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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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眼鏡給你打電話了嗎?”城市的霓虹燈透過車窗,照在大個的臉上,影影幢幢,虛浮著一層中產(chǎn)人士于疲憊中摻雜滿足的神情。
“打了,我能去,也難得,畢業(yè)十年了,大家都沒好好聚過一回。”醋溜在電話那頭打著哈欠。
“喜子和小六呢?他們?nèi)ゲ蝗ィ俊贝髠€繼續(xù)問。他并不太喜歡參加這種同學聚會,覺著大家四面八方趕來,就為了湊一起緬懷一下往事,胡吹亂侃一通,費時勞力,得不償失。
“好像也來。眼鏡說,這次能湊個全乎?!?/p>
大個聽了,嘆口氣,道:“行,那我也去吧?!奔热淮蠹叶嫉?,他也不好缺席,免得落個“清高”之類的口實。
聚會地點,在梅城城郊的一座山莊里。
大個和醋溜在同座城市,兩人搭伴一起到達山莊。山莊背山臨水,門前鋪著青石板路,門口幾叢修竹掩著一扇柴門。柴門右側(cè)安置了一塊大石,石上寫著“午歌山房”。門內(nèi)一座二層仿古木質(zhì)小樓立在一壁青山下。樓前散亂地布著一片薔薇,幾株茶樹,一池荷花。
醋溜一邊走,一邊咂舌:“嘖嘖,這地方真不錯,不愧是眼鏡選的地方?!?/p>
大個抿嘴一笑,沒接醋溜的話,卻問:“咱們幾個同學里,現(xiàn)在是不是只有眼鏡還在做建筑設(shè)計?”
醋溜點點頭:“好像是。”
山莊很安靜,也沒人出來招呼他倆。他倆走進小樓,樓里沒一個人。大個走到大廳中央,蹙起眉頭,問醋溜:“醋溜,你覺不覺得這座樓的風格,在哪見過?”
醋溜轉(zhuǎn)著腦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樓內(nèi)布局:一層是一個大廳,靠內(nèi)正中,設(shè)著一方形講臺,或者也可以說是舞臺;旁邊四壁放著書架,圓桌;進門右側(cè),一扇屏風后,是一間廚房;大廳內(nèi)側(cè)左角,是一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旁邊,一木質(zhì)環(huán)形樓梯通向二層;二層呈四合院樣式,東西南北四面,看樣子分布的是臥房;房前廊臺上,設(shè)有座椅,可直接俯瞰一樓。
醋溜打量完畢,點頭道:“這樓內(nèi)布局,看上去是有些眼熟,不過,咱們當年跟著祁老師看了多少建筑?眼熟也不奇怪?!?/p>
醋溜一邊說,一邊掏出手機,打電話給眼鏡:“眼鏡,你這玩意兒,你攢的局,怎么比我們還到得晚?還不趕緊來,我和大個都等在山莊了!”
眼鏡在電話里“呵呵”笑:“在一樓左手書架的第三個格子里,有樓上房間的鑰匙,鑰匙上有房號。你跟大個選兩個房間,先把東西放進去休息,我正在市場上買菜呢,一會兒就回?!?/p>
醋溜有點納悶:“這山莊不會就是這小子的吧?沒聽他說過呀!”
午后的山風,很有些粘滯、濕熱。大個本想好好睡一覺,卻覺得身上裹了一層汗,根本睡不著。聽著樓下“咚咚”響,他翻身下床,開門走出去,倚在走廊欄桿上探身下望——是眼鏡引著喜子和小六走進樓來。
他笑著招呼:“今晚上該罰你們酒,我都睡一覺起來了!”
樓下仨齊抬頭看向他,都問:“醋溜呢?”
“睡呢,還跟以前一樣,走哪睡哪,呼嚕打得比豬還響?!?/p>
大家聞言,笑一場,又都有些悵然,一晃,十年過去了。
這是大家碩士畢業(yè)后,第一次聚齊。同學五人,大個和醋溜當了北漂,喜子去了深圳,小六回了西北老家,只有眼鏡一個留在了梅城。
眼鏡從書架里拿了鑰匙,安排喜子和小六住下,說:“你們要累了呢,就先在房間里休息休息,要還有精力,就四處轉(zhuǎn)轉(zhuǎn),隨便看看。”
大個從后大聲問:“眼鏡,這山莊不會是你的吧?”
