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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的辮子

2005-04-29 00:44:03楊傳珍
青年作家 2005年6期
關鍵詞:辮子表姐

楊傳珍

1

我第一次留意表姐的辮子是在一個初春的過午。那時候的農(nóng)村小學實行半耕半讀,我這個五年級的學生熬完上午的四節(jié)課,下午就能去田里撒野。那天,陽光生猛,輕風撩人,我背著用臘條編的畚箕子,跟著鋤麥的大人去拾草。

那年頭是以生產(chǎn)隊為單位種地,我所在的生產(chǎn)隊約有二百多口人,六百多畝地,去地里鋤麥的男人和女人們,約有六七十個。麥壟里雜草很多,鋤地就像是開荒。人們把攥在手里的鐵鋤揮出去,鋤頭落在生滿白蒿、野艾、茅草、苦菜的麥壟里,那鋒利的鋤刃切進褐色的土層,在那些好不容易熬過嚴冬正和麥苗分享春日陽光的雜草底下冷酷地游走。

一只云雀箭一樣射上天空,變成一個黑點,同時發(fā)出許多種聲震長空的鳴叫。那聲音,有些賣弄,有些夸張,甚至還流露著對罹難的野草和爬蟲們的幸災樂禍。

呼呼啦啦的男男女女,已經(jīng)把半塊麥地鋤得一片狼藉,斷了根的童年雜草們開始打蔫,由翠綠變成灰白,躺在地上咽下最后一口活氣。我彎下腰,抓起一撮茅草,抖抖泥土,我看見了斷根上還汪著一滴滴水,我想這大概是雜草臨死前流出的淚水吧,清清亮亮的,稍稍帶些淺綠,泛著一股混合著土腥味兒的清香。

這時,一根黑亮的辮梢垂到了我的眼前,掃了掃我手里的茅草。

我猛然抬起頭,發(fā)現(xiàn)表姐正站在我身旁。

我的這位遠房表姐叫二妮,大我三歲。她沒上學,又沒到成為勞動力的年齡,在我的記憶里,一年到頭,她不是割草就是拾柴。過去的許多下午和星期天,我是經(jīng)常跟著她下地割草的,可不知為什幺,我竟然沒有特別留意她長了這么長的一根辮子。

我站直了身子,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地打量了兩遍表姐的辮子。這辮子編得是如此的均勻,精密,不松不緊,有條不紊天造地設地款款下垂,一直垂到腿彎。辮梢處,用水紅色的軟塑料頭繩扎著,頭繩纏得均勻如彈簧,那繩頭,也不知用什么法子給繞進彈簧里頭。我呆呆地看著表姐,怎么也弄不明白過去為什么只留意了她那張笑嘻嘻的娃娃臉和素花布裹著的單薄腰身,而沒有發(fā)現(xiàn)她還長了這么長的一根辮子。

表姐被我看得臉紅了,紅得有些突然,卻又不大容易消退。她就這樣生生疏疏地紅著,紅得我的耳根子后頭也跟著火辣了起來,脖子周圍,洇出了油拉拉的汗液。

她開始說話了,“看什么?不認識啦?”她說出這么一句話,似乎是想用來消去臉上的紅暈,趕走漫溢全身的難為情。沒想到竟弄巧成拙,那張笑嘻嘻的臉蛋竟紅得像大紅布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長成大男人了,是表姐臉上的紅光把我烤大的。大男人和紅著臉的表姐對視著,聽著嗖嗖的風聲。那嗖嗖的風把腳下的青草氣味兒掀起來,嗆著我的鼻孔,那氣味兒大概是艾蒿的氣味兒,淡香里彌漫著辛辣。我想放輕放慢呼吸,可呼吸偏偏又粗又猛,一口接著一口,像拉風箱。我感到了一種甜蜜的痛苦,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從此以后,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對表姐無拘無束地胡鬧了。我閉了一會兒眼睛,傷感地聽著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聽著風兒在麥苗的葉尖上掠過的嚓嚓聲,聽著叫累了的云雀收緊翅膀從高空一頭栽下身子磨擦空氣發(fā)出的嗚嗚聲。我無可奈何地承認,無憂無慮無猜無邪沒大沒小沒男沒女的童年離我而去了,我和這位一天到晚都笑嘻嘻的表姐在此時此刻已經(jīng)不情愿地筑起了阻隔對方的心理防線,今后,我們要隔著防線對望了,她只是我的表姐,我只是她的表弟了。

我痛苦地睜開眼,想再看一眼表姐臉上的羞紅,卻發(fā)現(xiàn)她早已向前走去。那雙黑面繡花的千層底布鞋,撲喳撲喳地踩在新鮮的黃土上,使她那不再單薄的身子離我越來越遠。那條油光光的辮子,既輕盈又沉穩(wěn)地左右擺動,深棕色的辮梢兒交替地抽打著她的兩個腿彎兒。

我猛地跳出了自己營造的傷感,原地轉(zhuǎn)了一個悠悠,扔掉斜背在身上的畚箕子,像撒野的牛犢,狂奔著追上表姐,抓起她那墨玉般的發(fā)辮,像牽著一頭聽話的小牛,輕輕拽著韁繩,喊了一聲:“得兒——駕!”

我成功了!表姐認可了我的童年,我又成了她的小朋友。她轉(zhuǎn)過頭,鼓勵地笑著,裝作生氣的樣子向我瞪了一下眼,又向前走去。

我緊緊地攥著她的辮子,這辮子在我手里,涼津津的,有沉甸甸的質(zhì)感,有一股人體的芳香。

她跑了幾步,停下來,說,“別鬧了,別鬧了,拾草吧,拾草吧。你看地上的草有多厚?!边呎f,邊蹲下身子。那些禾本的茅草,好像是鐵屑遇到磁石,主動地跑到了她的手里,眨眼工夫,她手里已經(jīng)握滿了一把和麥苗同樣顏色的茅草。

我仍然沒舍得松開握在手里的辮子。

她把右手里的茅草交到左手里,繼續(xù)拾著躺在白蒿、野艾旁邊的茅草,邊拾邊說,“松開,松開。再不松開我要生氣了。”

“你生氣我也不松開!”

