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文
傈僳族是一個融入自然、笑傲山林的神秘民族,大部分棲居在怒江大峽谷及瀾滄江流域的崇山峻嶺中。這里山頂與谷底落差達三四千米,成為著名的“一江兩山三氣候”:河谷熱、山腰溫、山頂寒。著名的高黎貢山脈和碧羅雪山海拔四五千米,綿延數百里,群峰疊嶂,谷深坡陡,到處懸壁高聳,飛瀑臨空,蒼松翠竹郁郁蔥蔥。不知是基于自由的選擇還是不得已而為之,傈僳人大多棲居在高山頂上。我們訪問的傈僳人寨子,就在云霧繚繞的山頂密林中,從山麓騎馬向上攀登,整整用了兩個小時。
這是一個“千腳落地”式竹篾房和干欄式木楞房混雜的寨子,房屋順坡就勢,屋頂覆蓋著山茅草。正是初秋時節(jié),寨子里路邊巨大的桉樹散發(fā)出淡淡幽香,偶有開著小黃花的櫟樹和長著枝頭墜有刺殼果實的栗樹,枝葉間有小雀在跳躍歌唱。寨子一側是一片用劈柴做籬笆圍起來的土地,種著玉米和白菜。寨子后是巖石和林子,前面是深谷。史料記載:傈僳族是彝族與當地土著融合的民族,從十七世紀初來這里棲居到現在,一直過著艱苦而浪漫的生活:在云霧里放牧,在陡坡上伐木,在懸崖上采蜂蜜,在林子里撿野菌,在荊棘叢中射獵,在貧瘠的土地上種植玉米和蕎麥
傈僳人不愧為自然主子,沒有那種虛情假意的客套和繁雜的禮節(jié),待人的熱情和真摯全都溶入行動之中。當我們在火塘邊坐下后,男主人——身穿白粗布長衣、臉上色黑卻剛毅的漢子,匆匆地搗搗火塘,添進幾塊劈柴,開始為我們煮茶。身穿黑白藍條形色塊相間的衣裙、頭纏七色線繩纏繞裝飾的黑帕的女主人,則用兩個土碗盛來瓜子和蘋果,放在我們的腳前,之后又忙著為我們做飯。男主人煮好茶,用碗盛給我們。這里他們喜歡的油鹽茶,喝起來香噴噴,油滋滋,咸兮兮。煮這樣茶要先將茶葉裝入小罐中在火上烘烤,待茶葉發(fā)黃時再加水,并加入少許食油和鹽,待煮沸后即可。
正喝著茶說著話,門口闖進一個穿一身漢族服裝的小伙子,背著一個繡花土布包,里面裝一竹筒,左肩挎一把只有半邊刀殼的刀。男主人說這是他二兒子,今天采蜂蜜去了。我知道傈僳人喜歡采食山上的野蜂蜜,但蜜蜂做巢都在懸崖的巖殼上,往往要攀藤梯而上,要勇敢,像猴子一樣能攀援,非一般人能行。誰采的蜂蜜多就被視為勇士,受人稱贊。我也知道傈僳人喜歡挎刀,在《皇清職貢圖》中就有這樣的記載:“傈僳——衣麻布,披氈衫,佩短刀,善用弩……”但我們不解的是他們的彎刀為什么刀殼(鞘)只有半邊。男主人告訴我,這是跟獨龍族學的。傳說獨龍族祖先有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小兒子小女兒要到怒江一帶來開拓棲居地,老人便將長刀折為兩截,將刀殼分為兩半,分別贈給大兒子和小兒子。小兒子就用五個藤篾箍固定在半邊刀殼上,用一截楊樟木做刀把,來怒江江邊開地農耕。這樣,獨龍族的刀就成了今天的樣子,因為獨龍族、怒族、傈僳族都棲居在相鄰的地方,互相來往,交朋友、結親戚,傈僳族也學獨龍族一樣挎起彎刀。所以,至今這三個民族用的長刀是一個樣子,挎的方式也是一樣。
