

走進(jìn)寺院,廟宇給我一種肅穆敬畏的感覺。抬頭望,大雄寶殿威武高大,金色的門楣和翹角的屋檐,外墻漆成了褚紅的顏色,在燦爛的朝陽照耀下,顯現(xiàn)出一片金黃和莊嚴(yán)的景象。寺乃僧園之稱,院乃寺內(nèi)之別舍,寺院將供佛之殿稱為大殿??邕M(jìn)大殿,一陣清淡的檀香氣味,壓倒了令人厭惡的人氣和濁氣,飄進(jìn)了我的鼻腔。香氣是從佛像前的銅鼎里飄出來的,上面鑄著大明崇禎十六年造的字樣。雄偉高大的觀音菩薩端坐中間,她是千百年來中華民族美的化身。傳說觀音生于四川峨嵋山,本是西天佛祖釋迦牟尼身邊一弟子投胎。觀音的兩旁供奉著十八尊羅漢。

我默默地瞻望著菩薩,供燭閃著淡紅色的光芒,照亮了我的衣服和臉膛。朝覲拜佛,是我由來已久的習(xí)慣,凡是遇到什么不幸,或者不順心的事情,我都要到竹林禪寺,祈求菩薩保佑,放松一下自己的心情。

隨著太陽的噴薄而出,陽光開始照進(jìn)了大殿。殿堂里鬧哄哄的,充滿了過分的熱鬧和喧囂。我向周圍看了一眼,我的旁邊和后面,又來了一批批香客?,F(xiàn)在人們喜歡臨時抱佛腳,有的是披紅戴綠的老嫗,有的是像我一樣西裝革履,但手里都執(zhí)著紙錢和棒香。我對周圍的喧嘩很為不滿,同時也對旁邊心不在焉地念著佛經(jīng),敲著木魚的小和尚也很為著惱,他們總是聽之任之,使佛殿從根本上失去了它的清凈和莊嚴(yán)。

身披袈裟的住持斜著眼睛看見了我,發(fā)現(xiàn)我像一個老板。因為我的食指戴了一個很大的翡翠戒指,額頭油光發(fā)亮,肚皮微微挺出,很有一副富態(tài)。老板和一般人是不一樣的,不是隨便叩拜一下就算了,于是,他過來問我要不要捐一對蠟燭。我謹(jǐn)慎地點了點頭,不過,我還不敢去齋房大模大樣地坐下來。我捐了錢,住持吩咐小和尚給我上了一對20斤重的大蠟燭。

菩薩下面的香案上供奉著香、燭、水和花果。香是表示信,見到香,聞到香,則告誡自己要誠信。燭,象征著燃燒自己,照亮別人,也代表著光明磊落。佛前供一杯凈水,告誡自己的心要像水一樣清凈平和,佛前供的花果則表示修善果,得善報。

我把棒香插到銅鼎的香灰里,虔誠地跪下了。我雙手合十,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您是佛教中的慈航導(dǎo)人,您是救苦救難的神靈,您手執(zhí)拂帚,普渡蕓蕓眾生——這是任何凡人所辦不到的。不知為什么,當(dāng)我的禱告有一定具體內(nèi)容時,我就覺得害怕。我的性情固執(zhí)暴躁,絕不是一般人所說的虔誠的人,我心目中的佛,也不是一位滿足和偽善的佛,而是一位保佑和袒護(hù)世人的神明。此時,我感到自己在菩薩面前是那么地自私。我沒有跪到中間,我跪在旁邊。記得有一次給寺廟捐款時,住持告訴我,拜佛的時候,最好不要跪在中間,其實,中間的蒲墊不是俗人跪的,那是住持或方丈跪的地方,一般的人只要心誠,跪在什么地方都一樣的。

就肉身而言,住持并不夠高僧的儀表容貌,他身材矮小,臉龐瘦骨嶙峋,胳膊也瘦得像一根柴條。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佛!住持低聲念著佛語,他的聲音含糊不清,南無阿彌陀佛的“南無”兩字他念成了“那摩”,帶著濃重的鼻音。我屏住呼吸,閉上眼睛,匍匐在拜墊上,如置身于九霄云外,心中的虔誠已經(jīng)升到忘我的高度……

住持說,你求一簽吧?