她又回了一下頭,小聲說,“別讓干活的大人看見了?!?/p>

我說,“看見怕什幺?我就不松開!”我學著大人耕地時牽著牛撇繩使牛的語氣,拽著她那滑溜溜的辮子,高聲喊,“依依——過過——”

“松開!”她像是真的生氣了,“再不松開,我用土迷你的眼!”她把兩大把青草放在地上,抓起一把土。

我知道她不會真的把土朝我眼里撒的,卻假裝害怕的樣子,瞇上眼,她那辮子,仍然攥在我的手里。她知道嚇不倒我,又把土撒到地上,說,“乖兄弟,松開,松開,快拾草,你看茅草有多胖?!?/p>

我說,“二姐,你的辮子,剪下來賣了吧,能換一輛自行車呢!”

她激靈一下,用手抓住辮根兒,像是害怕真被我剪掉一樣,說,“別說一輛自行車,給我一架飛機我也不剪呢!”

2

沒想到,就在這一年的秋天,表姐卻毅然地把她引以為驕傲的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剪了下來。

我還記得,那天是星期一下午。已經(jīng)升到小學六年級的我,仍然只上半天課。表姐用雙手托著垂在胸前的大辮子,一臉神圣地走進我的家門。見到我,苦笑了一下,問,“姑媽在家嗎?”

母親應聲走出堂屋,有些慌張地問,“二妮子,有啥事兒?”

表姐仰頭看了看院子中央的那棵華蓋般的皂角樹,羞羞地說,“我想要一個皂角。”

我們家里,有一棵合抱粗的皂角樹。這棵樹杈上長滿圪針的大樹,冠蓋如云,一年十二個月,至少有九個月青枝綠葉,濃蔭遮天。每年暮春過后,樹枝上就掛滿了長扁豆一樣的皂角。它們沐浴著風雨和艷陽,由淡綠變成墨綠,再由墨綠變成金黃,待酷霜打落了滿樹綠葉,金黃色的皂莢就變成閃閃發(fā)亮的褐紫。微風刮過,掛滿枝頭的皂莢里發(fā)出成熟的種籽撞擊皂皮的陣陣喧嘩,響徹半個村子。這時候,藥材收購站的人及時趕到,以五塊錢的價錢全部買下。這筆錢,正好夠我兩個學期的學雜費。當收購人員付了錢,我就開始大顯身手了。我舞著長長的竹竿,準確無誤地對準皂角的蒂根兒,一下?lián)舻粢粋€,既打不斷樹枝,又保證了每個皂莢的完整。成群的喜鵲和伯勞鳥,在上空喳喳地叫著,不知是為我助威還是進行強烈抗議,怨我收獲了它們守護了幾個月的冬季存糧。那一個個成熟飽滿閃著蠟質(zhì)光澤的皂角呱嘰呱嘰地落下來,落在灰白色的硬地上,吸引著眾多半大孩子羨慕地圍觀。當我把滿樹的皂莢打光,收購人員滿意地把這些嘩嘩作響的東西裝進口袋時,我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表姐,從中揀出兩個肥壯的留下,留給她洗頭。

在表姐一臉莊嚴地來向母親要皂角時,樹上的皂莢已從墨綠變成草黃,離金黃大概還有十幾天的時間。

母親聽說表姐是來要皂角,就對我說,“大孩,給你二姐打幾個下來?!?/p>

表姐感激地笑了笑,腮上的兩個酒渦兒微微動了動,說,“一個就夠了,姑媽?!?/p>

母親說,“已經(jīng)熟了。讓你表弟多給你打幾個吧,留著你以后洗頭?!?/p>

表姐的眼圈兒一下紅了,她說,“用不了那么多,洗完頭,晾干,我就把辮子剪下來了?!?/p>

“剪下來?剪下來?”一向沉穩(wěn)的母親沖到表姐面前,緊緊地抓過托在表姐手里的大辮子,問,“這么好的頭發(fā),你干么要剪下來?”

表姐的眼圈兒更紅了,但是,她卻沒讓眼窩里淌出眼淚。她往下低了低頭,又慢慢地抬起來,平靜地說,“我想剪了賣錢?!?/p>

“賣錢?”母親吃驚地問,“賣錢干么用?”

表姐囁嚅著說,“俺奶奶病了,沒有錢吃藥。”

母親的身子抖了一下,她深情地撫摩著表姐的頭,說,“你真是一個孝順孩子?!蹦赣H嘆了一口氣,又說,“俺家里要是有錢借給你,我就不讓你剪掉這么好的辮子了?!?/p>

表姐像是哀求地看著我,說,“表弟,你給我打下一個吧。不要大的,小的就能洗一次頭。”

我沒聽她的話,打下了一個最大的皂角。

表姐從我手里接過皂角,欲言又止,欲走卻沒動。她蠕動了一下水靈靈的嘴唇,說,“姑媽,我想在您家里洗頭。洗完,在這里把辮子剪下來?!?/p>

母親答應了。

“那我去挑水吧。”表姐輕輕地說。

母親說,“缸里還有半缸水,你先洗吧。讓你表弟挑水去?!?/p>

我第一次把母親的話當作圣旨。

當我趔趔趄趄地挑著兩個水桶回到家時,看見表姐彎著身子,正用母親的木梳子梳理濕漉漉的頭發(fā)。西斜的秋陽越過院墻,照在那稍嫌沉重的發(fā)絲上。秋陽似乎喚出了發(fā)絲深處固有的光,使得表姐的頭發(fā)亮麗而不刺眼,漆黑而略顯棕黃。

我挑著兩個約有八十斤重的大水桶,站在她身旁看著,忘記了肩上的重量,直到她站直了身子,抬起頭,把捋在一起的青絲散開。

她站在明晃晃的夕陽里,用手抖著柔順爽滑的黑發(fā),等待秋風把它吹干。她似乎有些焦急,又似乎渴望著時間就此靜止,讓靜止的時間留住她這長長的秀發(fā)??墒?,爽利的秋風,不大一會兒就把它吹干了。被風吹干的黑發(fā),飛流直下,充分展示出它真正的亮麗。

她在皂角樹下踱了一會兒步,背對著我,把垂散在胸前的頭發(fā)攏到腦后,兩只手的中指和食指熟練地一分,就把頭發(fā)分成了均勻的三股。然后,用手指自上而下地慢慢捋了一遍,再緩回手,在身后編織了起來。那閃著金光的發(fā)絲,像可愛的精靈,在她手指間鉆進鉆出,翩翩起舞,不一會兒,一根均勻致密的辮子就斜斜地出現(xiàn)在她的后背上。她將尚未編好的下端拉到胸前,繼續(xù)編著。在我驚嘆她嫻熟的手藝時,她已經(jīng)用紅頭繩兒系好了辮梢。輕輕一甩,讓一條烏亮的辮子筆直地垂到了身后。

她轉(zhuǎn)過臉,對我苦澀地一笑,說,“以后,你就不能再拽著它胡鬧了。”

當時,我如果跑到她身后,牽起她的辮子,再喊一聲“依依——過過——”她會怎樣呢?是假心假意地責怪,還是真的對我生氣呢?

