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秀才的手表

2003-04-29 00:44:03袁哲生
臺港文學選刊 2003年2期
關鍵詞:阿嬤阿公郵差

袁哲生(臺灣)

袁哲生

江西瑞金人,一九六六年生。臺灣中國文化大學英文系畢業(yè),淡江大學西洋語文研究所碩士。曾任臺灣《自由時報》副刊編輯,現(xiàn)任《FHM》(男人幫)雜志主編。著有《靜止在樹上的羊》、《寂寞的游戲》、《秀才的手表》、《倪亞達》等。曾獲臺灣中央日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聯(lián)合報小說獎、吳濁流文學獎等。

袁哲生寫作以短篇小說為主。作品不尚文飾,結構節(jié)制簡約,故事的留白處往往富有啟發(fā)性,平淡中見深刻。

小時候,最令我懷念的,就是陪秀才去寄信的那一段時光。

每當秀才寫好一封信的時候,總不會忘了找我一起去寄;如果我正在廟埕那邊和武雄他們打干樂的話,秀才就會騎著他的大鐵馬咿咿歪歪地在大路當中繞圈子,直到我穩(wěn)穩(wěn)地抓住車后的鐵架子,像只青蛙似的彈上車尾之后,秀才便會像一頭干巴巴的水牛那樣拱起背脊,死命地踩著踏板,往郵局的方向狂奔而去。

秀才之所以這樣拼命趕路是有原因的,他要趕在郵差出現(xiàn)之前把信投進郵筒里去。在我們燒水溝這個地方,秀才可是少數(shù)幾個戴了手表的人之一。那是一只鐵力士牌自動表。秀才沒事便舉起手來甩兩下,然后把手腕挪近耳朵旁邊傾聽那滴滴答答的聲音。這是秀才告訴我的,自動表里面有一個心臟,需要人不時地刺激它一下,否則便會停止跳動死翹翹了。

我敢發(fā)誓,在整個燒水溝,只有我一個人摸過秀才的手表。秀才所以會放心地讓我戴他的手表,原因就在于我對手表一點好感都沒有。有一次,武雄趁秀才在樹下打瞌睡的時候,用樹枝去勾他的表鏈,結果秀才像瘋了似的追著他跑。那一幕情景令我印象深刻,因為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個能夠跑得比狗還快的小孩。

每次去寄信,我和秀才就會比賽誰能正確地猜中郵差出現(xiàn)的時間,當然,每次都是我贏,所以秀才便百思不得其解地一次又一次地找我去寄信。秀才熟知郵差收信的時間,而且他還有鐵力士,按照他的說法,那只“鐵力克士”手表應該會為他贏得比賽才是。但是,秀才始終不知道,我可是靠我的耳朵贏他的。秀才失敗的原因就在于:他以為這個世界就像黃歷上記載的一樣,是按照精確的時間在進行著的。但這是戴上手表的人才有的想法,像我阿公、阿嬤,還有武雄他們就不這么認為。說實在的,誰知道下一分鐘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呢?

我從來沒有把我的想法告訴秀才。一方面,因為他是長輩的關系;另一方面,只要秀才繼續(xù)充滿迷惑地輸給我,我就有吃不完的金柑仔糖和鳥梨仔,何必多費唇舌呢?其實,郵差也是一個少數(shù)戴了手表且又守時的好人,可是,他總不可能那樣準時地于某時某分某秒便出現(xiàn)在郵筒旁吧?我能夠準確地猜中郵差出現(xiàn)的時間,那是因為我真真實實地“聽”見他來了。

郵差和秀才一樣,騎著一輛破舊的大鐵馬,因為他一直懶得為它上點油,所以騎起來鏈條吱嘎吱嘎的,辨認起來一點也不困難。

從小我的聽力就很好,雖然還稱不上順風耳,不過,即使隔了好幾條大路,一旦有任何異狀,我馬上就能和涼亭仔腳的那只癩皮狗同時豎起耳朵來,用一種專注而負責的態(tài)度向遠方“聽”去。不是我在臭蓋,這個本事,連阿公都很佩服我。還在上幼稚園之前,我便已通過了幾番嚴格的考驗。只要遠遠地從大路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片灰灰的人影,我一“聽”就知道是辦喪事的,或是辦喜事的,而且屢試不爽。

