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根洪
初讀博爾赫斯,免不了對他產(chǎn)生些疑惑。
比如那篇很有名的《南方》。主人公達爾曼在南方擁有家產(chǎn),于是,南方在他的想象中變得美麗而親切,雖然他從未踏上過那塊土地。由于生了一場病,病愈后達爾曼迫切地感受要回到南方,于是匆匆登上了列車。沿途風(fēng)光讓他欣慰,夢中的南方馬上就要走近。他在一個小站下車,心情不錯,不料,在飯店用餐時卻受人挑釁,他想忍耐,旁人卻將他受的羞辱無限擴大,達爾曼不得不接受決斗了。南方,這塊夢中呼喚過無數(shù)次的神圣土地,此刻就這樣殘酷地冷峻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八麄兂隽说觊T,如果說達爾曼沒有希望,他至少也沒有恐懼?!边_爾曼的腦中早已一片空白,這片空白將他以前對南方的那些想象,映襯得更加妖嬈綺麗。
“達爾曼緊握他不善于使用的匕首,向平原走去?!毙≌f最后一句寫道。
這一結(jié)尾曾讓初讀小說的我詫異十分。直到后來,漸漸明白了一個人總要被迫卷入到一些是是非非中,總要不得不去面對一些突如其來的流言和別人精心設(shè)計的陷阱時,我才領(lǐng)悟了那位“沒有希望,也沒有恐懼”的達爾曼的真實性,他手拿匕首向平原走去的孤獨背影,仿佛人類面對尷尬命運的一個縮影、一種象征。
博爾赫斯,這位二十世紀(jì)享譽世界文壇的短篇圣手,總有能力讓你為他的文字震驚、詫異、沉思、叫絕。
理解博爾赫斯,《小徑分岔的花園》是個很好的切入口。小說的基本框架是一名間諜逃跑、被捕的過程。但逃跑的間諜在這里顯然只是個敘述的借口。博爾赫斯不過是利用他,帶領(lǐng)我們進入了那座中國庭院式的花園。花園是一位博學(xué)的“云南總督”建造的,“他拋棄一切,去寫書、蓋迷宮”。在這座迷宮般的花園中,間諜與看守人開始討論花園、迷宮、小說、時間,智慧的話語不時迸現(xiàn),“誰都沒有想到書和迷宮是一件東西……小徑分岔的花園是一個龐大的謎語,或者是寓言故事,謎底是時間”。
《小徑分岔的花園》一文的隱喻是時間,我想將“時間”換作“小說”也無不可。博爾赫斯充滿野心,他想讓他的小說包羅萬象,如綿綿無限的時間般達到永恒。在現(xiàn)實生活中,包括在一般的小說中,一個人面臨幾種不同的選擇時,總是只能選擇一種可能,博爾赫斯卻想讓他的小說成為迷宮,人物、情節(jié)都可以作無數(shù)種選擇,擁有無數(shù)種解讀方式。在博爾赫斯眼中,“去寫書”與“逛迷宮”顯然是同一個意思,只是采用了不同的表達方式罷了。
花園、迷宮,是博爾赫斯小說中出現(xiàn)較多的意象。不知這與他的童年經(jīng)歷是否有關(guān)。
1899年,博爾赫斯誕生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外祖父家,3歲時,隨父母從外祖父家遷至一幢高大寬敞的樓房里,樓房帶有花園,花園里有山楂樹和一架紅色的風(fēng)車。父親在家里專門設(shè)有圖書室,里面有大量藏書,這成了博爾赫斯童年的樂園。
曾見到過博爾赫斯晚年的一幀照片,那是他在花園里拍的,手中提著根竹手杖,里面是花園的鐵柵欄。他在早年的一篇文章中說:“事實上,我的搖籃是在鐵矛柵欄之后的花園和一間擁有無數(shù)英文書籍的藏書館。”這句話仿佛成了他晚年這幀照片的解說詞,或者說,他晚年時逗留在花園,只是為了尋找逝去的年華。
博爾赫斯童年的書齋生活讓我想到薩特,他倆同樣的思想深刻,同樣的特立獨行;至于博爾赫斯的花園情結(jié),則似一位在迷宮中長大的王子對迷宮的愛好,發(fā)自內(nèi)心,融于血液。
散文《我與博爾赫斯》,讓我們再次領(lǐng)略了博爾赫斯的別致,哪怕在一篇十分“寫實”的散文中,他也能讓你體會到進入迷宮的那份神秘,那份快慰。在這篇文章中,博爾赫斯寫了作為作家、名人的“博爾赫斯”與躑躅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街頭的小老頭“我”之間的奇妙隔閡。“我”喜歡沙漏、地圖、18世紀(jì)的印刷術(shù)、詞語的來源、咖啡的香味和斯蒂文森的散文,“博爾赫斯也有同樣的嗜好,不過有點兒虛榮地將那些嗜好變得像演戲”?!拔摇睂Α安柡账埂鄙踔练路鹩行┎粷M,有些抱怨:“我將寄身于博爾赫斯而不是我自己。”此文的結(jié)尾一句竟然是:我不知道我倆當(dāng)中是誰寫下了這篇文字。
1971年,博爾赫斯對赫伯特·西蒙說:“持續(xù)的迷惑,不斷分岔的迷宮是我領(lǐng)悟生活的方式?!彼菍⒒▓@與書籍當(dāng)作搖籃的童年經(jīng)歷,以及所持獨特的理解世界的方式,讓他的文字顯得飄逸、神秘、瑰麗多姿、獨具魅力。
