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言
暑假第五天,我回到了喬司,隔天又去周浦看望了外婆。外婆太老了,她的身體忽好忽壞,誰也不曉得還能活多久,媽媽信中說,見一次就少一次了。所以,我在上火車前給家里打了個電話,電話是媽媽接的,我說我也不知道哪天到家,先別告訴外婆,省得外婆天天到路口去接我。媽媽說,外婆哪還走得動路啊。又說,路上小心,別乘錯了車子。我說媽媽你放心吧,與我同行的還有高珉和許風呢。
高珉是杭州城里人,比我高一屆。他嘴巴上面有個大鼻子,總喜歡人家當面或者背后都喊他高爾基。許風是高珉的室友,老家在陜西韓城,夏天老趿著拖鞋,開裂的腳后跟好像要吃人的樣子,還莫名其妙地豎著一對大耳朵,熟悉的同學都叫他司馬遷的鄰居。臨行前一天高珉來找我,他跟我說,把許風綁架走,行不行?我說,好啊。就這樣,我們?nèi)齻€從北京乘火車到了青島,再從青島登船到了上海,在船上我們看了半天海睡了一夜然后又看了半天海,一踏上碼頭我們連氣也沒喘一口,又立刻爬上了去杭州的火車??斓胶贾莸臅r候,我提議在喬司下了車。我引誘許風說,許風,我家就在喬司,先在我家住兩天,領(lǐng)略一下水鄉(xiāng)風情,順便讓你這個西北佬見識見識江南的村姑。許風眼里閃著光,撓了半天頭才說,這么奢侈?我們“哈哈哈”笑了一陣之后,便在離終點站杭州十多里地的喬司下了車。這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站,下車的人只有我們?nèi)齻€。在車站上,我們猶豫了很久,以為還會有人從車上下來,意外的是直到火車跑得不見了蹤影,車站里仍然只有我們仨,連個過路的人也沒見著。我們沿鐵路默默走了幾分鐘之后,高珉停下腳步故作深沉地牽著路邊的樹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許風,然后對著樹說,在人堆里呆久了,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了孤單的感覺。許風撇撇嘴笑笑說,等遇見了村姑,就不孤單了。于是,我們相互追趕著折向了小路,在田塍上踩踏著青草,在水田里撫摸著稻穗。
本來我們完全可以在杭州下車的,在城站坐54路到艮山門,再上9路車到喬司也不過半個小時。要是這樣,他們興許就不跟我來喬司了,而住杭州高珉家了。
我們走了六七里路,傍晚才到家。家里人像遭了突然襲擊,分頭泡茶炒瓜子剝皮蛋殺鴨子,一陣忙亂和杯筷交錯之后,我看出來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累了,兩個小時一過興奮勁早沒去了??筛哏牒驮S風還在那里打著酒嗝卷著舌頭說著南腔北調(diào)的北京話,我只好勸家里人先睡了,拉高珉和許風去了泥菩薩家。
泥菩薩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大名叫倪百丈,從小一起玩的人都叫他泥菩薩,這僅僅是因為他特別膽小從來不敢打架的緣故。路上,我告訴高珉和許風,別小看泥菩薩,他家里可有三個表姐,是三胞胎,個個長得像仙女。老大叫黎紅,老二叫黎黃,老三叫黎藍。高珉和許風聽得耳朵都豎起來了,對水溝里田雞的叫聲也不感興趣了。
我家在街背面,到街上泥菩薩家去,得摸黑走過一片農(nóng)田,穿過一條兩邊都是高墻的小弄堂。泥菩薩見了我們顯得很激動,問了不少有關(guān)北京的事。我向泥菩薩介紹完高珉和許風,他“哦哦”地感嘆了一回,便喚家里人剖了一只特大的無子西瓜,央我端著搪瓷托盤,他自己則卷了床上的席子夾在腋下,帶我們爬到了樓頂?shù)钠脚_上。平臺上潑過涼水,現(xiàn)在水已經(jīng)干了。泥菩薩“嘩”地把篾席展開,自己先坐了,我們也跟著坐了上去。我們席地而坐,邊吃西瓜邊仰望著熾熱的天空、月亮和隨風走動的云彩。起先大家都很高興的樣子,說著說著泥菩薩就不支聲了,我總覺得泥菩薩有事瞞著我不肯說出來。幸虧有一絲涼風,我才感覺到了家鄉(xiāng)的清涼,不至于被悶熱的空氣窒息。
起風了,云在走,天上的星星不見了,月亮若隱若現(xiàn)。我探了一下頭,望著樓下后院的三間平房。東邊黎紅姐妹住的房間,沒有燈光,也沒有人影,我很失望地嘆了一口氣。有那么幾分鐘,我什么話也沒有說,心里總覺得卡著什么東西。我沒有問泥菩薩,而是在心里問自己,怎不見黎紅三姐妹呢?去年我上北京,路過泥菩薩家順便跟他告?zhèn)€別,黎紅還請我吃過一碗豆腐花呢。我走向車站的時候,黎紅一直站在店門口向我揮手作別,我心想我要是有那么一個姐姐該有多好。
顯然,我的心思讓泥菩薩猜到了??墒牵嗥兴_低著頭說,黎紅自殺了。
我說,什么?