這都是阿進仔的功勞。

阿進仔是賣粉圓冰的,推著一臺雙輪小板車。上面兩個大鐵桶,一頭放粉圓,一頭放碎冰,車頭桿上吊著一只小銅鈴,走起來叮叮地響,清脆的鈴聲里還混雜了陶碗、鐵匙相互碰撞、擠壓的顫抖聲,那聲音真是嘩嘩地激人嘴饞。不是我在吹牛,在那個年頭的炎炎夏日里,阿進仔在燒水溝可是比七爺、八爺還要神氣的家伙。

而我總是整條街第一個發(fā)現(xiàn)阿進仔的小孩。

“阿公,我要吃粉圓冰?!?/p>

“囝仔人有耳沒嘴,知莫?”

阿公斜睨著我,將手上那鋒利的剃刀自客人沾滿白色泡沫的下巴移開,然后在一條黑油油的皮革上霍霍地刮了兩下。

“阿嬤,我要吃阿進仔的粉圓冰?!?/p>

“憨孫仔喲,哪有粉圓冰啦?”

阿嬤坐在光線明亮的涼亭仔腳,一邊對我說話,一邊還揀著手上的四季豆,可是她沒有發(fā)現(xiàn),癩皮狗姆達已經高高地豎起它那一雙毛茸茸的爛耳朵了。

正當阿嬤還在疑惑的時候,阿進仔的鈴聲已緩緩地逼近,而我幼小的心靈里,也立刻浮現(xiàn)了一幅即將一再重演的景象:當我端著一碗甜滋滋、香脆脆又透心涼的粉圓冰,坐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獨享時,阿公必定會從工作當中抽空回過頭來,不屑地露出一副想要掩藏食欲的表情,與我四目相對。就在我圈起手臂來保護我的粉圓冰時,阿公總是吐出那一百零一句的評語:

“吃乎死卡贏死無吃!”

其實聽力好又不是我的錯,就像秀才老是輸?shù)舯荣愐膊荒芄治业牡览硎且粯拥摹?/p>

倚賴手表的人聽力怎么會好得起來呢?

有幾點我始終弄不清楚的是:秀才是誰?他住在哪里?家里還有什么人?他的錢從哪里來?為什么大家都叫他秀才?還有,為什么在這么多小孩之中,秀才偏偏挑中了我?

或許在秀才眼中,我也一樣只是一堆問號而已。不過,有一點我很確定的是,秀才不一定和大人們口中所說的那樣,是個成天游蕩、不事生產的廢人。套句阿公常常用來批評我的話,這種人只是“放雞屎的”。意思就是說,別指望我們這種人會下雞蛋了。

我覺得在這種惡毒的批評之中,帶有很濃厚的嫉妒成分。

這種話用來教示我還勉強可以通過,用在秀才身上就太苛刻了點。

秀才可是生活得很認真的人,在燒水溝,像他這個年紀(三十?四十?或者五十?)就戴上了手表,又努力工作的人可是沒幾個。我說秀才工作認真可是有憑有據(jù)的,人家每隔幾天就用毛筆寫一封信,厚厚的一封哩!雖然我不知道信里面和信封上寫的是什么(因為那時候我還不識字),可是我的眼力也是很不錯的,至少我看得出來秀才的字寫得很用力,也很漂亮,比阿公請算命仙仔寫在價目表上的字要強得多了。

可是偏偏郵差(另外一個工作認真的人)卻說,秀才不貼郵票也就算了,那些信封上的地址根本就是秀才自己發(fā)明的?!叭_灣島根本就無這個所在?!泵慨斷]差把厚厚一疊信退還給守候在郵筒旁的秀才時,便會重復這一句話。這個時候,秀才總是低頭沉默不語,把信交給我拿著,然后載我到水窟仔那邊去,拿糖果給我吃。

水窟仔是位于糖廠后方鐵路邊的一個廢魚塘,四周長滿了高大的芒草,從外邊看不見里面原來是一個大水塘。到了水窟仔那邊,秀才把鐵馬沿著鐵路旁的碎石坡推下去,然后用力扛起鐵馬,帶著我從芒草叢的缺口鉆進去,再把我們藏在魚塘旁邊的兩枝竹釣竿取出來。這個時候,我就用那個撿來的鳳梨罐頭,從一處松軟的泥土里掏挖出幾條孔武有力的蚯蚓來,準備一邊吃糖果,一邊釣青蛙。