眼鏡頭一低,一笑:“是我的,我先去準備今晚上的飯菜,你們盡管折騰?!?/p>
喜子和小六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在路上跟眼鏡聊過,聽眼鏡這么說,也沒顯出驚訝,自顧關(guān)門休息。大個聽了,在心里盤算,如果這塊地買得早,自己設(shè)計,再請村里幾個工人自個兒蓋,應(yīng)該也不會花費太多錢。不過,有這么一座山莊,還是很讓人羨慕,閑來無事,聽風釣魚賞花,總比坐在鋼鐵森林里看片買醉雅致得多。
大個一邊想,一邊沿著二層走廊遛跶。一共七間房,每個房間門左木匾上,都用墨字起了名。從樓梯上來右手邊的第一間房,叫“二零零七”。逆時針轉(zhuǎn)一圈,另五間房,分別名為“六月”“淺草灣”“對酒當歌”“虛實”“再回首”。最后一間位于樓梯左側(cè)的房門前,也同有一塊木匾,只是還未題字。門上掛著一把黑森森的大鎖。
大個咂摸著每個房間的名號,找不出眼鏡所以這樣命名的用意。他沿樓梯下來,走進廚房。眼鏡圍著圍裙,正在廚房里擇菜。灶上一個紫砂煲,“咕嚕咕?!钡赝轮銡?。大個倚著門框打趣:“你攢這么個局,是想顯擺一下你的山莊呢?還是想展露一下你的廚藝?”
眼鏡抬頭一笑:“這么個廢舊木料建成的房子,有啥可顯擺的,不過是圖個清靜。把大家聚在這,也是因為地兒是自己的,我們可以住得舒坦、隨意點?!?/p>
“誒,你樓上房間那名號有啥講究嗎?我看別人起名,都是什么梅蘭竹菊、天干地支之類,你這名兒起的,彼此之間完全找不到聯(lián)系??!”
眼鏡聽了這話,擇菜的手頓了頓。但很快,他抬起頭來,嘴角仍是淺淺地笑:“你還真是一點兒沒變,跟以前一樣細心、嚴謹。其實沒啥特別用意,算是一種紀念吧,或者也可以稱之為……提醒?!彼f完,站起身,目光深深地掃過大個。一陣穿堂風吹來,大個兒黏濕的后背上,起了層淡淡的涼意。
“你再轉(zhuǎn)一會兒,差不多半個小時,你就把大伙招呼起來,咱們開飯!”眼鏡一邊在灶前左右開弓地忙碌,一邊囑咐大個。
大個點點頭,退出門去。
山間比山外黑得早。下午五點半光景,山莊已經(jīng)顯出沉沉暮色。大個挨個兒把醋溜、喜子、小六從床上扯起來。等四個人晃晃噠噠下樓,樓下大廳正中一張長方形木桌上,已經(jīng)擺了滿滿一桌菜肴。
“喲,眼鏡,你從哪學來的這一身手藝?你孤家寡人一個,用不著每天這么大張旗鼓地伺候自己吧!”喜子還像以前一樣愛嚷嚷,說話幅度一大,兩頰肉跟著亂顫,一臉福相。這也是大家叫他“喜子”的原因。
眼鏡把紫砂煲端上桌,放在正中央。他一邊解圍裙,一邊淡聲笑道:“嘿呀,哪里,我都結(jié)婚好些年了。吶,這煲粥的手藝就是跟媳婦兒學的?!?/p>
這句話讓大伙兒都吃了一驚。紫砂煲的蓋子“哐當”一聲落到桌子上,扇貝、螃蟹等海鮮混合著稻米的香味直從煲里撲溢出來。醋溜一邊縮回被燙的手,一邊還吸溜著氣問道:“你結(jié)婚咋沒跟我們說?太不夠意思了!”