說話間,女主人把做好的糌粑端來了,還用一只碗盛著蜂蜜,糌粑蘸著蜂蜜吃,甜甜的,膩膩的。男主人陪我們吃著,女主人就像一只勤勞的蜜蜂,又去忙她的家務。我注意到這家傈僳人是很清貧的,屋里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除了鍋碗瓢盆和幾件農具外,木墻上還掛著馬鞍、彎刀、葫蘆笙和一把多年未使用過的已被煙熏黑的弩弓。在同男主人交談中得知,傈僳人雖然日子清貧卻樂觀。林子里歌唱的雀鳥,山坡上綻放的白杜鵑,帶給他們歡樂,成熟的王米、豐收的蕎麥和紅紅的桃子,帶給他們希望。在他們身上,看不到趨利的浮躁和強烈的物欲,綾羅綢緞,王碗金杯,朱檐紅門,根本不能誘惑他們的心,他們的心中只有大山和對大山的無比崇敬的虔誠。看得出來,與我們交談的男主人就是一個很樂觀很滿足的人。他說,實行退耕還林政策,他家地少了,農活少了,國家給大米吃;實行“天保工程”,山上上好的榧木、禿杉、紅木,紅豆杉不讓采伐了,生活過得很輕松,很愉快,賽過天神。
男主人是個多才多藝的漢子,會采蜂蜜,會射獵,會各種竹篾活,會找草藥給人治病,還是跳舞吹笙的好手。他說他年輕時,寨子里過節(jié),大家圍著篝火跳舞,他跳得好,深得眾多姑娘的芳心。一次他跳舞時選擇了一位美麗的姑娘,拉著她的手退出隊伍來到了寨子后的林子里……于是就有了現在的妻子。他說傈僳人把這種求愛過程叫做“打野”。說到這,他自己禁不住朗聲大笑起來。既然是跳舞吹笙的高手,我們就請他為我們吹葫蘆笙,他取來蘆笙告訴我們:傈僳人吹笙要退著走三圈,吹悲傷的調子,表示對亡人的懷念,然后進三圈,吹高興的調子,這是祖?zhèn)鞯囊?guī)矩。今天客人遠道而來,高興,不能吹悲傷的調子。我阻攔說:那就不吹了,規(guī)矩不能破。
傈僳人棲居的山下,還居住有獨龍族,怒族,普米族,白族等民族。我驚奇這么多民族居住同一地域且能和睦相處、相安無事,這與非洲激烈的民族爭端形成多么鮮明的對比。這除了各民族在血緣上的融合外,還因為他們誠實、純樸、善忍讓。傈僳人對漢人也特別友好,他們的刀桿節(jié),就是為紀念一位漢人而興起的。相傳很久以前,傈僳人屢遭強虜侵犯,朝廷派兵部尚書王驥來邊地幫助建設邊卡,固定耕地、飼養(yǎng)牲畜,使傈僳人過上了好日子。但在二月八日這天,傈僳人為王尚書設宴送別時,奸人酒中下藥將他毒死。為了紀念王尚書,傈僳人把二月八日這天定為刀桿節(jié),每年這一天都舉祭祀儀式。
清晨,我們吃過蕎麥油餅,喝過奶茶,就告別男女主人上路。太陽還沒出山,鳥兒在林子里唱著,水霧在林子里漫著,我們騎馬沿著山脊緩緩走著,突然身后傳來大叫聲,旋即跑來了我們剛剛告別的女主人,她手里揮著一個什么東西向我示意。向導說她讓我們停下,我們丟東西了。待她走近,我看見那是一個我丟棄在火塘邊的空膠卷盒。我告訴她那東西沒有用,向導卻說,你快快收下,傈僳人以占有他人東西為恥辱,你把東西丟他們家里,不還給你,他們會不安的。向導還告訴我們,傈僳人的寨子里從來不會發(fā)生偷盜,即使你把貴重東西在路邊放三天五天也不會丟失,所以傈僳人出門是不鎖門的,過路人可以隨便進屋烤火做飯吃——當然要等主人回來才能告辭。我慌忙下馬莊重地接過那個廢棄的膠卷盒,望著臉色黝黑而平和的女主人,我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
這就是棲居高山能歌善舞、純樸誠信遠離物欲的傈僳族人,他們使我為之感動,進而產生由衷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