泥菩薩說,黎紅自殺了,黎黃和黎藍都嫁人了。
我木然望著天,半天說不出話來。這才一年時間,就出了那么多變故,讓我突然覺得連轉(zhuǎn)個身也不敢了。生怕一轉(zhuǎn)身,這樓頂上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那天,泥菩薩說,那天,說起來黎紅的死,全怪我。
我聽得心頭一愣。
泥菩薩從褲子口袋里摸出煙來,遞給我們,我們說不抽,他就自己點了一根。我沒想到只一年不到工夫,他就學會了抽煙。我看他抽了一口,然后噴著煙皺了皺眉,才接著剛才的話說了下去。他說,那天,黎紅一早起來磨豆腐,家里的人都還睡著。那是你去北京兩個月后發(fā)生的事,當時已是秋天,不像現(xiàn)在這么熱??墒?,黎紅干了一會活,就開始熱了,我想一定是這樣的。不用說,黎紅一定脫掉了外套,只剩了那件粉紅色的內(nèi)衣,就是你送給她的那件“三槍牌”的薄薄的棉毛衫。你也知道,黎紅有個習慣,早上干重活的時候,總不愿戴胸罩的,要等干完了重活擦身后才肯回房戴上。我聽她跟我媽說過,這樣干活舒服。不怕你笑話,起初我常常半夜里起來偷看她,看她干活時晃動的內(nèi)衣。后來日子一久,也就習以為常了。
那天,下著雨,況且天還那么早,街上也沒什么人,更何況沒到開店門的時候??衫杓t忘了一件事,就是那天我和爸爸媽媽都去了舅舅家,我們是去吃上梁酒的,說好第二天下午回家的。沒想到,我們走的時候,對門王得貴說家里來了客人想住在我的房里,我只得答應(yīng)了他。我不可能不答應(yīng)他,因為我們是同班同學,我家里來了客人,我也經(jīng)常睡到他家里去的??墒?,第二天我們一回家,黎紅就哭著告訴我媽媽說,王得貴強奸了她。我媽媽愣了半天,又在屋子里院子里來來回回踱了半天步,才說,天那,阿紅啊,這怎么可能呢?黎紅卻堅持說,是的,是王得貴,可是……他為什么會……我告訴媽媽昨天是王得貴睡在我們家里的,那就肯定是他。我媽媽喊了起來,天那,阿紅啊,這怎么可能呢?