這五人,十年來雖然沒有聚齊過,但彼此之間,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聯(lián)系著。碰到結(jié)婚這樣的大事兒,互相通知一聲,方便到的就到,不方便的也會隨上份子。眼鏡的份子錢,從來沒缺席過。但他自個兒結(jié)婚這事兒,也從沒跟大伙兒提起。
眼鏡“呵呵”一笑:“我們就沒辦婚禮,媳婦兒喜歡一切從簡,我也覺得不錯?!?/p>
“媳婦兒是廣東人啊?”大個落座后,問道。
“嗯,是的?!?/p>
“誒,我記得五哥也是廣東人。那會兒,我們出去采風作業(yè),五哥不也經(jīng)常給我們煲粥喝?”小六一邊盛粥,一邊說道。他在班里年紀最小,身上也沒什么突出特點,就被大家喚作小六。他的話像一陣冷風吹過菜席,沒人接腔。眼鏡瞟了瞟大家,隨即笑道:“確實是,我記得五哥的手藝還挺好,咱們每次都能把粥喝個底朝天。”他云淡風清的笑容,緩解了乍然提到五哥給大伙兒帶來的不適,反倒引起了大家對于五哥的一些記憶。
醋溜附和:“五哥的手藝還真是不賴,知道我喜歡吃醋,一個廣東人,還專門學會了醋溜土豆絲、醋溜白菜,讓我每回都把盤子舔干凈,真正坐實了我‘醋溜這個名號?!贝蠹衣犃?,“哄”一聲笑起來。
“這回聚會,你沒聯(lián)系五哥?”大個看向眼鏡。
眼鏡搖搖頭:“自從她退學,就沒音信了,誰知道她在哪呢?!?/p>
大家又有些悵然。一些沉底的記憶像突然掙脫了綁縛在身的石頭,晃晃悠悠地從海底浮上水面。
喜子摸著肥厚的腦袋,打破沉默:“誒,咱們當時為啥把一個女生叫作五哥來著?我記得她長得不爺們兒啊,瓜子臉,小蠻腰,胸不太大,臀還不小,臉蛋身材,都沒得挑吶……”
醋溜大笑著一拳捶在喜子身上:“喜子,你這說單口相聲呢。你說,你記得這么清楚,當時是不是就對五哥不懷好意了?”
大個接腔:“他哪有這個賊膽,要有,五哥還不把他給廢了?!?/p>
大家又笑起來,眼前是五哥揪著喜子耳朵,把他按在座位上說“喜子,你今天要是不幫我把這個圖做出來,你就乖乖陪我在教室里通宵”的畫面。
五哥是真爺們!因為年紀比小六略長,又經(jīng)常和他們幾個以“哥們”相稱,大家就干脆給了班里這唯一的女生“五哥”的名號。
喜子被大家打趣,“哈哈”笑道:“那我還真是沒那個賊膽……”他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涌起一陣悸動。他的鼻前飄過一陣香,那是五哥使用的沐浴露的味道。五哥成績不好,她的設(shè)計圖稿經(jīng)常被祁老師當著大家的面批評。她總聳聳肩,目光直直地盯著祁老師的眼睛。課下,再碰到設(shè)計圖稿的作業(yè),她就找喜子幫忙。喜子記得一次五哥用胳膊肘環(huán)著他的脖子,笑著威脅:“你做不做?做不做?”貼得這么近,喜子的鼻子里全都是五哥身上的檸檬香味。他的背部,輕輕地擠壓在五哥嬌俏的乳房上。他有些沉迷,簡直不舍得答應(yīng)五哥。那之后,他評估過他和五哥之間的可能性。若從外貌上來論,怕是很多人會說“五哥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但他喜子也不是沒有優(yōu)勢。喜子父親是家鄉(xiāng)市里的財政局局長,母親在稅務(wù)局工作,家境優(yōu)渥,他還沒畢業(yè),爹媽就已經(jīng)給他在家那邊置了一套房。五哥就是一個在海邊村莊長大的姑娘,據(jù)說母親身體一直不好,她還是家里老大,后邊跟著一個妹妹,一個弟弟。
他憑著這種信心,暗地里向五哥表達過心意。比如,聽說五哥感冒了,發(fā)短信給她,讓她多喝熱水,安心休息。祁老師交代的任務(wù),他都會幫她扛著。但五哥除了說聲“謝了,哥們”,再沒多的表示。日后,大家還是嘻嘻哈哈一團打鬧,喜子也再不自討沒趣。
“來來來,都把酒滿上,作為東道主,我先提三杯酒?!毖坨R招呼大家。他舉起酒杯,大聲說:“這第一杯酒,就為我們大家伙兒時隔十年后的第一次相聚!”他一仰頭,率先干盡杯中酒。大家笑哈哈的,也都跟著把杯中酒飲盡。他緊接著滿上第二杯:“這第二杯,就祝我們哥幾個友誼長存!”話音落,杯里的酒又被一飲而光。座下四人,瞪著眼鏡,都顯出驚訝。從前,在他們幾個里面,眼鏡是最不能喝的,每回喝酒,都稱胃不好,一杯要分做幾次喝。
“眼鏡,咱們有的是時間,慢慢喝?!贝髠€看看杯里滿滿的酒,提議道。
“行,我就提三杯,這三杯,我怎么喝,大家就怎么喝,喝完,大家隨意?!毖坨R嘴角帶笑,語氣卻不容商量。
“行行,今天不醉不休!”喜子高興起來,臉上泛著紅光,一仰頭,也把酒喝盡。
“第三杯,年命如朝露,何不飲美酒?愿我們每隔十年,都能全須全尾相聚,痛痛快快喝酒!”
