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 錚
麋,俗稱四不像,和大熊貓一樣是國家一類保護動物,就是說在大自然和人類的共同作用下瀕臨滅絕的一類,只是在國家大型動物園中偶而可以見到。怎么都沒想到,到姜堰游溱湖,竟能和麇打上照面。
古往今來,奉旨改稱的地名,畢竟不多。毛澤東曾把新疆改寫成新畺,雖說符合漢字簡化標準,減了六筆,卻沒能流傳下來;清高宗乾隆皇帝駕臨秦潼,硬在好端端的一個秦旁添了三點水,變作了溱潼。溱原讀“真”,為河南一帶古水之名,《詩經(jīng)》《鄭風》就有“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蘭兮”,《小雅》亦有“施維旟矣,室家溱溱”。乾隆皇帝這一改,可謂板上釘釘,一直叫了二百多年,無論溱潼村,溱潼鄉(xiāng),溱潼鎮(zhèn),還是溱潼縣,溱潼市,就這么一直叫著,再也沒有改過。聞名遠近的溱潼會船節(jié),就是姜堰市乃至里下湖地區(qū)的盛會,歷久不衰。二百年來,多少咬文嚼字的文人騷客到溱潼游溱湖,沒聽說哪一位提出過異議,要求恢復歷史的本來面目??磥磉@一改還是改得好的,是得溱潼地區(qū)人心的。溱潼依水建鎮(zhèn),以水命名,靠水昌盛,現(xiàn)今以溱字做地名者,可算絕無僅有,只此一家,好讀好記,何樂不為?其實溱潼的出名,并不因為皇帝御改其名,它原本就是里下湖地區(qū)的經(jīng)濟文化中心,千百年的歷史輝煌,可圈可點。
別的且不說,單說在這一帶就挖出了麇的化石。這一具完整保存下來的五千年前的化石,證實了史書上講當時里下湖地區(qū)麋鹿成千上萬存活的記載。還沒聽說其他地區(qū)挖出同期或更早的化石,推論這一帶是麋鹿的故鄉(xiāng),可以站得往腳。這具珍貴的古化石,現(xiàn)藏于泰州市博物館。有一種說法,清朝末年列強侮我,牧養(yǎng)在北京皇家鹿苑的麋鹿也漂洋過海,被洋人搶到了異國他鄉(xiāng),因此在中國絕跡。站在麋鹿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我也敢說,絕跡的說法不科學。常識告訴我們,目前生活在大小興安嶺前后左右的鄂溫克人,祖祖輩輩就以馴鹿為生,幾個世紀前,他們趕著馴鹿穿過西伯利亞草區(qū)濕地,定居到興安嶺,史書稱其為“使鹿”部落,以區(qū)別于“使馬”的鄂倫春人,和“使狗”的赫哲人。鄂溫克人所“使”之鹿中,就有相當一部分是麋鹿。此一麋是否彼一麋?我想不會錯的。說麋鹿當年在中國并沒有絕跡,并不減低我們對強盜的仇恨情緒,也不會貶損麋鹿的國寶價值;說麇鹿的故鄉(xiāng)在里下湖地區(qū),更增添了我們對麋鹿分布和遷徙過程的強烈興趣。說起來,這還是“麋鹿故鄉(xiāng)園”一位六十六歲的養(yǎng)麋工人徐先生對我的啟迪。溱潼的麋,也是“海漂”歸來派。十二年前,溱潼從海邊的大豐縣引殖而來。大豐的麋,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從大洋彼岸送回來的。當初上級有意使麋鹿榮歸故里,送回里下湖一帶飼養(yǎng)。當時的姜堰父母官,考慮到姜堰九十萬人口,一千平方公里土地,除卻水面,所余之地,打下的糧食才將夠百姓糊口,哪能再拿出五千畝膏腴之地養(yǎng)鹿?姜堰不要,大豐要。大豐算不上麇鹿的故鄉(xiāng),數(shù)千年前,那里還是一片汪洋大海,江淮水系夾泥沙滾滾而下,硬是淤積出了大豐這一帶土地,而且得天獨眷,每年還在往外增長。大豐不缺地,大豐海邊的灘涂亦適合養(yǎng)麋鹿,大豐人高高興興地接受了這群“海外游子”,姜堰人是帶著非常遺憾的心情眼瞅著本應(yīng)回歸故園的麇鹿“花落人家”,當他們回過神來籌劃姜堰新政的時候,果決地在富庶的魚米之鄉(xiāng)溱潼湖畔割出一片沃土,建起“麋鹿故鄉(xiāng)園”,從大豐人手中,領(lǐng)回了二公二母成年麇鹿開始繁育,至今已有十九頭了。徐先生就是開始接手養(yǎng)麇的兩個人之一。
