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麗燕
近來,看多了學術(shù)界丑聞,便又想起北大老一代學者的風范。在北大校園里,時常能夠與這種態(tài)度相遇。著名哲學史家、翻譯家王太慶先生幾年前不幸故去。我們在為先生辦后事的時候,偶然看到先生在申請正教授時填寫的一個表格,上面赫然寫著,他自己并不夠教授的條件。用王先生自己的話說,“教授應該是個起碼的哲學家,而我的確不夠哲學家的水平。有人說我是個翻譯家,我也不敢當此美名。我一向只是以此為中國人民服務,因為這樣做有利于提高他們的哲學水平……我熱愛人民和哲學,所以甘心當哲學家們的助手,干這個既費力、又困難,而且被有些人誤解為僅屬于二等的翻譯工作。叫我哲學家,那是空頭的、虛偽的,我不干。我是個實惠的哲學翻譯工作者,也幫著教點書”。這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最實在、最謙遜的職稱申請表。其實,先生的學問是很精深的,聽他的課,是一種享受。那侃侃而談,毫無造作的講課風格,像一位長者拉著你的手漫游在哲學奇境。哲學思想在先生這里,不是板著面孔的說教,不是生僻聱牙的天書,更沒有故弄玄虛,你能從他的授課內(nèi)容中觸摸到蘇格拉底的剛骨,品味到柏拉圖追求不朽的理想……無知的心靈瞬間能被先生帶到一個極高境界。即使聽他閑聊,也常常受益匪淺。先生并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只是個“翻譯工作者”。由于幾十年的經(jīng)歷,先生個人更偏好翻譯,所以,他老老實實地說,自己只擅長翻譯。其實翻譯,特別是信、達、雅的翻譯,需要以扎實的專業(yè)素養(yǎng)為基礎(chǔ),否則,不可能把一種外來文化神形兼?zhèn)涞匾谱g過來。先生的譯作在國內(nèi)學術(shù)界享有極高的聲譽,直到逝世前,還在翻譯希臘文的《柏拉圖文集》!他的翻譯標準是用中國人最容易懂的語言,表達希臘哲學的精髓。先生逝世以后,我們收到一些海外來函,學者們不勝感慨地說,先生的逝世中斷了中國文化與古代希臘文化的對話。而先生卻說自己僅僅擅長翻譯!這種實實在在的治學態(tài)度的背后,是一位有道學者赤誠的良知。
現(xiàn)在的北大和以前相比多了不少浮躁,人們可以用有多少學部委員、多少教授、博導、多少高考狀元來考量北大,數(shù)字化的時代嘛!但是,這是北大最外在的東西。北大之所以是北大,在于她的靈魂。什么是北大的靈魂呢?蔡元培先生在制定北大辦學方針時曾經(jīng)指出,“北大并非養(yǎng)成資格之所,亦非販賣知識之所,而是研究學問之所。北大學者當有研究之興趣,尤當養(yǎng)成學問家之人格”。由此看來,北大的靈魂當是“學術(shù)為本”。我以為,北大人能夠憑著自己的良知立足于天地之間,求知、教書、育人,皆因?qū)W問的敬畏和信念使然。腳踏實地治學、嚴謹扎實執(zhí)教、誠實正直做人是北大人的理想人格,北大之所以是北大更取決于此。先生們的學問首先是道德文章!
離校20余載,鏡中的我們,全然一介老嫗也。在學問之途上躑躅20余載,王先生教授的知識,經(jīng)常不用的也忘卻了不少。然而,在校間經(jīng)歷的一些事情,歷歷在目,猶如發(fā)生在昨天。王先生的治學態(tài)度,對學問的敬畏,是此生都不敢忘記,也不會忘記的。幾年前,在一次會議上,遇到黃楠森先生。閑談之間,先生不無憂慮地談起現(xiàn)在的學風,說現(xiàn)在有的研究者或者碩博士,寫書寫論文,口氣大得很,好像每個人都在建立一個學科。宏大的題目下面,幾乎都是老生常談,句句都是別人說過多少次的。不讀原著,不講傳承,不研究問題,上來就敢說自己的研究是前無古人,這種研究態(tài)度會毀掉中華民族的學術(shù)研究的??粗壬秋柡瑧n慮的面孔,我不禁為之感動。是啊,人稱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承載著傳承文明的重負。倘若學人蠅營狗茍,那可真是民族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