我雙手捧起一只竹筒,抖動著讓它自然掉下一簽。我發(fā)現(xiàn)掉下的是第25簽。

住持拿著竹簽,神色就變得一本正經(jīng)了,竹簽在他看來是某種活生生有生命的東西,他的眼中顯露了一種神秘而虔誠的神情。他的確比他的外表看起來要老道一些。住持瞧著我說,你是求財運吧?

我不解地望著他。

住持說25簽為下下簽,它是一只法螺。法螺,佛說具菩薩果妙音吉祥之物,但與凡人來說,那含義卻正好相反。

一根簽有不同解釋么?

當(dāng)然,比如一根指頭,可以是一帆風(fēng)順,也可以是一事無成。

我有災(zāi)禍嗎?

當(dāng)然,住持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后說,你的財運,你的命運,看來不會是一帆風(fēng)順的……接著,住持把竹簽放回筒里,嘴里念念有詞。他似乎雙目緊閉,他的神情顯得莫測而又高深。

我緊張的透不過氣來,望著他說,到底怎么樣?

哦,有時候很玄妙的,住持說,有一回我給一位施主做禱告,我好像看到了一道血光,就在他的脖子底下。我看得清清楚楚,嗯,當(dāng)時他正望著我。

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他的話使我有點毛骨悚然,我想他肯定看到了什么,那這次他看到了什么呢?

哦,不,這一次可不一樣,不過都一樣可怕,住持又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最后說了一句,鷺鴛腿上割股肉,螺螄殼里做道場!

回到家的時候,妻子告訴我,屋里有一個人在等你。大概是施工管理員吧,我想,一定又來羅唆什么安全帽的事情。接著,我心里又涌起了另一個念頭,也許是建筑公司的人吧?但我一跨進(jìn)門,吃驚得往后一仰,差點摔倒在地。站在廳堂里的不是別人,竟是土根!土根沒有說話,他朝我笑著。他見我受驚的樣子,便嗑嗑吧吧地說,我不是土根,我是土松,土根是我的大哥,我是土根的兄弟。

啊!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我說,我,我剛才去南郊拜菩薩了……我受驚不小,這個人和土根實在太像了。

土根的兄弟——土松用低沉的聲調(diào)說,老板,是這樣的,土根曾經(jīng)跟我講過,他一年多沒有拿到工錢啦?他的語調(diào)雖然平靜,但我卻感到他的話里含著可怕的逼債意味。我一直不敢想這件事情,如今土根的兄弟找上門來了。

土根可以說每個月都來要工錢。他早晨守在我的門前,天沒亮就來了,他以為這樣一來我就會給他錢了。他哭喪著臉,既小心又可憐地跟在我后面,后來,我終于忍不住了,想罵他,你老是這樣跟著我干什么?可是,話到嘴邊還是罵不出口。土根朝我苦笑著,他嘟嘟噥噥地說著什么,盡量裝出微笑的樣子。土根說,學(xué)校說再不交學(xué)費,就不讓我兒子上學(xué)了。

其實,我也有我的難處。我曾多次向他們要過工錢,我們的工程隊是掛靠宏大建筑公司的,我手里的工程是從他們公司轉(zhuǎn)包過來的。建筑17層高的樓房,宏大建筑公司的技術(shù)資質(zhì)也不夠格,他們也是通過關(guān)系從另一家建筑公司轉(zhuǎn)包的。工程通過層層轉(zhuǎn)包,層層剝皮,到了我們具體搞建筑的人手里,也只有喝湯水了。然而,他們的話說得很好,他們說,現(xiàn)在有幾家建筑公司不是先墊資的,如果你沒有能力承受,那就讓別的工程隊承包好了。

說實在的,現(xiàn)在許多建筑工程,能在發(fā)包方?jīng)]有多少資金的情況下建起來,簡直是個奇跡,確實是個奇跡……我覺得自己的臉漲紅了,莫名其妙竄起了一股怒氣,我瞪著土根說,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學(xué)校停了你兒子的課,學(xué)校也負(fù)不起責(zé)任。

土根的臉發(fā)青了,但是他卻不敢說什么,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讓自己掉出淚來……

我一想起土根,一想起他的這些事情,心里就有一種負(fù)疚的感覺。我讓土根的兄弟坐下,自己也坐了下來。我露出難過的樣子說,這次事故,我也很難過,沒有錢支付土根的工資,那是因為他們沒有把錢付給我。當(dāng)然……我停了一會,由于他的眼睛還看著我,等我把話說下去,我只好再說下去,土根的不幸,我心里也不好受,如果我的錢到手,一定第一個就給你。