夕陽緩緩西沉,被院墻遮擋的陽光只能照到她的上身了。夕陽照耀的發(fā)辮,把光亮從不同的角度反射到我的眼里,讓我生出眼花繚亂的昏然。我把目光向下移去,發(fā)現(xiàn)沒被陽光照耀的下端依然發(fā)著閃閃爍爍的強光。表姐的辮子好像是暗示我,那上面的光亮不是來自太陽,而是它的生命深處本來就有豐富的光源。

表姐轉(zhuǎn)過身,面向堂屋,輕輕地喊道,“姑媽,您家有剪子嗎?”

在母親手拿剪子從堂屋里走出來的當兒,我發(fā)現(xiàn)了表姐胸前的隆起。這不經(jīng)意的一看,令我無地自容,心底生出強烈的罪感。我趕緊偏過臉去,面向母親。

表姐邁著堅實的步子迎上去,從母親手里接過剪子,轉(zhuǎn)過身,對著我。她先把左手揚到腦后,抓住辮根兒,又舉起持著剪子的右手,咬緊牙,瞇住眼,在幾聲令我心驚肉跳的“咔嚓”聲之后,我看到她身子一抖,剪子就掉在了她身后的土地上。就在剪子落地的同時,她哆哆嗦嗦地向前揚起左手。那條剪斷的辮子,在她手里痙攣地扭動,像一條被截去了頭的烏梢蛇。她用嘶啞的聲音喊著我,“表弟,拿著!”

在我從她手里把辮子接過的那個瞬間,她像一個融化的雪人,突然癱在地上,緊接著,是一腔撕心裂肺的哭聲。

3

我去上學的那個村叫紅屯,離我所居住的官屯村相隔六里地。這一天,我比平時早起了半個時辰。走出村,一路向西,走上那座青石鋪面的小橋時,才發(fā)現(xiàn)河面仍然被黎明前的夜色籠罩著。橋下流水的嘩嘩聲,清晰可辨,石縫里,螃蟹吐沫的聲音,青蛙喘氣的聲音,螺螄爬行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我在橋上佇立了一會兒,回頭看看村莊上空的魚肚白,不知為什么想起身穿月白色襯衫的表姐在盛夏里的身姿。那天,我們到高粱地里割草,割著割著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出那片并不太大的青紗帳,大白天竟遭遇了鬼打墻。我渴得嗓子冒煙,急得又拍手又跺腳。表姐見我急得那個樣子,不慌不忙地找了一棵沒結(jié)穗的“啞巴高粱”,用鐮刀砍下來,劈掉高粱秸表面的硬皮,舉給我,說,“你咂一棵甜秫秸就不渴了?!蔽也唤樱瑲夂吆叩卣f,“走不出高粱地,不渴有什么用?”她說,“我砍這棵甜秫秸的時候,想好走出去的辦法了?!蔽野胄虐胍傻貜乃掷锝舆^甜秫秸,狠狠地咬了一口,貪婪地咂著里面的糖水,咂干之后,吐出濕棉花一樣的綠渣,問,“你有什么辦法?”她紅著臉對我一笑,就在我留意她這一笑時,頭上響起了蟈蟈的叫聲。機警的蟈蟈趴在高粱穗上,一邊吃著剛剛曬青米的嫩粒,一邊閃動小小的翅膀,悠閑而恣縱地唱著情歌。在蟈蟈的演唱聲里,表姐說,“你看,這些高粱,如果從近處看,好像是亂七八糟地長在地里的,你要朝遠了看,它還是成壟成行的。咱們順著高粱壟朝前走,一定能走出高粱地。”我又咬了一口高粱秸,咂完,說,“走出去,還是到不了家??!”她說,“傻兄弟,只要走出了高粱地,咱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蔽冶称鹑麧M青草的畚箕子,跟在她后頭,半帶希望半懷狐疑地往前走,沒走多大會兒,就看見了一望無際的豆地。田埂上,有一棵巨傘般的老柳樹,無數(shù)的鳴蟬此起彼伏地叫著。我們來到柳樹底下,表姐卸下背在身上的那個草垛一樣的畚箕子,長出一口氣,說,“可急死我啦!”停了停,又從我手里奪過我吃了一半的甜秫秸,說,“來,我吃一口?!蹦且豢蹋也虐l(fā)現(xiàn),她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襯衫,汗?jié)裉?,月白色變成了青石板的顏色?/p>

站在石橋上,我拍拍書包,鼓鼓的,窄窄的書包帶,沉沉地箍在肩上。我把手伸進書包,摸到了表姐的辮子。它羞澀而溫順地躺在我的手里,向我傳達著涼津津的苦澀。這時候的涼,和春天里牽在我手里的涼已經(jīng)有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春天的涼爽里,帶著表姐的羞澀和淺淺的嗔怪,它是傳達表姐喜悅情緒的紐帶。如今,聯(lián)接表姐身心的血脈已經(jīng)被無情的剪子剪斷,如果它還活著的話,一定在無聲地哭泣,絕望地怨恨表姐對它的無情,對它的背叛。

