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春會

我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有見到周以了，心情的凝重只有每每看到報刊上周以的作品，才會有一絲舒緩。

昔日我們曾經(jīng)在一起談詩論文，評頭論足。幾包不帶嘴的香煙，一瓶用牙咬開的白酒，就在他簡陋的半間宿辦合一的房間里吞云吐霧，高聲喧嘩。他先是我的老師，在我也做了老師的后來，我們就成了鄉(xiāng)下少有的沙龍文友。

過去的春夏秋冬一幕幕浮現(xiàn)在我眼前，那把他可以寫作可以閉目養(yǎng)神的藤椅上，周以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這使我決定去看看他。

當我在這個世界已被人遺忘的時候，我也想到已經(jīng)被我們遺忘的周以。

過去我從沒有感覺城古到坡寺這段路的難走。我心里的親切是因為和周以、江環(huán)常常在這里的春天、秋天去坡寺河散步，看春天的花兒艷艷地開放，春天的風兒徐徐地吹拂，還有秋風颯颯、黃葉飄飄的秋景。

江環(huán)是我們公認的詩人，也是一個懶人，勤奮出不了詩人，詩人的思維是靈性的，所以江環(huán)讓我們一直看好。周以則擅寫小說和散文。我是什么都能干，什么也干不精的人，但這不妨礙我與周以、江環(huán)成為好朋友。江環(huán)離我和周以較遠，許多時候，我是一個人和周以在一起的。

那時周以有一頭烏黑的頭發(fā)，走起路來鏗鏘有力，永遠有健康的身體可以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旺盛的精力。但是他似乎并不好與人做閑暇的逸情或者有一些生活里的幽默，他顯得很孤單。我沒有看到過他曾經(jīng)在眾人堆里開懷地大笑，而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周以卻常常情意曠達，精神飽滿。

現(xiàn)在我怎么也找不到過去的感覺，飛馳而過的汽車后黃塵滾滾，世界已在塵沒中。

坡寺中學是周以度過青春年華的地方。那時他風華正茂，青春意氣。我那時只是他的學生，對于老師的敬畏使我不敢在他面前隨便，連注意他的一份膽量都沒有?？晌沂值刈⒁獾搅怂狼暗哪前褝湫碌奶僖?。

周以并不是我的代課老師，我只是和一個要好的同學（周以的老鄉(xiāng))去周以處游玩而已。五年后我也成了教書育人中的一個分子，回到坡寺鎮(zhèn)。不同的是我是一個小學教員，周以仍然在坡寺鎮(zhèn)中學，依然是教語文的教師。他除了教他的語文外，依然孜孜不倦地埋頭熱愛他的文學。

盡管周以還是我的老師，我已經(jīng)可以坐在他的床邊和他說些碼文字的樂趣。其時我們常常聽到隔壁周以的同事們在嘩啦嘩啦地碼方塊，很清晰地傳來六萬、八萬的聲音。

我也喜歡文學，是上大學時受了《苔絲》的影響，那時我突然開始十分熱愛把情緒寫在紙上的原因，是因為我那康安的女友拋棄了我。心里的落寞使我不愿虛度光陰，以至走入社會還沉浸在這種別人已經(jīng)非常蔑視的行當中。

我從我工作的那個秋天開始的午后，在沒有校長、主任的工作安排，沒有朋友前來打擾，沒有愛情光顧的時候，就要去坡寺中學找周以，許多時候我只是去坐坐，看他寫的草稿，還有發(fā)表的作品。

記得我找周以經(jīng)過坡寺中學沒有圍墻的操場時，還想到自己曾經(jīng)以少年的心情打過籃球，做過早操，非?？炭嗟乇痴b過茅盾的《白楊禮贊》、政治上的資本主義哲學，周以每天都要跑環(huán)形的步子。

我的教室還在，它的對面是一排兩棟教工宿舍，周以的宿舍是河邊那一棟的第一間。

我看到正是上自習的時候，或是沒有校會的日子，午飯已經(jīng)開過，閑著沒事，許多老師便坐在宿舍前的臺階上認真地休閑娛樂。有兩個老師正在下棋，旁邊幾個人的頭緊密地聚攏在一起，各自注意對方和自己幫伙的一方，那棋似乎不是兩個人在下，是一伙人在廝殺，爭吵。

