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意如
《三國演義》所表現(xiàn)的是一個鄙視兩性關(guān)系的英雄時代,但《三國演義》中又不時涌動著原生性愛欲的巨大力量。正如明代另一位杰出的作家湯顯祖所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從根本上說,鄙視兩性關(guān)系是一種掩耳盜鈴的做法。
我們都知道諸葛亮曾舌戰(zhàn)群儒,說服東吳聯(lián)合抗魏,其中,在對付東吳的主要將領(lǐng)周瑜時,諸葛亮也利用了愛欲的強大力量。
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雖然獲勝,但孫權(quán)對此事尚猶豫不決。吳國太見他委決不下,提醒他說,孫策臨終有遺言,道"內(nèi)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問周瑜"。于是,周瑜從鄱陽湖星夜趕回柴???,來商議這件軍國大事。
這天晚上,魯肅引諸葛亮來見周瑜。周瑜開口便是主降,說:"曹操以天子為名,其師不可拒。且其勢大,未可輕敵。戰(zhàn)則必敗,降則易安。吾意已決,來日見主公,便當(dāng)遣使納降。"周瑜的這番話,使魯肅大失所望。在他心目中,"江東基業(yè),已歷三世,豈可一旦棄于他人?"再說,既然孫策有遺言,將外事托付周瑜,周瑜正應(yīng)該挺身而出,保全國家,怎么會反而聽從主降派的"懦夫之議"呢?
魯肅的推斷并沒有錯。周瑜的確如他所想,是準(zhǔn)備受任于危難之際的。只是他現(xiàn)在還不想暴露自己的想法。這不是針對魯肅,而是針對在場的一個"外人"---諸葛亮。周瑜非常清楚諸葛亮此行的目的,很不希望他輕而易舉就能成功,因此,他故意說反話,看你如何發(fā)落。
魯肅沒有那么多的花花腸子,聽得周瑜要降,拼命與之爭辯。諸葛亮深謀遠慮,對周瑜的心思了解得一清二楚。任憑周瑜和魯肅"二人互相爭辯",他只是"袖手冷笑"。這"冷笑"是發(fā)給周瑜的一個信號,意思是:我正在欣賞你的表演呢。作為一名論辯高手,他可不愿意落入對手為自己安排好的較量套路之中。在這種時候,按部就班幾乎就等于自取滅亡。
周瑜見這場操練一點不能吸引諸葛亮參加,反而引得他"冷笑",終于忍不住了。他撇下假設(shè)的對手魯肅,去問諸葛亮"何故哂笑"。周瑜本來是等待諸葛亮開口的,結(jié)果等而不來,只好率先開口,這說明,若是論忍耐性、論自我控制能力,周瑜先比不上諸葛亮,在這場較量的"開幕式"上周瑜已輸了一籌。
聽到周瑜的責(zé)問,諸葛亮知道,"戰(zhàn)幕"拉開了。他角度一變,出人意表地把矛頭指向魯肅,說:"亮不笑別人,笑子敬不識時務(wù)耳。"這是一個全新的思路,不僅魯肅不明白,連周瑜也搞不清楚諸葛亮究竟用意何在,只好含混道:"孔明乃識時務(wù)之士,必與吾有同心。"諸葛亮于是順著周瑜的思路,大講曹操的勢不可擋和投降可以帶來的好處,他用"操極善用兵,天下莫敢當(dāng),向只有呂布、袁紹、袁術(shù)、劉表敢與對敵",今獨有劉豫州"強與爭衡",來暗示孫權(quán)不能與呂布、袁紹、袁術(shù)、劉表、劉備之流相提并論,同時語帶譏諷地嘲弄周瑜只顧"保妻子"、"全富貴",而將"國祚遷移,付之天命"。
諸葛亮的這些話不可能不在周瑜心中激起強烈的反感。憑他的聰明和敏感,當(dāng)不難聽出諸葛亮話中的嘲諷之意。但這種嘲諷所能激起的情緒反應(yīng)還不夠強烈,盡管忠厚的魯肅已經(jīng)"大怒",指斥諸葛亮"教吾主屈膝受辱于國賊",智商和情商都在魯肅之上的周瑜還沉得住氣,還沒有情緒上的沖動。于是,諸葛亮拿出了他的"殺手锏"。
他繼續(xù)順著投降的思路,向周瑜獻上一計,說:"并不勞牽羊擔(dān)酒,納土獻印;亦不須親自渡江;只須遣一介之使,扁舟送兩個人到江上。操一得此兩人,百萬之眾,皆卸甲卷旗而退矣。"這是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計謀。為何用兩人就可退曹操百萬大軍?這個問題使周瑜如墜五里霧中。至此,他原本設(shè)想好的思路已完全被打亂了,他不得不順著諸葛亮的思路往前走。他問:"用何二人,可退操兵?"說明他已落入諸葛亮的圈套,這個問題正是諸葛亮所期待著的。為了使謎底揭開時的效果更加驚心動魄,諸葛亮欲擒故縱,仍強調(diào)說:"江東去此兩人,如大木飄一葉,太倉減一粟耳;而操得之,必大喜而去。"此時,周瑜的情緒已被充分調(diào)動起來,急不可耐地再次發(fā)問:"果用何二人?""果"字在這里是"到底"、"究竟"的意思,周瑜的急切心情可見一斑。