我站在橋上,向著那抹越來越寬的魚肚白看了又看。似乎透過這抹遙遠的晨光,就能看到表姐,那個在炎炎夏日把我從高粱地的鬼打墻里帶到清風習習視野開闊一片陰涼之中的表姐。

我想起了昨天傍黑時表姐鄭重其事地把辮子交給我的那一刻所作的細致交代。此時的她,已是齊耳短發(fā),就像《紅色娘子軍》電影里女紅軍戰(zhàn)士的發(fā)型??刹恢獮槭茬郏郎喩砩舷聸]有一絲一毫軍人的影子,而是一個十足的鄉(xiāng)村少女。她不僅沒有了剛剛哭過的痕跡,連眼圈上也沒有了紅色,只是在笑嘻嘻的背后,還余下一些藏不住的苦澀。她不習慣地搖著顯得過于輕松的頭,說,“表弟,咱們村里沒有代銷店,聽說你上學的紅屯村里有。那個代銷店離學校不遠,店里收購辮子。你下課的時候,到店里替我賣了。賣了錢,別裝在書包里,裝在你上衣口袋里。口袋里裝了錢,盡量別在操場上瘋跑。放學回來時,把手插在裝錢的口袋里出校門。路上,有事兒需要把手從口袋里抽出來時,想想,是不是手里攥著錢。千萬不要攥著錢把手拿出來,不知不覺地丟在地上,又不知不覺地繼續(xù)朝前走。明天下午,晌午大歪的時候,我到村西的小石橋上等你?!北斫氵呎f,邊用信任的目光看著我。這樣的目光,我從來沒從別的女孩眼里見到過。

我又看了一眼東方的天色,發(fā)現(xiàn)魚肚白之下,又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胭紅。平時,到這個時候,我才剛剛起床。既然今天動身比平時早這么多,我覺得沒有必要像往日那樣急匆匆地趕路。走得太早,天沒大亮就過那條沒有橋的西沙河,既怕野鬼,又怕水怪,提心吊膽的,不如站在這里消磨一下時間。

我聽到從東邊傳來輕快而又急促的腳步聲。仔細聽聽,這腳步聲像是表姐的。雖然我從來沒有留意過她的腳步聲,但此時此刻,我能斷定這腳步聲就是她的。因為,別人的腳步聲,不會有她這么均勻。無論是走是跑,步子多么急促,都一如既往地均勻,是表姐走路的最大特點。那腳步聲越來越清晰,聲音卻沒有因為臨近而大起來,它還是那么輕,輕得像腳板還沒完全落到地上就敏捷地抬了起來似的。

表姐的齊耳短發(fā)頂開了輕薄的夜幕,在地平線上一冒一冒地閃進了我的視野。我有意轉(zhuǎn)了半個身,看著彎彎曲曲的河面,河里,似乎只有淡藍色的薄霧,沒有水,沒有魚,也沒有水草和紅色的蜻蜓。

她跑上了此刻獨屬于我的小石橋,站在了我的旁邊。

她的張口氣喘也是輕盈的,我從這輕盈的氣息里分辨出這樣一句話,“我還怕追不上你了呢!”

我不假思索地問,“你追我干什幺?不賣辮子了?”

她身子一彎一挺地站了一會兒,張口氣喘地說,“哪能不賣呢!”

“那你追我干什么?”

她笑嘻嘻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針線包,說,“我想對你說,賣完辮子,把錢裝到口袋里之后,你要用針線把口袋縫上?!闭f完,脖子又一低一昂地喘起了粗氣。

4

好容易熬完了課間操。我懷抱著裝滿秘密的書包,逃過同學們的注意,跑進了由教堂鐘樓底層改成的代銷店。

代銷員接過我戀戀不舍地遞給他的辮子,驚得往后猛撤了一下身子,嘖嘖嘖地吧嗒了幾下嘴,一手握著辮根一手提著辮梢兒展開了兩只胳膊。看過長度之后,他把辮子橫放在鋼青色的水泥柜臺上,戴上老花眼鏡,從頭到尾地仔細看了一遍。看過之后,又把辮子盤起來,盤成一個不太規(guī)整的葵花狀,這才轉(zhuǎn)身從鹽缸里拿來一桿秤。過了秤后,代銷員拉過算盤,劈哩啪啦地打了一陣,又自言自語地說,“不對?。〔粚Π?!”邊說,邊把盤著的辮子從秤盤里拿出來,捋直,再窩起來,用兩只手捧著,掂了掂。掂過之后,放在柜臺上,把用過的秤放進鹽缸里,又從賣點心的鐵貨架上拿起一桿秤,用包裝紙擦了擦秤盤,重新把辮子稱了一遍。這一次,我看見了這條還有生命還有感知還有尊嚴的辮子被待價而沽的屈辱表情,真想把它抱在懷里大哭一場。

代銷員又打了一陣子算盤,抬起臉,冷冰冰地說,“九毛七分錢?!?/p>

“多少?”我不相信地問。

“九毛七分錢?!?/p>

學校里,響起了預備鈴。鈴聲是從一截鋼軌上發(fā)出的,帶著飽經(jīng)風霜的蒼老和慈祥。那聲音不管在什么時候響起,都像是一位負責任的老人對子孫的諄諄教導。如果你不聽,隨后就會遭到老師的訓斥或辱罵。

我本能地伸出手,從代銷員手里接過九毛七分錢。

回學校的路上,我一邊跑,一邊數(shù)著錢,這些錢有一張五毛的,一張兩毛的,兩張一毛的,一個五分錢的硬幣,還有一個二分錢的硬幣。兩枚硬幣非常新,閃著天上飛機那樣的銀色光澤,四張紙幣,卻油漬漬的,泛著一股霉腥味兒。

5

許多年之后,我試圖回憶自己回到教室后的心情,把當時的感覺打撈出來??墒牵M管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開啟一扇扇記憶的窗口,還是無法想起自己一頭撞進教室坐到座位上時的感覺,就連來上課的老師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放學之后,我懵懵懂懂地走出校門,看見自己的影子一聳一聳地向前移動,每邁動一步,那漆黑的影子就猛地朝前聳一下,當腳板落地時,正好踩在影子的頭上。每踩一下影子的頭,我的腦殼都像被一個鈍器狠很地撞擊了一下。在我最初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時,那“撲騰撲騰”的撞擊只是讓我覺得有悶悶的鈍疼,當我走出村,沿著那條細細的小河繼續(xù)東去時,卻感到腦漿似乎與腦殼分離了。在“撲撲騰騰”的撞擊聲里,大腦的體積開始收縮,與腦殼的間隙不斷加大,碰撞的強度越來越猛。我想停下腳步,不讓兩只木然的腳繼續(xù)踐踏我的影子。可是它們不服從指令,就像上足了發(fā)條在操場上飛跑的玩具公雞。