我說,王得貴不是被黎紅剪了小雞雞的嗎?怎么……
可是,泥菩薩說,我也不知道,反正黎紅一口咬定是他,說他下邊真的又長出了小雞雞呢。我發(fā)現(xiàn)泥菩薩眼睛里又流露出傷感,還攙雜了別的說不明白的成分,他現(xiàn)在的絕望表情仿佛比黎紅自殺前更甚。
泥菩薩躲開了我的目光,他說,黎紅在豆腐花里拌了老鼠藥,吃了兩大碗。
高珉和許風都傻瞪著眼,很茫然的樣子。我自言自語地說,黎紅就這樣死了?泥菩薩說,就這樣死了,還能怎么樣呢?高珉問,那么“剪了小雞雞”是怎么回事?是誰剪了誰的小雞雞?于是,我和泥菩薩斷斷續(xù)續(xù)說起了有關(guān)黎紅姐妹早年的故事。
黎紅的家史是一般人無法想象的,三姐妹都很可憐。那時侯,黎紅的爸爸常常幫人去搖船,過年過節(jié)就回家來幫家里做豆腐。他喜歡喝酒,有一天大概喝醉了,就掉下船淹死在杭州去無錫的運河上了。過了一些年,黎紅三姐妹長到七八歲的時候,家里的情況似乎有了好轉(zhuǎn),她媽媽的臉上也有了隱隱約約的笑容,說話也開朗起來。不過,靠她媽媽一個人做豆腐,要養(yǎng)活全家卻也很困難。
王得貴住在對門,他有個孿生弟弟叫王德貴,兩兄弟長得簡直是一個鍋里炸出來的兩只油豆腐,就連他們家里人也經(jīng)常搞錯。兩小子總站在對面沖這邊撒尿,黎紅的媽媽見了非常生氣,說黎紅的爸爸死了都是因為他們兄弟倆朝這邊拉尿的緣故。其實,早些年黎紅的媽媽就因為自己生了三個女兒,而王得貴的媽媽又老是抱著兩個兒子,露著兩只小雞雞在街上游街似的走來走去炫耀,并且逢人就說,我們家的兩只小雞雞多厲害,拉尿拉這么遠。見了黎紅的媽媽竟然當著面說,我們家有兩只小雞雞,你們家沒有,不服氣啊。話一多,一來一去矛盾就越結(jié)越深了。終于有一天,黎紅的媽媽忍不住了,回敬了一句不該說的話。黎紅媽媽說,你們家的兩只小雞很有趣是吧,什么時候被人剪下來炒著吃了,就省事了。她雖然說的是氣話,可在黎紅聽來,這是媽媽的命令或者是暗示。有一天,已經(jīng)三四歲的王得貴到黎紅家來玩,趁他不留心他的小雞雞就真被黎紅給剪了。
許風聽得“啊”了一聲,做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高珉說,后來呢?
泥菩薩說,還能怎么樣呢。黎紅的媽媽被槍斃了,說是教唆女兒行兇,故意傷人,殘害革命兒童,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還能不死嗎?三胞胎突然成了孤兒,她們每天只能在我家吃飯了。
許風說,媽的!
只是剪了個小雞雞,又沒剪斷脖子,高珉說,沒把黎紅關(guān)起來吧?
泥菩薩唏噓著說,誰說沒關(guān),比關(guān)起來更狠呢。上體育課的時候,別人都在操場上,體育老師就把黎紅一個人關(guān)在教室里,不讓她上體育課;上其他課的時候,其他老師又叫黎紅站在教室外面,還關(guān)上窗子。黎紅流著眼淚卻沒人理她,后來,她不去學校了,學校就把她開除了。
許風又說,媽的!
高珉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泥菩薩接著說,有一天,他說,有一天居委會的人來通知,說是黎紅的媽媽要槍斃了,她想叫我媽媽去拘留所看她,她有話要說。我媽媽就去了,媽媽回來告訴爸爸,她想叫我們幫她開這個豆腐店,幫她養(yǎng)黎紅她們?nèi)齻€,說是把我們家和她們家的前庭打通,就像是一家人了。我媽媽說那得回家問問老頭子,還有黎紅她們姐妹三個。話還沒來得及說完,黎紅她們?nèi)忝镁捅е覌寢尩拇笸瓤薹颂?,嬸娘阿姨媽媽地亂叫起來。我爸爸沒有理由拒絕,只好答應(yīng)了。其實那時侯,開豆腐店是假的,哪來的什么店,只是半夜關(guān)著門偷偷在家里磨好了黃豆,一板一板地做好豆腐擺在家里,等著熟悉的人像串門似的來買上一塊兩塊,其他的就要靠附近農(nóng)村的老太太了,她們知道某人要結(jié)婚,哪家死了人,要辦紅白喜事,就叫家里的男人騎車來帶幾板回去。賣剩下的豆腐自己吃,有時候剩得多了,就一家一家去送,送錯了人家還得被人罵。有人說送豆腐不吉利。
我說,后來,街坊鄰居慢慢地就把黎紅剪王得貴小雞雞的事忘了,不再提了。王得貴自己興許也已經(jīng)忘了,可他的弟弟王德貴沒有忘,他一見黎紅就會尿褲子,直到十七八歲了還夾著腿走路呢。
許風問我,那么,后來黎紅就一直沒有讀書嗎?
