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東
早些時候好像也要經常開會的,一點兒也不比時下少。十幾個生產隊的大小干部幾十號人堆擠在公社的一間極其簡陋的大會議室里,會多半是在農閑時節(jié)開的,因為這時候有的是時間可以坐下來慢慢地諞。掉頭看看人來得差不多齊了,公社文書就牛哄哄地站起來朝底下黑鴉鴉的人頭猛地揮揮手,高聲吆喝著,開會啦!開會啦!你們幾個都把嘴嘴都閉上!這大概就算是宣布了會場紀律,下面攢動的人頭和喧嘩的聲響才能漸漸地平息一些,但會場自始至終依舊有一種不安分的嗡嗡聲,好似有一大群隱藏得很好的蒼蠅或蚊蛾在暗處不停地唱著歌。這大概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讓群眾都長著那么兩片嘴呢。
會就開了。像這樣的會一般少說也要開上三兩天。開會嘛,大伙兒肚子里都明鏡似的,所以,很少有哪個無故不來,遲到的必定有,不能要求社員個個都像城里工人一樣按時按點,但終歸是要來開的,哪怕是臨散會的前幾分鐘趕來,也算數(shù)。
這里所說的算數(shù)其實還有另一個意思。比方,都是同一個隊上來趕會的,老甲比小乙來得早些,壓在硬條凳上的尻蛋子都麻過好幾回了,小乙才懶懶散散地鉆進來并挨著老甲猥猥瑣瑣坐下。小乙一般要給老甲遞上一棵紙煙略微表示自己的一些不自在,來晚了總是惹人白眼的事情嘛。老甲呢,自然不客氣地接過煙,橫搭在鼻孔上嗅著,鬼鬼地笑著說,你個小猻來得可真是時候啊!話已經說得相當詭秘了,個中滋味只有經常參加這種會的人才能夠體會出來。果然,老甲的煙剛抽到小一半截,就宣布散會了。這時,有三分之一的人還在夢里頭神游呢。文書又急急地站起來,沖大家拍了拍巴掌,巴掌拍得很響亮,別走啊,都別走!下午還要接著開……下面的話不用說你也能想到了。文書若是不這么喊,有人說不定要在這里昏睡上一中午。這么多副皮囊都空空的,不讓走,你說還能是啥呢。
于是,人們的情緒一下子就空前地活泛起來,哪一個的肚子里面不缺油水啊!就紛紛排擠著像一群快餓瘋了的羊從圈棚里往出跑,破舊的長條凳被沖撞得吱吱嘎嘎歪歪扭扭的。文書早跟在領導們屁股后面從前面的腳門先撤了,會場顯得空空蕩蕩的,除了繚繞著一層摻雜著腳臭、蘿卜屁和汗味十足的煙霧之外,就只剩下墻壁上張貼著的那一排光輝的馬恩列毛的頭像了。他們個個的眼睛都很有神,無論從任何一個角度斜過去,都仿佛在炯然地看著你,使人不由地膽戰(zhàn)心驚幾欲先走。
那么,這么多張嘴究竟怎么去打發(fā)呢?這自然不用開會的操心,領導老早就有安排了。公社底下有十幾個生產隊呢,一個隊一個隊輪流著來。沒聽老蘇的電影里說,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眾人好像都信這個。這當間若是有什么人中途半腰從會場偷偷溜出來放放風撒泡尿,或許恰好還能在公社大院里遇見那個放羊人。許多年里大伙兒都五哥五哥的喊著,卻沒有一個人清楚五哥究竟姓王還是姓馬。這似乎并不要緊。
稍晚些,放羊人五哥肯定已經趕著剩下的稀稀拉拉的十來只羯羊往公社后頭的一片荒草灘里放羊去了。這種時候,他肯定是最不愿意呆在這里的。我估計他很可能怕看見那些宰牲的漢子,或者怕看見血,即便灶上某個好心腸的做飯婆姨一再提醒他:過一會兒來,今天有羊骨頭啃還有羊肉湯喝呢。他也還是要支吾著走開去,好像他是一個純粹的素食動物,根本不能見半點葷腥的。