“這話聽著耳熟啊,從哪剽竊的你?盜版不算,要原創(chuàng)才喝!”醋溜起哄。
“這話好像是五哥的吧,我記得,那會兒每回喝酒,五哥就愛說這話。”小六回憶道。
眼鏡一笑:“我說怎么說得這么順口,原來是五哥常說的。行了,為了全須全尾,我干了!”
聽了這話,大家多少有些傷感,當初總?cè)氯轮毴?、十年一聚的人,這會兒卻獨她沒了音信。
三杯酒連續(xù)下肚,席間氣氛也如大家灼熱起來的胃一樣,鬧騰起來。
“哎,想起那會兒,只要五哥在,大家就一準兒能喝得痛快盡興啊?!贝琢锘沃X袋感慨。五哥雖是女生,但每次喝酒,從不推讓。高興起來,把長裙往大腿上一撩,單腳踩在凳子上,找人猜酒劃拳。
小六性格沉悶,可跟五哥在一塊兒,也覺得輕松自在。他記得一次,他們跟著祁老師在西南一個古鎮(zhèn)里探訪民居。晚間,大家就在當?shù)匾粦羧思倚蕖P×恢?。這戶人家的老奶奶讓他想起童年。他父母在縣城里做小生意,沒時間照顧他。他在十一歲以前一直與鄉(xiāng)下奶奶一起生活。從父母那里缺失的關(guān)愛,奶奶一點不少的全都給了他。奶奶去世后,他覺得他的童年也一并結(jié)束了。
他一個人走出屋子,準備去門前的河邊吹風,卻不想,五哥也在那。五哥聽到腳步聲,轉(zhuǎn)過頭,見是他,便一拍身邊的石板:“過來坐,小六!”
小六坐過去。五哥看看他的神色:“睡不著?”
小六點點頭:“想我奶奶了?!?/p>
五哥大笑,伸手摟住小六的肩膀:“哈哈,真還是沒長大呢。不過,這個地方容易讓人念舊,我也有點想家了?!?/p>
她收回胳膊,把頭倚在小六的肩上,望著天空說:“這兒的星星,特別像我們家那里的星星,很小,很密,很遠?!?/p>
她的頭發(fā)被風吹到小六的臉上,小六一動不敢動。他只見過五哥的豪放,從沒見過五哥這么溫柔甜美的一刻。星空,晚風,小河。只有一個女生喜歡你,她才會倚在你的肩頭,說這么柔軟的話吧。小六的心“怦怦”跳。他篤定,五哥喜歡自己??蛇@種想法,第二晚就被打破了。
“哎,咱們班那會兒五個男生,你們說,五哥有沒有喜歡過誰?”醋溜已經(jīng)喝得有點大,他瞇著眼,目光一一掃過在座的四個人,忽然一指大個:“對了,我記得,五哥說過,她喜歡大個,是吧,是說過吧?”
大家沒人接腔,眼鏡也只笑笑。
大個只得自己把話撿起來:“那都是鬧著玩呢,就你還當真了?!?/p>
大個說著,端起茶,低頭抿一口。他記得那天晚上五哥當眾對他的表白。那是在結(jié)束西南古鎮(zhèn)民居走訪的頭天晚上。借宿的主人家給他們踐行,備了一桌好酒好菜。吃喝結(jié)束,祁老師和主人家都先回屋休息。他們幾個還了無睡意,在院子里玩當時流行的“真心話大冒險”。有一次,轉(zhuǎn)動的酒瓶瓶口指向了五哥。眼鏡提問。在大個看來,眼鏡一向內(nèi)斂,甚至可以說有些怯懦,就連玩?zhèn)€游戲提個問,他也問得坑坑巴巴:“五哥,那個……那個,在我們五個里面,你有喜歡誰嗎?”