土松朝我看了看,好像要說什么,但他沒有說出口。他嘆了一口氣,撫著自己的腦袋說,老板,實在是對不起,土根的老婆病倒了,這幾天在醫(yī)院住院。他說得很慢,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我不得不避開他的目光。他可憐巴巴地接著說,只要我們能想的辦法,我們都想盡了,我們實在是沒有錢……

此時,妻子從后面捧來一盤切好的西瓜。她趿著拖鞋,寬敞的客廳鋪著猩紅色的大理石。土松恭恭敬敬道了一聲謝,可是她根本沒有聽見,她把盤子放在茶幾上就走了。我遞給土松一塊西瓜,自己也捧了一塊,我把椅子往后搬了搬說,天氣熱起來了,吃塊西瓜吧?

土松咬了一口西瓜,這西瓜沒有籽,他一邊吃一邊說,土根是去年3月15日開始上工的,死的那天是4月2日,除去10天過年,一共是12個月零7天,您說是不是?土松不等我回答,又說下去,按照您定的工錢,每天25塊,總共是9225塊錢,您說是不是?

我默默地望著他,我還能說什么呢?

土根到工地以后,就睡在工地的簡易棚里。工棚本是用來堆放鋼筋和水泥的,沒有窗戶,光線和空氣只能從門里透進(jìn)來。土根席地而睡,由于地面潮濕,底下鋪了一層塑料薄膜。工棚里衛(wèi)生一塌糊涂,紙屑、水泥袋以及鞋底帶進(jìn)來的泥土,應(yīng)有盡有,下雨天,不小心就會滑倒。那段時間,外地正流行非典型性肺炎,我就讓他們像農(nóng)村里消毒豬圈一樣,用石灰粉在墻根撒了一圈……我從沉思中回到現(xiàn)實,我啃著西瓜,對土松說,現(xiàn)在的西瓜看是好看,就是不知道為什么不甜。我真的不想回憶土根的那些事情。

土松看著我,又重復(fù)了一遍說,總共是9225塊錢,您說是不是?

我打量了一下這位土根的兄弟,感到他和土根一樣憨厚。我便耐心地對他說,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到什么時候為止,我還要去查一下帳目,工地上的事情都是有記錄的,不然的話,我怎么能記得住呢?

土松的臉色很難看,好像要說什么,但他很快又平靜下來,恢復(fù)了緩慢的聲調(diào),只是微微有些顫抖,他說,土根的兒子因為交不起學(xué)費被老師罵哭了好幾回,土根他自己也因為沒有錢,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由于營養(yǎng)不良,他大腿的肌肉都萎縮了,他的老婆就是因為心痛才病倒的……我聽了這番話,禁不住心里一陣顫動,土根的不幸,雖然不能說是我一手造成的,但土根的家屬陷入這種狀況,深深地刺痛了我。我的心跳得厲害。

我搞建筑多年,但不是所有時候都是能拿到工錢的。這一次,我被他們害苦了,虧空數(shù)字大得驚人,因此,我不能履行給民工發(fā)放工資了。民工們鬧得厲害,過年也沒回去,都住進(jìn)了我的家里要工錢……就在除夕的那天夜里,妻子吃了大量的安眠藥,她不愿看到民工們悲愴的臉,不愿看到我和孩子憂傷的神色。幸好搶救及時,但她卻落下了耳疾。我看了一眼正在廚房忙碌的妻子,我們在客廳的談話,她根本聽不見。

唉,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從只身出來打工,到組建這支建筑工程隊,這些年,我經(jīng)歷了多少坎坎坷坷,風(fēng)風(fēng)雨雨,我的心都感到疲乏了……我讓自己鎮(zhèn)定之后,還是拿不出錢來。他們沒有把工程款給我,我拿什么給他?我已經(jīng)墊不出錢,我不但欠著民工的工資,銀行的貸款,甚至還欠著妻子在醫(yī)院看病的醫(yī)藥費呢!