五哥專門給公社放羊,可我很少看見他來吃頓羊肉。這還是早些年的事情,下面的各隊把他們的羊紛紛按要求貢獻出來,因為一時半會兒吃不光,有的送來不幾天竟然還產下了一二只羔子,就全部圈在公社的大院子里,羊糞蛋兒滿院里黑眼珠似的轱轆來轱轆去。餓哄哄的羊們把幾棵好好的楊樹的皮都啃光了,樹漸漸也死了,整天還咩咩咩地叫個不消停。文書覺得這樣下去不妥,又害怕挨頭頭們批評,就把以前這里一個負責看門掃院子的老頭兒叫來,說,五哥啊給你說個事,院子里的那些羊你給咱們好好管上。五哥蔫蔫地進來,靜靜地蹲在地當間聾子啞巴似的不露聲色,之后,又蔫蔫地倒退出去。果然,那些羊就不再啃樹也不再胡亂叫喚了,黑黑的羊糞蛋兒也看不見了。
我那時候經常能破格參加這種大人們的會餐,都因為公社文書正是我父親。說實話,我一點也不喜歡他,主要原因是他走路時總裝模作樣地背著雙手,我只能緊緊跟在他屁股后面一溜小跑,他不可能用手拉著我走。所以,他們一見面就要拍著我的腦門說,哎呀呀,快看快看,小張秘書也親自來吃肉嘍!
五哥其實是個老光棍,沒兒沒女的。要說這種人最適合干門衛(wèi)這樣的差事了,無牽無掛,秉公行事。因為他是個孤寡人,很少見他跟旁人搭訕,多半時間是靜默著像一段朽腐了百年的老木頭毫無生氣,旁人呢也都把他當啞巴聾子看待。干部們給他布置活的時候,他只是木樁一樣立在那里聽從著,對方說完了他掉頭就走,也不說行或不行。時間一久,他們也就習慣了。他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卑卑瑣瑣的,恰似一片枯黃的樹葉從枝頭上掉下來,誰又會在意他呢!所以,這樣一個卑微的老頭兒,還有什么話好說的呢,他的肯定與否定沒有哪一個會聽,或者,即便他說了,又有誰會真的在乎他的嘴里說些什么呢。
通常,在大人們開會的時候,我便顯得百無聊賴,我當然不會傻傻地待在里面聽他們津津有味地講那些莫名其妙的大道理,什么無產階級專政啦,什么工業(yè)學大慶農業(yè)學大寨啦,這在我聽來像天書一樣難懂。我更不愿意聽他們在里面放屁磨牙打瞌睡或者沒完沒了地摳臭腳丫子掏耳屎,我覺得這些干部很沒有覺悟。這一點上,我父親就比他們強一百倍,他在開會的時候通常表情很嚴肅,嚴肅得有點六親不認。我雖幾次三番地纏磨著他帶我去趕這樣的會,可是,只要一到那里,我就盡可能繞開他們自己去找樂趣。
我通常會獨自到大院子里玩耍,揀揀黃樹葉(可以用葉把兒跟小伙伴比賽“拔老將”),捅捅蜜蜂窩(窩里有很甜很甜的糖泥可以吃的),或從土圍墻下挖羊腩腩(一種可食的白色根莖植物,味微甘,水分十足),但更多時間是相跟著五哥。五哥趕著那群羊,而我就小羊倌似的跑前跑后地跟隨著他。
盛夏時令,五哥是不把羊趕出圈的。
天蒙蒙亮他就起來了,腰里系兩根草繩子,拎一把麥鐮就徑自往地里去了。這時的田埂全讓半腿肚子高的青草纏裹得嚴嚴實實的,人站在埂道上,腰身稍稍往下一壓,鼻尖面頰就貼在密密麻麻的草葉兒上了,一股清涼透爽的草香從腳趾一直沁透脾胃。五哥就著肅靜的露氣和晨風,甩開膀子,一鐮緊似一鐮地割起草來。一時間,青蛙被驚醒了,螞蚱撲棱撲棱地從草穴中彈起來,蚊蟲蛾子們也驚慌著四散開去或在他頭頂盤旋。