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森敖拉
在一個乍暖還寒、忽冷忽熱的春日,我回到了地處高山峽谷中的故鄉(xiāng)仙米。仲兄問起五弟今年什么時候回家來時那語氣有點激動。五弟在北京工作,好幾年才能回來一次。我把五弟來的大概時間告訴之后,仲兄沉思的目光長久地望著某個不確定的地方。作為弟兄,我跟他的思路常常很接近。此刻,我大體上能判斷出他在想什么。仲兄是那種富有智慧的人。他要是像我這樣受幾年教育,肯定比我有出息。他的命運是時代造成的,或者說是貧窮落后埋沒的人才。
“來,我給你看樣?xùn)|西!”他沖我神秘地笑了一下。
他從南墻角庫房梁上取下一個臟兮兮的塑料編織袋,從里面取出一樣黑乎乎的東西。
“黑鷹!”我脫口而出。再仔細一看,鷹跟活的一樣,身子也很完整,凍得硬梆梆的。
“這是我給老五準備的禮物,不錯吧?”仲兄的語氣有些得意。
這就是他的風(fēng)格。
五弟在北京工作,回趟家很不容易。他在北京上學(xué)加上工作的時間已經(jīng)呆了二十六、七年了,他的妻子又是地道的北京人,所以完全“北京化”了。在首都那樣的大都市生活多年,什么沒經(jīng)過、什么沒見過、什么沒吃過?所以他每次回家到這們偏遠落后的深山老林,家務(wù)親屬和親戚們就比較犯難:給他吃什么?拿什么招待他?走時送點什么禮物?仲兄卻胸有成竹。他認為:主要是把衛(wèi)生整頓好,要知道北京馬路地面比我們的桌子干凈。從城里帶買蔬菜和雞鴨魚肉,你能做過人家大城市的手藝?再說,這些東西人家都吃膩了。我們應(yīng)該拿出他在北京吃不到的東西招待他,比如鍋饃饃、奶皮、搓魚兒、青棵面長飯、萱麻、豆面攪團……禮物可以送當?shù)禺a(chǎn)的鹿茸、草原香菇、蕨麻……大家聽了都覺得他說得在理,競相效法,效果果然不錯。由此足見他的聰慧之處。
“你看,把這黑鷹制成標本,擺放在他的客廳里,那多好看。不把北京人羨慕死才怪,他們的睡夢里也不會夢見這樣的好東西……”仲兄欣賞著眼前的黑鷹尸體說。
我問這只鷹是怎么搞到手的。他說為了把它逮住,差不多花了半年的功夫。他說黑鷹越來越少了,比你小時候放羊那會少多了。他說最后把一只得病的羊羔拴在山梁上,在旁邊布上捕獸夾才把它逮住的,可見他為五弟準備這份禮物,的確費了不少心。
“那你的意思現(xiàn)在咋辦?”我問。
他說,現(xiàn)在就得靠你啦。他說再過一段時間天氣一轉(zhuǎn)暖,它就消了,存放不住了。所以你得想辦法趕緊把它托人帶或郵寄到北京去,或者你拿到省城加工成標本后帶去……
我的心情變得很復(fù)雜,心頭籠罩著不祥的疑團。畢竟,他是終生沒走出過大山的人,對外面的世界了解不多,想象不到運作這樣一件事情的難度。
我堅決地說:“那不行,根本不行!這種鷹肯定是國家保護動物。我們叫它黑鷹,不知道它的學(xué)名叫啥,也不知道是幾級保護動物。往北京帶太冒險了,要是查出來,吃不了讓你兜著走。不用說北京就是省城也帶不去,太冒險。再說你拿哪兒去加工?即便有偷偷加工的地方,說不定環(huán)保部門早盯上了”。
經(jīng)我這一說,仲兄徹底犯愁了。他木訥地半張著嘴,半天沒有一句話。
“那你說咋辦?”他無奈地耷拉著眼皮盯著鷹。
“既然害了一條命,扔了也可惜?!蔽艺f,“你們自己把它制成標本,當個擺設(shè)。我的意思以后再也別害這種命了……”。
“害命”這個詞兒,在我們家族中誰都知道它的含義和分量。我小時候經(jīng)常聽到這個詞兒。就連吃頓手抓肉也經(jīng)常提到“殺生害命,骨頭啃凈”這句話。這與我家祖上篤信佛教有關(guān)。仲兄他清楚記得,我小時候放羊時用馬尾脖扣套了一只藍烏雞,父親要打我,仲兄在父親面前極力為我說情,我才免遭一次皮肉之苦。所以我現(xiàn)在說“不要害命”這樣的話他很理解它的含義。