諸葛亮還是不慌不忙,從頭講起:"亮居隆中時,即聞操于漳河新造一臺,名曰銅雀,極其壯麗;廣選天下美女以實其中。"吊足周瑜的胃口,才從容不迫地揭開了謎底:原來諸葛亮要東吳獻出的兩個人不是別人,而是孫策和周瑜的妻子大喬和小喬---當(dāng)然,他裝出了不知實情的樣子,說曹操"今雖引百萬之眾,虎視江南,其實為此二女也。將軍何不去尋喬公,以千金買此二女,差人送與曹操,操得二女,稱心滿意,必班師矣"。
這對周瑜來說不啻是一個爆炸性信息,這個信息一進入大腦,立即占據(jù)了主要地位。原先對軍國大事的考慮,應(yīng)付諸葛亮的計策,統(tǒng)統(tǒng)被"曹操覬覦二喬"這一信息所引起的強烈反應(yīng)壓抑了下去。他立刻發(fā)問:"操欲得二喬,有何證驗?"仿佛大敵當(dāng)前,什么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曹操究竟有沒有掠美之心。周瑜這一問,說明他的情感系統(tǒng)開始活躍,對小喬的愛欲激起了他對曹操的仇恨。
諸葛亮在周瑜的情感活動中再添一把柴,出示證據(jù)說:"曹操幼子曹植,字子建,下筆成文。操嘗命作一賦,名曰《銅雀臺賦》。賦中之意,單道他家合為天子,誓取二喬。"并當(dāng)場背誦曹植《銅雀臺賦》,以其中"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的文句來證明曹操確有此意,連曹植都知曉此事。
這最后的一把干柴,終于使周瑜心中的情感之火熊熊燃燒起來。
這個情感,首先是對小喬的愛欲。他不可能允許別人公然覬覦自己的妻子。因愛欲受到侵犯又激起了憤恨的感情。愛和恨的交織,使得情感的大火越燒越旺,將周瑜的理智燃燒殆盡。何況,周瑜還是東吳大將,公開宣稱要"攬二喬",也是對他尊嚴(yán)的挑戰(zhàn)和人格的污辱。
周瑜大腦中的杏仁核接收到這個信號,辨識為是對自己有重大威脅的、是令自己十分討厭的,于是他"勃然大怒,離座指北而罵曰:'老賊欺吾太甚!'"應(yīng)該說,到此為止,諸葛亮的目的已基本達到,可以松一口氣了。然而,情商高超的諸葛亮絲毫沒有為眼前的勝利所陶醉,他誠懇地"急起止之",說:"昔單于屢侵疆界,漢天子許以公主和親,今何惜民間二女乎?"這一問,不是諸葛亮故作姿態(tài),不如此,就不顯得真實可信。一旦讓周瑜有所覺察,這激將法能否成功就非常難說了。
此時,由于極度憤怒,神經(jīng)緊張,周瑜的大腦疲憊不堪,新皮質(zhì)的活動渾渾噩噩,難以定位。他毫不知覺地認(rèn)為諸葛亮對孫策和他娶了大小喬的事真的"有所不知",坦言道:"大喬是孫伯符將軍主婦、喬乃瑜之妻也。"諸葛亮"佯作惶恐之狀",口稱:"亮實不知。失口亂言,死罪!死罪!"周瑜則激憤萬分,一再宣稱:"吾與老賊誓不兩立!"
眼看周瑜情緒高漲到了極點,諸葛亮反而勸慰道:"事須三思,免致后悔。"諸葛亮不作火上澆油之舉,卻來了個釜底抽薪,引得周瑜將自己"適來所言,故相試耳"的計謀和盤托出,說:"吾承伯符寄托,安有屈身降操之理?""吾自離鄱陽湖,便有北伐之心,雖刀斧加頭,不易其志也。"
本來,這場談話的中心議題是諸葛亮要求周瑜起兵抗曹,由于諸葛亮的出色運作,到最后,反是周瑜求諸葛亮說:"望孔明助一臂之力,同破操賊。"
假如諸葛亮此時也像周瑜一樣感情用事的話,他也有好多事可以"坦白":他明知周瑜早有北伐之心,說要投降不過是試試自己的能耐如何,卻并不點穿,將計就計,正話反說,讓你的計謀無從發(fā)揮;他明知周瑜娶了小喬,又故意裝作不知,反說要將小喬獻于曹操,以此來激怒周瑜。因為他很清楚,假如直說曹操看上了你的妻子小喬,效果就會遜色許多。
在事情的初始,可以說諸葛亮與周瑜都在運用智慧想戰(zhàn)勝對方,但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諸葛亮激活了周瑜的情感系統(tǒng),周瑜就再也不能冷靜地用理智來思考問題了。情感干擾了他的理智,影響了他的思維,面對始終處于理性思考狀況下的對手諸葛亮,最終他只能敗下陣來。