有一個老師在洗腳，腳的全部表面經(jīng)過細細地搓洗后，他正在上下左右地搜尋腳趾上遺留的或是新生的污垢。這個老師專心的神情已經(jīng)讓人感到那一雙腳上似乎隱藏著無限的再生能力。

一個拉二胡的老師閉著眼睛正沉醉在周圍的樹梢上早已飛走了無數(shù)小鳥的自己創(chuàng)造的民族音樂世界。

打撲克，喝茶，聊天。

我認識那個剁柴的吳老師。來四次他會有三次在奮力地將塊塊方正的木板創(chuàng)造成不規(guī)則的可以燒熟飯菜的柴禾。

沒有周以，周以一定坐在他的藤椅上劃拉他的方塊文字，我想周以的認真也莫過于這些下棋、喝茶、打牌、剁柴的老師。

九月的天氣，秋風正如春風一樣颯颯地從四面吹來。有干枯的葉子在風中飄揚，楊樹上的葉片嘩嘩啦啦地四面翻滾，這是周以宿舍旁的小河邊那一行沖天的楊樹。他來教書的時候，它們還只有孩子的胳臂粗細，而周以在此已非一春一秋了。

敲開周以的門，果然周以坐在他那把藤椅上寫他的文章呢!藤椅已經(jīng)不新，我都聽到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周以雖有十分的精神，可比他做我的老師時的模樣相去不少。周以見我說，小蔡，快坐!說話的當兒，煙已經(jīng)抽出了煙盒。我叫蔡秦，別人老把我叫芹菜。我并不介意。而小菜也不好，但我也毫不在乎。周以一臉的笑客使我覺得他的精神仍然十分的昂揚。他熱情里隱藏著喜悅，喜悅里也伴隱有失望和渴望的成分。

周以讓我看他新發(fā)在一家省級報紙上的文章。說你先坐，我出去一下。我知道他去買酒。周以出去的空檔，我注意到幾封報刊社退稿的信封。我想這就是周以喜悅里伴隨的失望。但他還有喜悅相隨，酒就需要有知己共飲，所以我并不阻攔。

周以的退稿信使我想起中學時我的課師，他常常給我們說到周以。他說：“總只是見到退回的稿子，總是那兩句話‘大作拜讀，不宜刊用。歡迎繼續(xù)賜稿!”他鄙夷的眼光似是一種同情，我們那時不懂，以為我們的課師是在拋灑同情和憐憫。

想起周以的過去，彌漫的黃土塵灰使我也感到我現(xiàn)在的處境與他有異曲同工之悲。

康安城的女友將我徹底徹底地拋棄了，她燒掉了我所有的照片和信件，很絕情的。人人都說“情場失意，賭場酒場得意”，我看也未必。我不愛賭，談不上得意，可酒場每每找不到北的總是我。我還看到一位先生寫過的一篇《生命的長度》，文末大體意思是說一個人生命里的一方呈加號的時候，另一方則呈減號。先生說的有些道理，似乎是一種法則。但這法則在我身上并沒有兌現(xiàn)為現(xiàn)實，我就懷疑這法則有多少百分率，因為我已經(jīng)被領(lǐng)導貶了幾次。調(diào)入南洛縣委時，曾經(jīng)以為會給一直倒霉的家庭帶來好運的嫂子大大地失望了，而失望的又何止她一人。在我現(xiàn)在去找周以的時候我還是圍城外的獨行俠，愛情離我很遠，沒有人愛我。我的心情可想而知。

我沒有翻周以的退稿信，我高興地細細地讀他發(fā)表的作品。我看文章還并不成熟，欣賞不來真正作品的內(nèi)涵。但是周以的文章文辭華美，而我看到的正是一篇很動人的愛情散文?？催^后覺得寫的就是我的愛情磨礪，可惜沒有周以散文的結(jié)局。

