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培玉
青煙升起的時候我就想起了英子。
英子是我家前院三官伯家的姑娘。在我的印象里,她每天?著纓子似的頭發(fā),像個剛從什么洞里鉆出來的伺候什么神仙的童子。一次隊里的那幾個干部,正在悄悄分那坰改茬的豆子,英子忽然大人似地頂著個簸箕站在場上,干部們只得給她挖上幾升豆子,任她神仙般地去了。
在我的印象里,英子總是把一只大籮筐支在肚上往外倒灰,我不知道她家的灰為什么總是那么多,總是倒也倒不完。在我的印象里,英子屁股后總是跟著一串小英子。姑娘生得多,都是女孩,剛開始給她起名還費(fèi)了點(diǎn)腦子,后來就一順溜大英子、小英子、三英子、四英子叫了起來。
在我的印象里,英子很懂事,大人們指教自己的孩子時總是說,看人家三官家的英子,一丁點(diǎn)兒大就能不吭不響頂回一簸箕豆子。
那年秋天,學(xué)校背后寬展的磚墻上寫了“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幾個黑字。那時我們不懂事,總以為這話的意思是,挖出鼠洞的糧食,消滅老鼠這個霸天,要么一本正經(jīng)的大人們深挖洞干什么?間或我們也響應(yīng)這一號召,扛了鋤頭去找鼠洞,刨出一兩斗糧食獻(xiàn)給大人。大人們一邊欣喜著糧食,一邊指責(zé)著我們的瘋癲,這更加慫恿了我們“深挖洞、廣積糧”。
一天,隊長招堂伯把人聚在臭烘烘的牛屋,要開“深挖洞、廣積糧”會議,我們以為會議之后,肯定會出現(xiàn)滿山遍野刨鼠洞的人們,追得老鼠無穴可逃。不曾想會議之后,招堂伯卻在東垴頭用生土圪?寡落落壘起個洞子,讓人們也跟著學(xué)。他說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dāng)家,這是外邊的最新積肥方法,積好肥,才能打好糧食,隊里規(guī)定一個洞子七個工分。
招堂伯那個洞子,像個暗壘,熏上秸桿,青煙從洞屋的一個口子里冒出,總是讓我想到爺爺給我說的那個謎語——我家有個臥牛,尾巴拖在外頭??纱笕藗儏s說招堂伯那個洞子像座孤墳,說得招堂伯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的。于是東垴頭成了個“臥牛場”、“亂墳岡”。當(dāng)家家戶戶熏著洞子,冒起青煙的時候,整個東垴頭的煙霧與天上的云霧接住了,像從天而降的一掛狂瀾瀑布。
洞子壘好后,一般大人們就不去理它了,在村里誰家的孩子都能頂點(diǎn)兒勞力,大人們總是把熏洞子的事囑咐給孩子們?nèi)ス?。孩子們本來就好多手多腳,更何況這熏草點(diǎn)火的事呢,更是樂不可支。我們在學(xué)校能忘了老師打三遍手教會的課文,卻忘不了給自家的洞子里加把柴草。每天放了學(xué),我們先不回家,而是跑到東垴頭,看洞子里火滅了沒有,有柴草了沒有,每當(dāng)這時我就看見了英子。
英子比我們小,還沒有上學(xué),我們?nèi)|垴頭時,總見她纓子般的頭上掛著幾片草葉,灰眉土眼的像只田鼠剛從哪里鉆出來。我們問英子點(diǎn)著洞子了沒有,她總是說沒有。
英子比我們來得早,可每次都沒有早早點(diǎn)著洞子,因?yàn)樗龔膩聿粠ь^,她說一盒火柴二分錢呢,爹讓她接火點(diǎn)洞子。
她每天早早來了,先是在谷場上抱一團(tuán)秸桿放在洞子旁,然后找一個雪白的苞米皮抓在手里等我們。我們吵吵嚷嚷的來了,把自家的洞子點(diǎn)著了,她才拿著那個苞米皮趴在我們的洞子口接火。有時候風(fēng)大,接三四次接不著,她總是小心翼翼地,一只手托著火,一只手擋著風(fēng),一小步一小步地把火送到自家的洞子口。
我們熏洞子,一半是為了大人的囑咐,一半是為了玩高興,把所有的柴草全部塞進(jìn)洞子里,統(tǒng)統(tǒng)燒了就是,洞子上冒一陣猛烈的煙就沒了動靜。有時我們爽性把洞子當(dāng)烤火,捕了雀兒,偷了紅薯,烤著吃,而英子熏洞子,沒有一點(diǎn)兒新奇和激動,完全是照著大人教的那種方式去做,火不滅,也不旺,火大了她要壓些發(fā)潮的秸桿,火小了她要蹶起尖尖的屁股,把小腦袋伸進(jìn)洞口,鼓起腮幫吹那猩紅的火焰,洞子上的煙總是勻勻?qū)崒?shí)的,冒也冒不完,在空中幻化出獅子、狗熊、蟠龍的樣子。她從洞口爬起來,總是熏得兩眼流淚,小臉抹得黑黑的。
孩子們的性子都是稻草火一陣子,洞子不是一兩天能熏好的,須把生土熏透,才能當(dāng)肥料用。剛開始熏洞子,我們還新鮮,后來就變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敷衍開大人了。而英子卻像每天從家里往外倒灰和帶那中小英子一樣始終如一,仍早早來到東垴頭,把火點(diǎn)著,繚繞的煙霧直通天際。見著英子的大人們都說,三官修了個好命,這么小的人兒都人精似的,長大了還不知怎的。
過了寒露是霜降,人們出門已經(jīng)縮手縮腳了,英子還往東垴頭跑,帶霜的秸桿熏牫齦濃更烈的煙霧。在村里吃飯的時候,人們都能看見東垴頭青青的煙霧,直穿天際,都說三官家的英子又熏洞子了?
一天,天麻麻黑了,雞狗都進(jìn)窩了,英子還沒有回家。三官伯屁股后跟著一串小英子前院后院地喊英子。有人說你那閨女哪是個閑跑串門子的,你去東垴頭找找吧,是不是又給你熏洞子去了。于是,三官伯于是甩下一串小英子就往東垴頭跑。
剛到東垴頭,三官伯就聞見一股焦糊的怪味。他想這費(fèi)米谷的娃們也不知給洞子里塞了什么東西,這么難聞。他扯著嗓子喊英子,只有焦糊的怪味,沒人應(yīng)聲。
三官伯邊喊,邊往自家的洞子旁尋。順著焦糊味,尋到自家的洞子。自家的洞子塌了,只見英子倒在洞口,外邊只露著兩條瘦弱的小腿,洞子里的火苗仍沒有熄滅,透過坍塌的焦土,冒著縷縷青煙……
三官伯一下子就昏倒在洞子旁。第二日,村里人都知道三官家的英子死了,大人小孩都哭喊成了一攤,三官伯家的那串小英子卻哭著說姐姐答應(yīng)她們摘那串紅醋榴……
英子死了,大人們再不讓我們?nèi)パ醋恿?,我卻時常凝望東垴頭那升起的縷縷青煙,它像一條蜿蜒的絲帶,舞動著,繚繞著,直通天際。我想那是不是一條通往天際的路?英子是不是順著那條路走到天際,伺候一位神仙去了。
英子死了的第三天,隊里開始驗(yàn)收各家各戶的洞子了。三官伯家的洞子攤在地上,土塊熏得好肥好肥,用鋤一搗酥碎酥碎,透著一股熏烤的香味??墒?,誰都不忍心動一鍬挑到地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