腦殼里的“咣啷”聲比剛才更劇烈了,那聲音像涼水撞擊陶罐,“咣當,咣當,嘩啦,嘩啦”,在這有節(jié)奏的轟鳴里,我看見我的影子里有金星閃爍,黑亮黑亮的金星,像針尖那么小,卻非常密集,它們有節(jié)律地閃著,邊閃邊自下而上穩(wěn)穩(wěn)地升騰,升到影子的頂部,消失到白亮的陽光里。緊接著,又一批黑色的金星,從影子的腳底下生出,沿著上一批金星的升騰線路,直奔頭頂,沖入陽光。它們一群又一群,一批又一批,前赴后繼,均勻接力。

我聽到“撲通”一聲,那聲音似天崩地裂。我想定定神,辨別一下這震耳欲聾的聲音來自何處,突然感到自己正處在天旋地轉(zhuǎn)的狀態(tài)之中。我試著讓自己停止旋轉(zhuǎn),可是不行,我的身子不聽我的指令,大地不理會我的哀求。我半閉著眼睛,一任身體和大地翻上翻下。我就像一塊沾在拖拉機履帶上的泥條,正在飛速轉(zhuǎn)動的履帶上旋來旋去。一陣疾風刮來,掀起團團黃土和草屑。我趕快閉緊眼睛,拒絕不速之客。就在這閉眼的頃刻,我聽到“咯噔”一聲,履帶停止了轉(zhuǎn)動,天地停止了旋轉(zhuǎn)。

這回,我能夠定下神,判斷一下發(fā)生了什么情況了。原來,我栽倒在地上了,我的嘴正啃著我的影子,影子極不友好地朝我嘴里吐了一口帶著沙子的泥。

我坐起來,用衣袖抹抹嘴,呆呆地看著遠處。我看見了一行墨綠色的蓖麻。它們橫在朝北看不到頭往南看不到尾的河堰上。這條河,官屯村的人叫它西沙河,紅屯村的人叫它東沙河。我如果能堅持著走到河邊,路程就走完一半了。

坐在地上,目測著估算著從這里到達沙河的距離,回憶著以往我走完這段路程所需要的時間。想著想著,九和七兩個數(shù)字突然閃進了我的腦子。

我不明白這兩個數(shù)字為什么會沖進我的腦海。想想一上午的課程,晨讀之后,第一節(jié)上的是語文,學的是回鄉(xiāng)知識青年韓梅梅寫給她老師的幾封信,告訴老師,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是如何的美好。第二節(jié)課是政治課,所講的內(nèi)容是,我們怎樣解放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美國人和歐洲人,使他們也能過上我們這樣的幸福生活。在上那節(jié)課時,我想起了表姐的母親,因為她在收獲完了的麥地里拾了二斤小麥,被村干部活活逼死,使表姐沒有了媽媽。第三節(jié)和第四節(jié)是什么課,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我把右手習慣地伸進衣兜,無意間,九和七兩個數(shù)字從百思不得其解的頭腦里墜到了口袋里。

我掏出了悶在口袋里的九毛七分錢,放在金燦燦的陽光里。我反看正看,那張五毛的鈔票仍然透著紫紅,兩毛的仍然墨綠,兩張一毛的是泥土的顏色,兩枚硬幣閃著奪目的銀白。

這就是表姐那條辮子的價錢?

我數(shù)了又數(shù),盼望著能在這一遍遍的數(shù)算中出現(xiàn)奇跡,從中突然冒出幾張十元大鈔。

可它們就頑固地是九和七,九毛七,差三分錢不到一塊的九毛七。

見到表姐,怎么向她交代呢?我想象著把這九毛七分錢交到她手里之后她會是怎樣的表情。這么一想,我似乎看見了表姐的失望,委屈,憤怒。是的,肯定是失望,委屈,憤怒。我被這表情嚇壞了,因為自從記事那天起,我就沒見過她真正的生氣。每當我惹了她,她裝著生氣的樣子對我翻白眼時,那表情比不生氣還好看呢!這回,浮現(xiàn)在我腦海閃現(xiàn)在我眼前的表姐,是真的生氣了,那怒不可遏悲痛欲絕的樣子好嚇人好嚇人,好疼人好疼人。我沒有能力把她逗笑了,除非,我從另一個口袋里掏出來能買一輛自行車的錢??墒牵业侥睦锶ヅ@些錢呢?皂角樹上的收獲,要積攢三十年才能買一輛自行車啊!

我想把表姐臉上的委屈和憤怒拂去,讓她重新恢復笑嘻嘻的模樣??墒?,任我怎樣努力,她依然保持憤怒的表情不變。我只好讓她轉(zhuǎn)過臉去,看著她背對夕陽站在皂角樹下的身影。她站在那里,長長的辮子還在,微風吹來,那油亮的辮子晃來晃去,晃著晃著,那辮梢似乎垂到了堆在我面前的九毛七分錢上。

怎么是九毛七分錢呢?如果不是九毛七,是一塊錢也好啊!是的,一塊錢也好,因為一塊錢是一個整數(shù)。這樣一想,堆在面前的這四張紙幣和兩枚硬幣竟顯得不真實了,像是一團幻影,一片虛無,甚至連我自己也不真實了,大地也不真實了,統(tǒng)統(tǒng)都變成了難以捕捉的飄飄忽忽的夢。

我又把目光放遠,看著那橫亙在前面的長著墨綠色蓖麻的河堤。我知道,如果我現(xiàn)在站起身,朝前走上十幾分鐘,翻過河堰,趟過流著棕紅色細沙的河,再翻過一道河堰,就能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佇立在石橋上,她正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等著我把一卷大面值的鈔票交到她手里。

我不敢朝河堰上看了。抬頭看看天,天空漆黑漆黑的,漆黑的天幕上,閃著一個個比天幕更黑的星星。那些黑色的星星向我射來一根又一根鋼針,扎著我的眼球。我趕緊低下頭,看著明晃晃的大地。

我看見了摔在地上的書包。有限的幾本書竄出來了,那支用縫衣線纏著開裂筆身的破鋼筆也掉出來了。我心疼地撿起鋼筆,吹了吹上面的黃土,在準備把它裝進書包時,突然想到,我的書包里,還有五分錢的私房錢。