這件事使仲兄的情緒受了很大影響,在最初的一兩天內(nèi),他變得少言寡語。我想他的心情很復(fù)雜:有尷尬、惋惜,有遺憾、自責(zé)。
返回時我又在縣城待了幾天,外甥打來電話說老家給我?guī)|西來了——是肉。我在醉意朦朧中記起,在家時我跟仲兄談起過省城的牛羊肉比家鄉(xiāng)的還便宜,但很多肉是育肥的,可能在飼料里加了什么添加劑,遠沒有家鄉(xiāng)的肉好吃。肯定是仲兄聽了我這番話后,隨后把肉給帶來了。我就讓外甥把肉暫存放在他處,等我走時來取。
我從縣城啟程的頭天到外甥家去取肉。外甥見面就說,我怕消了,就把肉放那兒了。他手指的地方是三棵小松樹,樹身有一人多高。樹植在南墻根里,由于墻高,冬天的太陽照不到樹上,但小松樹仍然蔥翠欲滴。凍結(jié)在枝葉上的片片白雪像盛開的白色花朵。樹根的地面上覆蓋著雪,殘留著人的足跡,外甥從樹空里拎出一個袋子。一見那個臟兮兮的塑料編織袋,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但我還是打開看了一下。我拎著袋子往回走時心想,仲兄最終把這個棘手的玩藝兒扔給了我。很可能是他沒有能耐把它制成標本,扔了又太可惜。讓我?guī)?,至少可以送人或變幾個錢,他也可以圖個“眼不見心不煩”的輕松。他為啥不當面交給我而等我走后托人帶來呢?他想當面交給我我會拒絕。這就是仲兄的狡黠之處。這只死鷹使我坐臥不寧、寢食不安。帶著它是個潛在的危險。又想不出一個處置的良策。后來“急中生智”,我忽然想起縣林業(yè)站有個熟人,何不從他那兒開個“通行證”,不錯,這個“撿了只死鷹”云云的路條對我確實起到了“壓驚”的作用。不過,在車上仍然有些提心吊膽,鎮(zhèn)靜之余又感到某種欣慰,從自己身上似乎覺察出國人的環(huán)保意識在增強。
省城的氣候本來比州縣暖,加之“律回歲晚冰霜少”,凍硬的這只鷹根本無法在家里存放,我又通過熟人把鷹冷凍在某賓館的冷藏間里??偹闼闪艘豢跉猓珜⑺绾巍疤幹谩?,心里沒一點譜兒。一日,到朋友家去串門,一進屋,一樣?xùn)|西把我一下子吸引住了:一只鷂鷹赫然蹲在客廳一角的一個枯樹樁上,展翅欲飛。最初的一剎那我以為它是活的。加工工藝的確沒有說的。我們的談話一下子轉(zhuǎn)到這只鷂鷹上。他告訴我,他有個熟人在生物研究所制標本間打工,鷂鷹就是在那里加工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就把黑鷹之事告訴了他。沒等我把話說完,他就催我趕緊把黑鷹拿來。我還不無擔(dān)憂地提到從林業(yè)站開的證明,他一擺手說這些你都不用管,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連加工費用之事都不讓我提。
一個多星期后,朋友打來電話,要我去取加工好的黑鷹。加工極為成功,造型跟朋友的鷂鷹相類似,伸直雙腿,向上翅著雙翼。我很熟悉這種造型,鷹和其他較大飛禽向下降落,雙爪快觸到地面物體時就是這個形態(tài)。朋友解釋說,這種造型便于在客廳內(nèi)擺放,如果展開雙翼,就太占空間,不好擺設(shè)。黑鷹的脖子向前下方伸著,頭微偏向一側(cè),用玻璃球裝的鷹眼閃著光,似乎警覺地盯著某個地方。我把這件工藝品置放在客廳的墻角處,前面擺了一盆培育了十多年的南洋杉,觀感十分諧調(diào)。