遠處,三、五只青燕側低著身子輕盈地掠過泛著白霧的莊稼地,在更遠的一片茂密的樹林里,鵓鴣鳥發(fā)出清晨的第一次幽鳴,各種鳥的聲音在潮氣迷朦的天地之間蕩漾。這時,一旦太陽從地平線閃射出萬道金光,彌漫著的霧氣便開始迅速地消散而去,一個起伏在綠草中的身影漸漸地變得清晰起來,闃靜無聲的綠野里因為他的不時晃動而明亮鮮活起來。那時,五哥肩上已經扛起一捆青草賣力地順著田間埂道往回走了。整個漫長的夏天都是這樣,就連那些圈里的羊也有了這樣一種習慣,它們會在早晨的某個時刻集中咩咩起來,像是有所期待有所召喚,羊若是突然終止了叫聲,連十里八莊的狗大概也能猜到那是五哥割草回來了。
而真正放牧的季節(jié)在秋天來臨之后,樹葉發(fā)黃了,落了遍地,草孕滿了結實的籽苞,稻子收進了谷倉,玉米棒子全部堆放在家家戶戶的房頂上晾曬,稀稀散散的牲口們在地里悠閑地走來走去,它們用靈巧而有力的尾巴準確地拍打著落在它們身體上的牛虻或蚊蠅,即便這樣,牲口們依舊吃得肚肥腸滿。此時的田園很有種法國油畫大師保羅·高更作品的味道,尤其接近于他的《魯昂市郊》或《波爾多風光》這兩幅作品所表達出來的鄉(xiāng)村景致。這時候,五哥便趕著羊緩緩地朝地里去了,秋天的草雖已顯現(xiàn)出些許蕭瑟和枯敗,但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繁茂和厚實。羊群一走進大片的草叢中,就隱形似的不見了,四周只剩下草莖斷裂和咀嚼的輕雜的聲響。羊只要吃了秋天的草,便一日一番模樣兒。它們一踏進深密的草里,那些飽滿的籽苞兒便迫不及待地蓬茨蓬茨地朝它們迎面炸裂開來,沒有被羊吃進肚子里的,早就散落一地,這些草籽兒就算吃進羊的肚子里,也還是會被它們排泄出來的,作為肥糞灑在深秋的土地上。這是植物傳播和再生的一種途徑,只要有羊群走過的地方,來年春天這里必定是一番欣欣向榮的氣象。一年過去又是一年,一茬草兒從春到秋勤快而又沉默地養(yǎng)育著一群又一群生命,繁茂的草兒豐富著廣袤的土地??粗蛉阂还赡X地鉆進草叢,五哥就去尋一處離它們很近的高地,靜靜地盤腿坐下來,目光渾濁地在金黃色的田野中穿行。這時候,他的神情偶爾會顯得異樣起來,這異樣的神情時常令人感動。他好像已然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好像再也不用聽什么人吆五喝六的,臉上的委瑣的神情正在悄然減弱。有時,他還會乘著興致敞開喉嚨唱起段歌子,多牛都是沒頭沒尾的。
六月里個二十三,
五哥哥放羊去了草灘,
身披那個蓑衣,手打那個傘;
九月里來秋風涼,
五哥哥放羊沒個衣裳穿,
小妹妹哎你有件小花襖襖,
改一改那個領口口哥哥俺里頭穿
羊肚肚手巾三道道藍,
俺們見個面面容易,
哎呀拉個話話難!
若這時見什么人朝這邊走過來,他就把唱了半截的歌子猛地咽進肚子里去了,神情也跟著低沉下來,好像先頭那個唱歌子的根本就不是他這個人。
他惟獨是不戒備我的,有好幾個秋天我都跟他放過兩天羊,我之所以跟他去放羊是因為我實在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他。那時候我還不大能聽明白他究竟在唱些什么,就好奇地問他,噯五哥爺(這是我對他的稱呼,并非完全出于尊敬,我只是覺得做哥的人不應該是他那般老的,所以加個爺字)你真的有個妹妹么?那他們怎么還說你是個老光棍呢?