我把手伸進書包,在書包角里找到了這枚我珍藏了一個多月的硬幣。這是我交學費時剩下的,我沒把它交給母親。我知道,五分錢可以買一根油條,可以買五塊水果糖,可以買兩片墨水精,可以買一根紅藍鉛筆,可以買一個印有綠格的作文簿。我那個班里有一個家境富裕的學生,常常在下課的時候跑到代銷店買水果糖什么的,有意站在人多的地方吃,顯示自己的優(yōu)越。有時,還故意把嘴里的糖用舌尖挑著,露出來讓大家欣賞。他明明知道我買不起這些東西,卻偏偏用嗚嘍吧嘰的聲音問我,“你怎么不去買一塊呢?”每次聽到這帶著輕蔑的追問,我都感到無地自容,發(fā)誓等自己有了錢之后,買一塊冰糖壓壓他的威風。在我有了這五分私房錢之后,他又用同樣的語氣問過我兩次,因為我有了這筆存款,對他的歧視性追問就有承受能力了??梢哉f,這五分錢的硬幣使我擁有了承受奚落的底氣。

這枚硬幣沒有賣表姐辮子換來的五分硬幣那么嶄新??墒?,它曾經(jīng)兩次挫敗了那個富家子弟對我的羞辱,它在我心中的位置,竟比班主任老師還重要呢!盡管如此,我還是毫不猶豫地作出決定,把這五分錢放在那九毛七分錢當中,使表姐的辮子變成一塊零二分的賣價。

我把紙幣一張一張收起來,卷緊,裝進衣袋,再把硬幣一個一個撿起來,放在平伸的手掌上。一絲心疼從心口上掠過,我差一點改變了主意。為了避免這種情緒由弱到強發(fā)展壯大形成風起云涌排山倒海席卷一切之勢,我飛塊地把這三枚硬幣裝進衣兜,提起書包,大步流星地向東走去。

急匆匆的影子在前頭為我?guī)?。它長得真快,比剛才高多了,無論我邁開多大的步子,也踩不到它的頭了。它在前頭跑著,我在后頭追著,不大一會兒,我就登上了長滿蓖麻的河堤。

6

從河堤上沖下,越過寬闊的護堰地,我跑到水邊,脫掉鞋,卷上褲子,“撲騰撲騰”地趟到對岸,一抬臉,看見了站在東河堤上的表姐。

她的齊耳短發(fā)被風吹得起起落落揚揚抑抑,我突然覺得,這樣的發(fā)型才更適合表姐呢!剪去長辮子的她,才能充分體現(xiàn)出她的美麗呢!她慢慢地揚起手,在離自己的鬢角很近的地方,輕輕地朝我揮了揮,似乎是不想把我的視點從她的表情上引向別處。

她還是笑嘻嘻的。只是,這笑嘻嘻的表情深處,似乎埋藏著莊嚴肅穆的底色,像考試沒考好的小學生在支耳傾聽老師公布成績。

我覺得提鞋的手機械地一抖,鞋子“呱噠”一聲掉在了地上。

表姐從河堰上沖了下來。

在她邁著堅實的步子焦急地朝我跑來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面孔板得比她的步子還要堅實,一向彎彎的眉毛展成了平直,兩個圓圓的酒窩變成了深深的括號,豐盈水潤的嘴唇變得干燥了,明晃晃的夕陽竟也沒能給它涂上光澤。

我朝前走了一步,沒理會掉在岸上的鞋子,一只腳踏在了沙石礓上,一只腳踩在了蒺藜上。我先是覺得腳心麻了一下,緊接著是一束尖利的疼痛,從腳心直鉆腦門。

表姐跑到了我的對面,沒說話,甚至連氣都沒喘一口,緊緊地板著臉,用焦急的目光向我詢問。

我的影子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身上,擋住了明晃晃的秋陽。因為我的身體比她瘦小,我的影子沒能把她遮嚴,此時此刻,她那留著少女短發(fā)的頭,像是太陽鑲在云朵上的金邊,朝我放射出奪目的光輪。

我和她對視了大約兩分鐘,她的目光開始游移,我覺得那帶有重量的目光碾過我的胸口,停在了我的口袋上。

“你怎么沒把口袋縫上?”表姐在說出這句半是質(zhì)問半是埋怨的話語時,把手伸進了我左邊的那個口袋。她掏出了裝在里面的針線包。

“錢呢?”她問。

我用手指了指右邊的口袋,帶著哭腔說,“在這里頭。”

她急切地把右手伸了進去,旋了一下手,將紙鈔和硬幣一網(wǎng)打盡。她把針線包裝進自己的口袋,快速地把卷在一起的紙幣取開,又用哆嗦著的手指劃拉了幾下躺在手心里的三枚硬幣,問,“整錢呢?”

“都在這里了。”

“就賣了這一塊多錢?”

“嗯?!?/p>

她不說話了,瞪著尖尖的兩顆黑眼珠直勾勾地瞅我。

我哭了。

她不帶絲毫同情地狠推了一下我的肩膀,厲聲問,“你哭什么?是不是把錢掉了?”

“沒掉。”

“沒掉你哭什么?”

“我的腳被蒺藜扎了?!蔽艺业搅丝薜睦碛芍?,哭得更痛了。

她蹲下身子,問,“哪只腳?”

我抬起踩在蒺藜上的左腳,繼續(xù)哭著。

我覺得腳心上的蒺藜被拔了下來,拔下之后,她氣哼哼地說,“你的眼睛呢?干么朝蒺藜上踩!”她把我的鞋在地上磕了磕,倒掉鞋里的土沙,再給我穿上,邊穿邊說,“哭什么哭,一個大男人,叫蒺藜扎一下,值得拉著長腔哭!”說完,轉(zhuǎn)過身,登上河堤,急匆匆走去。我看著她的影子漸漸地往下沉,沉著沉著就不見了。

我抹了一把淚臉,跑上長滿柳樹的河堤。

她在路上小跑著,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小成了一只小鳥。

7

表姐有十幾天不來喊我和她一起割草了。

過去,每當我吃過午飯,表姐就背著她的畚箕子走進我的家門,對我微微一笑,然后,就蹲在磨刀石前磨起鐮刀。我先是站在遠處,看著她的身子優(yōu)雅地聳動,看著那條油亮的辮子在她脊背上愉快地游走爬行??粗粗?,我覺得有些眼花繚亂了,心旌搖蕩了,想入非非了,面紅耳赤了,就裝作心地單純的樣子大大咧咧地走過去,蹲在她的身旁,像虔誠的徒弟跟師傅學藝一樣看她手里的鐮刀如何在磨刀石上均勻地游走,看她朝磨刀石上撩水的姿勢,感受她用大拇指的指肚去蹭鋒利刀刃帶給我的膽戰(zhàn)心驚。在我因為害怕刀刃咬了她的手指肚而把心提到嗓子眼時,她扭頭對我一笑,說,“好了。你的鐮刀磨過了嗎?”

