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卮
零零星星的雨和暮色一起降落下來。
燈光照在海報上,像那女人的眼淚。另一幅海報上有個趴在斷頭機(jī)承頸孔上的人,瞪著一雙沒有瞳孔的眼。繼紅要他們在這里等房東。
“房東拿著份《蝶城曉報》?!彼抢钅莸呐笥眩谧夥恐薪榇^。照繼紅的說法,房子離李妮的單位更遠(yuǎn),不過坐地鐵,上班卻比原來方便。
翦小乙陪李妮來接頭,好像這種事還會有什么危險似的。環(huán)球影院對面新豎了個雕塑,一個打破傘的裸女。翦小乙不敢說她像李妮,可她就是像。只是李妮的胸脯沒那么飽滿,也不會那么明光锃亮。青銅女人像戴著一副金乳罩,那是游人摩挲的。
翦小乙又是他們初次見面那副樣子。李妮甚至想抽煙,是那種陌生感逗的。她都有點懷疑,這些天的來來往往是不是夢,它們很像是想象,但不是因為離奇。相反,是它們沒能給她清晰的印象,它們躲躲閃閃。
所有的夢都給李妮這樣的感覺。也是經(jīng)理給她的感覺。她感覺經(jīng)理就是這么個人。
她和翦小乙并不想這樣。他們之間的事都類似他陪她在電影院等房東。
李妮給他打電話,他沒說這沒必要,來了。顯而易見,他的興趣不大。幾乎每次碰面,他都會使李妮想起初次見面。那次李妮有點歉疚,翦小乙則始終都像在猶豫。他還給人不知所措的感覺,那不是因為李妮,她寧愿是,就有歉疚感了。
“來蝶城就住在這里?”
這不是他有興趣的話題,但總得說點什么。
雨和暮色使街景變得混沌,又混沌又稠密,而且虛幻。往事的虛幻感和眼前的景象有關(guān)。它雖然緊貼我們的肌膚,卻像一瞥那樣難以覺察。
“住過鴛溪路?!?/p>
“怎么樣?”
“窗外是一條黑乎乎的河溝,隔壁又有個聯(lián)誼會。天地聯(lián)誼會?!?/p>
“在哪里了?”
“依你應(yīng)該在哪兒?”
“豬湖路天地大廈?!濒逍∫艺f,“我以前是會員。”
“我住進(jìn)去沒幾天他們就在那里了?!崩钅菡f,“沒通知你?”
翦小乙正要說話,房東出現(xiàn)了。他拿著報紙,可要是繼紅說他穿著夾克,他們會早點看見他。
“你們?”
“她?!濒逍∫艺f。
房東看著他點點頭,帶他們?nèi)ツ强帐幨幍姆孔?。房?nèi)有一股糨糊味。
“是因沒住人。只要不住人,一準(zhǔn)這樣,就是皇帝的行宮也一樣?!?/p>
李妮付了錢,房東又說了幾句口氣誠懇的話。
李妮左右看看,踩了踩地板。地板像是朽爛的。
“塌不了?!狈繓|說。裝好錢,走了。
不知哪兒的門哐一聲,整個房間都顫,像要塌。
李妮說:“我得換把鎖?!?/p>
他們?nèi)ボ囌镜臅r候,李妮電話響了。
“繼紅在鳳翔路那邊等咱們。”她說,“我還以為是老板呢。”
“我得抽支煙。”繼紅說。她的確需要這支煙,點燃煙,她立刻優(yōu)雅起來。
李妮和翦小乙都沒抽,他們喝了點。這家酒吧的燈光是酒紅色,那酒看上去就是黑的。它還裝飾著靴刺、左輪手槍和牛仔帽,帽帶是仿響尾蛇皮的。
繼紅顴骨有點高,但不紅,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中,還是吸引人的。她很傷感,但他們都沒受到感染。李妮甚至沒像翦小乙那樣裝作受了點感染。
“他們不過是繼紅的伴當(dāng)?!眮淼穆飞侠钅莞嬖V他,說這是繼紅親口說的。不過此時李妮要是提這個,繼紅只能生氣,雖然她不便生氣。她對翦小乙有好感。
“我在海冰研究所上班,混。”
“混?”繼紅捏滅煙蒂。
“你沒聽說過這個?”翦小乙很驚訝。
“經(jīng)常聽?!崩^紅說,“可我還是不知道它什么意思,就不能正常生活嗎?”
