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彥修

西周以來，貴族都很注重自身的文化教育，設(shè)立“國學”與“鄉(xiāng)學”，教貴族子弟以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藝等，學習時間長達十五六年。春秋時期，禮崩樂壞，私學興起，打破了學在官府制度。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貴族放棄了教育，相反則成為他們強化教育的動力?！蹲髠鳌氛压四?，魯大夫閔子馬評論周人“不說學”說：“周其亂乎!夫必多是說，而后及其大人。大人患失而惑，又曰‘可以無學，無學不害。不害而不學，則茍而可，于是乎下陵上替，能無亂乎。夫?qū)W，殖也。不學將落。”由于貴族認為子弟的教育事關(guān)社稷存亡，春秋貴族子弟不僅能繼續(xù)享受著良好的正規(guī)教育，而且還由于私學的興起，使他們有機會接受多渠道的教育，獲取更多的新鮮知識。盡管春秋卿大夫的文化素養(yǎng)很難用精確的統(tǒng)計數(shù)字來計量研究，但他們對《易》、《詩》、《書》等重要文化典籍的理解運用、參與文化典籍的創(chuàng)制活動和充滿睿智的社會實踐，無處不顯示出良好的文化素養(yǎng)。

《易》是先秦時期的一部充滿哲理與智慧的占筮經(jīng)典，其中有不少令人費解的地方，就連孔子這個大學問家也不得不謹慎對待。他曾希望“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贝呵锴浯蠓蚺c治學嚴謹?shù)目鬃硬煌麄円暋兑住窞闆Q疑工具，熟練地運用于實際活動之中。在《左傳》用《易》占卜或引《易》之語的事例中，主占者和引用者多為卿大夫。雖然《易》不很容易理解，但這些卿大夫卻也能講出個道理。例如：《左傳》閔公元年：“畢萬筮仕于晉，遇屯三之比菲。辛廖占之，曰：‘吉。屯固比人，吉孰大焉，其必藩昌。車從馬，足居之，兄長之母覆之，眾歸之六體不易，合而能固，安而能殺，公侯之卦也。公侯之子孫，必復其始?！薄蹲髠鳌废骞四辏鹤哟笫遄猿w，“復命，告子展曰：‘楚子將死矣!不修其政德，而貪昧于諸侯以呈其愿，欲久得乎?《周易》有之，在復差之頤蘭，曰：“迷復，兇?！逼涑又^乎?欲復其愿，而棄其本，復歸無所，是謂迷復。能無兇乎?送葬而歸，以快楚心。楚不幾十年，未能恤諸侯也。吾乃修吾民矣?！?/p>

《尚書》作為夏、商、周三代歷史檔案的匯編，滿篇政治討論和治國經(jīng)綸。因此，《書》是春秋卿大夫熟知且靈活運用的重要典籍之一，經(jīng)常作為經(jīng)典格言出現(xiàn)在他們的政治談話之中?！蹲髠鳌焚夜迥?，晉侯假道于虞以伐虢，虞大夫?qū)m之奇諫虞君，引用了《書》的三句話：“皇天無親，惟德是輔”；“黍稷非馨，明德惟馨”；“民不易物，惟德繁物”，用來闡明上天、神祗與人民只福佑擁護正德之人與正德之政的道理，希望虞君丟掉幻想，面對現(xiàn)實?！蹲髠鳌焚夜吣?，晉作三軍，謀元帥，趙衰推薦卻縠時引用了《書》的“賦納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提醒晉文公用人不僅要聽其言，觀其行，而且還要賜之車馬衣服，酬其勞功。從宮之奇、趙衰以及《左傳》《國語》等記載春秋卿大夫引用《尚書》的情況來看，基本上都是隨手拈來，脫口而出，顯示出對《尚書》內(nèi)容的熟知與深刻理解。春秋卿大夫不僅熟知《易》、《詩》、《書》等典籍文獻，而且還積極參與文化的創(chuàng)制，在充滿生機與活力的文化創(chuàng)制活動中，同樣也顯示出良好的文化素養(yǎng)。《春秋》是魯國的史書，它雖然簡明，僅有16500余字，但卻有著豐厚的文化底蘊?！蹲髠鳌烦晒哪昃诱撛唬骸啊洞呵铩分Q，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备叨荣潛P了《春秋》的作者，而這些作者恰是那些身為大夫的史官。春秋時期各諸侯國都有修史專官撰寫的類似于魯之《春秋》的史書?！睹献印るx婁下》說：“晉之《乘》，楚之《禱杌》，魯之《春秋》，一也?！边@也就是說，身居大夫之位的諸國史官創(chuàng)制了許多類似于《春秋》的史書。由于《春秋》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有了《左傳》、《公羊傳》和《谷梁傳》三傳傳述史實，闡釋義理，開《春秋》之學的先河，并使《春秋》成為“諸經(jīng)之總龜”。《詩經(jīng)》是先秦的一部詩集，盡管其中的卿大夫作品是以西周為主，但《小雅·大東》、《小雅·都人士》則是比較肯定的春秋東周卿大夫作品。春秋卿大夫不僅直接參與了春秋文化的創(chuàng)制活動，而且他們飽含文化內(nèi)容的實踐活動為春秋文化的創(chuàng)制提供了豐富的素材。數(shù)千年流傳不衰的《左傳》、《國語》、《詩經(jīng)》等歷史文獻，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春秋卿大夫的那些飽含哲理的言論對話和充滿智慧的實踐活動。