五哥聽完哈哈大笑。她說:“有啊?!彪S即,站起身,繞著五個人走了一圈,然后突然跨到大個面前,斂起笑容,盯著大個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喜歡大個?!闭f完,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又轉(zhuǎn)過頭,對著大個嫣然一笑:“很喜歡?!?/p>
大個知道五哥喜歡他。每次出外作業(yè),五哥總會幫他把保溫杯里灌滿熱水。她評論了他的每一篇網(wǎng)絡(luò)日志。她沒問過他喜歡吃什么,但只要她下廚,飯桌上必有一道紅燒茄子——他在日志里說過,紅燒茄子,于他,是母親和家的味道。
可是,他喜歡五哥嗎?五哥漂亮,熱辣,活潑,爽朗,很難讓人不喜歡??晌甯缟砩夏欠N難以消弭的村野氣息,怕是不僅他做教授的父母不能接受,就連他也覺得與自己的追求、品位不同。在他看來,五哥這種女生,最好也就是做個增色添香的朋友。
他揮揮手:“大家愣著干嘛,繼續(xù)玩啊,五哥開個玩笑,看把你們唬的?!?/p>
五哥聽到這里,抓起桌上剩下的半瓶啤酒,“咕嚕咕?!焙韧?,把瓶子朝桌上一擲:“我沒開玩笑?!闭f完,轉(zhuǎn)身回屋。
酒過數(shù)巡。醋溜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他嘀嘀咕咕:“哎呀,哥們我再喝不動了。我趴這歇會兒,歇會兒?!毕沧油嵩谝巫由?,把肚皮拍得“啵啵”響:“我說,我們今晚上,怎么盡聊五哥了?”小六不說話,撥弄著手里的酒杯。大個若有所思地看著眼鏡。
眼鏡迎住大個的目光,自顧自倒?jié)M一杯酒,一抬手,仰頭喝下,抿嘴笑道:“既然說起五哥了,我記得五哥退學前,咱們還最后喝過一次酒呢。”
“對,喝過,就在一個……在一個過去的戲園子改成的民居里。”醋溜伏在桌子上,歪出一邊臉,吐出一口酒氣。
“好像也是六月吧,那次是我們研二的最后一次出外作業(yè)?!毙×椭劬貞洝?/p>
“嗨,你們這些人,提那事兒干嘛,多掃興!”喜子皺起眉頭,兩頰肉也跟著上竄。
眼鏡沒理喜子這茬,繼續(xù)道:“我記得那天晚上,大家也喝了好些酒,一向不跟我們一起喝酒的祁老師也喝了一些……”
“結(jié)束的時候,他說胃有些不舒服,想喝粥。”大個接過眼鏡的話,繼續(xù)說道:“眼鏡,你想說什么?”
“我沒想說什么,同學聚會嘛,回憶回憶往事而已。”眼鏡嘴角仍是一抹淺淺的笑。
祁老師說想喝粥的時候,眼睛落在五哥身上。五哥沒表示。喜子嚷道:“五哥,你粥熬得好,你幫老師熬個粥吧?!彼腥说哪抗舛悸湓谖甯缟砩稀N甯缯f“好”,轉(zhuǎn)過身,走進廳門右側(cè)的廚房。
大個和眼鏡攙著祁老師,送他回樓上房間。喜子也搖搖擺擺,走回自己屋子。醋溜趴在桌子上,繼續(xù)睡著。小六搖他不醒,想想天氣溽熱,他睡在這,也不會著涼生病,便丟下他,回自個屋睡去了。
眼鏡沒睡。五哥正一個人在廚房里熬粥,他就這么自顧睡了,有些過意不去。他走下樓,問五哥需不需要幫忙。
五哥擺擺手:“睡去吧,熬個粥,不費事?!?/p>
他便不好意思再逗留在五哥身后,說一句“熬好了也早點休息”,轉(zhuǎn)身回房。
白天東奔西跑,晚上又一通折騰,雖然想在形式上陪一陪五哥,但頭一挨上枕頭,眼鏡就糊里糊涂地進入夢鄉(xiāng)。夢里有人在爭吵,像是五哥的聲音,他想聽,聽不清。“砰”,一聲瓦片碎裂在地的刺耳聲讓他渾身一激靈,瞬間從夢里抽身。不是做夢,是真的有人在吵。他定了定神,又是“啪”一聲扇打的聲音。他立即推門出去。對面,小六正從門里探出半個身子,腦袋望向祁老師的房間。旁邊一聲門響,大個也從屋里出來。