我知道她是明知故問,卻為這明知故問激動無比。我找來自己的鐮刀,假惺惺地說,“我現(xiàn)在就磨?!?/p>

她卻不動聲色地從我手里接過鐮刀,說,“你的手,有寫字的本事,磨鐮,一時半會兒恐怕還趕不上我。”說完,朝磨刀石上撩一把水,用中指和食指輕輕地刮去上面的石漿,再撩上幾滴水,刮刮磨石面,直到把它洗凈,才把我的鐮刀按到磨石上,仔細地磨起來。

磨好鐮刀,她讓我舀來半瓢水,沖去她手上的石漿。因為她把兩手放在盛磨刀水的陶盆上,經(jīng)過她手上的水,嘩嘩啦啦地全部落進了盆里。

當我們背著畚箕子走出家門時,她總是用征詢的語氣問我,“下哪湖?”

湖是我們家鄉(xiāng)的方言。我們那里,把地叫做湖,管村北的地叫北湖,村西的地叫西湖,離村子遠的地叫遠湖,離村子近的就叫近湖。因為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都是這個叫法,誰都沒有想到追根求源問問為什么這樣說。許多年之后,我才想起來問問為什么。一個研究民俗史的學者告訴我,把地說成湖,是受微山湖漁民方言的影響。另一位研究方言的學者說,湖是田的古音。對后一種解釋,令我激動了一番,可是,我一直沒有在文獻中查到支持這一說法的證據(jù)。

當表姐問我“下哪湖”的時候,我似乎看見了東湖黑土地上白茫茫的荻草,還有一個接一個的水泡子。水泡子周圍,草綠得耀眼,草叢里,青蛙在“咯咯”地談古論今。若有粗心大意的螞蚱從旁邊經(jīng)過,敏捷的青蛙會縱身一跳,咬住它,一抿嘴吞下去。如果我們光顧水邊的草叢,青蛙們會極不友好地跳入水中,不失時機地回敬我們一股蛙尿。遠湖的水泡子里,有成群的野鴨,它們悠閑地劃水,見到生人也不害怕,你就是扔一塊土坷垃打過去,它們也不飛走。南湖有兩片樹林子,一片是柏樹林,林子里,一對對杜鵑和斑鳩在樹叢中飛來飛去,機警地注視著搭在樹枝上的窩。柏樹下,長著厚厚的野苜蓿和燕麥草。這些草雖然是黃牛喜歡吃的美味兒,卻因為葉子上落滿鳥糞讓我們敬而遠之。在柏樹林的東邊,有一片雜樹林,林子里的樹木錯落無序,高大的合歡樹下,長著一叢叢的棠梨和野山楂,棠梨和山楂下面,又長著酸棗樹和蔓京子,它們的身子下面,是土三七和野韭菜。林子的中間,立著幾棵挺拔的青楊,楊樹上壘滿了喜鵲窩。楊樹周圍是柿子和石榴,香椿和臭椿,甜榆和苦楝,家槐和洋槐,樹上爬滿野葡萄、何首烏和忍冬藤,下面,長滿各種禾本的和闊葉的青草。刺猬和旱龜進進出出,螞蚱、蟋蟀和各種甲蟲在草叢里悠然漫步,發(fā)出各種氣味和聲音,大螞蟻和小螞蟻忙忙碌碌,沿著樹皮爬上爬下。因為這個雜樹林子枝繁葉茂,遮天蔽日,你能在大白天看到螢火蟲身上的亮光。有一次,我和表姐去追一只螢火蟲,無意間撞上一對在草叢中打滾的男女,把表姐羞得一連幾天見了我都臉紅,而且再也不到這個雜樹林里割草。北湖有好幾條漬泥河,河里長滿各種水草,魚蝦也多,只是,河床里淤泥太深,據(jù)說能陷到人的腰窩,甚至能沒到人的脖子,很少有人敢下去撈魚摸蝦。河道連著幾片長滿蘆葦和蒲草的沼澤地,使這一帶充滿神秘。每年春天,都有成群的白鷺和丹頂鶴來安家落戶,偶爾也有白天鵝光顧。我喜歡丹頂鶴在水里邁著四方步的優(yōu)雅,喜歡天鵝飛翔的姿勢,但不怎么喜歡白鷺,它們無論是飛翔還是在水中覓食,都是鬼鬼祟祟的樣子,沒有大家風范。在那條名叫溫涼河的岸邊,有一棵青檀樹,它的樹蔭有一畝地那么大。這棵樹像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收容了上百窩鳥兒。你站在樹下,百鳥朝鳳的天籟能讓你恨不得變成一只鳥。這里,是讓人激動的地方,暢想的地方,做夢的地方,卻不是割草的地方。西湖的大地平闊廣遠,全是金黃色的沙壤土,既長莊稼也長野草??墒?,因為我上學時要穿越西湖的大片土地,對這里感到膩味了,如果不是表姐執(zhí)意要去,我是不會選擇去西湖割草的。善解人意的表姐知道我干什么事情都圖新鮮,一般是上午自己去西湖割草,下午由著我的興致。

割草本來是一件苦差。你要頂著烈日,蹲在地上一把一把地割,那些帶刺的蒺藜、萋萋芽會扎傷你的手,堅硬的土塊會把你指甲周圍的肉皮一點點撕開,形成一個又一個疼得鉆心的倒戧刺。有時候,一不小心,刀刃從草上滑到手上,輕了,割一條帶血的口子,重了,割傷骨頭也是常有的事。割滿了畚箕子,斜背在肩上,那身子被壓成大蝦。背到生產(chǎn)隊,十斤草才能折合一個工分。那時候,一個工分的價值是三分錢。像表姐這樣的快手,一刻不停地割上半天,也就是割四十斤草,加上來回走路,半天時間才能掙一毛二分錢。當時的尼龍絲襪子是三塊多錢一雙,這意味著,一個花季少女,二十幾天的辛勤勞作,才能掙來一雙尼龍襪子的錢??墒牵斫銋s無怨無悔,只要田野里有綠色,她總是背著畚箕子一天兩趟下湖。因為有表姐作伴,我也不再把割草當成苦役。

現(xiàn)在,表姐不再喊我和她一起割草了,也不到我家里來磨鐮刀了。我知道,她家里沒有磨刀石,這些天,她到哪里去磨鐮刀呢?