五哥先是回過頭在我的臉上看來看去,弄得我渾身都不自在了,他這樣看著我的時候我也不安地看著他,生怕我的言語沖撞著他。他的臉上或者說是眼角竟然殘留著斑斑濁淚,像一匹經年歷歲的疲倦衰老的馬,讓人看了不由心疼起來。而當我失神地打量著他時,他卻用那只皮肉皴糙骨感嶙峋的手胡亂地抹一把眼角,眼圈有了一片深紅的顏色。我能感覺到那是一種裝出來的牽強的笑容。我?guī)缀跄芸隙?,這笑容背后一定暗藏著不為眾人所知的一些故事,只是那時候我很傻,還不懂得故事對于我生活的重要性。看他竟笑著伸出另一只手,用干癟的食指在我的鼻梁上輕輕地勾了一下,讓我感到一種親切,一種尷尬和一種被溫暖包裹著的迷惑。正是他勾我鼻子的這一帶有長輩般溫馨的舉動和他佯裝出的笑臉讓我至今對他還記憶猶新。
那年秋天,五哥教會我怎樣在田野里挖到老鼠,他告訴我老鼠的洞穴通常是有前后兩個出口,中間還有一道假門和堡墟,假門是老鼠用來誘惑敵人的,而堡墟則是它們的大本營,它們的老巢便深藏在那高高的堡墟以下。我倆就是按照他的方法,堵死一道出口,沿著另一端不停挖下去的,果然找到了一窩老鼠,大大小小有十來只,那種紅身子的小老鼠居然還沒來得及穿上衣裳呢,看上去精溜溜的,十分可愛。后來,他還帶著我到莊稼地里撿社員們收割時落下的毛豆,滿滿地撿了一帽殼子。傍晚,我跟他趕著羊群回到住處,吃到了他在爐蓋上炕熟的豆子,那大概是我生平吃到的最香的豆子,如今食品工業(yè)已然發(fā)展到令人眼花繚亂的程度,人們將普通的豆子加工得面目全非,如果不細看說明書,你根本不知道被自己吃進肚子里的東西究竟是何
物。而那個時候,一切似乎都是單純的,像人的心靈或人和人之間的關系。盡管,那些豆子多數(shù)是炕煳了的,盡管我的舌頭和嘴唇也被燙出了好幾個大水泡,疼得我在接下來幾天里都在齜牙咧嘴,但我依然對這種豆子流連忘返。
那天我和父親去得很早,父親一般都要早去一陣子,準備準備材料,收拾收拾會場,這些最起碼的事情都由他來操心的。會場自然還是由五哥來打掃,父親只需打開會議室的門鎖,五哥就提著半桶水拎一把笤帚默默地進來干活了。晨曦穿過窗戶落在灰塵堆積的地上,五哥手里的笤帚風一樣旋著遍地的塵土,一時間煙塵紛紛揚揚起落著,五哥像是騰著云駕著煙似的,身體一傾一斜的忙碌著。掃過地,灑上水,待灰塵稍微落一落,五哥又將所有的桌椅悉心擦抹過一遍,才披著滿身塵灰從里面走出來,照舊是拎一只空桶拿一把笤帚。這時,晨光分外鮮亮,迎頭撲在五哥臉面和漸已佝僂單薄的身體上。
我覺得,這時候的五哥如同從某個夢境中悄悄走出來,臉色滄桑,神情矍鑠,步態(tài)遲緩,披掛了一身風塵的他竟陡然生出一分別樣的氣質來。我說不清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印象,我只是真切地感到五哥的臉上有了一種言說不明的親和,有種想讓人叫他一聲老爺爺?shù)臎_動。事實上,我還來不及細想,父親就又扯著嗓門喊五哥了。父親總是這樣,好像離開了五哥就不能正常地做事情了。
五哥陪同著父親到后面的羊圈里去,父親依舊背著手,站在圈墻外頭,沖里面或立或臥的羊查看了一番,然后指點著兩只正在靜靜倒嚼的羊說,就宰靠墻的那兩只吧。這件事情通常是由父親說了算的,我還聽見父親說五哥你今早就別出去了,待會兒也幫襯著把那兩只羊殺了。父親說得很隨便,就像他平時給五哥布置任何一樣雜事。父親說完就去忙他自己的事情了,估摸著領導們就快到了,他當然得去迎接一下的,哪能讓頭頭們冷清地坐涼板凳。