我說,是的。
許風的眼睛里有了火,他又說,媽的!
她得供養(yǎng)兩個妹妹呀,泥菩薩繼續(xù)說,她們長大后,我媽媽打算把豆腐店還她們,可黎紅對我媽媽說,這不好,還是兩家人一起開好,都已經(jīng)是一家人了。說實在的,我媽媽做豆腐做習慣了,不做豆腐,她一個家庭婦女能做什么呢?我媽媽答應(yīng)了,就這樣豆腐店一直開到現(xiàn)在。黎紅死后,這半年多都是我?guī)椭龅?,可我實在不想做了。泥菩薩伸出雙手給我看,他說,你看看,我的手。一看到石磨,我就會想起黎紅,想起她沒戴胸罩的樣子,想起她口吐白沫的樣子。
高珉說,那么,黎紅的兩個妹妹怎么就出嫁了呢?
我本來想說,難道在這里等你啊!可我還是咬著嘴唇?jīng)]有說出口來,看泥菩薩的臉色我也不該在這個時候說這樣的玩笑話。
泥菩薩抹了一下嘴。我說,黎黃高中畢業(yè)后在臨城找到了工作,黎藍在絲廠做了兩年就回家?guī)徒憬阕龆垢?,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讀高中了。泥菩薩一手捏著塊西瓜皮,一手來來回回地戳著,他接著我的話說,我媽媽早把黎黃和黎藍當成了自己的女兒,早幾年就給她們做過幾個介紹。黎黃說自己在臨城有了男朋友,黎藍聽從了我媽媽,跟供銷社張老板的兒子張小寶去臨城看了一場電影,就算同意了。黎紅卻一直沒有找對象,我媽媽介紹給她的,都給她一個一個回絕了。她死后三個月,我媽媽看著黎黃黎藍實在傷心不過,就像嫁女兒一樣嫁了她們兩個。她們兩個是同一天出嫁的,我媽媽跟她們商量了幾天,她們才哭哭啼啼答應(yīng)了。我媽媽說女人總是要出嫁的,沖沖晦氣也是好的。
黎紅的自殺,是因為被王得貴強奸了??晌沂冀K覺得這件事有蹊蹺,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黎紅被她曾經(jīng)剪了小雞雞的王得貴強奸而自殺,這事怎么說也是不通的,這其中肯定另有別情。我知道,在喬司黎紅是個漂亮的姑娘,和兩個妹妹一樣,在喬司是出了名的豆腐西施。我每次到泥菩薩家來,她們?nèi)忝脤ξ乙蚕駥δ嗥兴_一樣,在早上一碗熱乎乎的豆腐花肯定是有的,晚上黎紅就會抓一把剛剛炸好的油豆腐來,擺在泥菩薩和我的面前說,快,趁熱吃了。在她身上我和泥菩薩都能感覺到一種愛意和信任;盡管有時候我們常時間地盯著她的胸脯,尤其是她不戴胸罩的時候,她也沒有生過氣,而只是在我們頭頂上輕輕拍兩下,說聲“小鬼”,就走開了。黎紅的死,對泥菩薩的生活和心理產(chǎn)生了極大的沖擊,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可以想象他從小對她們?nèi)忝玫囊蕾?。他是個獨子,是三個表姐伴著他長大的,現(xiàn)在突然沒了三個姐姐。這種事聽別人說說都傷心,何況泥菩薩已經(jīng)把她們當成自己的親姐姐,他肯定受不了。
泥菩薩說他不想在喬司呆了,這里的同學再也不是以前的樣子了,他們走過門口時的眼神都怪怪的。他說要我把他帶去北京,想去北京打工,或者別的什么地方都可以,反正就是不想在喬司過日子了。我說,這又怎么樣呢?他說,爸爸媽媽說老就老了,難道要我一輩子在這里磨豆腐嗎?將來我的兒子也得像我這樣在這里磨豆腐嗎?子子孫孫就這樣一直磨下去,直到把豆腐磨出花來嗎?