春秋卿大夫?qū)Α兑住?、《詩》、《書》的熟知與深刻理解和他們的文化創(chuàng)制活動，顯示出很高的文化素養(yǎng)。然而，文化素質(zhì)不只是簡單的知識堆積，而是各種文化知識的有機組合。這種組合的狀況如何，直接影響到文化素養(yǎng)的價值?！呵锴浯蠓?qū)Α兑住贰ⅰ对姟?、《書》的深刻理解和靈活運用，及其他們的文化創(chuàng)制活動表明，突出人文知識，疏忽自然科學，是他們文化素質(zhì)結(jié)構(gòu)的基本特征。《詩》不乏鳥獸草蟲，《春秋》記載了日食、月蝕、風、雨、雷、電、霜、雪、豐、歉，但都是一些直接的描述或記載，而沒有深人的理論探討與理性思考。春秋卿大夫重人文、輕自然的文化素質(zhì)結(jié)構(gòu)特征的進一步延伸，影響到春秋卿大夫的思維方式，形成重形象、善比喻，輕抽象、弱推理的思維特色。

春秋卿大夫是一個精神世界豐富的社會階層。打破天、神束縛，以人為中心的世俗意識是具有時代意義的亮點。

關(guān)于天、神與人，春秋卿大夫發(fā)表了不少有見地的論述?！蹲髠鳌坊腹?，隨國季梁說：“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薄蹲髠鳌焚夜迥?，虞國宮之奇說：“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馮依，將在德矣?！薄蹲髠鳌焚夜拍?，宋國子魚說：“民，神之主也?！薄蹲髠鳌氛压四?，鄭子產(chǎn)說：“天道遠，人道邇曠”《左傳》僖公十六年，周叔興說：“吉兇由人。”在春秋“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社會大氛圍之中，春秋卿大夫的這些關(guān)于民為神主的論述，已經(jīng)不是原始的自我中心主義，而是跋涉出盲目崇拜神秘客體的理性思考，表現(xiàn)出明顯的輕神重人傾向。

由于沖破了天、神束縛，肯定了人的價值，春秋卿大夫的精神世界中有著濃重的憂患情結(jié)。春秋卿大大雖然有雄厚的經(jīng)濟勢力、重要的政治地位和獨立的軍事力量，但由于時代與特殊社會地位所決定，走向衰落則是他們無法回避的社會問題。在這種背景下，他們的憂患意識特別深沉，致使他們能夠以沉穩(wěn)警覺的心態(tài)應對變化，積極參與，認真努力，殫精竭慮。管仲、晏嬰、子產(chǎn)、叔向等都是在憂患意識的促動下，成為對當時社會政治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的歷史人物。春秋卿大夫憂患的事例很多，表現(xiàn)的類型也不盡相同，《戰(zhàn)國策·楚策一》把它們概括為五種類型：“彼有廉其爵，貧其身，以憂社稷者；有崇其爵，豐其祿，以憂社稷者；有斷脰決腹，壹瞑而萬世不視，不知所益，以憂社稷者；有勞其身，愁其志，以憂社稷者；亦有不為爵勸，不為祿勉，以憂社稷者?！?/p>