我擤了擤鼻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煙,啪地給自己點燃一支。我抽了一會煙,沒有說話。過了一會以后,我說,不錯,土根是我安排他澆混凝土的,土根是從腳手架上掉下來的,土根的工錢是沒有拿到手,這一切不會錯。我有這樣說話的習(xí)慣,我把煙灰撣在煙灰缸,接著說,可誰沒有難處呢?我再一次向他承諾,都是同鄉(xiāng)故土的,如果我向他們要到錢,第一個就付給你。

話說到這個份上,他還能說什么呢?臨別時,我特地讓妻子到樓上拿了兩盒“朵兒”膠囊,請他轉(zhuǎn)交給土根老婆,還一直把他送到門外。

我的心情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手機就響了。電話是我掛靠的宏大建筑公司打來的,不用說也知道,是關(guān)于土根死亡事故的事。他們說,主管部門專門來調(diào)查死亡事故了,他們要嚴(yán)肅處理這件事情,叫我馬上到酒店里去一趟。

那天,有關(guān)部門來了許多人,電視媒體也在肇事現(xiàn)場拍攝了很久,這使我全然著了慌,不知道為什么,連講話也吱吱唔唔了,簡直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叫我怎么能不著慌呢?他們拍攝拍攝倒也罷了,還對許多民工進(jìn)行了采訪,而且還在當(dāng)天的新聞里作了報道……快到酒店時,我知道這次又得破費,逐漸又產(chǎn)生了一種憤怒的感覺。我已經(jīng)賒欠了酒店許多錢,這一次又得賒欠酒錢了。

酒店是本城屈指可數(shù)的豪華大酒店,然而我氣喘吁吁倒不完全是因為怕他們處理我。那天記者采訪時,我對土根之死居然作了軟弱無力的解釋,這很可能引起不利的后果,我暗自考慮好各種有力的言詞,準(zhǔn)備在他們問我時回答。酒店的門口停著許多小車,帶我進(jìn)去的是位穿著旗袍的小姐。登上一道樓梯,我被領(lǐng)進(jìn)一間稱之為“菊花廳”的包廂。包間四壁鑲著淺色的裝飾板,他們已經(jīng)到了,正坐在里面看電視。畫面插放著美軍在伊拉克首都巴格達(dá)投下重磅炸彈,這種炸彈據(jù)說能穿透10米深的混凝土,接著是一個很大的主觀鏡頭,一個3歲左右的男孩,驚愕地張著嘴巴哇哇哭叫……宏大公司的老總向我介紹了一位專管安全的歐陽領(lǐng)導(dǎo),我便躬身與他握了手。

包廂里香氣撲鼻。我穿了一件西服,里面是花格子襯衫,比平時好像精神了許多。小姐把大家引到座位上,我坐在下邊買單的位子。大家剛剛落座,小姐就把啤酒倒了。我站起來舉杯,感謝大家的光臨。我與每一個在坐的人碰杯,第一個碰杯的自然是剛認(rèn)識的歐陽領(lǐng)導(dǎo)。

歐陽領(lǐng)導(dǎo)的眼睛一直在小姐身上打轉(zhuǎn),每逢小姐走近餐桌張羅什么的時候,他的眼睛就停在她的胸部。過了一會兒小姐走了,他才開口與我談話,他說,按照建筑施工安全管理規(guī)定,根據(jù)你這次民工死亡的情況,說明你工地上的安全措施不到位,我完全可以吊銷你的施工執(zhí)照,并罰你的款……他用一種嚴(yán)峻聲調(diào)說話,臉上的肌肉明顯繃得很緊。

大家面面相覷地沉默了。

桌面上的佳肴直冒熱氣,包廂里靜悄悄的,大家拿眼睛看著我,可是我能說什么呢?大樓建設(shè)從地下隱蔽工程到現(xiàn)在的主體工程,我只拿到工程款的百分之十一點八,給他們?nèi)揽p還不夠。在坐的各位老總,他們哪一個不比我拿得多呢?歐陽領(lǐng)導(dǎo)問,你覺得怎么樣?的確,我覺得很無奈,但是我怎么說呢。望著桌面上香噴噴的酒菜,我想起了土根的死,想起了他兒子的學(xué)費,想起了妻子的耳疾……在我看來,桌面上擺的酒菜,就像一桌供品,如果我雙手合十,他們就是決定我命運的佛。這個想法立刻在我心中引起了無法克制的反感。

于是,沉默了一會之后,我突然笑了。我以他們沒有料到的聲音說,他哪里是什么民工,他是剛來的,還是第一次上腳手架呢!說實在的,這次不幸的事故讓我遭受了很大的損失……我痛心疾首地訴說著。