我父親一定沒有注意到五哥臉上的變化。我想,他當然不會對五哥這樣的人關懷備至。事實上,根本不會有什么人閑得沒事做來關注五哥這樣無關緊要的一個人。我看到父親走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五哥都樹樁似的圪蹴在地上,他的臉沖著羊圈的柵門,他的影子僅有很小的一團也那么靜靜地落在地上,他沖著圈里的羊愣怔了老半天,仿佛忘了我就站在他身旁呢。
五哥向來是只管放羊不插手這類事情的,我父親突然這么一說,他必定是感到兩難了。想一想也是,讓他親自去把跟自己朝夕相伴的羊(除了這些羊他根本就沒有別的親戚朋友)殺了,或者說,眼看著它們被人拿刀子在脖頸上深深地拉上一兩下,血像渠里的水突然提閘時那樣涌出來,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甚至在必要的時候還要幫著遞遞刀子或端著盆子接一接正滾滾流出的熱血,然后等著屠戶一下一下揭下它們的皮,再開膛破肚像拆零件似的一件件地摘出它們的心、肝、肺、膽和大小腸,這需要怎樣的一種熟視無睹或殘忍呢!
不過,我還是表現(xiàn)出了某種興奮,五哥不去放羊,我也正好可以待在這里等著看他們宰牲(我還一直想得到一套羊拐呢)。那時候,我經常可以看到這種亂糟糟的場面,看到許多人圍成一個圓圈,圈里是一只血盡而死的羊、老馬或病駱駝,和一個擼起袖子和褲腿的手(手上沾滿了血)持短刀的魁梧的漢子,看到牲畜們在臨死之際瞳孔怒張著對外部世界的最后一次記述和定格—那里面大概是一張屠戶生冷的面孔和一把剛剛用磨刀石磨得锃明閃光的刀子。
我時常在深夜里為自己在白天中所目睹到的充滿恐懼的圖景魘發(fā)噩耗,甚至許多年以來我一直執(zhí)拗地認為我父親不夠親切,也一定跟這種噩夢關系密切。可那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想看一看的,這是一種極其復雜的心情。我?guī)е薮蟮目只藕蜕衩氐暮闷孢h遠地觀望著,看著他們怎樣將一只鮮活的生命一刀一刀地肢解;看著它們怎樣在大人們的手中由生到死;看著它們掙扎著流盡身體里的最后一滴血沙啞的哀吼聲戛然而止;還要看著灶上的那些女人們怎樣樂此不疲地將一塊塊被稱做肉的東西放進熱氣蒸騰著的沸水之中長時間烹煮。最后,所有的人,男人和女人,干部和群眾,大人和孩子,他們都津津有味地啃著肉骨頭或大口大口喝著漂浮著一層蔥花兒的滾燙的香湯。那時候,我會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傷心油然生來,淚花子無聲地落在碗里。那時候我異常強烈地想離開這里,離開這些捧著大海碗吃興正酣的人們。所以,我就悄悄地撂下碗跑開了,我一直往后面的草灘跑去,我知道有人在那里等著我。奔跑的過程,我會盡量將自己的嘴巴拿袖子揩得干干凈凈,我不想讓五哥看到我油膩膩的樣子,我不想惹另一個人也跟著我傷心抹淚。那時我就是這么想的。
這個早上對于五哥來說也許真的是過于無奈了,他當然不能離開,他必須聽從別人的一切安排。我看到一向處事漠然和遲緩的他突然間換了個人似的,他有好幾次拿渾濁的老眼看著我,蒼老的目光中流露出卑微者常有的乞求和無助,而我并不問津,甚至表現(xiàn)出漠不關心的樣子。后來,我看他焦慮地注視著圈里的每一只羊,好像它們也能夠讀懂他的目光。羊兒咩咩的叫聲如同一次次逼近的喪鐘,迫使他不得不起身離開這里了。