春秋卿大夫的精神是一種高水準、深層次的意識，所考慮的不僅是今生當代，而且更注重后世未來?！蹲髠鳌废骞哪辏斒鍖O豹出使晉國，與范宣子討論“不朽”時說：“豹聞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叔孫豹的“三不朽說”把人的精神風貌歸納為三個層面：第一層是“立德”，確立崇高的道德，樹立萬世楷模；第二層是“立功”，建立永垂史冊的卓絕功勛，對人類歷史產(chǎn)生久遠的影響；第三層是“立言”，著書立說，為人類留下豐厚的文化遺產(chǎn)?！叭恍嗾f”簡要精練，寓意深刻，“立德”、“立功”和“立言”分別從不同的側(cè)面強調(diào)了人應該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在征服自然、改造社會、戰(zhàn)勝自身的過程中奮爭不息，充分展示自己，為人類社會筑構(gòu)一座萬代受益的寶庫，建造一座千古不朽的豐碑，奠定永恒發(fā)展的基石。以“三不朽”精神為最高點的春秋卿大夫精神風貌，深沉剛毅，顯示出一種敢于超越時空的氣概。

在春秋卿大夫精神中還充溢著一股剛毅的無畏精神?！蹲髠鳌氛压?，魯叔孫豹參加虢之會，因季武子伐莒取鄆，楚、晉欲戮魯使叔孫豹，有人暗示叔孫豹以賄免罪，但他卻明確表示：“諸侯之會，衛(wèi)社稷也。我以貨免，魯必受師，是禍之也，何衛(wèi)之為!”拒絕以賄免罪，誓死捍衛(wèi)魯國的利益。晉國趙孟對叔孫豹的精神敬佩之極，贊曰：“臨患不忘國，忠也。思難不越官，信也。圖國忘死，貞也。謀主三者，義也?！辈⒄埱笊饷馐鍖O豹。在這個事件中，叔孫豹不僅顯示出強烈的憂患意識，而且在憂國憂民的同時又表現(xiàn)出一種不怕犧牲的無畏精神。春秋卿大夫憂國憂民的無畏精神還突出地表現(xiàn)為堅持真理，犯顏直諫。周襄王勾連狄人伐鄭，并將娶狄女為后，富辰數(shù)次進諫無效，最后釀成大禍，誅殺潭伯。富辰認為：“‘昔吾驟諫王，王弗從，以及此難。若我不出，王其以我為懟乎!乃以其屬死之。”富辰犯顏強諫，以死赴難，是無畏精神的最高表現(xiàn)?！蹲髠鳌沸?，晉靈公不君，“趙穿攻靈公于桃園。宣子未出山而復。太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對曰：‘子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討賊，非子而誰?宣子曰：‘嗚呼，“我之懷矣，自詒伊戚”，其我之謂矣!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趙宣子，古之良大夫，為法受惡。惜也，越境乃免。”在這個事件中，董狐不畏權(quán)貴，秉筆直書，趙宣子依法受惡，甘愿受懲，都表現(xiàn)出一種無畏的殉道精神。春秋卿大夫的英勇無畏精神是深沉的理性思考。他們之所以能臨危不懼，以死抗爭，是因為他們對自己充滿了信心，認為自己有責任、有能力扭轉(zhuǎn)乾坤，戰(zhàn)勝一切。同時，也正是由于英勇無畏精神的支持，春秋卿大夫的精神風貌才格外引人注目。

在憂患意識的驅(qū)動下和無畏精神的支撐下，春秋卿大夫也曾輔佐國君進行過一些改良或改革，如管仲、子產(chǎn)的改革、魯國的初稅畝、晉國的作田等。但是，就其總體情況而言，他們護衛(wèi)公室，恪守禮法，是一個政治上保守、正在走向衰落的階層。春秋卿大夫政治上的保守和沒落的走向，制約了他們聰明才智的充分發(fā)揮，使本來可以產(chǎn)生強烈社會效應的精神風貌帶上了難以掙脫的歷史局限性。然而，春秋卿大夫的精神風貌歷史功績又是巨大的，它前承夏、商、周三代相關(guān)優(yōu)秀成果，下啟戰(zhàn)國士人精神的先河，成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一股洶涌激越的潛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