祁老師的房間里歸于安靜。眼鏡和大個互相望一眼,不明所以。就在這時,五哥從祁老師房間沖出來,“咚咚”朝樓下跑。她與從樓下上來的喜子撞在一起。喜子輕叫“五哥”,五哥不答應(yīng),不轉(zhuǎn)身,直奔樓下衛(wèi)生間。喜子上樓,看看站在走廊上的大伙兒,做手勢比劃“怎么了”。大家都搖搖頭。醋溜也從樓下晃上來,同樣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
很快,五哥從衛(wèi)生間出來,徑直走回自己的房間。門“咚”的一聲被她關(guān)上。
夜晚重新安靜下來。
大家站在昏暗的光線里,都有些茫然無措,不多會兒,便也各自回屋,在破碎的夜晚里,繼續(xù)舊夢。
第二天早晨,大家準備啟程回校。一樓桌子上有一張祁老師留下的便條,稱昨晚接到院里通知,得一早趕回學校,前往上海,參加一個學術(shù)研討,先行一步。
那天返程的路上,氣氛安靜得出奇。沒人說話。大家都有意無意地看一眼五哥,等著她主動跟大伙兒說說昨晚的事情。
五哥什么也沒說,只把眼睛盯著窗外,一動不動。
回校后的第二天,學校網(wǎng)站貼吧內(nèi),貼出了一封匿名檢舉信:
敬愛的校領(lǐng)導:
我是本校研二的一名學生,我在此,公開檢舉揭發(fā)本校建筑系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祁佑斯。祁佑斯憑借老師的權(quán)威,多次以我專業(yè)課程不合格之名,找我單獨談話。而在談話期間,又總將談話內(nèi)容引向私人生活領(lǐng)域,向我暗示他的某些特殊要求。我一再拒絕,并請他以老師自尊。
6月3日,祁佑斯帶領(lǐng)我們?nèi)嗤瑢W出外調(diào)研。次日晚,他再次對我提出不合情理的要求,并威脅稱,我即將面臨畢業(yè)、讀博或者就業(yè)問題,如果我的專業(yè)論文發(fā)表數(shù)量不夠,專業(yè)成績也沒有任何提高,我將很難正常畢業(yè),而我能否正常畢業(yè),全掌握在他的手里,當晚,是他給我的最后一次機會。
他在對我進行威脅后,就欲對我不軌,我再次拒絕他。
今天,在長久地忍耐后,我決定公開檢舉揭發(fā)祁佑斯:一是因為,寒窗近二十載所爭取的前途,不僅有我自己的汗水,更有背后人的付出,我不能讓它輕易被毀;二是因為,如無檢舉,在我之后,還有來者,必也會遭遇我今日不幸。
還望校領(lǐng)導嚴查此事,予學生公正對待。
一個為自我命運抗爭的女學生
檢舉信一出,校內(nèi)嘩然。
祁佑斯,著作等身,學術(shù)聲望,業(yè)內(nèi)斐然。他真會如檢舉信中所說的那么不堪?而這封檢舉信,只是一個掛著“匿名”之名的身份確鑿的檢舉信——研二建筑,祁老師名下只有五哥一個女生!
眼鏡看到這封信時,除了震驚,心里還很慌亂。他打電話給五哥,想從她嘴里求證事情的始末。五哥自始至終不接電話。
他去找大個,醋溜、小六、喜子都已經(jīng)在那里。
大個坐在書桌前,擰著眉頭:“你們說,祁老師真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眼鏡著急:“這種事兒,哪個女生會朝自己身上攬?”