不是我在吹牛,釣青蛙我就比秀才厲害得多了;這樣說,也不太精確,這種成績是很難比較的,因為秀才從來就沒有釣到過半只青蛙,連一次也沒有。糖果也是被我一個人吃光光的。

我最記的是,不論春夏秋冬,秀才總是穿著全套的、厚厚的大西裝,坐在水塘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呆呆地拿著一支綁了蚯蚓的竹釣竿去“喂”青蛙。那種蠢方法,釣不上青蛙是應該的,可是一年四季都穿著那套又黑又臭的大西裝就不太應該了。我猜那套衣服是秀才他阿爸結婚那天穿的,因為我阿公也有相同的一套,而且也是從來不洗(至少我沒有看他洗過),不過,每年只有農歷春節(jié)的那幾天才看他穿一下。像秀才這種穿法就不太像話了,在這一點上,他可就沒什么時間觀念了,不像是一個手上戴了手表的人該做的事。然而,這種穿法也有好處,冬天防風,夏天防蚊子,而且永遠不必買衣服。

釣上來的青蛙,我都會用一大截從水面撈起的濕草莖,細細地纏繞住蛙腿,綁成一串提回家,送給阿公、阿嬤當禮物。阿嬤總是擔心我的安全,叫我“下次少釣一點”,她怕我萬一淹死了,就沒辦法跟我老爸、老媽交代了。阿公就比較過分了,最愛喝青蛙湯的是他,不停地罵人的也是他。他總是命令我以后不準再跟“空秀才仔”鬼混,并且警告我,下次再去釣青蛙的話,要把我的腳骨打斷(就像他對付那些青蛙一樣)。

這種忘恩負義的口氣讓我非常不滿,天下豈有白吃的青蛙?這般的情緒積壓久了,一旦時機成熟的時候,我怎么會舍得放棄可以小小教示他一下的機會呢?

這一天,機會終于來了。

雖然阿公時常把“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這句話掛在嘴邊,不過,每年他還是忍不住會去仙仔那里算一次命。往常都是在農歷年底的時候,當所有的顧客都已經來剃過頭,刮過胡子,耳朵也掏干凈了之后,阿公便會若有所失地從抽屜里抓出幾張鈔票,往大樹公那兒走去。雖然我待在家里照常能夠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們說了什么,(大樹公才多遠?也不過隔一兩百米罷了)不過我還是希望跟阿公一起去看看那只小白文鳥咬紙簽的絕活,我只是想要在一旁輕輕摸一下小鳥的肢膀而已。那年,阿公去得特別早(生意不好?),他不讓我跟。我心想,不跟就不跟,命不好還怕人家知道?燒水溝有幾個好命的?去到哪里,仙仔還不是那句老話:“我講啊,時也,運也,命也。做一天的牛,就拖一天的犁,一枝草就只沾一點露也。好業(yè)是果,前世是因,龍配龍,鳳配鳳,歪嘴雞是不要想吃好米啊——”我就恨自己的下巴沒有一撮白色的山羊胡子,要不然,做個囝仔仙來過過癮也不壞。

不過,那年算命的結果卻不一樣,他們說話的內容,我和癩皮狗姆達都聽見了。

“舊歷十一月十九日和二十九日會有大地動,當中一次會把臺灣島震得裂做兩半……”

“可憐哦,不知是頂港或是下港會沉落去海底哦,唉!雞仔鴨仔死得無半只哦,僥幸哦……”

就在算命仙仔“唉哦,唉哦”的嘆息聲中,我聽到阿公默默地起身,輕輕靠上長板凳,拍拍他的大肚子,踏著沉重的腳步往回走來。

仙仔這幾句全新的臺詞對我來說可是幫了大忙。我喜孜孜地搬出高腳凳和小板凳,取出圖畫紙和一盒蠟筆,坐在涼亭仔腳畫起畫來。在我畫畫的時候,姆達很乖巧地坐在一旁吐舌頭,好像在為我的計劃高興著?!皟e幸哦—— 僥幸哦——”我一邊拿起一支蠟筆來涂涂抹抹,一邊還忍不住在心中模仿仙仔說話的語氣。阿公沉重的腳步聲愈來愈大,好像也在為我加油似的。

“猴死囝仔在做啥?”