我是一個從小在高山峽谷里放牧長大的山民之子,那里又是鷹的故鄉(xiāng),所以這個擺設(shè)跟我的出身經(jīng)歷也很吻合。這種黑鷹生活在高原的深山老林里。它的巢常常筑在人跡罕至的高山峽谷陡峭的石崖上,周圍必然是茂密的松林。而它又像個特立獨行的“俠客”,很少見到兩只黑鷹在一起盤旋。它的這些生活習(xí)性讓我覺得它非同一般。看著客廳的黑鷹標本,我很想知道它的學(xué)名。我打電話給幫我制作標本的朋友,問他黑鷹的學(xué)名叫啥。他說他也不知道,聽制標本的人說好像叫“金雕”?!敖鸬瘛薄嗝疵F的稱謂!我想它肯定屬于珍稀動物之列。于是,我每看到這個黑鷹制作的工藝品,心中就產(chǎn)生一種不可名狀的負罪感,好像它對我警示著什么……
金秋,我比京城五弟先期到達故鄉(xiāng)。仲兄不在家。家里人告訴我說最近他一直忙著撿水撈柴——當?shù)厝税延昙酒贊q的河水和山洪沖下來的樹木柴禾稱水撈柴,早晨出去,晚上才回來。我問了他去的方向后就去找他。我走進一條山谷,沿著山泉潮流而上。清澈的泉水在秋日明麗的陽光下熠熠生輝,汩汩流淌,連水底細碎的沙石都看得一清二楚。黃刺和黑刺上墜滿沉甸甸的果實。小時候放牧,經(jīng)常摘吃這種味道極酸的野果,現(xiàn)在一看見,牙根里不由自主生出帶酸的口水,不禁想起“望梅止渴”的成語來。落過微霜的山林開始變得色彩斑斕:黃刺葉兒變紅,樺樹葉由綠變成金黃,而松樹和柏樹的葉子則變成了墨綠色。當?shù)氐挠昙具^去不久,每條峽谷和山澗口上堆積著洪水沖下來的石頭,猶如人工砌起的假山,在石堆旁和泉水邊到處有洪水沖下來的水撈柴,枯枝敗葉中露出奇形怪狀的樹根。我正四處尋找仲兄,他背一捆曬干的水撈柴朝我走來。我倆輪換背著那捆柴回到家里。吃過飯,他提議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走出屋后他說我倆上到房頂上看看。于是我倆順著他自己做的梯子爬到房上。我見房頂上曬了不少水撈柒,有些不解他說,在房頂曬柴太麻煩了。他詭秘地笑笑說,你仔細看看。我再一看,曬在房頂?shù)娜谴笮〔灰坏臉涓?。他隨便拿起一個樹根亮在我眼前說,你看這像啥?
“根雕!”我接過他手里的樹根。這是一個灌木樹根,幾個枝叉中間的根塊看去像臥著一只小羊,于是我和仲兄挑來挑去地看那些樹根,充滿孩子氣地爭論著這個像什么那個像什么。他所揀的這些樹根,從不同角度看,總能看出些意思來。我不禁欽佩起仲兄的藝術(shù)眼光來,因為根雕奇石的發(fā)現(xiàn)沒有一定的藝術(shù)眼光和鑒賞力是不行的。而我敢說仲兄他連真正意思上的根雕藝術(shù)品都沒有見過,可他單憑天生的藝術(shù)感覺竟能發(fā)現(xiàn)這些具有藝術(shù)欣賞價值的樹根來……
他揀起一個樹根問我像什么?我一眼看出那是一條“蛇”。他說,你忘啦?五弟是屬蛇的,我才理解他的意思,原來他是在為五弟準備禮品,并且考慮得如此細膩周到。
五弟回鄉(xiāng)省親度完假期將要返回時,仲兄把他揀到的所有樹根擺在院中央讓五弟挑選。不謀而合的是,他首選了那條“蛇”和那塊大如牛頭的樹根。我跟五弟開玩笑說: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曾經(jīng)有過“尋根熱”,你這次確實是“尋根”來了。
送走五弟,仲兄的情緒變得非常低落。我委婉地勸他:離愁別恨古已有之,想開些吧。他卻說了一個我根本沒有想到的問題。他說,五弟的年齡不小了。以后他看見帶去的樹根會更想家,不是有葉落歸根的說法嘛。
我倆都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