大個不再說話,大家也都沉默。
“如果是真的,我們應(yīng)該會換導師吧?”醋溜抬起眼睛問。
“咱們系里,還有誰比祁老師的學術(shù)成就更高?這個時候換導師,我們也算是夠倒霉了?!贝髠€嘆口氣。
眼鏡瞟一眼大個,再看看大家凄然的神色,不再說什么。
第二天,祁老師給大家上課。五哥沒有來。還有二十多分鐘下課的時候,祁老師合起書,雙手支在講臺上,緩緩笑道:“我從沒想到,在我二十多年的教學生涯里,有一天會遭到這樣的詆毀。我是不是對你們太嚴格了?”他抬起頭,笑望著大家。
大伙兒都不吭氣。
“那封檢舉信,想必你們都已經(jīng)看過了。我本來不打算解釋。但校領(lǐng)導要求我給學生們一個交代,那我就說一說。陸秋華的專業(yè)成績一直不理想,這你們也都知道。我當著你們的面,也批評過她很多次。我確實跟她說過,像她這樣下去,是很難畢業(yè)的。但我所以這么說,一是這是客觀事實;二是我希望我的學生不是在這里混日子,能真正學出點本事來。因為,你們每個人日后的成就,就是我——一個從事了二十多年教育事業(yè)的老師的成就。我希望你們都能有一個美好的未來?!?/p>
“嗬……”他苦笑一聲,搖搖頭,“大概真是我太嚴格了,給了陸秋華太大壓力。她居然找到我,想……想……怎么說呢,想通過另一種方式獲得好的成績。我沒答應(yīng),這就有了你們看到的檢舉信。我不知道明天,我還能不能站在這里繼續(xù)給你們上課,但是,無論如何,我希望我的學生們,都能好好畢業(yè),日后在你們自己的人生旅途上,做出點成就?!?/p>
“好了,”他手一揮:“這兩天,學校應(yīng)該會有人找你們談話,了解情況,你們有什么說什么,咱們——再見!”他說完,收起課本,走出教室。大個在他背后喊:“祁老師,我們相信你!”
“大個,你當時是憑什么,那么相信祁老師是無辜的?”眼鏡笑著問。
大個也抿嘴一笑:“你不相信?或者說,咱們在座幾個,誰不相信?”
如祁老師所說,他們五個很快被分別找去談話,了解情況。
大個說,祁老師是個很負責任的老師,帶我們兩年,對我們的學術(shù)研究有很好的指導。陸秋華成績確實一直不太好,但好像也沒表現(xiàn)出很在意的樣子。檢舉信里所說的事情,我不清楚。平常沒看出有什么不對的地方,陸秋華也從沒跟我們說過什么。
“哦,對了?!痹谡勗捊Y(jié)束,他起身準備離開時,又補充道,“其實,我們同學幾個平常都叫陸秋華五哥,她性格很豪爽,跟我們幾個男同學之間一點不見外。換句話來說,她好像稍微有些輕浮?!?/p>
眼鏡完全摸不出頭緒。他說,我不知道。祁老師對我們很好。五哥,哦,也就是陸秋華,跟大家相處得也很好。我們6月3號出外作業(yè),4號晚上,祁老師胃不舒服,五哥給他熬了粥,他們好像發(fā)生了爭吵。當時我們都在睡覺,不知道為什么吵。五哥沒跟我們說過什么。不過,五哥是個好姑娘。哦,不,我不是說祁老師有問題,我只是覺得五哥不會是造謠的人。輕???她是很豪爽,不拘小節(jié),但我覺得用輕浮好像不太合適。
醋溜手心都是汗。他很緊張。第一次,他深切地感受到別人的命運像是攥在自己的手里。同樣,他的命運似乎也關(guān)涉其中。我不知道。他們都很好,我什么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那天晚上我喝大了,趴在桌子上睡覺,什么也沒聽到。對,我們是叫她五哥。輕浮?我也不知道那叫不叫輕浮,反正她跟我們幾個都玩得特別好。多的?多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喜子抖著腿,眼睛四處瞟。嗯,祁老師那天晚上是胃疼,陸秋華幫他熬了粥,因為她比較會熬粥。是吵了,但我沒聽到他們吵什么,我當時在上衛(wèi)生間。是,陸秋華的專業(yè)課程學得不太好,很多設(shè)計圖稿都是找我?guī)退龅?,祁老師要求比較嚴,當著我們的面批評過她很多回。她可能會有些壓力吧,畢竟家境也不太好,能上到研究生不容易。哦,可以這么說吧,我覺得,在我認識的女生里面,她是最能放得開的,好像不太在意男女之間的一些事兒。沒什么了,我了解的就這些了。
小六眼睛看向桌角。他該說什么呢?祁老師學術(shù)水平很高,在專業(yè)領(lǐng)域,我們都很信服他。但我并不能說我了解他。檢舉信里說的事情,我不知道。平時,我也沒看出來有什么異常。嗯,我不知道輕浮恰不恰當,不過,她比較大膽,可以說,不是很傳統(tǒng)的女性。
很快,關(guān)于檢舉信的處理公告就貼在了校園網(wǎng)頁上,大體內(nèi)容是,學校經(jīng)過在學生與老師之間細致嚴謹?shù)卣{(diào)查走訪,得出結(jié)論:檢舉人本人存在學業(yè)較差,平日行為不夠檢點、舉止輕浮等多種問題,所檢舉內(nèi)容不實,是其為達到個人目的對祁佑斯教授的誣陷。
沒人見過五哥。
祁老師在課堂上,感慨道:“我對不住這孩子,是我平時對她過分嚴格了?!?/p>
“有些事情,如果身在局外,很難判斷孰是孰非,誰真誰假。我只是不明白,在難以判斷的時候,我們?yōu)槭裁磿A設(shè)出答案?”眼鏡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他直盯著大個的眼睛。
大家都不說話。大個也毫不避讓。他說:“我們當時做錯什么了嗎?我自認為,我說的,句句屬實?!?/p>
他把目光甩向大家:“你們呢,你們有誰說了假話嗎?”
