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月明
我本來就不大讀書, 而且越來越不讀書了。
于是我總是尋找各種理由證明我的選擇是正確的。我曾經(jīng)證明,如果我能夠讀懂某一本書,那么就無此必要讀它;如果我不能讀懂,那么何必浪費腦細(xì)胞呢?如果碰巧處于半懂不懂的狀態(tài),那么我寧愿等待,我相信時間是解決任何問題的垂簾聽政者。打個比方,一個跳高運動員,如果能夠跳過248厘米,那么他不會老是重復(fù)這個高度;如果他不能達(dá)到這個高度,那么他的堅持不懈除了自惹煩惱就沒任何用處了。讀書就是跳高。我不知道這個論證是不是真的正確,但是我相信是正確的,因此在正確的理論指導(dǎo)下,我繼續(xù)不讀書。
如果偶爾例外不得不讀書,那么盡量少讀。盡最大可能讀盡可能少的書?,F(xiàn)在書的數(shù)量太多太多,并且越來越多。古典的、今典的、中點的、西點的,斑斑點點,密密麻麻。來到書店,不知何處措足,不知何處下手,不知何處開口,甚至不知把目光投到哪里。我感覺這是很危險的。即便自然界的森林,都不能任其瘋長,必須在合理的時候加以砍伐,甚至放火燒掉一些。說起火,人類曾經(jīng)用之于書。秦始皇曾經(jīng)焚書。古代埃及的亞歷山大圖書館,也曾經(jīng)付之一炬。古希臘的書籍,雖然不曾聽說被火燒過,但是也曾經(jīng)淹沒在黑暗之中。不論是火光還是黑暗,并不曾阻擋文明的進(jìn)程——這是被后來的讀書人考證的。其實不必讀書人論證,稍微世故的人們不難理解:如果一本書足夠好,那么它即便經(jīng)過火與黑的洗禮,仍會在人們記憶之中生長;而那些不值得閱讀的書,不被火燒也會消失,即便讀過也不會讀出什么。
只有經(jīng)過火燒而不滅的,才可算作好書,才值得一讀。然而現(xiàn)在,既沒有了秦始皇,又增加了無數(shù)的書蠹,這些寄生蟲生產(chǎn)垃圾以保護(hù)版權(quán)的名義,破壞書態(tài)平衡以言論自由的旗號,污染環(huán)境以百家爭鳴的理由,所以現(xiàn)在燒書雖然更有必要但卻不可能大規(guī)模實施。為今之計,讀書的人必須自食其力,必須自己目光如炬,盡最大可能地讓書經(jīng)過目光之炬的焚燒,留下燒不壞的幾本來。
這僥幸保留的幾本,我認(rèn)為也無需讀完。每本書讀到三分之一頂多二分之一處足矣。比方《水滸傳》,讀讀花和尚在場的幾章足矣;比方《西游記》,讀完大鬧天宮可也;比方《紅樓夢》,讀到中秋賞月亦美矣;比方《三國演義》,曹操死后無足觀矣。這種偷懶的讀法兒,古人先獲我心也。趙普說:“半部《論語》治天下。”陶淵明讀書不求甚解,諸葛亮但觀大略,皆此之謂也。
只有如此,損之又損,玄之又玄,以至于無為也;唯有這般,大浪淘沙,水落石出,無為無不為矣。很多人讀書僅僅為了當(dāng)下彼時彼刻的樂趣,頂多為了后來某時某刻的記憶,恰恰好像伯恩斯坦所說:”目的算得了什么?運動才是一切?!叭欢蝗?,讀書,在于收獲某種能力。這種能力可以從很多渠道獲得。讀書是看起來最優(yōu)雅但也是最繞遠(yuǎn)的路。如果我能夠早知道這個道理,我讀書更少。既然能夠窺一斑而見全豹,試圖徹頭徹尾地觀看全豹豈不是畫蛇添足?如果能夠睹一葉落而知秋至,非等到萬木凋零豈不是刻舟求劍?本來不是為了看見斑點也不是葉落,然而眾口一詞地說,斑點很美,落葉很美,卻很少提及全豹和秋天,吾未見其明也。讀書是為了某種能力,絕口不追問那種能力到底是什么,而津津樂道于言辭之美、章句之樂,夫子哂其陋矣。
只有少讀甚至不讀,才可能始終牢記讀書所為何來。
(陶婷摘自“新浪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