把酒買回來的周以堅持要敬一杯的，我痛快地一飲而盡；但是我得敬老師兩杯，周以也不含糊，他是我的老師。雖說他沒有為我上過一節(jié)課，我也把他當成我的朋友。我是周以的學生，周以更把我看作他的文友，我們都有共同的志趣，所以這酒便喝得情意深長，我們都喝醉了。

而某些時候我會拿一瓶酒和周以文文地做雅士式的啜飲，和他在一起我總是很快樂。

坡寺鎮(zhèn)已經(jīng)到了，但周以已經(jīng)不在這里。

學校變得讓我十分陌生，操場圈起了圍墻，老師的宿舍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更沒有那一行沖天的楊樹讓我可以看見周以晨起時靜立樹旁做早操時的清醒。

我對教育并不感興趣，每天呆在一群孩子們中間，無休止的1+2+3，乘除加減，和 a、o、e，生詞組詞，我煩悶得快要崩潰。我沒有告訴周以我的想法，我用自己兩年時間的積蓄為自己順利進入南洛縣委做了不順利的工作，但還是成功了。當我準備走的時候，我才告訴學校和一些朋友，當然我想先告知周以。我去中學的時間是一個春天的晚上，路燈下還有老師在下棋、洗腳、打撲克。老遠我就看見周以的窗子亮著燈光，走到他的門前，我已經(jīng)聽到他的藤椅又在咯吱咯吱地響，這聲音使我止步了，我害怕驚擾了他大腦里正創(chuàng)作的程序。學校是接到調(diào)令知道的，而周以反而是最后才獲悉我要調(diào)走的消息。

朋友和學校的同事對此是十分地祝賀和羨慕，周以早早地就從中學過來。歡送會上周以有些傷感和失落，那時我正在飄浮，沉醉在一片恭維的空氣中漸漸升騰，絲毫沒有理會周以的情緒。

周以送我上車的時候?qū)ξ艺f了一句話： “別忘了文學。”

我春風得意地上調(diào)了，我想到自己以后一定會前途一片光明。心情的轉(zhuǎn)化使我心無旁騖，意氣風發(fā)中我又不免心猿意馬。對于周以我沒有因為上調(diào)而淡漠，有過去的師情文情，可是我卻沒有機會去看過他。倒是周以在我上城后來找過我，不巧的是我去了省城。

我還把文學拋棄了，就像當初康安城的女友拋棄我一樣。

次年江環(huán)也上調(diào)了，我們又坐在一起。江環(huán)不說周以我也就忘記了他存在的細枝末葉，這多少有些忘情。

江環(huán)說，你走之后，周以也調(diào)走了。去了離坡寺三十里的腰三，很艱苦的地方。

那不離家更遠了嗎?我很吃驚地問江環(huán)，你怎么不告訴我，我都有點不像話了，走后連一個電話也沒給他打過。

是啊，你知道周以除了教學就以文學而生，他心里沒有那些常俗的瑣屑，因此別人說他不務(wù)正業(yè)，江環(huán)說。

豈有此理，下棋、打麻將、賭錢等就是務(wù)正了!我憤然不已。

關(guān)鍵就在這里，常人所干的俗事不為過，一個人如果與他人格格不入，難免被人看成異類。周以現(xiàn)在就是被人看成了異類。一些小人向校長打小報告，他的情況出現(xiàn)了不妙的兆頭，江環(huán)說。