“莫啊,人在畫尪仔啊!”

“這是啥?”

“厝啊?!?/p>

“厝哪會是紅色的?”

“莫啊,火燒厝啊?!?/p>

“沒什么情況,哪會火燒厝?”

“啊就地動啊。灶腳就火燒?。 ?/p>

“啊這些擱是啥?”

“人啊?!?/p>

“人哪會都跑出來?”

“跑命??!”

“你黑白講,亂亂畫,誰跟你講會地動?”

“沒啊,畫好玩的?。 ?/p>

“畫什么死人骨頭,畫符仔仙你,啊這是哪里,頂港還是下港?”

“我哪會知啦,黑白畫的??!”

就在阿公氣急敗壞地沒收了我所有的蠟筆,并且把我的“杰作”撕成七七四十九片的時候,我終于首次嘗到了當算命仙的美妙滋味了。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阿公滿面嚴肅地宣布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要買一只手表。

這個決定,立刻遭到了阿嬤的強烈反對。她說,這一年辛辛苦苦存下來的錢是要拿來買大同電鍋的,況且,一個剃頭的師傅根本就用不著手表,而一臺大同電鍋卻可以用上好幾十年都不會壞呢!

“你七月半的鴨子不知死活。”聽到阿嬤說大同電鍋可以用“好幾十年”的時候,阿公終于忍不住光火起來。

“你才是老番顛咧!”阿嬤的語氣,充分表達了她對電鍋的喜愛。

“啪”地一聲,阿公把竹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按?!澳悴槟橙酥朗裁矗闶且鑫业难笙鄦??你——”說到這里,阿公怒氣未平地朝我瞪了一眼,似乎是怕我聽見或是看見了什么事,一副天機不可泄漏的模樣。

“買電鍋更好啦,阿嬤要電鍋,我嘛要電鍋,你又不是空秀才仔,要手表要干啥?”

聽到我說“空秀才仔”,阿公的臉色看起來和豬肝非常接近,我知道我的計劃肯定會成功了。

“干,空秀才仔都有手表,我怎么就不能有?你爺就是要買手表啦,你能拿我怎么辦?”

隔天,阿公到菜市場仔口的鐘表行買了一只精工牌的自動表,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只手表,在他的想法里,那也可能是他的最后一只手表了。

自從戴上手表,阿公的內心似乎平靜了不少,雖然他每天的作息還是一模一樣,生意也沒有好起來,但是手表卻是那樣活生生地讓他安心著。他不時地舉起來瞧瞧時間,那支細細的秒針慢吞吞地走著,老半天才繞一圈,繞個六十圈也才一小時。時間變慢了,阿公似乎得到了安慰,他閑來無事時便會用手掌輕輕地撫摩著晶亮的表面,好像交到了一個知心的好朋友。

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我知道,這場計劃終歸是我贏,我在心里算計著,舊歷十一月十九遲早要來的,到時候,那只全新的精工牌手表就會像一條大水蛭似的令人憎惡不已。也就是說,阿公早晚會發(fā)現(xiàn)到,只要一戴上手表,他就注定和秀才一樣,只能呆呆地守候在大郵筒旁,感慨這個世界實在太不準時了。

當然,像秀才這種人是不會停止寫信的,這就是我知道我一定會羸的最大原因。接下來的日子,我照常地吃我的金柑仔糖,釣我的青蛙,打我的干樂,日子一時還沒有太大的改變。倒是隔壁武雄家有一些不同了。自從阿公買了手表之后,武雄他老爸火炎仔也吵著要買一只,為了這事,火炎仔打了他老婆麗霞仔好幾回,不過麗霞仔體力好,韌性強,所以火炎仔的手表紿終沒買成。

每個人的身體里面原本就有一只手表,這是我從火炎仔身上驗證得到的道理。自從火炎仔確定他買不成手表之后,只要阿公的剃頭店門開著的時候,每隔一小時,火炎仔便會從他做紅龜馃的工作中抽身,走到店門外的涼亭仔腳張望著。這時候,先是姆達豎起了耳朵,然后便會聽到火炎仔用他粗大的嗓門對阿公叫嚷著:

“水木仔,現(xiàn)在兩點對不?”