“這就是正常的生活,是最正常的?!?/p>
“我更糊涂了?!彼桓吲d地看李妮:他這是什么意思?
“他就是這種人,”李妮說,“偏執(zhí)?!?/p>
“我以為只有認(rèn)真的人才說得上偏執(zhí)?!崩^紅說,“我是這種人,我知道?!?/p>
李妮的腿在使勁蹭他。
繼紅又說那男娃,這次說的是她為什么欣賞他,有那么點讓翦小乙慚愧弗如的意思。
“他說話的姿態(tài)簡直像接受電視采訪?!崩^紅說,“說幾句就稍作停頓。”
像咽唾沫?翦小乙想說。
“受不了她?!崩钅萦玫氖囚逍∫页T谟霸郝牭降牡靡馇徽{(diào)。他們走在仿佛布景搭成的瑞金路上?!耙郧八龥]這么過分。”
“這不算過分?!?/p>
“我是和她以前比?!崩钅菡f,“像是表演?!?/p>
“我們都在表演,還都是主角。誰也不能當(dāng)配角,這不是在舞臺上?!?/p>
“有人想當(dāng)配角嗎?”
“我有時非常想?!濒逍∫艺f,“但是這不可能?!?/p>
“為什么?”李妮喃喃地說,“既然依你說沒有配角,這么想就不對了?!?/p>
“這樣想的意思是:必須這樣想?!?/p>
“這不過是想象,我是說有的想法?!?/p>
“可生活就是這樣,它甚至是假象。”
“好吧?!崩钅菡f,“那你又何必認(rèn)真呢?”
“荒唐的是,你要說生活是假象,你就是認(rèn)真的。”
虛假的景象消失了,他們來到街口。
繼紅問李妮:“你怎么認(rèn)識他的?”
“第六醫(yī)院?!?/p>
六院是看精神病的。繼紅以為她在開玩笑,而不是說謊:“他衣服上繡著姓名?我怎么沒看見?”
“你沒看他的眼睛嗎?他眼里有那種東西?!?/p>
“我沒那樣的眼,”繼紅說,“只有你看得出來?!?/p>
李妮至今也不知道繼紅說得對不對,她用的是戲謔的腔調(diào)。
不會是盜用繼紅的網(wǎng)名翡翠煙嘴吧?李妮有點歉疚。沒著落最難受,她寧愿是。
翦小乙把自己看成裝在電桿上那種鳥一樣的瓷瓶,他的名字是絕緣子。
這個能活動的絕緣子走過來,也沒拿報紙,李妮還是認(rèn)出他來——這很怪,他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樣——他的樣子像獅子,也像鹿,有鹿那樣的馴順。在繼紅那里,李妮看過一本寫動物的書,說:貓科動物進(jìn)化出這模樣來,意在迷惑獵物。
李妮不是鹿,不是斑馬和野驢,他這張臉對她不起作用。
是你嗎?