博爾赫斯?fàn)I造著他的迷宮,興味盎然,樂此不疲,他在里面獲得了一種神秘而強烈的快樂。他的迷宮或許會讓初入者不知所措,但這并非他的本意。博爾赫斯就如一位調(diào)皮搗蛋、生長于迷宮的王子,由于從小親近迷宮、熟悉迷宮、愛戀迷宮,他不過是想把自己在迷宮中感知的幸福與更多的人分享罷了。面對他的迷宮,或許有時你會方向不辨,甚至有些暈頭轉(zhuǎn)向,但是,進入迷宮后你不也領(lǐng)略了不少綺麗風(fēng)景,欣賞到不少有趣的人物與事件嗎?既然如此,就算你暫時無法窺透迷宮的所有秘密,不也在新奇中獲得了閱讀的快樂嗎?博爾赫斯并不想賣弄,也不想炫耀,因為對他來說這些全沒必要。也正因這樣,他不喜歡喬伊斯,他說:“我認(rèn)為,像喬伊斯那樣的作家基本上是失敗的,因為他的作品讀起來太吃力?!?/p>
博爾赫斯是早慧的,他的文學(xué)天才在童年時代即已顯露。7歲時,他就用英文縮寫了一篇希臘神話。10歲,他將王爾德的《快樂王子》譯成西班牙語,發(fā)表在《民族報》上。后來,他留學(xué)歐洲,掌握了法、德、拉丁等多種文字。
博爾赫斯也是勤奮的,讀他的文字(甚至小說),你常會發(fā)覺自己已深陷各種書籍中。博爾赫斯閱讀興趣極廣,求知欲極度旺盛,他小說中出現(xiàn)的眾多書籍,與小說的人物、情節(jié)渾然一體,他有一種神奇的天賦,能讓浩瀚書海中的那些精靈們,在自己的文字中翩翩起舞,自由出入。
對于中國文化,博爾赫斯深深敬佩,終身保持著濃厚興趣。上面提到的照片上他拿著的手杖,就原產(chǎn)中國,那是他20世紀(jì)70年代末在美國唐人街買到的。他在一首寫中國的詩中說:“……想起了那位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醒來之后卻不知道自己是夢見變成蝴蝶的人還是夢見變成人的蝴蝶的莊周?!鼻f子夢醒不知自己是人是蝶,博爾赫斯也在完成一篇作品后忘了到底是“我”還是“博爾赫斯”創(chuàng)作的。相距數(shù)千年、遠(yuǎn)隔數(shù)萬里的兩位思想者,在這一刻,奇妙地想到了一起。
另一張對我印象深刻的照片,是他用蒼老的手撫摸漢碑的畫面。那是80歲高齡時,雙目失明的他去日本訪問時拍下的。博爾赫斯曾對中國學(xué)者說:“長城我一定要去。我看不見,但是能感受到。我要用手撫摸那么宏偉的磚石?!辈柡账箤χ袊幕陌V迷令人感動。于是我們不難理解,他為何要將《小徑分岔的花園》中的花園設(shè)想為中國庭院式的,為何他會在文中提到《紅樓夢》、大紅燈籠、中國音樂、云南總督……
對于愛書的博爾赫斯,上帝對他是厚愛的,因為讓他擁有了非凡的智慧與才情;同時,上帝對他也是殘酷的,由于家族遺傳性眼疾,博爾赫斯從小視力糟糕。1955年,當(dāng)阿根廷總統(tǒng)任命他為國家圖書館館長時,博爾赫斯已幾乎完全失明,他在一首詩中自我解嘲地說:“上帝同時給我書籍和黑夜/這可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p>
博爾赫斯一生讀書、藏書、寫書,他與書籍的愛恨情仇自非一兩句話所能道清。小說《沙之書》,似乎就是他獻給書海的一封愛恨交加的“情書”。
“沙之書”是一本神奇的書,它“像沙一樣,無始無終”?!拔摇笔窃谝粋€賣書老人手中偶然得到它的,它讓你充滿好奇,充滿激情,不得不去翻閱,不得不去探尋。你甚至找不到它的首頁?!拔业拇竽粗笌缀踬N著食指去揭書頁,可是白費勁,封面和手之間總是有好幾頁?!蹦阍O(shè)法尋找最后一頁,這同樣不可能。擁有如此神奇的書,隨著幸福感而來的是怕它被偷去,然而又擔(dān)心它并不真正無限。直到后來,“我”與朋友斷了來往,幾乎不再上街,徹底成了那本書的俘虜。晚上“我”多半失眠,偶爾入睡也總夢見那本書。
這篇小說藝術(shù)地濃縮了博爾赫斯讀書生涯所感受的歡愉、幸福、迷惑、厭煩等諸般滋味。
后來,“我”悟到了它是個可怕的怪物,“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的地點是樹林”,于是“我”將它送進國立圖書館,偷放在一個陰暗的擱架上。
也許,對“沙之書”的最后處置,多少透露了博爾赫斯失明后對書籍那種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苦悶心境。
也許,我們可將“沙之書”看作博爾赫斯的文字或是博爾赫斯本人的一種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