這個早晨和以往的許多個早晨一樣,或者,由于五哥出現(xiàn)在屠殺現(xiàn)場還是顯得有些別扭,因為五哥始終默默地跟他自己尋著別扭。原本說好要來個老屠戶的,但最后只來了一個年輕人,大概還是個新手,干起活來有些毛手毛腳的。幫灶的婆姨們早就迫不及待了,她們已經準備好了兩笸籮青蘿卜塊、幾十根大蔥和滿滿一碗紫皮蒜,很有點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架勢。年輕人被幾個婆姨團團圍在當間,他的面皮莫名其妙地總猩紅著那么兩塊,像個娘們似的,目光始終不往上抬一下,使旁人無法看清他的眼神。他把一只捆綁好(是五哥協(xié)助他做的)的羊的脖頸用膝蓋頂在一塊石頭上,五哥則茫然地接過一個婆姨遞到他眼前的一只瓷盆,他哆哆嗦嗦地將盆接在羊的脖子底下。年輕人手里的刀子在人們眼前一亮,羊的喉嚨便猛然間決口似的噴涌出一道溫熱的紅光來。
五哥的一只手立刻鮮紅起來,好像那已經不是一只人手,而是一只可怕的魔爪突然伸出來。血的熱氣伴隨著咕咚咕咚的聲響白森森地冒出來,使那盆中漸蓄漸滿的血看起來有點朦朧不清,甚至有些怪異??諝庵酗h散著新鮮的血溫熱而甜的氣息,其中也攙雜著發(fā)了酵的青草和樹葉的濁氣。婆姨們一定是被奔騰歡暢的血液鎮(zhèn)住了,一時間全部緊閉了嘴,誰也不敢再出聲。女人的心腸畢竟軟啊。
這時,羊已經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四只蹄腳已被解開并撐展著,看上去羊跟睡著了似的,只是喉管鮮紅地斷裂開,才讓人那么真切地感覺到死亡就在面前停留。五哥依舊端著那盆血僵在地上,他的手抖得很厲害,表情麻木驚厥。一個胖婆姨打情似的拿一根短而肥的手指捅了他后背一下,看你的眼珠子快掉進血里去啦!說著,胖婆姨放浪地笑起來并順手從五哥的手中接過了那盆羊血扭著面盆似的屁股朝灶上去了。那時,五哥才緩緩地從地上起來,他的兩手依舊很別扭地攤開著,似乎還端著什么東西,又好像是永遠也放不下來,渾身上下盡是耀眼的血點子。
五哥發(fā)呆的工夫,腸腸肚肚已相繼被掏了出來,看上去熱氣騰騰的。羊被懸掛在一棵落盡了葉子的樹底下,枝頭上停著一只烏鴉正張開嘴很突兀地怪叫著。羊頭割下來放在空地上,一只眼睛極不瞑目地掃視著四周,黑眼球上有一團小小的人影子,兩只蒼蠅很歡快地在羊的頭顱上爬來爬去。羊的四只蹄腳也被剁下來零散地扔在一旁,腹內已空的羊在年輕屠戶的手中搖來晃去。這時幾乎無法確定掛在樹下的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了,只剩下一個血肉淋漓的尸身而已,頭、蹄沒了,連皮也被剝去了,看起來突兀而又陌生。年輕人呼啦一下將一團鼓鼓囊囊的大腸扔給了站在他身后的五哥,清理腸內糞便的工作自然落在他頭上。那時,五哥依舊神情異樣地愣怔著,當那團東西沖他而來之時,他完全沒有意識。那團東西重重地落在地上,冒著熱氣的粉白色的腸子上頓時沾染了一層塵土、枯樹葉和些微的干草末。那時,五哥整個人還未緩過神來,目光空茫地像個亡人。
周圍的人群(有幾個是從會場溜出來的)立刻用一種嚴厲的目光瞪著五哥和他腳下的那團腸子。
羊雜碎也是肉啊!怎么能將這么好的東西往地上撂呢!