“我是男扮女裝?!崩钅菡f,他以為她是個男的。
李妮夢想著喬裝打扮,可是她連一副怪模怪樣的眼鏡都沒戴過。在網(wǎng)絡(luò)上,她裝成繼紅。這人很像繼紅以前的朋友阿蜜,他覺得,可如果是阿蜜,他就會知道翡翠煙嘴是誰。
李妮想抽煙,這說明她不自在。她要是抽,翦小乙無疑會更不自在。在李妮那里,煙是和不自在、繼紅聯(lián)系著的。以前,她的煙都是繼紅給,準(zhǔn)確地說是繼紅的姐夫給。追她姐的時候,姐夫整條整條地送煙,像個搞腐敗的,還送了她一個水晶煙灰缸,看去像觀音的蓮座。繼紅正好有個孚佑觀請來的慈航真人。她請菩薩也像地攤上買花瓶,和人家砍價。
那菩薩正好能坐進(jìn)這只煙灰缸里。
“煙就是他的玫瑰?!崩^紅說,手腕放在桌上,煙幾乎像一炷香那樣豎著。
要是香煙也鮮花一樣五顏六色,彩紙卷制,李妮可能抽得更多。她懷疑政府對香煙還有顏色的限制,免得煙商引誘兒童。
涂著鮮紅唇膏,一支淡藍(lán)紙煙,過濾嘴深藍(lán)色。她以為自己做過這個夢。
就是一支普通的煙,要是她拿出來噙著,也可能嚇著這只憂郁的百獸王。
她的感覺在浮動,他時而歉疚,時而悒郁。她始終沒平衡好。
第二天,李妮走在鳳翔路上。市政工人在換路牌,路牌廣告仰在人行道上。原來那個賣保胎藥的被換下來,換上的這個是宣傳戀愛日,蝶城的戀愛日正是昨天。路也不叫展覽路了,改叫狂歡路。蝶城的狂歡日是哪天,李妮還不知道。市長公布了三個特色日,據(jù)說不久以后,蝶城還要改成戀愛城。
她想到阿蜜,看來是有道理的。和繼紅分手后阿蜜和李妮談過一次。他還是繼紅的伴當(dāng)時,李妮就對他有好感??伤呀?jīng)做過繼紅的伴當(dāng),即使分手了,她和他也不可能了。李妮當(dāng)然深感遺憾,深感惆悵。
她想看看這個像阿蜜的人是誰。她沒想給自己挑選形象,那完全是受了翦小乙的影響,雖然是無意識的。
如果出場的姿態(tài)是靦腆的,那就得始終如此——演員不能說和角色抵觸的話。李妮想起她在服裝店試穿旗袍的情形,再穿幾分鐘,她的兩只手就會握在胸前,一扭一扭地走出來。
她放棄了優(yōu)雅地掏出紙煙的機(jī)會。有翦小乙的場合,就只能節(jié)制了。僅僅因為這個,便足以使她想到放棄這個關(guān)系。這想法比掏一支煙出來、戴上一副蛇眼鏡更不可思議。
李妮就是從這個勉強(qiáng)的笑開始的,對翦小乙來說。
沒準(zhǔn)會有點新鮮的。她是這么想的:也是個調(diào)劑。雖然生活就是一系列常識,常識又告訴她不可能有她想象的東西,她還是想試試——只有常識還不是常識的時候,比如念自然常識那會,李妮才喜歡常識。
她挑了個離網(wǎng)吧很近的地方。這使她有找好了退路般的輕松。街上熙來攘往,警察成雙成對,有如豬湖上的戀人。不會有故事里的浪漫,至少也不會有社會新聞里的危險。
那還有什么意思呢?李妮也不知道。如果她不來,和繼紅去泡吧,又有什么意思呢?
翦小乙說:“我忘了帶證件?!?/p>
“警察?”
他的嘴做出笑的樣子,眨著眼。
李妮擺擺頭問:“我像警察?”
她就像是在擺那齊耳短發(fā)。她也沒戴耳環(huán),沒化妝。
他笑笑。
“我是間諜。比警察還厲害?!崩钅菡f,“我上網(wǎng)和我的職業(yè)有關(guān)?!?/p>
“貝利亞說,真正的勇士是無法收買的,只能用美女引誘他。”
李妮模仿電影里陰險的笑聲。
“我在海冰研究所上班?!?/p>
李妮說:“我還沒見過海呢?!?/p>
“沒什么遺憾的,”翦小乙說,“我常聽人這么說,那可能是最沒看頭的了?!?/p>
“我從沒聽說過?!崩钅菡f,“我倒是聽說過稠密的糊狀冰?!?/p>
“沒人愛聽這個?!?/p>
“海市蜃樓呢?”李妮說,“我有個朋友看見過海市蜃樓。不過他說的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樓?!?/p>
李妮沒有這么個朋友,可她要是不這么說,海市蜃樓就只能是傳說。她等著他說話,能感覺到隨時會消失的微弱吸引。
“準(zhǔn)備干點什么?”翦小乙說,他的意思是說作為補(bǔ)償。
“這就是我的日程安排?!崩钅菡f。
她已經(jīng)完全相信這就是她的想法。她知道男人怎么看逛街。
“我的朋友常這么說,你在街上就像個游魂。你沒看出來?”