這一天,我吃過午飯,自己磨了鐮刀,背著畚箕子站在門口。我知道,表姐只要下湖,必然要經(jīng)過我家門口。我想刻意設計一個無意碰面的機會,讓她再帶著我下湖割草。我看見表姐了,那齊耳短發(fā),好像比前幾天長了一些,她走路的樣子也不像從前了。由于步子邁得大而急促,那散開的頭發(fā)似乎跟不上她行走的速度,只好忽閃忽閃地追趕。我趕緊做出笑臉,討好地迎上去。她沒有接納,繼續(xù)著剛才的旁若無人和大步流星。在經(jīng)過我的對面時,既沒瞄我一眼,也沒轉(zhuǎn)轉(zhuǎn)臉避開我的視線,只是把步子邁得更大了。我感到了劈頭蓋臉的挫敗,領教了沒有距離的輕蔑,恥辱感彌漫了全身。兩只燕子吱吱地在我面前飛過,在陽光燦爛的地上劃了兩道黑影,這黑影像寫在宣紙上的濃墨,固在了我的眼前。

8

星期天不期而至了。

過去,我是巴望星期天的,這一天,我能跟著表姐下兩次湖,上午和下午各背回二十斤青草,換四個工分?,F(xiàn)在,我只能自己去了。

我所居住的官屯村,雖然是一個擁有一千四百多人的大村,可是,與我同年齡段的孩子卻寥寥無幾。據(jù)說,我出生的那一年,閻王爺收小孩,一至三歲的孩子大多都患麻疹死掉了?;钕聛淼?,到“三年困難”時期又餓死一半。這樣,比我年齡大的,已經(jīng)成了正式勞動力,“三年困難”之后出生的孩子,還不到能下地割草的年齡。只要表姐不理我,在這個村子里,我就成為孤家寡人了。

可是,在這個令我十分沮喪的早晨,表姐卻推開了我的家門。

看到表姐又恢復了笑嘻嘻的樣子,不知為什幺,我覺得我的臉突然變紅了。紅著臉的我,僵在她的對面,一動不動地站著,等著她的發(fā)落。

她說話了,“今天,咱們?nèi)毂吐樽寻?,別去割草了?!?/p>

因為她是突如其來,毫無心理準備的我一時失語了。我想答應一聲,無奈啟動不了語言神經(jīng)。在集中精力找回說話的能力時,我發(fā)現(xiàn)表姐似乎對我施了定身法,而且連我的表情也凝固了。我試著動了動臉部的肌肉,把緊貼在上腭的舌頭往后拉了拉,總算找回了思維的能力。我把她剛才說出的那句尚未消失的話又聽了一遍,像理解新課文那樣用心琢磨了幾番,總算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弄清了這句話的意思之后,我又為自己的多此一舉感到生氣。因為,此時此刻,無論表姐對我說了什么,對我都是圣旨。

我跟著表姐出了村。

來到村外,我才感到撲面而來的涼意。算一算,開學已經(jīng)一個半月了,時令已經(jīng)進入深秋,能夠割草的日子,沒有幾天了。忙完大秋,我們再背著畚箕下湖,就不是割草而是拾柴了。

今天,雖然是表姐主動邀我跟她一起去撿蓖麻籽,我在受寵若驚之余,心口仍然霍霍地亂跳,我不知道她的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我對她突然轉(zhuǎn)變態(tài)度的動機摸不著頭腦。

她在前頭急匆匆地走著,我看到秋陽把她飄起的短發(fā)照出一個光環(huán),那顫顫巍巍的發(fā)絲之間,好像能留住陽光,成群結(jié)隊的陽光在那里安營扎寨,不準備離去了。

我跟在她的身后,既害怕她把我拉遠,又不敢快跑一步趕上她與她并行,深藏著一腔的忐忑不安,緊步著她的腳印。

她的腳步放慢了,并且走向了路邊,留出了讓我與她同行的空間。我麻了麻膽子趕上一步,和她并肩了。

她說,“沙河西的河堰上,種的全是蓖麻,炸開的蓖麻籽落了一地。咱姐弟倆,好好撿,一人一上午能撿四五斤。你知道一斤能賣多少錢嗎?兩毛一。撿它一上午,就能賣我的一根辮子錢呢!”

聽到辮子兩個字,我的臉又火辣了起來。我邁著僵硬的步子,步上了那個用青石板砌成的小橋。站在橋上,面對靜靜的流水,我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影子上的面色,比紅布還紅。

我尷尬地看著她,怯怯地問,“你怎么知道河西有蓖麻?”

表姐蠕動了一下嘴唇,說,“昨天,我去紅屯了。還給你買了一根紅藍鉛筆。”

我感到心頭一抽,想伸手去接,不知為什么,胳膊卻重得抬不起來。

她向前走了一步,鼻尖兒幾乎碰到了我的鼻尖。

這一刻,我真想大哭一場??墒?,我還是噙住了眼淚。為了掩飾尷尬,我把臉轉(zhuǎn)開,去注視流動的河面,清澈的河水,不動聲色地緩緩流著。水面上,沒有一絲波紋,水下的細沙,卻在不斷地變動著姿勢,像變幻的彤云。

表姐慌了,她扳過我的頭,問,“你怎么啦?”

不遠處,傳來一聲嘹亮的雁鳴。一行不太整齊的雁陣,呼呼地飛過。滿含淚水的表姐打了一個寒噤,把乞求原諒的目光投向我,那雙清澈的眸子似乎比往日更加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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