你的腦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媽的這可是公開地破壞咱們人民公社呀。
五哥在群眾目光的威逼和監(jiān)視下,終于猶疑著帶著一種屈月樅地上撿起那攤氣味溷濁的東西,像捧著什么寶物,然后踟躇地離開。
之后,沒有人再注意他,從灶房的門和窗子飄散出的寬闊冗緩的白氣再度吸引了人們的目光。第一只羊已分解成無數(shù)碎塊下了鍋。于是,人們的臉上綻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隨之而來的是一片吞咽口水的吧唧聲。恰恰是這一刻,從人們的視線之外又兀自傳來一陣古怪的聲音。起先沒人在意,羊肉湯誘惑人的氣味已愈見芬芳??赡锹曇艟箶鄶嗬m(xù)續(xù)地不絕于耳,令人厭煩,而且十分凄涼。人們這才極力抵抗著肉的香味而不得已調整自己的視線。
一個怏怏地問著,誰么?好端端地瞎號喪啥呢?
另一個腿腳勤快的旱順著聲音的方向跑過去看了,很快又跑回來,一臉的不解和詭秘。你們猜是誰——五哥么!你說日怪不日怪,那個老不死的一個人蹲在溝邊哭喪呢!
說著,那人的表情竟無端地快活起來。
大伙兒也跟著笑笑,不再理識了。
秋日奇短。一場大雪在夜間飄下來嚴嚴實實罩住了土地,人們才省過神來。冬天已經來了。這時候社員就更加閑散了,整日拿自己的兩只手抱著肩膀頭在太陽底下轉來轉去。要么,三五個人聚在一處通宵達旦地耍牌,臉上白花花地貼滿了紙條子。若覺得還不過癮,就想辦法賭點錢。
公社的院子里圍滿了人,盡管天寒地凍的,人依舊絡繹不絕地從四面八方簇擁而來。
那天不開會,可遠遠比開會時來得人齊整。
大伙兒的臉凍得青紫,茄子一樣懸在脖頸上,嘴里哈出的白氣將整個場面籠罩著,給人一種恍惚而森然的感覺。只是,自始至終沒有人哭,連一個人也沒有。平時不管哪個隊里亡了人,都有點哭聲的,惟獨今天沒有。
我父親和幾個肩上荷槍的民兵在羊圈里比劃來比劃去的,他們的表情很嚴肅,特別是我父親,他似乎從來沒有那么嚴肅過,即使開會的時候。人們在外面嘁嘁喳喳說個不停,焦點最終集中在賊娃子和丟失的羊上面,有人說是一只,也有說至少兩只,因為被盜的大概是只母羊,肚里也許正懷著羔子呢!
這時,兩個民兵終于將人抬了出來,圍觀的群眾當即躁動起來。圈里的羊也惶恐地朝兩邊散去,或者,它們彼此瑟縮著擠站在一起,很自然地形成一條夾道,仿佛斂住氣息用溫和而茫然的目光做最后惜別。
我一直不敢相信那是五哥。
他的眼睛好像還沒有完全閉上,臉色蠟白,嘴唇鐵青,蒼灰色的山羊胡子上結滿晶瑩的霜花,耷拉下來的已然僵硬的腿和腳使我莫名地想起躺在地上被屠戶殺死的羊,他的喉嚨卻沒有斷裂的痕跡(我腦子里奇怪地想著殺人與殺羊大抵是有些不同的),在嘴角處有些許板結的血污,破舊的棉襖上露出的十幾朵棉花也是紅色的,只是那么紅著,并不很像血了,倒是接近于一種叫做雞冠子花朵的顏色。
隨著尸首被抬走了,人們便相跟著哄然散去,就像剛剛結束了一場什么重要的會議而趕著去吃一頓好飯。我隱隱聽見身旁幾個男人興致很好地說著,有啥好看的,快走打牌去打牌去!然后,他們相約著匆匆離開。
地上的積雪被踩出無數(shù)個腳印,斑駁不堪。從后面一眼望過去,你很難相信那是一片人的足跡。人的雙腳怎么能踩出像牲畜奔跑時留下的雜亂無章的印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