不妙的事情常常有，可沒有這么厲害得將周以一下發(fā)配邊疆。我很不解。

學校后來規(guī)定班主任早操必須跟在本班學生的后面，管后勤的王主任每天早晨檢查早操。冬天天明的晚，王主任就用手電照老師的臉，看班主任是不是在上操。周以對此非常反感，說拿手電照人的臉他媽的就像照賊娃子，所以就不上操了。王主任自然也向校長做了匯報。校長問周以是不是真的沒上操?周以說，我每天在學生沒上操之前就已經(jīng)跑回來了，沒必要一定得跟在學生的后面。況且我對拿手電往人臉上照感到惡心。校長說，這是學校的規(guī)定。周以性急，江環(huán)說這你比我清楚。他對校長說，誰定的狗屁校規(guī)，糟蹋人么！校長非常不悅，把周以告到教辦朱主任處，說周以不服校紀，不務(wù)正業(yè)寫文章的事。朱主任就又找周以談話，很客氣而又比較含蓄地勸他以后注意影響，把教學抓緊當事些。因為多次叫人說，周以大大地惱火，對朱主任說，學生的課我從來沒有落過，代課以外的事情除不殺人放火、坑蒙拐騙、吃喝嫖賭，我認為就不為過錯。朱主任當時什么也沒說，暑假一放，老師集中學習結(jié)束的時候，周以被調(diào)了，后來聽別人傳言朱主任說周以敢當面對他發(fā)火頂撞他那還了得，調(diào)走大概也有此一主要原因。

周以走的時候很傷感，那些王八蛋真他媽不是人。江環(huán)也氣憤地罵了一聲。

周以的話說的對，真該把校長、朱主任，還有打報告的那些小人一塊干掉。我同情周以。

江環(huán)說，周以和你我的心情完全一樣。他一次酒喝醉了，大罵，說誰要是在后面說老子壞話，看老子不一槍崩了他!蔡秦，你是知道的，他有一桿獵槍，但這不過是一句醉話，有些人就為此而大做文章。

我知道，那桿獵槍是周以的心愛之物，他放假的時候喜歡在家鄉(xiāng)的山上打獵。我見到周以的獵槍時，槍掛在墻上，已經(jīng)沒有了槍機、槍栓，而且槍機的外環(huán)上結(jié)了一個蛛網(wǎng)，可見厚厚的塵灰粘在網(wǎng)上。

天哪!那也叫槍，值得別人為了一句話小題大做?我憤憤不已。

江環(huán)說，周以走的時候，冷冷清清，除了我，坡寺中學連一個送的人都沒有。當時天正下著雨，我?guī)退帐皷|西時，發(fā)現(xiàn)周以表情凄然，站在門外的楊樹旁發(fā)了一會兒呆。一輛手扶拖拉機帶走了周以和他所有的東西，雨霧里一身凄冷的周以坐在拖拉機上被顛簸得一起一落。周以舍不得離開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坡寺中學，但是他只是一個平凡的老師。

我和江環(huán)都為周以鳴不平，心里鼓鼓地難受。

我和江環(huán)都是滄海一粟，人微言輕，我連自己的事情都無法擺平，又怎么能給周以畫一朵美麗的花兒。

我無能為力，依然在風雨里滾爬，也就兩處不能相顧，沒法仔細周以。

我的處境并沒有因為工作的調(diào)整而出現(xiàn)七色的彩虹，我和周以一樣十分地無助。我還是一名勤勤懇懇的干事，受著領(lǐng)導的任何指派，私事公事都沒言語，但我還是一名干事。一個后來的嘴皮子先生和身體夫人最近喜獲榮升，只剩下我一個無助無奈的人掛在空中。

我無能為力，一想到自己的煩惱就想出去走走。新來的同事正火呢，和我剛剛來的情形差不多。我將自己的工作請他暫且代理，就一個人坐上買票的客車上了腰三的柏油路。上車的時候腳不小心被人重重地踩了一下，正好踩在我患有雞眼的右腳上。

我疼了一路。

我的心情不好，好多時候，都是一個人靜靜地過著日子。我一無所有，這也是我不想去見周以的原因，怕天涯遇到同路人。

周以已經(jīng)入了省作協(xié)，這是報上新近發(fā)的短訊，我也常?？吹街芤杂霉P碼的方塊文字，他已是報報有其名，刊刊見其文，周以終于有了今日。

我在為自己傷感的一路上，為周以高興，為他祝福。

車過坡寺，眼見腰三鎮(zhèn)的楊柳在風中飄舞，我想我仍然是這風中的一片落葉。

走進周以的房子，涌入我眼簾的是那把藤椅，正懸掛在周以臥床的墻上。

那曾經(jīng)是一把嶄新的藤椅，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舊，扶手和椅腿已經(jīng)松了螺絲，沒有散架，還不接觸地纏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