“水木仔,三點到了未?”

“四點了是嗎?”

“五點對吧?”

火炎仔出現(xiàn)的時間是如此地準確,阿公也只有看一眼手表,然后點點頭的份兒了。阿公點完頭后,火炎仔便會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然后欣然地返回他的工作崗位,接著才是姆達滿意地垂下它的那雙爛耳朵,繼續(xù)打盹兒。

頭幾天,這樣的猜時間游戲還有點趣味,可是再來就不這么好玩了。對于火炎仔這種貪小便宜,近乎不勞而獲的行為,阿公漸漸地不耐煩了起來。

“水木仔,現(xiàn)在六點正對不對?”

“你哭喪??!”

“火炎仔,里面坐啦!”對于阿公這種態(tài)度,阿嬤感到非常失禮。

“免啦,免啦,問一下時間而已?!被鹧鬃腥耘f帶著那張笑臉返回家去。

由于阿公的不友善態(tài)度,火炎仔變得收斂了些。他改成每兩個小時才來探頭探腦一次,還是一樣的準確無誤。

“水木仔,十點是吧?”

“不知啦。”

“十二點到了對不?”

“看衰啊!”

……

阿嬤認為阿公是愈老愈番顛了,我可不這么認為。我知道,十一月十九已經愈來愈接近了。

十一月十六那一天,我和秀才正在水窟仔釣青蛙,一只大青蛙咬住蚯蚓,我正要提釣竿時,突然,地動了——

先是水面輕輕地蕩了一下,接著是猛烈地搖擺,握在手上的釣竿,好像水面上的蜻蜓那樣橫沖直撞起來。

我匆忙甩掉釣竿,趴倒在地上,對大石頭上仍然傻愣愣的秀才大叫:

“秀才,地動了,快走!”

我永遠忘不了秀才當時的樣子。他躲在他的大西裝里,身體瑟縮著,雙手依舊直挺挺地死命握著釣竿,一臉茫然……

地動過去之后,秀才全身依然發(fā)抖不止,我只好幫他把鐵馬推到大廟埕那兒去放。我拿糖給秀才,他不吃;叫他回家,他也沒有反應。后來,還是郵差剛好騎著鐵馬經過大廟口,秀才的眼睛一亮,才回過神來。見郵差經過,這一驚非同小可,秀才立刻跨騎上他的鐵馬,不等我跳上車架,便嘎吱嘎吱地往郵筒那兒狂奔而去。我想,可能是他口袋里還有一封要寄的信吧;我本來想跟上去看看的,可是武雄正好奉命前來叫我回家了。

接下來的兩天,舊歷十一月十七和十八也是一樣的情形,接連三天地震,可把大家都嚇著了。

阿公一徑地摩擦著他的手表,擦得表面、表鏈都油光滿面了,終于,他下定決心要把算命仙仔說的話告訴阿嬤了。

舊歷十八日那天晚上,我在我的小房間里,聽到阿公和阿嬤房里傳來窸窸窣窣收拾行李的聲音和低沉的交談。

“不行了,要快送回去,下港要沉落去了?!?/p>

“你不要胡思亂想啦,仙仔的話怎么會準啦,以前又不是不曾地動過。”

“你查某人知道啥?事情嚴重啊!”

“隨你講啦,你歡喜就好啦!”

“早點睡吧!明早天光我就坐火車帶他回去?!?/p>

“這樣也好啦,唉!”