歐陽領(lǐng)導(dǎo)和大家都怔住了。他們屏息靜聽,對我的話深信不疑,如同我相信自己說的話像真實的一樣。老總們開始幫我說話了,他們希望事情就是這樣的,如果我出了事情,他們也脫不了干系。他們懷著同情的聲調(diào)說,這件事不能怪他,從某種程度上,他也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呢。

歐陽領(lǐng)導(dǎo)的臉上慢慢漾出了笑容,他收斂起剛才那種過于嚴(yán)肅的表情,作了一個諒解的手勢,我處在這個位置,不由我不認(rèn)真地、公正地處理這起事故……話雖然這么說,但我已經(jīng)感到土根死亡的事可以松一口氣了。

此時,一位小姐走過來對我說,外面有人找你。想必有什么重要之事,竟找到酒店里來了?我把魁梧的身軀挺了挺,一轉(zhuǎn)眼就像換了一個人。一個人閃了進(jìn)來,來人竟是土松。我無意讓他們知道,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門邊的小姐殷勤地為我推開門,我還禮如儀,走出了包廂。走廊里比較安靜,但不時從兩邊的包廂里傳出男女打情罵俏的聲音。我還聞到了一股郁香和胭脂的氣味。我一直送土松到門口。土松這一次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邁著蹣跚的腳步跟著我。由于欠款的緣故,許多民工都公開對我表示不滿,他們離開家鄉(xiāng),辛辛苦苦,跟著我到城里來打拼,但誰也沒有想到事情竟會是這樣……我轉(zhuǎn)過身望著土松,消瘦的臉被霓虹燈映得通紅。我雖然心里感到內(nèi)疚,但還是用關(guān)切的語氣問,你有什么事嗎?

土松臉上冒著涔涔的汗珠,他頓了頓,遞上一個塑料袋說,這是一袋野山茶,土根老婆出院了,她叫我交給你……以下的話我沒有聽清楚,因為我想起了清明前我曾說過我的腸胃不好,當(dāng)時土根說野山茶可以治腸胃病,沒想到他卻記住了。

我好像聽見了哭聲。

大概由于酒醉的緣故,我感到昏昏沉沉的,因此,哭聲剛出現(xiàn)開始我并沒有在意??蘼暫孟袷且粋€女人,那聲音拉得長長的,肯定有什么不幸之事。你怎么了?大家吃驚地望著我。我木然地愣在那里,臉色一定很蒼白。過了片刻,我才克服了恐懼心理,見大家吃驚地望著我,我不得不把剛才的情況告訴大家。

歐陽領(lǐng)導(dǎo)驚訝地說,啊,這不可能,也許是隔壁的包廂在唱歌吧。

我正經(jīng)地說,不,確實是哭聲。

突然間,我好像又聽見了。我側(cè)耳細(xì)聽起來,臉色又變了,顯示出無法形容的恐懼。大家看到我受驚的樣子,就知道我確實不是在開玩笑。大家靜了下來,豎起耳朵細(xì)聽,可是,他們什么也不可能聽見,對他們來說,一切都是美好的,這兒的夜晚,連笑聲都是爽朗的。

我不能不感到驚慌,渾身打著顫。沒有錯,那確實是女人的哭聲,是女人嘶啞而凄慘的哭聲,這聲音聽起來好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的。可是,這意味著什么呢?我不禁想起小時候父親生病早逝,母親站在村口叫魂的情景。母親頭披白麻布,身穿白孝服,腰扎白紗巾。難道是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幻覺?這種事怎么說都不合乎情理的,肯定是神經(jīng)緊張引起的。歸根到底,是因為土根的死受到了驚嚇,才會有這種荒誕無稽的幻覺。

我反躬自問,啊,是不是土根老婆的哭聲?

大家沉默了好一會,包廂里也悄然無聲。突然,我笑出聲來,算了算了,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也許是我的幻覺吧。

歐陽領(lǐng)導(dǎo)認(rèn)真地追問,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我笑了笑說,我八歲那年父親死了。

歐陽領(lǐng)導(dǎo)和大家聽了這句不可思議的話,不覺笑了起來,沒想到這么開朗的我,竟還迷幻童年時代不著邊際的事情。歐陽領(lǐng)導(dǎo)不解地問,就為這個?

我笑著說,也不完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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