除了眼鏡,大家都默默搖頭。
“眼鏡,我不知道你這次召集大家聚會的用意??墒?,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對于五哥退學的事情,我只感覺到遺憾,從沒覺得做錯過什么。”
“可是,我們都知道,那天晚上,從不跟我們一起喝酒的祁老師,主動喝了酒。而且,是他指明要喝粥。我們誰不知道,我們幾個里面,只有五哥擅長熬粥?”眼鏡質(zhì)問,“我們?yōu)槭裁淳湍敲摧p易地選擇相信一方,而將不利的言辭送給另一方?”
“眼鏡,你不用激動,我們的力量真的很有限,我們的智慧也很有限。我們只能基于我們?nèi)粘5慕?jīng)驗,去選擇相信我們認為的事實?;蛘咭部梢哉f,我們只能根據(jù)自己的需求,去認定我們所希望的事實。”
“所以,無所謂真相?”
“沒有真相?!?/p>
夜已深,早先的熱鬧燃成灰燼。沒人說話,也沒人再提酒。
“好了,看來大家都累了,咱們就散了吧。”眼鏡嘆口氣,率先起身離席。大家也各自散去。
暗夜寂寂。忽然,“砰”得一聲,是瓦片碎裂在地的聲音。緊接著,響起一陣“咚咚咚”跑步下樓的聲音。所有人都沖出房間,從走廊欄桿上探身下望。什么也沒有。
大家伙面面相覷。這一幕像極了十一年前的那個夜晚。
大個低聲問站在前側(cè)的眼鏡:“剛剛那個聲音是五哥弄出來的吧?”
眼鏡轉(zhuǎn)過身:“什么五哥!這山里野貓多,大概是只野貓吧。”
大個搖搖頭,回身一指自個兒房間門左的木匾:“淺草灣,這就是我們2007年6月去的那個小鎮(zhèn)的的舊名,這樓的造型,也是仿的那座戲園子吧?”
眼鏡一笑,擺擺手,沖大家招呼:“一只野貓,嚇著大家了?;厝ニX吧,明天,你們還得啟程回去呢。”
第二天早起,眾人打著哈欠下樓,發(fā)現(xiàn)眼鏡已經(jīng)布置好了早餐。
他笑瞇瞇地招呼大家:“趕緊去洗漱,洗漱完,我們吃飯。”
飯間,眼鏡跟大家道歉:“難得十年聚會,沒招待好大家,我們十年后再聚?!彼圆璐疲瑢⒈优e到中間。
大家伙笑應(yīng)著,沒有接腔,只把杯子輕輕在桌上碰一碰,端起來,抿一小口。
晨光從廳門前溢進屋子。各人都收拾好行李,準備返程。眼鏡跟在大伙后面,說道:“你們的時間都太緊張了,不然,可以在山莊里好好消遣消遣。不過,要是想來,我在這隨時恭候?!?/p>
走出柴門,大個看一眼門前的大石,輕輕念叨:“午歌山房,午歌……”他點點頭,沖后揮揮手,對眼鏡道:“再會!”
眼鏡披著晨光,慢慢踱回屋子。
“都走了?”
“走了?!?/p>
“我就說,不會有什么改變的?!?/p>
“呵,還是我太幼稚,以為時間會讓人更多一些思考,不再像以前那么武斷。”
“這不是武斷的問題。大個有句話說得對,我們都只能根據(jù)自己的需求,去認定我們所希望的事實。時間過去越長,大多人會越認定當時的選擇、判斷。不然,不是給自個兒添堵嗎?”
“也是。”
“好了,別想了,這事兒就讓它過去吧。昨晚上你喝那么多酒,我去給你煲粥。哦,對了,你不是說,聚會完,就給最后那間房題上名字嗎?今天就寫?”
“嗨,不寫了。不知道寫啥,空在那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