阿嬤這一聲“唉”,倒著實令我發(fā)慌了起來。沒想到,最后我倒成受害者了。想到隔天就要告別燒水溝了,我的心情頓時哀傷起來,這時候,如果癩皮狗姆達再吹上幾聲狗螺的話,我一定會孤單地流下淚來的。武雄欠我的三顆干樂怎么還我?沒有了我,誰陪秀才去寄信呢?誰來釣青蛙給阿公、阿嬤呢?到了明年夏天,我就聽不到阿進仔賣粉圓冰的叮叮聲了……

雖然我并沒有戴手表,但是,該來的還是要來的。十九日清早。吃過阿嬤的地瓜稀飯配咸蘿卜,我和阿公一人提了一個花布包袱,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我們出門的時候,阿嬤和姆達在涼亭仔腳上目送我們離去,在阿公的催促下,我只能回過頭去跟他們揮了兩次手。

熹微的晨光從燒水溝那邊照過來,我和阿公一大一小的身影淡淡地投映在大路上,好像一支分針和一支時針被聯(lián)結在一起慢慢地走動著。

對于畫圖的惡作劇,我開始感到懊悔了。

我們沿著大路走,穿過一大片甘蔗園,再順著鐵路往糖廠的方向走去。阿公叫我要注意有沒有火車開過來,還鄭重地警告我,待會兒坐上火車,不準吵著要買牛奶糖或是茶葉蛋。我覺得這樣很不公平,為什么阿公就可以在火車上要一杯熱茶,而且下車時還把杯子收到包袱里面去?

我說要放尿,阿公一直看他的手表,頻頻地催促我:

“快點兒啦,猴死囝仔,慢牛多屎尿!”

其實我也不是故意的,可是阿公愈看表,我的尿就愈多,到了后來,阿公自己也想尿了。

“閃到邊上一點兒知莫?注意看有火車無?!闭f完這句話,阿公放下手上的包袱,往鐵道旁的芒草叢里鉆進去,接著就只聽到芒草莖相互摩擦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聲音一直往里面游走過去,然后在一處較稀疏的地方靜止了下來。

“注意看火車,知莫,我要放屎。”直到阿公隔空說完這句話,四周才真的安靜下來。

天空清潔溜溜的,連一朵云都沒有,只有一只老鷹在不遠處的上方兀自盤旋著。我往鐵軌延伸的方向望去,兩條直直的黑線在遠方交匯成一個尖尖的小點,什么鬼影子也沒有。

火車不會準時開出來的,這我早就知道了。即使全燒水溝的人都戴上手表了,火車還是火車,郵差還是郵差,當然,我也還是我。要知道火車到底來了沒有,還是要用“聽”的才準。

我拎著我的花布包袱,站到鐵軌中間的枕木上,蹲下來把耳朵貼在鐵軌上。除了聞到石塊間隱隱發(fā)出的鐵銹、鳥糞和干草的味道之外,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隨手撿起一把小石塊,往阿公的方向擲去。

“猴死囝仔,你想討打是不?”

“不是我啦!”我把手掌圈在嘴邊,大聲對草叢吼去。

“不是你,難道有鬼不成嗎?”

“不是我啦,是空秀才仔啦!”

“你以為是騙傻子,等一下你就知道厲害了!”

太陽又升高了一些,路旁的芒草也愈來愈密集,我們繼續(xù)沿著鐵路走去,再轉個小彎,經過一個小平交道,就到水窟仔了。

火車依舊沒有來。

一片灰灰的人影出現(xiàn)在前方,他們聚集在鐵道上。

“出事了,走卡緊咧!”阿公又望了一眼手表,催促我加快腳步。

“在水窟仔那兒!”我伸長了脖子說。

火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鐵軌上。好幾個派出所的警員聚在火車前方,他們交頭接耳地說著話,我清清楚楚地聽到其中一個人說:

“這個空秀才仔!”

我和阿公一起看見了秀才的大鐵馬歪歪扭扭地倒在鐵道邊的斜坡上,而秀才則在另一頭,他的身上蓋了一張大草席,只露出半截手臂在外面。

他們把郵差也找來了。郵差說,昨天他告訴秀才,郵局的信都是用火車一布袋一布袋地載走的,秀才聽了很歡喜,就說他要自己去寄他的信。

秀才的信是用一個大飼料袋裝著的,袋子大概被撞得飛到半空中才掉下來,信飄落了一地,像是一大落長方形的厚紙板,鋪撒在鐵道旁的一排小黃花上。

阿公不讓我靠近秀才。

我猜,秀才一定是大清早便在水窟仔這兒守候火車的,就在他久久等不到火車,而把鐵馬牽到鐵路上往回走的時候,火車來了。我想,或許秀才死前的最后一刻,正好舉起他的手腕在看時間也說不定。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阿公,我們是在相同的那一年,各自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手表。