遠處,一大群麋鹿聚在一起,大部分低頭啃草,頗有點悠然見南山的味道。徐先生介紹說,那是鹿王,帶著它的眾妻妾們戲耍;近處有四頭,徐先生介紹說,這四頭都是公的,有大有小。這四頭離那大群遠遠的,也在啃草,那神情,有點悲壯,也有點傲然。我們一行人遠遠的瞧著,腳底卻一步一步地前移,縱不能零接觸,近一米是一米呀。徐先生叫停,讓我們站在他旁邊。他蹲下去,慢慢地唱起來。那歌調(diào)悠悠的,委婉親切。他像在一個字一個字地訴說,我卻一點兒也聽不清,可那旋律,是那么熟悉,那么入耳。他唱著,麇鹿們啃草依舊,一動不動。待我們慢慢前進,縮短距離,按下快門,完成拍照,徐先生的歌子也嘎然而止。他站起來對我們說:“麋鹿膽小,怕驚嚇,怕生人。我唱歌是告訴它們,來的都是朋友,你們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介意。”我禁不住問徐先生:“你的歌調(diào)怎么像森林草原一帶少數(shù)民族的調(diào)子呢?”徐先生告訴我:“曲子是在大豐學養(yǎng)鹿時聽會的,歌詞是自己編的,我想唱什么給麋鹿聽就隨時編出來唱,調(diào)子是不能走的?!蔽彝潜缓L雕琢的黝黑的臉,問他:“你叫得出每一只麋鹿的名字嗎?”他說:“開始還可以,現(xiàn)在叫亂了。”隨即他就講管理上出現(xiàn)的問題,說如果管理得法,這鹿群現(xiàn)在該有三十頭了。他為每一只不幸早夭的麋鹿痛惜,像訴說自己的孩子一樣,那神情,真摯而純粹。日久生情,就連剛剛當上導游不幾天的小女孩對麋鹿也是一往情深,她說:“本來我們的麋鹿應(yīng)該有二十頭了,現(xiàn)在只剩下十九頭?!彼媚钣嚫嬉粯拥某镣凑Z調(diào)說:“今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五時,一頭五歲的麋鹿死掉了?!蔽颐ψ穯査酪颍∨⒌幕卮饏s令我們啼笑皆非:“因為它搶別人的老婆”。原來它是與鹿王決斗的失敗者。蒼天在上,看似極溫順的麋鹿們,要和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作斗爭,要和殘忍的人類作斗爭,而不可避免的種群內(nèi)的爭斗,同樣符合其生存法則,同樣是鮮血淋漓。
看那小女孩一臉悲痛,我忙轉(zhuǎn)換話題,問道:“麋鹿能吃一百零五種草,你有多少個愿望呢?”她一路給我們作介紹,還沒改兒童天性,看到茭白說喜歡吃茭白,看到桃樹說最想吃桃子,看到雞頭說就想吃雞頭米,看到鱷魚說做夢都想吃鱷魚肉,看到木樓說想帶一張涼席上去睡午覺……經(jīng)我這一問,她“嘿嘿”地笑了,一掃滿臉悲傷,轉(zhuǎn)而又嗔怪起自己的皮膚黑,說都怨湖風給吹的。
那邊廂,一頭麋鹿,從容不迫地踱進水池。老徐說:“麋鹿這東西,生活極有規(guī)律。六小時吃草,六小時泡水,六小時休息,非常準時?!庇终f:“麋鹿性喜溫涼,怕熱,超過二十八度,它就一定要躲入水中?!贝藭r我才發(fā)覺,烈日當頭,我等已是渾身濕透,滿頭滿臉的汗水。我突然想到,麋鹿一千年前在此地絕跡,怕是北上“尋找清涼世界去也”。千年前還沒有過度捕殺一說,是氣候和環(huán)境的變化,才促使麋鹿離開此地的,所以成吉思汗時代的“林木中百姓”,才能夏天騎馴鹿,冬天滑雪板。我又想到一條理由,給麋鹿故鄉(xiāng)在此作補充:麋鹿喜鹽,大小興安嶺的牧人總要不時讓麋鹿舔鹽解饞,這應(yīng)是麋鹿們原生在低濕的海濱里下湖一帶的證明。這個問題,估計和徐先生談不清楚了,即向他告辭,踩著泥埂退出麇鹿園。同來的市委宣傳部刁部長不無得意地說:“我們這里的土地是黑的,和東北一樣。”我說:“你們這里的麋鹿和東北也是一樣的。當初皇家鹿苑放養(yǎng)的麋鹿,就是從東北進貢去的?!?/p>
麋鹿回歸,是人力使然。憑它極強的繁殖能力,在人類的保護下,應(yīng)能迅速恢復其種群,而不像大熊貓那樣一直處于瀕臨滅絕的危險境地。我又想,人們都是先入為主的,熊貓和麋鹿同屬世界十大珍稀動物,中國擁有的也僅此兩種,然而,熊貓到處受到國賓待遇,麋鹿則差遠了,它只能在濕地上啃草根,說麋鹿“四不像”,為什么不能說麋鹿“四像”呢:它像牛,像鹿,像驢,更像馬。我還想,乍聽說溱潼有麋鹿,曾大吃一驚,真是少見才多怪呀。
溱湖的山水風光,人文情懷,盡收眼底,確乎江南一畫廊。但我還是鐘情于溱湖旁啃草的麋鹿。嗚呼!溱潼有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