“我看你像英雄路給人做形象設(shè)計的?!?/p>
“我是做物流的?!崩钅萋晕⑼nD,似乎在想象中體驗她那日常工作,好給他個準(zhǔn)確的描述,“事很稠,老板會把電話打進(jìn)我的夢里,來確認(rèn)一張訂單?!?/p>
“要是夢都做不成,”翦小乙憂愁地說,“會精神失常的?!?/p>
李妮笑笑,不以為然。
“我沒夸大其辭?!?/p>
“做夢影響睡眠。”李妮說,“我以為是這樣?!?/p>
“看來有兩種說法。”翦小乙說。
“夢不是想做就能做的吧?”李妮說,“至少想不做夢是不行的?!?/p>
“所以要做補(bǔ)救,消除缺夢的影響?!?/p>
“怎么補(bǔ)?”
“看電影?!?/p>
“我覺得煙火也像夢。”
李妮以為他不會來,上次他說,他不知道煙火有什么好看的。李妮故意把那些話想象成他隨便說的,盡管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在隨便說——什么話都不會從他嘴里隨便說出來。他不會隨便說話,看來是這樣。
這就不像阿蜜了。覺得他像阿蜜的時候,李妮想到的是那天晚上的阿蜜,只有那天晚上的阿蜜是那樣。
給翦小乙打電話前,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和繼紅去。她首先會想到繼紅,這是習(xí)慣。繼紅會怎么反應(yīng),她很清楚,她會先說不舒服,或是很憂傷。她就喜歡這一套,直到李妮說算了,她才會裝作上帝遷就她。其實她一接到電話,就開始收拾了。
就算翦小乙上次是隨便說的,李妮也沒真想和他去。可是,如果不希望有什么效果,干嘛打這個電話?
翦小乙的愉快,好像是在掩蓋他的尷尬,免得她難堪。
車站貼著布告,凡是去英雄廣場的車都不能去那里了。
“還去嗎?”他的話就含著回答。
“去地鐵吧?!崩钅莶幌刖瓦@么回去,雖然她的興致也不高。
燃放點附近的四個站都封鎖了。
“蝶城老站離燃放點近點?!彼菓{感覺說的。
“走吧?!?/p>
挨挨擠擠,列車一直開到蝶城老站。出來再往回返。李妮沒走過這條路,用不著她辨認(rèn),跟著看熱鬧的人走就是了。
“在蝶城新站?!濒逍∫艺f,“有一次我也這么隨著人流走,最后走進(jìn)一條死胡同?!?/p>
不單是交通管制,街口還站著一排人,有男有女,穿著深色便衣,戴著醫(yī)生和病人那種口罩,似有阻攔之意,卻又并不阻擋,只是那么站著,給人以荒誕感。沒人知道他們是誰。一看這伙人的架勢,翦小乙就不想過去了。
英雄廣場還遠(yuǎn),要看見焰火,除非它有星星那么高。
“已經(jīng)到這里啦?!崩钅菡f。
如果你一定要過去,這些大口罩不但不阻攔,還示意你沿墻根走。
這樣的限制線有好幾條。
到銀蝶路的時候,李妮已經(jīng)興味索然。
這里不再是限制線了。擋路的都穿著制服,武裝警察服,有特別通行證的人才允許過去。幾個想闖過去的人都被帶走了。翦小乙和李妮不想被帶走。
有人說,這里也行,那些騰得高的煙火,這里能看著。翦小乙和李妮想的可不是在這里看。他們掉頭回去,走過一道道限制線,誰也不說話。在最后一道限制線那里,能從老站前面的大屏幕上,看見煙火晚會已經(jīng)開始了。
翦小乙越走越快。
“這就像我在纏你,”李妮說,“不能慢點嗎?”
“鞋跟斷了?”