那天,就在他們圍在一起討論秀才的死因時,我在靠近水窟仔的秘密入口處撿到了秀才的手表。我知道秀才是要把這只表送給我的,要不然他不會把他的手從草席底下伸出來。

我并沒有戴那只手表。我也沒有告訴他們,秀才就是因為戴了手表,所以才會聽力不好的。

并不是我不想告訴他們,而是他們不會相信我的。

我從來不知道秀才的信里面到底寫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秀才是誰,住在哪里,又為什么在這么多小孩之中,偏偏選中了我。

那天和阿公依照原路走回家之后,我就把秀才的手表藏在床板下面的一個夾層里。

奇怪的是,從此以后我的聽力變得不如從前了。有的時候,睡到半夜,我會夢見秀才被火車撞上的那一刻?!稗Z”的一聲把我從噩夢之中驚醒,然后我的耳畔便會一直嗡嗡地響起那句話來:

“這個空秀才仔!”

在這個時候,我便會挪開床單,掀起一塊床板,取出秀才的手表搖一搖,再貼近耳朵聽那“滴答滴答”的聲音。

秀才說的沒錯,每一只手表里面都有一個心臟,需要人不時地刺激它一下,否則便會停止跳動死翹翹了。

偶爾,我還會一個人獨自回到水窟仔那邊釣青蛙。當我孤單地握著一支釣竿,等待青蛙上鉤的時刻,四周更顯得一片死寂。在那種全然安靜無聲的下午時光里,我有時竟會誤以為自己早已經喪失了聽覺。

我很懷念小時候陪秀才去寄信的那一段時光,如果可能的話,我很想親自告訴他,其實,我們每個人的身體里面本來就有一只手表,只要讓自己安靜下來,就可以清楚地聽見那些“滴答滴答”的聲音正毫不遲疑地向前狂奔著。

導讀

從《寂寞的游戲》到《秀才的手表》,袁哲生逐漸摸索出一條以鄉(xiāng)土為主軸的寫作路線。他筆下的鄉(xiāng)土語言靈活生動,描寫小人物,戲謔之余含帶深情。個人生命中的內在困境與“時光命題”,是他小說的核心主題,頻頻以“躲藏”、“時間”等元素架構啟蒙成長的歷程,對于探討人在每一個階段如何“開始認知世界的某一層次”,尤有興味,因此和一般“鄉(xiāng)土小說”相較,有截然不同的風格。獲時報小說獎的《秀才的手表》,正是以小鎮(zhèn)風景、小人物日常語言為背景,而“秀才”固守著表上的時間,一如執(zhí)著于寄信給一個不存在的地址,仿佛被冥冥之中的某種刻度所制約。小說的主角終于在秀才死之后獲得了手表,同時也經歷了一場幻滅的啟蒙儀式,失去“直觀”的天真,從此進入熙攘的現(xiàn)實世界。

(梅家玲郝譽翔)

(選自《小說讀本》/ 臺灣二魚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

·責編廖一鳴·

猜你喜歡
阿嬤阿公郵差
傍晚
阿嬤,生日快樂
阿嬤,生日快樂
滇池(2022年10期)2022-09-23 12:34:02
幫大鳥郵差送信
阿公的天琴
黃河之聲(2021年10期)2021-09-18 03:07:18
一間阿嬤的灶KA,滋潤四口人家
華人時刊(2020年19期)2021-01-14 01:17:08
老郵差帕哩的故事
圣斗士阿嬤
小豬唏哩呼嚕 小豬當郵差(上)
阿公的鏟子
小青蛙報(2016年19期)2016-09-26 06:41:24
丹棱县| 县级市| 巩义市| 五指山市| 绥江县| 鄯善县| 屏边| 黎城县| 温泉县| 会东县| 遵化市| 峨眉山市| 平阴县| 皮山县| 肇东市| 合山市| 宁南县| 旬邑县| 固安县| 县级市| 咸阳市| 昌江| 台北县| 中西区| 紫云| 青川县| 株洲县| 宿松县| 甘孜| 炉霍县| 资阳市| 阿拉善右旗| 汉寿县| 双辽市| 库车县| 峡江县| 广安市| 岗巴县| 沙湾县| 固镇县| 安化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