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武
在南下的火車上,有人喊我。
有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先生站在那里,摘下老花眼鏡,對著我問道:“你還認得我嗎?”
火車在晃。我晃過去,握住了他的手,仔細端詳了一會。他以期待的眼光望著我,我遲疑地不作答,使他自覺老了許多似的。我想了一會,只好說:
“對不起,記不起來了!”
“朱老師呀,我是朱老師呀!”
我按著他的提示,理出三十多年前依稀的輪廓。對呀!初中時教我理化的朱老師,我怎么忘了呢?朱老師是全班崇拜的偶像,他對師母的體貼也是有名的。
“朱老師,聽說你全家去了美國呀!幾時回臺的?”
“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就是去了美國!”一陣陰黯掠過朱老師的臉,他還是如此爽直而誠摯?熏“現(xiàn)在我在臺南、臺北兩地兼課,人老了,只能在私立學(xué)校教教!”
我正想問問師母,以及老師在美國的種種,朱老師就強行把話題撥了開去,反問我有幾個寶寶,孩子讀書的情形怎樣。當(dāng)他知道我女兒樂薔就要考高中,大兒子樂天從小學(xué)起,就連連在科學(xué)展覽中獲獎時,高興地說:
“他們一定很優(yōu)秀,我可以去看看他們嗎?”
“當(dāng)然歡迎?!蔽疫f了名片給他,當(dāng)時只覺得是老師的應(yīng)酬話吧!
星期天,朱老師真的來到臺北我家,一見面就和樂薔、樂天談功課。朱老師有一套理化的獨到整理方法,講解得非常入神,竟沒讓我有閑話家常的機會,講了兩小時,講畢就告辭了。
以后,朱老師每星期天來臺北,晚上就來我家教樂薔、樂天,他一開講,水也不喝一口,滔滔不絕,一條條扼要的理化要訣,孩子都視為“武林秘笈”。
教了幾周,孩子自覺進步不少,我請老師早點來,一起晚餐,他不肯;我送老師一點束脩,老師竟嚴肅地說:
“我們關(guān)系不同,不要客套,你送我錢,我會生氣的!”
朱老師每周來臺北,只攜一把小折傘、一個小旅行袋,他說這是他全部的家財。他又說他愛聽隆隆的火車旅行聲,感覺上一路在向前奔,遠比悶坐在房間里好。我知道他仍把自己安排得相當(dāng)忙。二十年前他是建國中學(xué)的臺柱教師,也是臺北補習(xí)班登報掛頭牌的名師。他教法新穎、上課賣力,當(dāng)時賺了十棟房子的錢,他也是我印象中最早開小轎車的老師,不久舉家遷往美國。
朱老師每次來家里,都是十足地上課——愛惜學(xué)生的時間,也愛惜自己的時間。偶爾聊起他的孩子,他帶些悔恨的口氣說:“雖然他們都有了工作,但是并沒有上什么好學(xué)校!”老師說罷,又立即把話題轉(zhuǎn)到我家孩子身上,他會說:“樂天呀!一定得上美國一流的大學(xué)!”
朱老師去美國以后的情形,我是從側(cè)面聽到了一些:赴美后就開餐廳,還計劃開連鎖店,這些朱老師都不在行,屢次開店,屢次失敗,錢貼光了,最后連師母也不諒解,竟至分居。朱老師在垂老飄泊之際,一個人返回臺灣來。
我想問問補習(xí)班,能不能再聘用這樣一位老師。
“補習(xí)班只要年輕的你,”他感慨地說,“何況補習(xí)班里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哪會有空額?”
每回我望著朱老師矍鑠的笑容,望著他老花眼鏡后面專注的眼神,聽他認真督導(dǎo)的口吻,總會想起自己初中時代的場景,禁不住一陣悲酸。朱老師教了我,又教我的下一代,他只把自己活在認真的工作里,似乎不為什么地只知道付出愛心。他沒有什么牢騷可傾吐,也使我不忍心和他閑聊過去。他強忍著命運給他傾家蕩產(chǎn)、妻離子散的隱痛,卻只以無求無欲、無限溫馨的愛心來作為回答。朱老師來教了半年,樂薔考上了中山女高,樂天保送進入師大附中的科學(xué)資賦優(yōu)異實驗班,我家從朱老師那里得了兩世的恩情,真不知何以為報呀!
(選自臺灣《人間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