“腿?!崩钅輾庥跤醯卣f。
翦小乙送李妮回瘦佛路。這種晚上,在瘦佛路這樣的僻處,可能有渾水摸魚的人。
一溜門墻上都寫著河馬腦袋大的“拆”字,淋淋漓漓,使人不由自主地想到革命和兇殺。不是拆,李妮會在這里住下去。這里的房子老,李妮以前聽人說,因為它已經(jīng)足夠老,有政策,不能拆。
翦小乙沒進(jìn)去,對李妮說:“收拾東西的時候給我打電話?!?/p>
這也是可有可無的。
有那么個瞬間,他們都有虛幻的感覺,而且?guī)缀醍a(chǎn)生錯誤的判斷。很曖昧,他們都有緊張感,也可能是激動。
床上用品都在編織袋里。編織袋是李妮從公司拿的,各種各樣:中藥飲片啦、飼料啦、食用碳酸鈣啦。
十點半,搬家的人還沒來。打電話問,說車堵在體育路,可能那里出車禍了。
翦小乙來主要是陪著李妮枯等,這是他們都沒想到的。他想去買張報??墒菆髷傇诠战翘?。還好,他從李妮不要的桌子抽屜里找出幾張名片來。她的東西都是原先的房客賣給她的。他還給了她幾張名片,說:都是收舊貨的。
“只有張進(jìn)寶收舊家具和清倉貨?!?/p>
“那人說都是?!?/p>
“鄭有成,東南亞檔案公司制作部主任,制作未婚證結(jié)婚證。”
“未婚證?”
“藍(lán)霞,新蝶標(biāo)牌店維修部副主任。西門蓮,蝶城大酒店泰式特服部經(jīng)理。要嗎?”
“要東南亞那張。”李妮說,她想換個工作。合適的工作比房子更難找。
“他昨晚又打電話來了?!崩钅萑嗳嘌邸?/p>
李妮提醒他:“我請了假呀?!?/p>
他是那么客氣,好像當(dāng)時就后悔了。他還在陪客,聽背景音樂就知道,有人在鬼哭狼嚎地唱。老板不像李妮,喜歡卡拉OK,他待在極樂時光是不得已,要應(yīng)酬官僚和生意伙伴。說起這事老板就唉聲嘆氣,他們夫妻關(guān)系都因此有裂痕了。
“他干嘛對你說這個?”
“他說我能理解他?!?/p>
“你能嗎?”
“有時候我能體諒他??墒?,他半夜打電話。要是我在網(wǎng)吧也就算了,我在睡覺,在做夢——你說過做夢很重要——我沒把做夢的時間賣給他,雖然夢的往往就是他打電話?!崩钅菡f,“除非我換個單位,不然就只能遷就他。他是那么客氣,甚至可以說小心翼翼?!?/p>
“你上班去對他說:前晚夢見你來電話,訂單的事。”帽舌的陰影落在他臉上,有點像戴著佐羅的面罩。
李妮鋪好床,他們都乏了。她仰在床上,他趴在床上。屋內(nèi)光線黯淡。時間緩慢地流淌著。
翦小乙鼻翼翕動著,像脈搏跳騰。光線黯淡的地方,就給他緩慢的感覺,能緩和他的內(nèi)心。可是他仍很緊張,心收得緊緊的。沒有痙攣,肉體松弛著,繃不起來。
李妮只能裝作沒有覺察他的窘狀。他們像拳擊手那樣緊緊摟抱,沉浸在徹骨的孤獨(dú)里。
電話驀然響起來。他們?nèi)玑屩刎?fù)。是繼紅。翦小乙從李妮口氣中聽出來。真感激她。
“你就好的那個調(diào)!”李妮捋著頭發(fā),氣咻咻地說。她是在對誰嚷?不是繼紅,說是他,也不準(zhǔn)確。
他一動不動地待著,像個被當(dāng)場戳穿的人。
“煙呢?”李妮收起電話。
他看著她。
“煙?”
李妮一聲不響地吸著煙,拿了張紙擱在床沿,彈煙灰。
翦小乙疲倦地坐在床上,打了獅子般的哈欠。
李妮的梳妝臺就擺在那里,鏡子清冷地照著他。
眼光只能使他感到不適,即使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