我感嘆著黎紅的死,想象著黎黃和黎藍出嫁后的生活,同時又用驚奇的目光瞧著泥菩薩的臉。這時候泥菩薩起身站了起來,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卻立在下水管的口子旁拉起尿來。我嘆了一口氣,心想,好好的一戶人家,只二十年工夫,就這么散了,說沒就全沒了。于是,我對轉(zhuǎn)身走回來的泥菩薩說,現(xiàn)在,你爸爸媽媽畢竟還沒老,如果他們老了身邊也需要有人照料的。去北京的事以后再說吧,你自己仔細考慮考慮??墒悄嗥兴_的神情突然激動起來,他說,你說得好聽,你來過過我這種日子,你在京城里讀大學,你說什么都可以,我呢?我在磨豆腐,你知道,我在中學里也是寫過詩歌彈過吉他的。聽泥菩薩這么說,我只好頂了他的話,我說,我讀完書,也是要回來的呀。
我們沉默了幾分鐘,高珉捏了一把鼻子,拿著電影里的腔調(diào)轉(zhuǎn)過頭去對許風說,心靈的遷徙遠比肉體的遷徙更為重要。其實每個人離開,都是為了最后回來。他說,每個人都這樣,不回來僅僅是因為回不來罷了。所以說,最初的離開就顯得沒什么意思了。
許風說,媽的。面對時間,面對社會,面對生活,面對滿世界奔跑的人們,我們仿佛都成了站在風車面前的唐·吉訶德,推石頭上山的西緒佛斯了。
他倆的話泥菩薩當然不明白,可是我心里清楚他們在說什么。但我在泥菩薩面前并不想解釋什么子丑寅卯,有些事不解釋還好,越解釋聽的人就越糊涂了。我想,還是讓泥菩薩自己去琢磨吧,總有一天他會明白的。那時候,他就不想再去北京了。
天亮了,不知不覺東方的天空已經(jīng)紅透了。樓下磨豆腐的聲音小了,街上人來人往地開始嘈雜起來。我說,泥菩薩,你該下樓去幫忙了。我們起身告別,泥菩薩要留我們吃了豆腐花再走,我們都說還不餓,不想吃。泥菩薩就說,不吃?算了。
回家的路上,許風忽然說,我不在這住了,也不在杭州玩了。他堅持著一定要立即回西安去,我和高珉勸了半天,問他為什么他也不肯回答,最后只得買了黑票送他上了去西安的火車。許風走后,我對高珉說,已經(jīng)一年沒見外婆了,我打算先去看看她老人家。然后,高珉又到龍翔橋汽車站送我。等車的時候,高珉沉思了好長一會兒,才對我說,我知道是誰強奸黎紅了。我說,是誰?他說,是王德貴。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哦”了一聲說,我也知道了。怪不得,泥菩薩的媽媽老說,這怎么可能呢?當然啦,王得貴是不可能的,只有王德貴才有可能。高珉說,黎紅所以咬定王得貴,是因為黎紅心里的恐懼所致,她一直以為王得貴是個閹人,而老天爺為了要懲罰她當年的過錯讓王得貴突然長出了那個玩意兒,這使她感到了絕望,可她忘了王得貴還有一個弟弟王德貴。
我們相互看著對方的時候,車就來了。
我坐上18路車靠窗的位子,暗自思忖,再一個小時就可以見到外婆了,有關(guān)黎紅的事已有了答案,暫時不用去想了。汽車一啟動,我感到了一陣從沒有過的輕松,我笑著向高珉揮了揮手,示意他該回去了。本以為高珉走了,就轉(zhuǎn)過頭看著前方,可是等車子在延安路上晃晃悠悠向左拐彎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高珉還站在原來的地方注視著我,右手僵硬地舉在空中,一動不動。他的樣子使得我的心情又沉重起來,我記起了去年的八月,黎紅也這樣遠遠地注視著我,向我招手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